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闲谈起来,陈春喜已没有再去听他们的话。因为她一听谢辰竟是要出远门,可就把她吓呆了。
假如这消息属实,她就太痛苦了,因为她是吃了无数苦头,才到达此地。而谢辰一去,却要三五年之久,她如何等得及?再说她身上的银钱,既不足以返回故乡,更不能在此地耽搁三五年之久。
只见许多家人,分别扛箱提箧,送到车上,把几辆大车都装满了。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在各大车间察看。
这个女子,身上衣着虽然是侍婢的服饰,但是她不但年轻貌美,同时又好像很有权力似的支使那干家人,做这做那。
陈春喜心中一凉,忖道:“人家一个婢子,也如此美貌,衣着是罗绫缎绢,我这个女孩子和人家一比,简直成了野人了。”
方想之际,一个衣着华贵适体,风度翩翩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的说话虽然在街边听不见,可是,他的举止动作,却一望而知多半就是身怀绝技的谢辰了。
陈春喜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她觉得谢辰好像要上车之时,她已不能袖手旁观了,咬一咬牙,迅快奔了过去。转眼间她已走到那边,谢辰恰恰要跨上车。陈春喜忙道:“谢公子,等一等。”
她的声音虽低,但由于是在他身后,又是女性的声音,谢辰马上回头瞧望。
当谢辰的目光落在陈春喜面上之时,这个富贵之家出身的少爷,不禁皱了一下眉头,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他道:“是你叫我么?”
陈春喜道:“是的,我从老远来找你……”
谢辰已听清楚对方果然是以女声说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接口道:“你从前认识我么?”
陈春喜摇头道:“不认识。”
谢辰道:“你可是个女子?”
她连忙点头,道:“在路上不大方便,所以改扮为男装。”
谢辰锐利地上下打量她,哦了一声,道:“看来你果然是走了不少路啦!好吧,你是谁?找我何事?”
陈春喜道:“我姓陈名春喜。”
谢辰沉吟道:“我似乎从未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哪儿人氏?”
陈春喜道:“我是苏东近海的盐城人氏。”
谢辰讶道:“你独自走了数千里之远,是特意来找我的么?”说到这儿,那个俏婢已走到切近,注意地聆听。
陈春喜道:“是的,胡姑娘告诉我……”
她才说了这一句,那俏婢马上接口道:“大少爷,先回到屋子里,让人家坐下来再说好不好?”
谢辰道:“好,好……”当先回身入府。
陈春喜无意中回头一眼,只见所有的家人,都注意这边,这才知道,俏婢要他们入宅谈话之故,便是怕被人家听去。
×
×
×
入得府内,陈春喜平生还是第一次踏入如此高敞华丽的屋子,这座大厅,也布置得十分堂皇富丽。
谢辰让她在一张舒适的靠背椅落座,初时陈春喜还嫌自己身上的土太多,不敢坐下,一面掸衣拍土。但谢少爷连说没有关系,还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他微微一笑,向那俏婢道:“她当真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处女!”
俏婢吃吃笑道:“少爷怎能知道的?”
谢辰道:“这很简单,我从她肩上传来的感觉,便晓得她一定是女性,因为女性身体的弹性,与男子完全不同。此外,从她的皮肤声调等等,可知她犹是处子。如果已经嫁人,皮肤就会比较细腻,声音也柔和些。”
俏婢道:“那也不一定,有些女人说起话来,又像鬼叫又像杀猪,而且年纪越大,声音越变得难听。”
谢辰道:“那得看什么质地之人,加上年纪等,才可下判断。我们男人才懂得,你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他回过头向陈春喜道:“刚才你提起胡姑娘,是不是胡玉真?”
陈春喜忙道:“是的……”
她方喜对方识得胡玉真,可是已见到谢辰的面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登时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谢辰道:“她现下怎样啦?”
陈春喜道:“我不知道。她那一天跟我说过话之后,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谢辰道:“她叫你来告诉我什么话,是不是……”
陈春喜道:“不,她说,假如我想学点本领,可以来这儿找你。”此语一出,连那俏婢都怔住了。
谢辰歇了一下,居然泛起笑容,道:“这话倒也新鲜有趣,我从未想到过收徒弟之事。”
他双眼之中,突然又射出锐利的光芒,上下打量陈春喜。最后点头道:“看你的骨格,倒是修习武功的上乘材料呢!”
陈春喜道:“那么你收我做徒弟了?”
谢辰不答反问,道:“你学本领做什么用?”
陈春喜道:“在我们乡下,有许多海盗,非常凶残。我若练成了大本领,便不怕那些海盗在我们那儿作恶了。”
谢辰听了这话,面上泛起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那恐怕不行。”
陈春喜顿时大感失望,道:“你的本事比不上那些海盗么?”
谢辰道:“笑话,他们做我的徒孙也不配。”
陈春喜可就不懂了,呆呆地望着这个男人。
谢辰想了一下,才又道:“虽然你学艺之事,有点困难,但我相信可以克服……”他转眼向那俏婢望去,道:“玉莲,去把行李卸下,我暂时不去了。”
玉莲惊讶地看看他,又瞧瞧那满身风尘,皮肤黧黑的陈春喜,但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
谢辰往椅背上一靠,把腿懒散地伸直,眼睛望着上面天花板,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陈春喜端端正正坐着,姿态非常自然,可见得她向来是这样坐的。
谢辰既不作声,陈春喜也就默然而坐。厅中一片静寂,好像没有人在其中落座似的。
过了老大一会功夫,外面卸行李,送回府中的嘈杂声,渐渐消歇。突然间一个妇人,走入厅来。
这个妇人衣饰华丽,体态袅娜,目光流动,长的相当艳丽。她走近陈春喜,定睛打量她。
陈春喜见她的衣饰华丽,料是谢府中很有身份之人,便站了起身。
那美妇笑一笑,露出一种迫人的媚态。陈春喜虽是女子之身,也感到这般媚态,与众不同,不禁怔了一下。
美妇道:“听说你及时来到,才使我这个宝贝儿子,打消了远行之念。”
陈春喜一听,不觉呆了,因为这个美妇,看来只有三十来岁,而谢辰也是三十来岁之人,她怎会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此时相隔得近,她可就看出这位谢夫人面上略有浓妆艳抹的痕迹。不过若不是仔细观察,实在不易看出。可见得她化妆的手法,极是巧妙。
谢辰懒洋洋地道:“人家是刚从乡下出来的大姑娘,你可别骇着她。”
谢夫人道:“你永远是这副样子的么?难道不可以改一改?”
谢辰突然跳起来,不悦地道:“你可是想赶我走?”
谢夫人叹一口气,道:“别生气,我只不过希望你变得勤奋些,最好正经一点,就像这个女孩子,坐得端端正正的,多么可爱。”
谢辰哼一声,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勤奋正经的了,如果你看不顺眼,我马上就走。”
谢夫人没奈何地道:“好,好,我们不谈这个,听说你要收她做徒弟,是也不是?”
谢辰道:“你反对么?”
谢夫人道:“我做母亲的,问一声也不行么?”
谢辰耸耸肩坐回椅上,仍是那副懒洋洋的姿势,道:“不错,我打算收她为徒。”
谢夫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随手一扬,那张素笺便轻飘飘的飞过去,落在谢辰的膝上。陈春喜虽然不懂武功,可是眼见这张素纸,轻飘飘的全无重量,而谢夫人却能随手丢出,飞到六七尺远的谢辰膝上,这一手功夫,自然艰深无比。登时明白这位看起来年轻艳丽的谢夫人,必定是身怀绝技。
谢辰瞄了一眼,道:“哼!又是高半仙。”
谢夫人道:“他的六壬神课,独步天下,言必有中,灵验无比,你纵想不信,亦是有所不能。”
谢辰道:“这回他说什么?”
谢夫人道:“他说你出行之事,占得‘冬蛇掩目课’,此课主暗昧不明,作事难成。同时墓神覆日,可以断定你出行不成。”
她笑一下,眉梢口角,又现媚态,她道:“当你将行李搬上马车之后,我以为这回高半仙要砸招牌了,谁知情况急转直下,这位姑娘一到,便打消了你的去意。”
谢辰睨了陈春喜一眼,道:“说不定她是高半仙差遣来的。”
谢夫人一笑道:“胡说,哪会有这等事?”
谢辰耸耸肩,道:“也许这一番话,是你现在才猜出来的,反正我不信。”他转眼向陈春喜望去,又道:“她是我的生身之母,你信不信?”
陈春喜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最后道:“她看起来真年轻。”
谢辰道:“是的,她修习一种功夫,能够驻颜不老。可是这一门功夫可不太好,她虽然快五十岁了,但还是喜欢跟着青年人鬼混。”陈春喜一怔,说不出话来。
谢辰皱起眉头,显然深心之中,相当痛苦。但是那个艳丽的谢夫人,却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谢辰又道:“我有时恨不得杀死她,但我却是她的儿子,如何下得手?如果不是她的儿子,我就不必愤恨了,这真是没有办法解得开的死结,你说是也不是?”
陈春喜真心实意地道:“是的,谁都没有办法。”
谢辰道:“所以我想远远躲开,随她去胡闹,反正我不知道,便不痛苦了。”
谢夫人缓缓道:“你的脾气太坏了,其实我只不过是态度上随便一点而已,根本没有什么事。唉!你不信就算了,我们不谈这个……”
她命陈春喜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细细问她的家乡来历,以及路上的经过等。最后,她问起促使陈春喜投师学艺的原因。
陈春喜不得不将那一日,在村中发生之事,说了出来。她不但将全部经过说出,同时还把其后艾琳经过之事,也说了出来。
这一番话,出自一个乡下女孩子之口,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谢家母子两人,都听得呆了。
陈春喜说完之后,又道:“我见胡姑娘和艾姑娘,都有一身本事,可以随便出门行走,不怕任何恶人。因此,我决定到这儿来……”
谢家母子两人,都不开口,寻思了一会,谢辰才道:“娘,你看那厉斜是什么来历?”
谢夫人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白衣刀客,一定是三十余年前曾纵横天下的老魔宇文登门下。”
谢辰道:“你可曾亲眼见过这个老魔宇文登么?他现下多大岁数了?”
谢夫人道:“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曾经见过他一次。但他其时已经是七旬老者,若是活到如今,岂不是超过一百岁了?”
谢辰道:“武功真正精湛之士,超过百龄,也不算是稀奇之事。”
谢夫人道:“话虽如此,但听说他已死了许久,最少也有三十年。这话相当可靠,因为和宇文老魔同享盛名的几个人,此后三十年间,尚有出现,只有他全无音讯。以他的为人,以及与那几个人的仇恨,非出现争斗不可,正如他在世之日一般,时时有大决斗的场面发生。”
谢辰道:“也许他在最后一次,一败涂地,所以从此永不出世。”
谢夫人笑一下,露出齐整洁白的牙齿,道:“那你就错了,他乃是天下无敌之人,刀法已登峰造极。他的对手们,最少也得以二敌一,才勉强抵挡得住。若是落单了,非死在他刀下不可,你要知道,他的刀法之凶毒,旷古绝今,若是得胜,敌手非死不可。”
谢辰道:“这便是你猜测那厉斜是他门下之故了,是也不是?”
谢夫人道:“当然啦!试想‘绝笔’关伯府、‘夺魂老农’曹昆、‘朱砂手’黄烈、还有襄阳邓家三煞,都是先后享盛誉于武林的高手,各有专长绝艺。这些人无论走到哪里,也不易找到敌手。但那一日通通死在厉斜刀下,竟然无一生还,这就显示了一个事实,那便是厉斜的刀法,凶毒绝伦,刀下没有生还的败将。这正与昔年的宇文老魔一样。”
谢辰道:“你这样一说,我可就真想知道沈宇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因为只有他能逃得过厉斜的凶刀。”
谢夫人道:“这个当真测不透了,我更奇怪的是阿真到那儿干什么?”她沉吟一下,又道:“阿真的行为,我也许可以了解。”
谢辰听她说得前后矛盾,大为诧异,问道:“你说来听听行不行?”
谢夫人道:“女人与男人不同就在这一点,男人的行事,必定有理由,有目的,其中绝少例外。但女人便不同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乱干一气,我当年也常常如此,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谢辰以嘲讽的声音道:“是啊!胡玉真的性情为人,与你真有点相像。”
谢夫人瞧了陈春喜一眼,只见她虽然满面风尘,也晒得很黑,可是眉清目秀,脸圆体端,一望而知日后必是个端庄稳重之人。
她如有所感地道:“你也许说得不错,阿真有些地方似我,她任性、轻佻、也长得很好看。现在回想起来,我千方百计,把她弄来许配与你,大概是错了。因为你恨我这些气质,所以当然也不会喜欢她的……”
陈春喜对于别的话,反倒不甚留心,也未必听得懂。可是说到胡玉真之事,她就立刻听懂了。她心中一惊,忖道:“敢情胡玉真是谢辰的妻子,怪不得她曾经与他同床共枕了。”
原来当日胡玉真曾指点陈春喜,说是谢辰喜爱女色,行为不端,所以他日后多半会染指于她。唯一反击之法,便是利用谢辰的弱点,即是利用他过份的“骄傲”,在最后关头,忽然拒绝他。胡玉真的说法,谢辰将感到自尊心受到无可形容的打击,因而负气走开。如此,定可保全清白。可是胡玉真既然是谢辰的妻子,为何这样对付他?又何故让陈春喜去向他投师学艺呢?
陈春喜越想越胡涂,忽听谢辰高声道:“你没有完全猜对,也没有完全猜错。”
谢夫人讶道:“这话怎说?”
谢辰道:“我一直都很喜欢阿真。”
谢夫人迷惑地道:“如果你一直都喜欢她的话,则我便完全猜错了。何以你说我没有完全猜错?”
谢辰道:“因为我自己知道,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喜欢她,但这只是因为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之故,假如已经过门,我很快就不喜欢她了。”
谢夫人道:“就算是如此吧,但我仍然不懂。”
谢辰道:“我告诉你,因为她一旦真正做了我的妻子,我便会恨她那些似你的地方了。”
谢夫人这时当然明白了,不禁叹一口气,向陈春喜道:“你瞧,他是我的独生儿子,我才没有办法,如果我还有别的儿子,我一定不再理他。”
陈春喜当然插不上嘴,只好怔怔地听着。
现在她已明白了不少事情,关于胡玉真方面,原来胡玉真只是谢辰的未婚妻子,所以她的乖谬行动,虽然能瞧老半天的了,但还不算十分离奇。
关于谢家方面,她懂得由于谢夫人驻颜有术,青春依然,而她又是风流成性之人,不免有招蜂惹蝶的行为。因此,谢辰觉得不安不满,日子久了,他便养成一种敌视母亲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