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檀车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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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愧为人父

李相国拂着白髯,特别向徐少龙道:“听说令妹才貌双全,拙荆年纪虽老,却仍然好事得很,刚才已经向翰怡兄伉俪请准,派轿把令妹接来,还望贤侄不要怪罪才好。”

徐少龙这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道:“相国大人这话,小侄如何担当得起?您老若是早点传谕,小侄自然把舍妹带来谒见。”

李相国说出这个消息之后,那一群青年公子,无不流露出兴奋之色,因为大家都听说杨慧珠姿容绝世,才情过人,所以这些好事的年青人,个个都想亲眼瞧瞧。其中自然以黄云文最是开心。

除了得以见面的喜悦之外,黄云文又刚从他父亲的口中,得知李相国夫人打算把连晓君收为义女,这一来黄李两家便成干亲家了。连晓君有了这么一门义父母,便可以弥补她家世卑微的缺憾。这一点在她心理上,以及将来对内对外的地位,都很有关系。

黄云文深知“家世”所形成的微妙困扰,在那时的社会中,正是贤者不免。所以现在这一下子都解决了,他焉能不为连晓君窃喜不已!

但徐少龙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表面上虽然装出相当高兴,内心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因为由于这么一来,连晓君的秘密更不能被拆穿,使他又多了一重顾虑。

不久,一群珠光宝气的贵妇淑女走进花园,有老有少,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连晓君啦!

她虽然是平生第一次参加这种公开场合,第一次与这么多的夫人小姐在一起,但她不但没有一点局促,反而能利用别的女人衬托出她不凡的气质和风度。

李相国等人固然对连晓君非常赞赏。最引起热烈注意和惊叹的还是那一群青年公子们,当他逐个与她介绍见面时,大多都现出被她艳光所慑而不敢平视的样子。

连晓君眼看徐少龙和黄云文在一起,相比之下,黄云文是温文尔雅,书生气较浓。而徐少龙则倜傥俊逸,味道与黄云文不同。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真可以说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这两个男子,使得她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如果不是在这等场合,使她无暇多想的话,她的神态一定会让黄云文看出不妥。

现在她周旋于一般贵妇人和名门淑媛间,她须得提高警觉,所以没有时间多想徐黄二人的事情。

这阵扰攘直到石芳华出场,才告平息。一时全场众声皆歇,人人的情绪都被这位艺高貌美的名伶所控制,浑当忘记了现实。

石芳华正如黄云文所说,一出场之后,便忘了自己,完全变了戏中的角色,她的表情随着剧情变化,恰到好处的流露。她那无懈可击的唱工,使得管弦和锣鼓巨大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她唱完这一折,回到后台,犹自余音绕梁,令人恋恋不舍。

席亦高在雷动的掌声中,悄然走出花园。不一会,他自个儿已处身在夜寂人静的街道上。他突然感到孤寂万分,心中充满了惆怅之情。

但席亦高旋即警觉到有人勿匆向他追来,他不但不躲避,反而放慢了脚步,等候来人。

后面的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席亦高没有回头打量,却皱皱眉头,忖道:“此人脚步快而虚浮,显然只是个年青人,没有修习过武功,他居然敢惹上我,敢是找死?”

那道人影已追近他背后,席亦高突然停步,但仍然背向着来人,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连忙煞住去势,喘一大口气,才道:“石老板差遣小的,向大爷您送个口信。”

席亦高登时情绪激荡,重重地啊了一声,回过头去,打量来人。

但见对方是个年青人,一身打扮,一望而知是个听差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循例作安全性的探测。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专门服侍石老板的?”

那年轻听差应道:“小的石义,是石老板的族侄……”

席亦高不让他有思索的机会,马上问道:“你跟石老板有多久了?”

石义道:“已经有一年多啦!”

席亦高道:“但她上次到江南来,我没有见过你,为什么?”

石义道:“您老说的是上一次么?小的也不明白何以石老板不带我一道来……”

席亦高心中明白,上次石芳华到五旗帮总坛献艺,乃是受恶势力所迫,不但是身不由自主,甚至所带的人,完全由五旗帮指定,事先还派了两名女仆到她身边,陪她一道前来。所以她的跟班听差,都没有来,亦不许石芳华说出原因和去向。

所以石义的答话,他很感满意,当下问道:“石老板叫你来干什么?”

石义道:“石老板说上回您老帮忙的事,至今还未办妥,望您得便再钉一钉,务必赶快办好……”

席亦高装出明白的样子,点头道:“好,我知道啦!你回去告诉石老板,叫她放心,我一定替她办妥。”

其实席亦高一点也不知道石芳华这个口讯,有什么含意,亦毫无把握可以推测得出来,但他机警老练,绝不泄露半点口风。

石义伸长脖子,低声道:“石老板还想当面请托一番。”

席亦高面色一沉,用不悦的声音道:“你这话为何不早说呢?”

石义一楞,竟是被他冰冷的声调,以及锋芒迫人的眼光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席亦高道:“你若说不出一个道理,小心你的狗腿!”

石义忙道:“大爷别生气,小的从实供上就是了。是石老板交待的,如果您老答应帮忙,便请您见上一面。如果您老不答应,小的就不用请您见面了。”

席亦高含首道:“原来如此……”

他的神色马上就恢复常态,道:“石老板什么时间得空?”

石义道:“石老板这几天忙得交关,所以没法子抽身去拜望您。她说请您今晚在那边的一条街道上等候,待她马车经过,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席亦高道:“好,她的戏已经唱完,大概用不着等很久吧?”

石义忙道:“她一会就出来啦!”

席亦高给他一块赏银,挥手叫他回去,这才独自走到那边的街上。他对石芳华的安排,甚感满意,因为他不必在固定的地点等候,只要看见她的马车,随时可以拦住见面,亦可以暗暗跟到她的居所。

他采取最后想到的办法,当石芳华沐浴完毕,回到房中,才发现这个相貌清秀的中年人,已在房内等她。

石芳华已经洗尽铅华,扬溢着青春光彩的美靥上,现出惊喜的神色。尤其当她看见席亦高锐利的眼中,射出热情的光辉时,更为感动。

她年纪虽轻,但阅历却十分丰富,因是之故,她深知一个像席亦高这种人物,和这种年纪,极难得会有热情流露。

石芳华此时再不矜持,像小鸟般投入席亦高的怀中。

席亦高双臂一紧,拥住香喷喷的石芳华,旋即凑近她的朱唇,一吻之下,直有身心交融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嘴唇才分开,可是四道目光,却如痴如醉地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

最后还是石芳华先开口道:“我作梦也想不到会在南京看见你。”

她那甜润的声音,多情的话句,送入席亦高耳中,使他心神皆醉,幸福之感,顿时充满了心头。

要知道席亦高挣到了今日的声名地位,平生经历过之事,已不知多少,年轻时候,也许还有过幻想,可是这些年的打滚,经过无数明争暗斗,他已磨练得极端重视现实,成为全无半点幻想之人。

故此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尝到真正的爱情,更不认为会有合意的女子垂青。因为他终究是中年以上的人,不论他功力多高强。权力多大和多么富有,亦不足与青春相比。所以他弃绝了获得爱情的念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还有这种机会。

石芳华的真情,使他大为感激,因此他平生第一次泛起了愿意替她作任何事的想法。他轻轻道:“芳华,我的确冒很大的险来瞧你的。”

石芳华讶道:“为什么呢?”

席亦高道:“说来话长,等有机会时才慢慢说给你听。啊!对了,你刚才唱得太好啦!”

石芳华笑一笑,道:“说出来你也许会怪我……”

席亦高忙道:“那是什么事?”

石芳华道:“我一到了台上,很快就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连你都忘了。那时候我已变成戏中的那个角色,笑也好,哭也好,都是真正出自内心……”

席亦高道:“我怎会怪你?你如不能达到这等忘我的境界,决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

他吻了她一下,又问道:“别后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还好么?”

石芳华坦白地道:“过得不好!”

席亦高大感惊讶,问道:“什么原因使你觉得日子不好过?”

石芳华道:“自从我与你分手之后,留下很多回忆……”

席亦高笑一下,道:“我们那儿的一个男孩子,也是你回忆中的一部份吧?”

石芳华道:“有时候也会记起他,但你对他不会认真吧?”

席亦高忙道:“当然不会认真。”

他们谈的是五旗帮大寨内一个执贱役的少年苏泰全,当时苏泰全对石芳华固然生出情意,而石芳华亦有怜悯,以及想重拾少时的情怀,而与他出游了个早晨。

石芳华道:“老实说,我不仅仅是回忆,还有别的许多想法……”

这段话到此忽然中断,原来他们被熊熊燃烧起来的情火所吞没。因此他们没有继续谈话,彼此互相热吻着,随即灯火熄灭……

良久,席亦高点上灯火,在灯光之下,他的肌肉不但精壮结实,而且泛现着健康的古铜色,可见得他外表上虽是个清秀的文士,但其实时时有晒太阳的机会,大概是练功时,赤着身体之故。

他回到床上,但见石芳华长发散布在枕上,被子只盖到胸前,是以露出晶莹洁白的双臂,还有高耸的胸部,有一大半可以看得见。

两人并头而卧,石芳华轻轻道:“假如我有了孩子,你要不要知道?”

席亦高反问道:“你想不想我知道?”

石芳华道:“我说句老实话,目前不想让你知道!”

席亦高讶道:“目前不想?以后呢?”

石芳华道:“以后我可不知道了。”

席亦高沉吟一下,大概是猜不出来,便问道:“为何目前不想让我知道?”

石芳华道:“因为你目前的身份地位,不适宜做一个父亲。”

席亦高皱眉道:“胡说,我们那儿的人,生儿育女的多得很呢!”

石芳华道:“别人怎样想法,我管不着,但我的孩子,决不能生长在那种地方。”

席亦高道:“你错了,我们那儿正常得很,比外面安静,教养孩子也比较容易。”

石芳华道:“我们暂时不要谈这些问题,免得你心中不愉快。”

席亦高默然片刻,才道:“但这是很重要的事,我们不妨谈论一下,好不好?”

石芳华叹口气,道:“也好,我们早晚也得谈到的。”

席亦高一怔,道:“莫非你已有了身孕?”

石芳华道:“你先别问这一点。”

她这么一说,席亦高登时判断她一定是有了孩子,心情陡感混乱。

假使是别的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一点也不在乎,而且对此他已颇有经验,尽有法子解决。可是石芳华与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她是他平生第一次真心爱上的女人,所以她若是怀有了自己的骨肉,情况就全然不同了。

他考虑了一阵,才道:“我已有家室,这一点你早已得知。我也有了孩子了,你亦知道的。”

石芳华道:“是的,但我并不是要你……”

席亦高说道:“我知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打算告诉你,我那个十四岁的儿子,并不是我亲生骨肉。”

石芳华惊奇地“啊”了一声,道:“是收养的?”

席亦高道:“是从小收养的。我的元配发妻不能生育,多年来一直拜佛念经,但不是祈求生孩子,而是为了她自己的来生而已。至于我本人,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亦决定不要孩子。因为你也知道的,我干这一行,仇人遍地,有了孩子,将带来种种不便和操心……”

石芳华淡淡一笑,道:“不要紧张,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有了孩子呀!”

席亦高严肃认真地道:“假如你真有了孩子,我的想法必将发生改变。”

石芳华感到兴趣地问道:“发生怎样的改变?”

席亦高道:“我会要这个孩子,除非你不肯给我……”

石芳华轻轻叹一口气,道:“为什么我不肯给你呢?”

席亦高道:“你刚才的口气,已经有这种暗示了。”

石芳华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么我也不必多想,你干什么行业,我都不怕,可是有了孩子,就完全不同了。你想想看,他在那种地方,长大了之后,会变成怎样的人?假如他读点书之后,认为那种行业和生活都不对的话,他能像其它的人一样,到外面的世界打他的天下么?”

席亦高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倒是想得很深远呢!不错,我们的孩子决不可能像常人一般,在外面的世界发展。”

他想了一下,又道:“不过我仍可以及早为他安排一切的。”

石芳华道:“怎样的安排法?”

席亦高道:“我可以扮演双重角色,在外面的世界,我是你的丈夫,有房屋田产,孩子一经出生,就生长在正常的世界中,你瞧怎样?”

石芳华道:“等到他长大之后,变成一个很有正义感的青年时,万一发现了你另一个角色,我们如何向他交待?”

席亦高没有作声,他不必辩论下去,因为这是极可能发生的情形,天下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永保不泄露真相。这一点席亦高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如果坚持说不会败露身份,便不合情理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石芳华柔声道:“我们只是谈谈而已,你不必为此烦恼。”

席亦高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希望我怎样做呢?”

石芳华几乎冲口而出叫他离开五旗帮,幸而她并非偶然地与他谈起这个问题,而是经过深思,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这里的。

以她和男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她深知如何使对方顺从她要求的技巧。表面上不妨做得好像出自男人的本意,这是对付性格倔强的男人的最好办法。

她叹口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干的这一行,不适合做父亲而已……”

席亦高想了一阵,才道:“这个问题,我们下一次见面再谈。你想必也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我须得好好的考虑一下……”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房内灯光迅即熄灭了。

徐少龙是唯一目击席亦高进入石芳华住处的人,他借故溜了出去,查明席亦高的下落之后,便作了一点必要的安排,才回到李相国府。

这时候他的心情当然很不好,但在众人面前,还得装出欢愉神色,与他们应酬。

直到夜深,他和玉罗剎连晓君共乘一车回家。这时车厢只有他和连晓君两个人,车身摇晃时,使他们不断地互相碰触。

连晓君首先打破沉默,轻轻道:“你怎么啦?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徐少龙道:“我查出席亦高的去向,你猜他在哪里?”

连晓君讶道:“我如何猜得出呢,啊!不,等一等,既然你叫我猜,则我当然可能晓得……他是不是在石芳华那里?”

徐少龙道:“你何以会想起石芳华?”

连晓君道:“因为在大寨中,石芳华曾经帮过你的忙,她不是曾经假装昏倒么?”

徐少龙道:“你猜对了。”

连晓君柔声问道:“你和石芳华没有什么吧?如果你们是旧相好,那就难怪你会难过了。”

徐少龙道:“虽然谈不上相好,但这情况正如你嫁给黄云文一样,使我感到非常寂寞。”

连晓君没有马上作声,过了一阵,才道:“你明知可以改变我嫁给别人的命运,但你却袖手旁观……”

徐少龙苦笑一声,不作争辩。过了一会,连晓君抬起手臂,绕过他的脖子,把他搂住,接着她的朱唇印在徐少龙的嘴上,热烈缠绵地吻他。

起先徐少龙也有反应,但反应迅即消失,使她感到好像吻到冰块上一般。

她移开面孔低低问道:“你不喜欢我么?”

徐少龙道:“你岂能同时要求两个男人这样地爱你?”

连晓君道:“你现下不必提到别人啊!是不是?”

徐少龙道:“或者我太固执了,可是当我还没有忘记你已是我一个认识的朋友的未婚妻子时,我就无法热得起来。”

连晓君断然道:“我不嫁给他便是了。”

徐少龙吃了一惊,道:“你别胡闹,帮主岂肯答应?”

连晓君道:“我可以投靠到你这一边呀!何况你也非得保护我不可,对不对?”

徐少龙叹口气,道:“我可以承认我是另一边的人,不过你纵是愿意叛出五旗帮,但我这仍然要你嫁给黄云文的。”

连晓君讶道:“为什么?”

徐少龙道:“如果你已投入我方阵营,则保护黄家之责,还有谁比你更好呢?此外,你悔婚之举,将使我安排好的计划步骤完全弄乱了。这也是一大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连晓君道:“你的道理真多,还有一个是什么?”

徐少龙道:“我希望你获得一个美满的归宿,而黄云文正是这么一个对象,我天生是须得与和尚道士打交道的人,说不定将来也看破红尘出家,所以我对你只好忍痛割舍了。”

连晓君想了一下,惘然的叹息一声,把面孔埋在他胸前,低声道:“唉!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假如你出家去做和尚道士,我将一辈子为你感到痛苦不安。”

徐少龙道:“目前你大可放心,我还未考虑到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