艾华自问的确与这夏少游毫无瓜葛。另一方面,她实实在在被这位心肠厚道热诚的青年文士所感动,故此急得热汗直冒,竭力叫道:“朱涛,请你暂勿动手!”
她一面叫,一面甩镫落马。
朱涛退了一大步,直到艾华奔到他们之间,才道:“艾华,你知不知道我为何退了这一步?”
艾华这时已是六神无主,道:“我不知道,但请你相信,夏兄是个道道地地的君子之人,与我毫无勾连。”
朱涛道:“你叫声之中,透露出你所含的至情,为此之故,我退了这一步。”
夏少游双眉一皱,疑惑地道:“你们两位的话,的确使不才感到迷惑不解,只是有一宗,两位竟忽略了的,那就是不才自信还不至于落败。只不知艾姑娘何以如此焦虑?朱兄何以这般自信,似是稳握了胜券?”
这一番质问,艾华无法回答。她虽然敢肯定朱涛必胜,但说将出来,无疑极伤夏少游的自尊心。
朱涛仰天一笑,道:“夏兄问得好,但以我看来,关键不在你我谁胜谁败,而是在于我认为你是不是她的同党?”
夏少游道:“朱兄这等解释,实是比天书还要难懂!”
朱涛道:“要知艾华同党之人,俱非善类。故此我如认为你是她的同党,则必定全力与夏兄一拼,夏兄自然也瞧得出,在下的修为,亦非泛泛。是以与夏兄力拼之下,正好两虎相斗,终有一伤。艾华既然不想你受累,自然深怕形成这等局面了。”
夏少游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归根结底关键是在他非是艾华同党这一点。由此却可推知朱涛虽是凶悍,形状虽是不顺眼,但却是“好”人无疑。
他躬身一揖,道:“多蒙朱兄指点,不才如梦方醒……”
朱涛拾起地上的长剑,道:“夏兄言重了,世上的误会,如果都能像这一宗般消释,想来必可平静不少。”
夏少游道:“朱兄之言,皆含有至理,不才佩服无已。只不知艾姑娘身在何门何派?如何开罪了朱兄?”
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不肯罢手。换言之,如果朱涛不说明白以前便要带走了艾华,他是不容易答应的。
朱涛道:“这位艾姑娘,乃是智慧门中之人。这一门派在江湖上虽是鲜为人知,但像夏兄这等奇人异士,想来可能听过这一门派?”
夏少游道:“不才没有听过智慧门之名。”
他收剑归鞘,欠身施了一礼,又道:“但无论如何,朱兄刚才说得对,如若迫得朱兄全力出手,势必造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局面。”
朱涛见他的态度变得太快,反而有点不信,问道:“夏兄的意思,敢是让兄弟带走艾华么?”
夏少游道:“不错,朱兄即管带她走,决不拦阻。”
朱涛道:“如此甚好!”
他虽然心有所疑,但以他的名望,以及一向自负是才智过人之士,这刻已不便再向此人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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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松一口气,转面向夏少游嫣然一笑,随即向朱涛望去,道:“朱大侠居然肯放手退让可以算得是一件大大的奇闻。据妾身所听到有关你的传说,莫不认为孤剑独行朱涛的宝剑一出鞘,定须见血方收……”
朱涛淡淡道:“由此可知天下的传闻,类多不尽不实。”
艾华道:“朱大侠于我这一点情分,那是一定要还的,妾身只能再次奉劝一声,万万不可前去找寻国师爷。”
朱涛道:“得啦!你替自己多操点心吧!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
他心下相当恼火,因为以他所表现过的机智和武力,艾华居然还不信他斗得过智慧国师之意,是以言语态度都十分粗野。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深知艾华表面纯洁,其实比千年老狐还要狡猾,所以她的劝说,很可能是一种攻心之计,并非当真为他着想。
换言之,艾华劝说之言,可能是使他在心理上感受到智慧国师的威胁。如此一旦面对智慧国师时,定将过度小心而失去机先。这便是艾华口蜜腹剑的伎俩,世上尽多坏蛋使用这等手段,朱涛哪能不知。
可是他粗鲁的态度和不怀好意的声音,却激怒了旁边的夏少游。这个青年文士双眉一耸,沉声道:“朱兄对艾姑娘好心之言,何须如此无礼?”
朱涛斜目隼视,心想:“这家伙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啦!我本来就不相信他肯就此收手走开的。”
他口中淡淡应道:“无礼便如何,夏兄是不是想替她出头?”
夏少游点头道:“正是此意,不才今日如若不向朱兄讨教几手,相信歧见难以消除!”
朱涛冷冷地睨视着他,道:“好,你亮兵刃吧!”
夏少游果然又掣出长剑,但见他一剑出手,浑身都似是透出了潇洒空灵之气,这等印象,感人甚深。
朱涛左手一拨,旁边的艾华被一股潜力托起,呼一声飞开七八尺以外。但见他同时之间,长剑斜划,虚比了一招,却已迫得夏少游连退三步之多。
他仰天一笑,道:“夏兄虽是功力深厚得令人奇怪,但成就仍是有限,如若兄弟这一剑只能把你迫退一步,咱们就可以说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他不必再往下说,已清楚地表示说,由于他须得连退三步,故此剑术上的造诣,相去悬殊,决计不是敌手。
夏少游道:“朱兄这一剑果然已达出神入化之境。不才在未亲眼目睹之前,万万不能相信剑术中尚有如此神妙的招式。”
他口中虽是承认对方的高明,可是无论在表情上或在语气中,却没有一点罢手之意。
朱涛眼中闪过慑人的杀机,冷冷道:“夏兄如若还是坚持动手的话,兄弟就不客气了!”
夏少游潇然踏前三步,回到刚才的位置上,说道:“朱兄如果再用方才的剑式,而能把不才迫退三步的话,不才马上弃剑认输。”
朱涛已被这个青年文士缠得心烦起来,当下便不打话,挥剑斜划,果然再度使出刚才的一招。
只见夏少游身边弹射出一溜银虹,封住了门户。敢情他也运剑出手,而剑式之精巧洒逸,世间罕见。
双方剑光堪堪相触,夏少游身子一震,退后了一步有多。
朱涛惊讶凝目,打量这个貌似书生的一流剑客。艾华更是失声惊噫,面上泛起忧喜交集的神情。
幸而夏少游也是满面惊愕之色,朱涛心中略感安慰,跨步欺了上去,一面道:“夏兄好高明的剑法,再接我一招。”
夏少游摇手道:“朱兄等一等。”
他的话声说到了一半便咽住了,敢情朱涛的长剑,已如奔雷闪电般分心刺入。这一剑气势之威猛,就算当世第一流高手,用尽全力,亦不容易招架,何况夏少游又摇手又说话地分了心神。
只这么瞬息间,剑光已到了夏少游胸前要害。剑还未到,已有一股森寒难当的剑气,笼罩着夏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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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少游全身几乎冷得僵木了,虽然他忽然感到敌剑来势已停,但他却不敢动弹,以免触发敌剑追击的反应。
原来到了高手境界,一招使出,若是得手制胜,则虽是中止了招式,但仍然紧紧扣住局势。只要对方略有动作,马上受到感应而触发杀手,所以当此之时,受制之人最重要的是不可使敌人误会而发出招式。
这等紧张情势,双方纯以心灵感觉指示行动,已经来不及运用理智。夏少游站得笔直,全身纹风不动,两眼睁得大大,望住朱涛的长剑。
艾华叫道:“朱大侠剑下留情……”
夏少游听到她的声音,精神一振,迅即恢复平静,微笑道:“朱兄这一剑虽是威不可当,可是不才却不服气!”
朱涛道:“我知道你不服气,才中止了剑势!”
夏少游道:“那么朱兄何须还用此剑抵住不才的要害?”
朱涛道:“这样我觉得舒服些,你最好别介意。”
夏少游道:“朱兄何不收起贵剑,不才深知你目下决不肯一剑刺死我的!”
朱涛冷冷道:“你太自信啦!”
夏少游道:“若是不才猜错了,朱兄何以尚不用事实证明?”
朱涛狠狠瞪他一眼,又皱皱眉头,果然撤回长剑。
以他闻见之博,经验之丰,现在心里竟然一片迷乱,无法测得透这个青年文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说得正确一些,就是朱涛对于这个潇洒青年的武力,实在测不透。
从这两招的过程中,朱涛确知对方功力精深浑厚之极,大有修为了数十载的火候造诣。可是在他的剑式上,却又相当地不成比例。比方说第一剑他曾经全无破拆之法而连退三步。
可是第二次卷土重来之时,夏少游竟能马上封拆,手法极是精妙,可见得他是马上就悟出破拆抵御之法,所以仅仅退了一大步。
这等情况,好像是夏少游仅是一时灵智蒙蔽,所以到朱涛第二次重施剑式时,已有办法封拆。
但朱涛却想到一些疑问,一是夏少游最后受制的那一招,大大地显出他缺乏战阵决斗经验的弱点。二是他的剑术和功力之间,若是如此地不平衡,难道他从未碰过狠毒的敌手,趁机击败过他?三是在武学理论上,功力与剑术之间的不平衡,只能略有差异,决不能像夏少游如此距离悬殊的。
他心念一转,收剑入鞘,也不说话,大步行去,一径掠过了夏少游。把这个发愣的青年文士抛在身后。朱涛很快就远远去了,夏少游这时才惊醒,回头瞧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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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华走到他身边,柔声道:“他已经走啦!”
夏少游困惑地道:“是呀!但为什么呢?”
艾华道:“我也不憧,但这个人的外号叫孤剑独行,夏兄难道没有听过这个外号?”
夏少游的目光收回来,落在艾华面上,摇头道:“不才没有听过。”
艾华笑一笑,道:“以你这等身手,可知必是出身名门,居然没有听过孤剑独行朱涛的名头,实在是教人难以置信。”
夏少游道:“姑娘若是不信,不才也没有法子。”
艾华道:“老实说,我心中却相信你没说假话。但此中道理,教人测不透就是了。”
夏少游道:“这位朱兄,虽是豪悍迫人,但并不是鲁钝之辈。相反的他似是智慧过人,姑娘,不才说得对不对?”
艾华道:“对呀!朱涛机变百出,才智和武力都是当世无双的……”
夏少游道:“既然他是很有才智之士,则他突然不顾而去,一定含有很深的用意。”
艾华道:“谁说不是?但问题是我们没有办法猜得出他的用意何在?”
夏少游收起长剑,潇洒地拍拍身上的灰尘,道:“好啦!他反正走了,用不着再为他伤脑筋啦?”
他陪艾华向坐骑行去,还伸手扶她上马。
艾华只作出上马的姿势,其实没有动,她的左臂被这个青年文士握住,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夏少游讶道:“姑娘为何不上马?”
艾华道:“上了马之后,到哪儿去呢?”
夏少游道:“你……你没有地方好去么?你家在哪里?”
艾华道:“天下虽大,妾却无家!”
夏少游一怔,定眼望着她,同情地道:“那么姑娘在何处长大的?”
艾华道:“从前虽有一处,是妾身长大的地方,但现在回到那儿去,却等如自寻死路!”
夏少游从她认真的口气中,听出了事态严重,不禁大为困惑。
艾华观察他的表情,晓得他正因为许多的事情困惑不解而感到烦恼。然而只不过刹那间,她又忽然惊异地发现,这个青年文士突地恢复平静,似是已得到了解决的方法,是以疑虑全消。
艾华试探地问道:“夏兄敢是悟出了朱涛突然离去之故?”
夏少游摇头道:“不是。”
艾华道:“那么你一定是猜到妾身的行止了?”
夏少游道:“也不是。”
他放开手,微微一笑,又道:“不才差点儿忘记了延医之事,这就须得动身。”
艾华啊了一声,道:“是的,夏兄快快乘马去吧!”
夏少游道:“那倒不用了,姑娘既是精通骑术,这匹坐骑,便送给你代步。”
他欠身施了一礼,道:“艾姑娘,不才告辞啦!”
艾华伸手拉住了他,道:“不,你骑马去吧!反正我一定逃不出朱涛的掌心,大概他也看准了这一点,才突然不顾而去。”
夏少游作了一揖,飘然行去。艾华一松手,茫然地瞧着这个青年步伐潇洒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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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阵,艾华暗自叹一口气,但觉身子不大舒服,不问可知那是穴道被制的后果。她当即跨上了马,随手抖抖缰绳,旋即任得坐骑行去,心中一片茫然。
直到马匹在一间屋子前停下来,她才从恍惚的心境中回醒。转眼打量一下,但见这是一座前后两进的房子,四周都是园林,目光所及,除了这间屋子之外,别无其他的屋舍人家。
一个大男孩从屋子跑出来,大约是十三四岁,长得十分健壮,相貌甚是老实,衣着也很朴素。
这个大男孩一眼见了艾华,登时怔住。
艾华觉得不大舒服,口中不禁哼唧了一声。
大男孩吃惊地叫了一声“我的老天”,随即转身入屋,砰一声把大门关上,还听见上闩之声。
艾华初时心情一愣,继即心头火起,从马背跨下来,走到门边,抓住门环一阵敲扣。
那大男孩的声音在门内透传出来,道:“敲门的可是骑马的姑娘?”
艾华没好气地道:“是的!”
大男孩道:“你到别处去吧!”
艾华道:“不行,我口渴死啦!非喝点茶水不可!”
那男孩咕哝了一声,步声移开了。但很快又回转来,呀一声打开大门,只见他伸手托着一碗茶,道:“喝吧!但你别进来!”
艾华不接他手中茶碗,说道:“我偏要进来歇一会!”
那男孩子张大嘴巴,一时不会说话。
艾华见他没有口出恶言,顿时气也消了。正要走开,却听那男孩说道:“好,你爱进来或是出去,我都不管啦!”
艾华莫名其妙地瞅着他,只见他说得出做得到,果然退开一旁,嘟噜噜把那碗茶喝光,瞧也不瞧她一眼。
这个男孩的脾气神情,使艾华马上联想起潇洒的夏少游。他也曾经表现出这等通通不在乎的态度。她灵机一动,问道:“夏少游还未回来么?”
大男孩随口道:“没有。”
接着他惊异地向她瞧来,问道:“姑娘认识我家少爷么?”
艾华道:“废话,我不识他,怎会晓得他的名字?还有这匹马,你难道认不出来么?”
大男孩道:“对呀!少爷本是骑马去的,何以变成一个姑娘回来呢?”
艾华道:“别胡说,你叫什么名字?”
大男孩道:“我叫小舒。”
艾华道:“我且问你,刚才何以你不让我进来?是夏少游教你这般慢怠客人的么?”
小舒道:“少爷从来没有客人的,他用不着教我怎么做。”
艾华当即知道夏少游必是长年闭户读书练武之士,是以没有俗客过访。于是又问道:“他去请大夫替哪一个看病?我看你气色还不错,不像有病的样子。”
小舒道:“你看来才像是生病呢!那个病人,也是个女的,长得跟你一样漂亮。”
艾华讶道:“哦!她在哪儿?”
小舒道:“就在后面房间里。”
艾华道:“带我去瞧瞧。”
小舒道:“你会治病?那敢情好!这个生病的姑娘来了之后,可真把我忙坏啦!”
艾华道:“原来你怕我又是个病人,是也不是?”
小舒反问道:“难道你不是生病?但你的面色好像很不对!”
艾华心头一动,道:“你先带我去见见那位生病的姑娘。”
小舒领她走入内进,在右首的一间房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棉被蒙头,只露出头发。只见这个女子,在棉被下的身体索索发抖,似是十分寒冷。
艾华道:“你们这儿没有被子了,是也不是?”
小舒道:“旁边椅上还堆着三床大被,你瞧!”
艾华道:“既是有被,为何不多拿一床给她盖上?”
小舒道:“你试试看就知道了……”他声调中,流露出无限烦厌之感。
艾华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坏心肠的人,只做了一些事情,就怨天怨地起来。”
她走过去,拿了一床被,给床上的女子加上,耳中忽听小舒道:“坏啦!坏啦……”
艾华疑惑地转眼望他,问道:“什么事情坏啦?”
小舒道:“自然是说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