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感觉得出她诚挚深厚的关怀,但他一方面又怀疑她的关怀,是不是纯粹出于友谊?假如含有别的因素,也就是说她对他的感情已超过了友谊范围的话,那就不大容易处理了。
他的脑子分作几方面活动,一面寻思着王玉玲的问题。另一方面镖局的危机,萦绕不散。
忽然间他得到一个灵感,这个念头是从王玉玲的话中获得启示而产生的。他略一揣摩,便道:“我可能有法子解决,玉玲你禀报村主一声,请他准备几个得力人手,回头我把几条路线,以及押运的人马货品等细节记在纸上送来,这些镖货,都是在我出门期间押运的,我要那些人暗中跟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插手,只须跟踪劫镖之人就行啦!”
王玉玲道:“然后你逐一前去起回镖货么?”
沈宇道:“被劫的镖货,我决定放弃不要了。”
王玉玲讶道:“这如何使得?你就算有足够的家当,也赔不起呀!况且有些货主坚持要回他的货物,不惜兴讼。官司一打下来,南京镖局的名誉就垮到底啦!”
沈宇道:“你说得甚是,但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咱们接下来的镖货,根本不曾运出南京城一步。”
王玉玲恍然大悟,道:“你预先通通掉包,所押运的,全是不值钱之物,是不是这样?”
沈宇道:“不错,这么一来,咱们这路镖货被劫之事传了出去,反而增加了本局威望。因为此举证明本局消息灵通,能预先防范一切意外。当然啦!等到咱们镖局查出加害咱们之人,予以痛惩之后,本局就可一跃而为全国第一流的镖局了。”
王玉玲欣然道:“对,你也变成天下第一高手了。”
沈宇道:“这真是想不到的演变,不久以前,还是个心灰意懒,恨不得早点死掉之人,现在却加入镖行中。我告诉你,假如我们都猜错了,根本没有人劫镖的话,那就无话可说,如果正如咱们所料,有人出手劫镖,内情一定很不简单,除了同行的嫉妒,黑道人物合力打击等原因之外,可能与我的私仇有关。”
王玉玲吃一惊,道:“你当真这么想么?”
沈宇道:“是的,只要揪出了幕后之人,我沈家的惨剧大概就会有点头绪了。”
他再吩咐过王玉玲一些细节,这才出门而去,回到镖局,天色已经黑齐。
宽大院子内点燃着七八支火炬,数辆镖局的大车和许多人影正在忙碌装货。
沈宇静静地看了一阵,王二郎的声音传过来,道:“大哥,老板又来啦!”
沈宇道:“很好,请他到这儿来。”
王二郎不敢多问,转身去了,不一会,便陪着本局东主张弘扬来到廊上。
张弘扬遥望一眼那些正在装货忙碌之人,便道:“沈宇兄,这一宗生意有问题么?”
沈宇摇头道:“货没问题。”
张弘扬泛起一丝笑意,道:“那么是‘人’有问题了?”
沈宇道:“目下本局上上下下过百人手,有一大半是经过考察挑选留下来的旧人,另外一部份是新雇用的,都经过调查,决计没有问题。”
张弘扬笑意消失,缓缓道:“那么何事使你忧虑?”
沈宇一转头,目光如电,锐利地盯着这个中年人,严肃道:“本局的隐忧,除了同行眼红嫉妒,以及一些独霸一方的黑道人物有理由暗中打击咱们之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东主知也不知?”
张弘扬何等老练,已经猜出了几成,当下道:“沈兄这话真是有如奇峰突出,使人不胜惊异。不过照事论事,如果本局行将发生事故,则对方人马不是为了公仇,就是私怨了。”
沈宇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东家猜得很对。”他的目光仍然紧紧凝视着对方。
张弘扬又道:“本人由上一代起,就干的镖行行业,这一行虽说是接触甚广,恩怨极多。但大体上都不过是小恩小怨而已,而且我们有一个习惯,就是把这些恩怨都深深记住,一一了结,决不疏漏。”
沈宇道:“东主说得很明显了,不错,若是私怨的话,可能是从我身上引起的。”
张弘扬耸眉一笑,道:“哪一个人踏入江湖之后,能够全无恩怨的?沈兄不必放在心上。”
沈宇道:“东主既肯包涵和支持,别的话小弟也不必再说了。只有一点小弟须得奉告的,那便是即使是小弟本身,也不知道仇家是些什么人,这话,只不知东主信不信?”
张弘扬道:“这里面必有道理,我岂有不信之理?”
沈宇道:“东主的胸襟气魄,都不是常人可及,从今日之事,已得到了证明,小弟不胜佩服。”
张弘扬笑道:“得啦!沈兄,你是正直侠义之辈,这是任何人一望而知的,我混了大半辈子,难道还瞧不出来么?”
沈宇道:“以东主的看法,如果有人想挫折咱们,毁去本局的声誉,用什么手法最有效力?”
张弘扬道:“当然是劫去本局所保的镖了。”
沈宇道:“咱们接下的这一批珠宝红货,价值连城,若是被劫,不但声誉毁败,东主在赔偿时也不免倾家荡产,对也不对?”
张弘扬讶然忖道:“这不是很明显之事么?他何故再度提起?”口中却应道:“对,所以我们下午已商议好,倾全力保这一镖,沈兄没有忘记吧!”
沈宇道:“当然不会忘记,但这个道理,咱们的敌人也明白得很,他们如是下手劫取红货,老实说,也得准备惨重的牺牲,方能得手。”
张弘扬道:“假如我们深信,定有人劫取这批红货,那么不妨考虑一下,想个借口推掉这宗生意,也是一个办法。”
沈宇道:“东主别误会我的意思,这一票生意,不论在利润、人情以及面子各方面来看,都非接不可,何况小弟此行,定然十分顺利,故此更不能放弃。”
张弘扬讶道:“你的意思是……”
沈宇接口道:“小弟意思是红货不会发生问题,但由今晚开始运出的三路镖货,必有风波。虽然都不是贵重大宗的生意,可是三路全军覆没的话,本局也够受的了。”
张弘扬一听有理,登时目瞪口呆,沉吟忖想。过了一阵,张弘扬才道:“这真是很容易忽略的地方,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批珠宝上,哪会想到其它普通的镖货,可能发生问题呢?”
王二郎插口道:“若是如此,总镖师暗中改押其它的镖货,这一着对方必定想不到。”
沈宇道:“以我看来,下手劫镖的人马,必定力量极是强大,我最多顾得一路,其余的两路,便当如何?”
王二郎无话可说,因为他已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沈宇暗示敌方实力之强大,已到了非有他亲自应付不可的程度了。因此除非有人自信能与沈宇比美,方可担当押镖任务,这个人自是无法找得到,何况竟要两个之多。
张弘扬道:“世上之事,在未实现之前,殊难逆料。可能沈兄猜对了,也可能猜错。但无论如何,本局决不能冒垮台的风险。这三宗生意,马上退回就是。”
王二郎连连点头,道:“对,对,这才是上策。”
张弘扬听不到沈宇同意的声音,转眼望去,问道:“沈兄敢是另有妙策?”
沈宇道:“因本局退回这三宗生意,损失有限,并且可以绝对避免风险,这原是在下最初的想法。”
张弘扬道:“然则沈兄后来又想到什么可行之计?”
沈宇道:“在下认为这三路镖货照旧运出,我已查看过货单,除了一批上等丝绸价值较大之外,其它两批都属于普通货物,咱们随时随地购买得到。”
张弘扬讶道:“购买得到,货单上可是注明要赔货么?”
沈宇道:“不错,除了时间延误的损失要赔银子之外,还须照原物赔货,不得折合银两。”
张弘扬道:“这条鬼规矩是四海和武威两家说出来的,现在的保单上,十宗有八宗注明了这一款。”
沈宇道:“这一款的确对小规模的镖局十分不利,但目前咱们不谈这个。却说那一批丝绸,质料花式都是定制的,如果照原物赔货,本局就算花几倍的价钱,也不易搜购得到。因此这一批货不能运出。”
张弘扬道:“沈兄意思敢是来个掉包手法么?”他终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什么诡计手法都见过,登时明白了沈宇之意。
沈宇颔首道:“马上去弄一批式样相同的木箱,装满了布疋,然后运出去。”
王二郎可就不懂了,问道:“为何要装上布疋?岂不是多花银子又多费功夫手脚?”
张弘扬解释道:“这一点钱省不得,凡是老练江湖,一望车轮的辙痕和飞扬的尘土,便估计得出大概的重量,如是空箱的话,才出南京城,就被人看破。”
王二郎主意出错,感到很不好意思地闭口。
沈宇和张弘扬都装不知道,沈宇道:“事不宜迟,马上就须动手。不过购买布疋之举,还须使用转弯抹角的手法,使人家不知是本局购买才行。”
张弘扬道:“这件事我来办。”他转身去了,沈宇向王二郎道:“你去找林峰,分头把守本局前后,如有可疑之人,立即擒下,当然,你们最好不打出本局的招牌。”
王二郎应了,迅快奔去。转眼间已到了他和林峰所居住的跨院里,但见林峰的房间点上灯,便叫道:“林峰,你还在做功课么?”
房间有个雄壮的声音传出来,道:“是的。”
王二郎推门而入,但见林峰盘膝坐在榻上,光着上身,浑身精壮的肌肉,都露了出来。这林峰还不到三十岁,虽是勇力雄伟之士,却有一副清秀聪明的面貌。
王二郎道:“你究竟一天练多少时间?整天都见你在用功。”
林峰苦笑一下,道:“二郎你有所不知,我现下年纪不小,从前修习的功夫,又是以刚猛为主,对内功方面,忽略多年。这几个月来,幸而得到沈先生指点,授以少林正宗内功心法,几乎是等如从头练起一般。如果还不专心修习,何时方有成就?”
王二郎关心地道:“现在可感到精进了么?”
林峰颔首道:“这几个月下来,已经感到大大不同。尤其是内劲能够收放自如,因而从前永远想不到的一些细腻招式,已经可以施展了。”
王二郎道:“我也觉得这几个月来,武功精进了几倍。好啦,闲话休提,沈大哥刚刚下令,叫我们两人分头把守本局前后,如有可疑之人,即行拿下。”
他接着把暗换镖货之事,告诉了林峰。
林峰披上外衣,道:“沈先生真了不起,不论是才智或武功,都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啦!”
他们一面行出去,一面谈着。
王二郎道:“但他的仇家只怕比他更厉害,这真是太可怕了。”
林峰道:“目下形势已经剧变,从前他的仇家由于手段诡秘,根本不须防范反击。却不料我们已展开行动,而表面上沈先生好像全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仇人。所以严格说来,主客明暗之势,已经反转过来了。”
王二郎对这个林峰,向来相当敬爱佩服。因为当他还是十余岁的小孩时,林峰已是诸若愚的得力手下,常常带领王二郎游玩,各方面照顾得很周到。也曾显示他的头脑才智。所以林峰说的话,王二郎深信不疑。
林峰又道:“沈先生除非查不出这一秘密仇家,如是查出,往后就好办了。现在感到最困难的,还是侦查仇家的问题。”
他向前门指一指,又道:“二郎,你到前面把守,我到后面。”
王二郎应声走去,林峰找了一把鹅毛扇,袒着胸膛,脚下趿着木屐,叭哒叭哒地穿出一条横巷,绕到镖局后面。
林峰这副装扮,别人看了,只道是出来纳凉的市井小民,谁也想不到他乃是南京镖局中的一位堂堂镖师。
他踅入镖局后面的巷子,这条巷子相当宽长,两边稍远处一些家门口,影绰绰有些人在纳凉。林峰一面打着鹅毛扇,一面巡行,口中还哼着小调,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由于镖局的后面占地颇广,车马都可出入,所以林峰从这一头巡行到另一头,不但距离远,而且还有转弯,不能一望到底。他深知巡逻之举,只不过是一种安全措施,并不是意味着有问题发生,但他还是不敢大意,把前面交给王二郎,自己巡弋后面,如果真有事故发生,料想多半是在后面的。
巡逻了数次之后,林峰已把左近有人纳凉的人家亦查看过,晓得每一处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等等,这样如果突然多了一些人,他就可以不费力地分辨出新出现的是些什么人。
在右方的一家人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
林峰慢慢蹓过去,婴儿的哭声很快就停止了,他一看敢情是那个少妇,已将胀满满的乳房,塞住婴儿的嘴。当他瞧看之时,那少妇旁边另有两个小孩子,哭闹起来,少妇便发出叱骂之声。
林峰一手打扇,一手摸着肚子,摇头忖道:“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不敢娶妻,大概除了与修习武功有点关系之外,便是深怕这些孩子的困扰了。”
这时一个男人从屋内出来,手中拿着糖果,那两个小孩登时停止吵闹,发出欢呼之声,争相抱着那个男人的大腿。这一幕林峰看在眼中,为之感想大变,因为那个男人和少妇都笑着说着,气氛愉快,加上孩子们的欢笑声,洋溢着一些亲情。
他楞了一下,掉头行开,然而心中一股醇厚亲切的感觉,却未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