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师太道:“假如我打开门,你会不会趁机逃走?”
“大概不会吧,我逃到哪里去呢?”
“你自有逃匿之法,谁知道你会逃到哪里?”
“好吧,我保证不趁机逃走便是。”
他眼中透露出强烈的好奇,极想快点得知这个女人是谁,也想知道她的来意。但最要紧的,却莫过于瞧瞧她的全貌,看她长得如何。
青莲师太用钥匙打开门锁,接着把门推开。
石室内那个男子,一见青莲师太的全貌,登时为之目瞪口呆。他的样子,一望而知是被她的艳丽容光所慑。
青莲师太也打量对方,这个男子,依然保持修长个子,分得很开而尖梢又微微垂下的双眉,和斜着瞧人的眼睛,显出一股不羁的味道。他大致说来,相当好看,是个很受女人眷顾的类型的男人,也许是他的浪子格调,特别容易惹人注意的缘故。
青莲师太道:“董华郎,好久不见啦!”
他眼中现出一丝惶恐,但旋即洒脱地耸肩笑道:“你好啊!但我好像没见过你呢?”他退后两步,作个请她入内的手势,又道:“见过不见过有什么打紧呢,对不对?”
青莲师太晓得是因为自己从前与他相见时,总是女尼打扮,现下满头青丝,兼且换上色彩鲜艳而又适体的衣裳,所以他认不出来,实是理所当然之事。她步入室内,漫然地扫视里面的陈设。
董华郎道:“请坐,我在这儿款接贵宾,实是怠慢得很。”
青莲师太微笑道:“我了解你本意不想如此,也就够了。”
董华郎道:“这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居然会有贵客来探视,心中当真感到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青莲师太道:“我也想不到竟是在这等地方,与你重逢。”
董华郎寻思了一下,终于抬起充满了迷惘的眼睛,向她注视,用恳求的声调道:“你究竟是谁?我们见过面么?”
青莲师太道:“何止见过面,你还曾对我不怀好意呢!”
董华郎搔搔脑袋,道:“那么我更该死了,为何想不起何处见过你?不过我决不后悔曾经对你起过歹念之举。”
青莲师太道:“你现在还是这样不成器么?”
董华郎一愣,道:“这话有人对我说过。”
“那就是我了。”青莲师太微笑道:“不过那时候我都是绷着脸说的。”
董华郎耸耸肩,道:“怪不得你故意一直含着笑容,每个人的面孔,在含笑与绷紧之间,差异极大。你不信就绷起来,我一定能认得出你。当然这须得是我曾经见过你才行。”
青莲师太道:“好啦!闲话休提,我且问你几句话。”
她把笑容收敛了,董华郎马上泛起了似曾相识之感。不过他敢肯定的事是只要他见过这么美貌的女子,他怎会轻易淡忘?
青莲师太道:“你在等候山上的判决,对不对?”
“是的。”
“那么你对自己的罪行,有何感想?”
“没有感想。”董华郎答得很快:“我简直不敢回想,因为这些回忆,使我感到不安。”
“你为何不干脆脱离玄门,回到俗世中,与师门远远隔绝呢?”
董华郎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不想出力谋生吧!”
“假如你有足够的财产,不必辛苦为生计劳碌,你可愿远远走开,回返俗世之中?”青莲师太在椅上坐下,一本正经地问他。
董华郎道:“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想到过这等问题。”
“你现在想想看。”
“我大概愿意,唉,我也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可见得就含有未必愿意的成份了。请问什么事使你可能不愿接受呢?”
董华郎大感兴趣,想了一下,道:“或者是我想重返玄门之故。”
青莲师太笑一笑,道:“做道士有什么好?以你的为人性格,应该到江湖上混,开妓院,设赌场……”
“不错。”他承认道:“但我又不想那样做,你可觉得开设妓院赌馆这等事,太没有出息吗?”
青莲师太道:“哈,难道你竟敢奢望得道成仙不成?”
“我为何不想,只是办不到而已。”
青莲师太道:“你究竟说了几句真话?”
董华郎道:“奇怪得很,我跟你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这么坦白地与任何人谈过话的。”
青莲师太道:“假如我放你出去,你说好不好?”
董华郎耸耸肩,道:“你有什么条件?”
青莲师太道:“我要你在好与坏之间,作一次最后的抉择。”
“这话怎说?”他不解地问道:“我一定得抉择不可么?”
“当然啦,这是条件。”
“听起来既有趣,又不易置信。”董华郎困惑地道:“你究竟是谁?”
青莲师太道:“你也许想象一下,如果我改为比丘尼的打扮,你认得不认得?”
董华郎跳起身,惊道:“什么?你是青莲师太?”
他接着拍拍自己额头,又道:“我早该想到是你了,错非是你,大哥岂肯让你进来?”
“我与定山不过是童年好友而已,你说得过火了一点,对不对?”
“一点也没有过火,你是他的魔障,岂仅止是童年好友而已。”
“哦?”她如有所悟地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王定山那副洒脱之神色。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青莲师太道:“我要你做一次贼,但当然很不容易。”
“你找别人吧,我虽然不是好人,但还不至于下流到这等田地。”
“别客气了,你做一次又有何妨?”
董华郎现示一副啼笑皆非的神色,道:“你别寻我开心好不好?我们总算是旧相识,也曾一齐办过一些事情。总之,我们多少也留点交情,你何必还来此落井投石,打我这个落水狗呢。”
青莲师太道:“既然你不肯,我只好走啦!”
她起身向房门行去,董华郎连忙拦住她,道:“等一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莲师太道:“我不想打落水狗,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董华郎满不在乎她的讽刺,耸耸肩,道:“别挖苦我啦!请你解释一下好不好?”
“我打算托你去偷一样物事。”
“但是你又不是不知,小弟我出身峨嵋,平生没有学过什么神偷八法之类的技艺,偷东西可不高明呢!”
“我当然知道。”青莲师太道:“你自须动点脑筋,而这一点也正是我找上你帮忙之故。”
“听你说来,好像是这个脑筋只有我动得到,是也不是?”
青莲师太点头道:“是的,因为那个人的武功,宇内罕有敌手。这还不说,最要命的是他手段毒辣,动辄杀人。如果是用平常方法去偷,等如是去送死而已。莫说你是个外行,虽然是个贼祖宗,一旦前往,亦将有死无生。”
董华郎现出骇然之色,道:“这等厉害人物,叫我去下手,这算是啥名堂?”
青莲师太默然望着他,面上毫无表情。过了一阵,董华郎表现出屈服的态度,叹一口气道:“我去就是了。”
青莲师太道:“你考虑清楚没有?”
董华郎道:“当然是考虑清楚啦。”
“你会不会假意答应帮我,目的却只为了逃离此地?”
“老实说,有这等可能。”
这回轮到青莲师太大惑不解了,问道:“你何以如此老实,竟敢承认?”
“我只说有这等可能,并非说一定为了逃离此地,才答应帮你。”这个身量颀长的男人,举步向窗户行去,转眼已到了窗下,但见他一伸手,扳下一根铁枝。他回头道:“瞧,我随时可以逃离此地。”
青莲师太道:“你稍安毋躁,我去去就回来。”
她很快就出室去了,剩下董华郎在石室内,不住发楞。他知道青莲师太此去,乃是向王定山交涉借用自己,刚才她虽然进来过,与自己谈及这事。但她那时只是先行试探一下,瞧瞧能否信得过他,也探过他的口气,瞧他肯不肯出马。现在她已获得答案,便须向王定山交涉。如果王定山最后还是拒绝释放他,问题就大了。她会不会把窗门的秘密,告诉王定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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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师太见到王定山,道:“他答应啦,而且也大概可以信得过。”
王定山道:“你凭什么相信他?”
青莲师太道:“请不要迫我回答,反正我认为值得一试。”
王定山道:“他的罪行,恐怕会遭遇处死的严厉惩罚。这一点他当然晓得,故此他会设法使你相信。以我看来,他帮你是假,而企图逃走是实。我最明智的决定,是不答应放人。”
青莲师太一怔,道:“你说什么?”
王定山平静地道:“我不放他出去。”
青莲师太道:“可是你却让我去看他。”
“我是希望你发现他靠不住,自动放弃找他帮忙之想。谁知你居然为他所说动,相信他的说话。”
“真是岂有此理,我从今不理你啦!”
王定山泛起苦笑之容,却没有开口。那意思已显示他虽然很遗憾发生这等不欢而散的场面,但却仍然爱莫能助,只好由得她生气了。
青莲师太忿然作色,道:“峨嵋派既然对这件大功德袖手旁观,我去找别的家派,一定有愿意仗义挺身之士。”
她离座而起,很快就走出厅门。这时她忽然停步,忖道:“假如我不再回去,董华郎便知道王定山不肯放人,因而认为掌门人必是已判他死刑。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当然利用那扇窗户逃走。以董华郎的为人,若非大彻大悟,逃得出来,不须多久,保证故态复发,做出更多的坏事恶孽,不知将有多少人受害。因此,我是不是应该先把私人的喜怒放在一边,而将窗户的秘密,告诉王定山呢?”
另一念倏然掠过脑际,忖道:“万万不可,董华郎除了使我相信他的用心之外,同时亦认定我可以依赖,不至于出卖他,才示我以秘密。假如我把此事告诉了王定山,那么我变成一个什么人呢?岂不是比奸细还龌龊么?”她内心为了这个矛盾,正在交战,一时难以委决。
只听王定山的步声,匆匆出来。他看见青莲师太还站在厅门外,不禁一怔,道:“噫?你准知我会回心转意么?”
青莲师太摇头道:“不,我正陷于困惑中,无法解决。”
王定山道:“峨嵋派岂能后人?我决定担当这个风险就是。”
青莲师太道:“这话可是当真?”
王定山道:“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青莲师太大喜道:“谢天谢地,我的难题也解决啦!”
“别高兴得太快,”王定山警告她道:“华郎此去,未必能够得手呢!”
“我不是说这个,”她道:“董华郎早已把窗户上的铁枝弄断,他其实随时随地可以逃走,我早先为难的是要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王定山大吃一惊,道:“他随时逃得出那间石室么?”
“不错,他当场扳断了一根给我看。”
“那一定是他在未出事之前,已布置好的手脚。可见得他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关在这间石室内。”
王定山话声一顿,又问道:“他为何一直不逃走呢?莫非还希冀掌门人从轻发落么?这是很不可能之事呀!”
青莲师太道:“这是他还忠于师门的证据,我凭这一点,才胆敢相信他而下这个赌注,但愿我的看法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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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石室中,还是问董华郎道:“告诉我,你何以一直没有逃走?”
董华郎见她去而复返,心知王定山必是已经答应放人了,当下不答反问,道:“我大哥何以肯让你带我走?”
青莲师太道:“你问来作甚?”
董华郎道:“你先回答,我再解释。”
青莲师太在肚子里斟酌了一下,最后认为还是从实说出的好,当下说道:“他认为在这件危险的大事中,应该有峨嵋派的一份,所以他终于下此决心。”
董华郎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他那清秀的面上,慢慢地泛起了笑容。他道:“既然大哥不是因为私情而放我,我可就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了。”
“假如他是因私情而放了你,你反而不高兴么?”
“当然啦!若是为了私情放我,他只是纵容溺爱而已,并不是认为我有这等能力可为师门争光。”
青莲师太道:“你的看法,很是深刻,这真是想不到之事。”
她举步向室门走过去,一面道:“去吧,我们时间无多啦!”
董华郎道:“等一等!”
青莲师太讶然停步,回头瞧着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董华郎道:“你要我设法接近厉斜,盗取他随身带着的刀经,然后交给你,是也不是?”
青莲师太道:“不错,你把刀经交给我,就没有你的事了。”
“假如厉斜发觉,当然会追究不舍,故此我虽是得手,但杀身之祸仍在,对不对?请问你得到刀经之后,用什么法子制服他?”
“这一点我自应向你解释,有一个青年,根骨甚佳,武功亦已获两家之长,虽然仍然打不过厉斜,但已经差不多了。他只要得到那部刀经,便可以得悉厉斜的刀法,找出破他魔刀之道。”
“他叫什么名字?要多久时间呢?”
“他姓沈名宇,相信不要很久的时间吧!”
董华郎苦笑一下,道:“这是会出人命案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沈宇究竟要多久时间?”
“我不知道。”青莲师太坦白地道:“恐怕他自家也不能回答。”
董华郎耸耸肩,道:“我若是接受这个任务,一定是失心疯啦!”
青莲师太禁不住回答道:“是的,不但你发疯了,连你大哥,我和沈宇等,凡是与厉斜为敌的,都是在发疯。”
董华郎道:“据我所知,魔刀乃是天下无双的绝学,练得成这门刀法之人,无疑是已得到武功之大道,就像是你佛家的金钢菩萨,我玄门中的仙真一般。沈宇虽然获得他的刀经,恐怕也无法击败他,除非沈宇自己也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地,方可与之抗手。”他停歇一下,又道:“但也仅仅是抗手而已,大概谁也赢不了谁,我看你们早点死了此心,我也不趁机怎样,还是在这儿等候师门法旨裁处。纵是判处极刑,也落得个心安理得,你说对也不对?”
青莲师太道:“如果我是你,横竖是死路一条,不如豁出性命,与厉斜周旋一番。”
董华郎道:“我晓得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劝你别叫我去。”
“你会怎样呢?趁机逃走到天涯海角?抑是与厉斜当真打成一片,反过来收拾我们?”
董华郎道:“与他打成一片最有可能。”
青莲师太道:“我愿意冒这个险。”
董华郎甚感不解,惊异地望着她,想了一阵,才道:“假如我幸获成功,我可以得到什么?”
青莲师太道:“你若是成功得手,那时只要我们能够付出的,你都可以得到。”
董华郎眼中光芒一闪,道:“我虽是有一个要求,却是你不肯答应。”
青莲师太道:“只要我能作主的,无有不可以答应的。”
董华郎道:“我的要求说出来,你可不许生气。”
青莲师太道:“我不会生气,你说吧。”
董华郎道:“我若是盗得那本刀经,给了沈宇,希望能得到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话声戛然停歇,等待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中她一定会迎面啐他一口,并且加以呵责。
但这时青莲师太却神色不变,淡淡道:“你既是开出条件,便不得后悔变卦。”
董华郎忙道:“当然啦,我纵是碎尸万段,也不会后悔变卦。但你还没有答应我呀!”
青莲师太道:“好,我答应你。”
她如此干脆,使得董华郎反而感到难以置信。但他不再多言,举步行去。
两人一道走出石室,到了厅中,王定山迎过来。董华郎上前行礼道:“大哥,小弟实在十分惭愧。”
王定山拂髯叹了一声,道:“老实说,愚兄一点也不相信你尚有知耻惭愧之心。”
他这话说得很重,任何人也很难忍受。可是董华郎只嘻嘻一笑,若无其事,青莲师太道:“定山,我们要动身啦!”
“但愿上天垂怜,让你们成功。”
董华郎道:“这事成功不难,只不过小弟的性命,恐怕不易保存罢了。”
王定山泛起一抹含意深不可测的笑容,却没有再说什么。
青莲师太和董华郎乘搭庄中的马车,直驶县城。在路上,青莲师太便把厉斜的情况,告诉董华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