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龙道:“上人向来智虑周详,是以在下甚感放心,不虞其它。关于上一回与上人约晤之事,只不知有多少人能够得悉?”
清凉上人断然道:“只有旡欲师兄一人得知。”
徐少龙沉吟一下,才道:“这样说来,关键一定是在他身上了。”
清凉上人道:“上次约晤之举,曾经泄露了消息,已是千真万确的事,老衲建议大尊者马上革除总联络的职务,呈送五老会议审议。”
徐少龙道:“上人的意见,在下自应遵从……”
他沉吟一下,才道:“上人必定是因为别无可疑的人物,才会主张拿下旡欲禅师,追究泄秘之事。”
清凉上人道:“是的,虽然旡欲师兄,十余年前曾到过敝寺听经,与老衲颇为相得,但今日咱们所作所为,关系重大,决计不能以私人感情,影响大局。”
徐少龙没有作声,仰首寻思。他的面庞被黑布所掩,是以表情如何,不得而知。可是他的动作,却说明了他正在考虑一些重大的问题。
清凉上人讶然望着这个神秘的人物,心想:“难道如此明显不过之事,还有可疑的么?”
在他眼中,这个“大尊者”的身份,殊为神秘,因为以清凉上人的身份地位,迄今还不知道这个“大尊者”是什么人。这个人的权力,是“五老会议”赋予的,清凉上人得到五老会议的指示,要他一切听从“大尊者”调度差遣。因此,这个神秘的人物,乃是代表“五老会议”,身份崇高,权力极大。
徐少龙想了一阵,才道:“请问上人,假如你是旡欲禅师,明知约晤之举,极为秘密,当中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它的人得知,则一旦消息泄漏,嫌疑最大的人自然只有他了,那么他岂肯轻易泄漏消息?退一万步说,他纵然向对方报告了,可是对方会不会这样轻举妄动的跟踪咱们呢?”
清凉上人吃一惊,道:“大尊者的意思,竟是认为旡欲师兄不可能泄秘么?”
徐少龙道:“在理论上,他应该不是泄秘之人,说不定另有难以测料的原因。因为跟踪我之人并非第一流的人物,只不知跟踪你的人,本事如何?”
清凉上人道:“也不高明。”
徐少龙道:“假如是旡欲禅师通敌,对方接到这个密报之后,除非已部署了足够的人手,否则绝对不敢轻易跟踪咱们。”
清凉上人道:“咱们似乎已陷入一个无法可解的迷惘局势之中了。”
徐少龙道:“在下倒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只不知上人是否赞成而已?”
清凉上人心中大为折服,忙道:“大尊者请说。”
徐少龙道:“想那旡欲禅师,出身少林,素负侠名,咱们莫说不忍就此让他蒙耻含垢,即使证据确凿,也须予他一个再度证明的机会,因此咱们再试一次,便知实情如何了。”
清凉上人合什道:“大尊者此意虽佳,但咱们似乎不宜轻易涉险。”
徐少龙决然道:“这一回咱们不但要试一次,而且须得预作准备,力求主动之势。”他的口气十分坚决,清凉上人身份虽然尊崇,可是这时也不便多说了。
他点点头,道:“大尊者之意既决,自当遵行。”
两人商量一下时间地点,获取了协议,决定由徐少龙即晚就去通知旡欲禅师。
徐少龙临走之前,问道:“还有一件事尚望清凉上人赐告。”
清凉上人道:“大尊者欲知何事?”
徐少龙道:“在河边码头上,停泊着四艘巨船,上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清凉上人道:“总督大人曾下令全力调查这件事,据老僧所知,这几艘巨船是从川西沿江南下,直达此间的。”
徐少龙大感兴趣,道:“黄大人为何要下令调查?莫非这四艘巨船,还受到官家暗中保护……”
清凉上人道:“表面上不但没有问题,而是这四艘巨船,还受到官家暗中保护……”
徐少龙摆手道:“这件事内情一定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因此咱们还是留到明天再谈。还有一件事,便是烦请上人转请林秋波仙子,或者是千层剑影上官云老师,明天设法绊住黄公子,不让他与任何人来往,亦不可以与外界通消息。”
清凉上人道:“老衲记下了,虽然这个任务不易,但大概仍可办到。”
徐少龙拱手揖别之后,隐入荒园的黑影中,即摸出一物来,迅快动手。不久,他已变了一个样子。原来他在两鬓,贴上一些灰白色的头发,唇上黏上一些短髦,身上收拾一下,便变成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
他很快就抵达旡欲禅师居住之处,房中一片黑暗,同时垂下帐子,是以瞧不见床上睡觉的人。
但徐少龙自有办法,他摄神定虑,施展神听之术,马上听到床中传来两个人的呼吸声音。
他退后几步,弹指传声。当他第三次传出讯号,那道窗户了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人影,倏然穿窗而出,宛如一缕轻烟。
徐少龙见他身形虽然庞大,可是动作轻灵快巧,有若燕雀,心中暗叫一声“可惜”,想道:“这个人才,单单以轻功来说,已是当世第一流的了,可是却沉缅欲海,负上叛变通敌之嫌,岂不可惜?”
旡欲禅师打个稽首,低声道:“佛祖慈悲。”
徐少龙应了一声“老君赐福”。他们随即移到那边的院墙下,距房间相当的远,即使有人扒到窗下窃听,也没有法子听得见他们交谈之声。
旡欲禅师瞠目望着这个两鬓已斑,但器宇轩昂的夜行人,心想上一次见他,虽是蒙着面孔,但听他口音,显然甚是年轻,谁知却是中年之人。
他定一定神,才道:“大尊者夤夜前来,有何指示?”
徐少龙哑声道:“本座有要紧事,要与一号见面,明天在城西的李宅荒园中见面,时间是未时正。”
旡欲禅师道:“贫僧记住了。”
徐少龙道:“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旡欲禅师道:“没有特别的消息。”
徐少龙道:“那么有烦禅师赶紧把消息送出。”
他随即离开,回到住处。到了翌日,大概是由于清凉上人命林秋波等人绊住了黄公子,所以督府方面,并没有人与徐少龙他们联络。
未时时分,徐少龙与清凉上人,在城西的李氏荒宅见面。这座荒园到处蔓草杂生,一望而知久无人迹。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面碰头,但还未说话,徐少龙突然跃起半空,向左后方一片草丛树隙扑下。
当他凌空扑下之际,草丛中果然闪现出人影。
清凉上人也没有闲着,在那徐少龙跃去之时,他也迅若飘风地冲向右边的树后,目光到处,只见一个人蹲在草丛内。
此人自然一直注意着徐少龙和清凉上人的动静,是以老和尚的动作,他亦已看见了。
老和尚的人已经扑到,那个对象仅仅站了起身,还来不及跃逃。
但见老和尚左手宽大的袍袖,迅急向那人肚腹拂去。
他的袍袖虽是软薄的衣物,可是目下内力气劲,贯注其上,实在坚硬得可比一片铁板。
对方是个身穿夜行衣的壮汉,他手中拿着一把匕首,这时发生本能的反应,挥刀抵挡这一片衣袖。
“啪”的一声,清凉上人的衣袖,已卷中了那人的手和匕首。
只见这人手中的匕首,应袖飞起,化作一道精光,落向老远的草丛中。
清凉上人并没有趁机马上追击,却略略迟滞一下,等到对方大致上已恢复了抗拒的能力,这才疾伸右手向对方抓去。
那人虽是双手并用,可是竟碰不到清凉上人右手一下,而被清凉上人轻轻易易的抓住胸口衣服。
此是黄山独步天下的神奇擒拿手法,这一招称为“分云摘星”。那个夜行人的武功,与清凉上人差了一大截,自然全无法抵挡这等绝艺了。
在另一边的徐少龙,他驭风下扑时,速度之快,逾于闪电。
然而草丛杂树中的人影,却及时贴地滚开七八尺。
徐少龙身形一沾地,呼一声又飞过去。
这一回他已迫近敌人,发觉此人身材瘦矮,动作滑溜灵活之极,显然是以轻功见长的。
他出手向那人右肩抓去,五指未到,劲力先及。眼看敌人已逃不出这一招擒拿,谁知敌人忽然一沉肩,就像泥鳅般滑溜溜地闪出他的掌握。
不但如此,这个敌人还能向左方横移数尺,几乎已逃出他攻击可及的范围。
直到现在,徐少龙已经两击落空,而还未曾与对方打个照面。
徐少龙头脑灵活,反应极快,这时已确知自己非得施展毒手,追使敌人招架,才足以留下敌人。
因此,他更不迟疑,左手掌势横劈出去,一招“横扫千军”,掌力激起一片啸风之声,猛击敌人后心。
他这一掌虚多于实,真正用意是迫令对方不能不向右方闪避,因此,这一招虽然功力十足,劲道之强足以摧树碎石,但仍算是虚招。
那个瘦矮滑溜的敌人,身子向前一倾,便猛可迅疾旋转过来,变成面对面的情势。
他的身法与反应,意在表示他已测度出徐少龙的后着变化。是以不向右闪,以免自投罗网。
至于他旋回身子之故,竟是以奇奥手法,来拆解他这迅雷般的一掌。
徐少龙一眼就看出此人竟是女的,无怪身量看来特别瘦矮,可是年纪已在四旬以上,面上泛着凶悍之气。
他只看了这一眼,掌力已罩住对方。
那个中年妇人翻腕发掌,硬封敌招。
她的双手刚一碰上徐少龙的铁掌,登时发出骨头断碎的声音。紧接着在她一声惨号中,徐少龙的掌势已如破竹般击中她的前胸,把她整个人震出十余尺之远。
徐少龙一掌击中敌人,反而一楞,因为他深知这个妇人,这刻定必心脉皆断,尸横就地,而他的原意,本来打算生擒活捉,以便审问口供。
他懒得过去验看,定一定神,向清凉上人那边走去。
清凉上人已改用点穴手法,使敌人失去行动能力,但仍然可以开口说话。
徐少龙耸耸肩,哑声道:“惭愧得很,那个妇人已被本座击毙啦!”
清凉上人道:“哦!是个女的?”
徐少龙道:“她的身法滑溜无比,但武功却稀松平常,这真是叫人大感意外……”
清凉上人道:“咱们四下的暗哨,都没有警讯,可知今日只有两个人,进入此地。”
徐少龙打量这个壮汉一眼,冷冷道:“报上你的姓名和身份来历。”
壮汉身子一震,直勾勾的望着他。
但徐少龙面上已经蒙住,同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最普通的长衫,无法看得出身份。只有一点对方可以确知的,那就是这个头号强敌,年纪甚轻。
他彷佛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和充满权威的语气,是以他心中大为震动。
歇了一下,这个壮汉才道:“在下邱健行,向来在南直隶的长江上混日子。”
徐少龙冷冷道:“你一个在江湖上混的人,何以混到此地来?”
邱键行道:“那是吕大娘要在下帮忙,她已说过,上回被你们溜走了,所以找上了在下一道来。”
徐少龙道:“这样说来,你是擅长跟踪的能手了?”
邱健行道:“在下一直靠这门功夫混日子的。”
徐少龙转眼向清凉上人望去,道:“依上人看来,此人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清凉上人道:“他一定还隐藏了一部份。”
徐少龙冷笑道:“邱健行,你听见没有?比方说,你总知道我和这位上人,用的是什么称呼吧?”
邱键行忙道:“这个在下倒是听那吕大娘提起过,你老是大尊者,这位大师是第一号。”
徐少龙道:“你此外还知道些什么?”
邱健行道:“吕大娘要在下跟踪这位大师,她则亲自跟踪你,瞧瞧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少龙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不实话实说,包你死了之后,还会后悔,咱们从头说起,你是什么出身来历?那妇人是谁?”
邱健行道:“在下知道的都说出来啦,大尊者如若不信,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徐少龙冷冷道:“我只须搜查你身上之物,就可以证明你的身份,你信不信……”
邱健行听了这话,面色顿时白如灰土,道:“在下实说就是。”
徐少龙道:“你枉自在江湖上混了不少日子,却仍然分不清对手的本事,你虽然愿意从实供出,但仍须先尝点活罪,否则你一辈子也不知天高地厚。”
他伸手在对方身上连拍了六七掌之多,但见邱健行登时面色大变,一时发紫,一时发白,身子也索索地发抖。此人的神情表现,充分说明他体内已遭受到一种奇惨难熬的痛苦。可是他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却是苦上加苦之事。转眼之间,邱键行满头满脸,俱是豆大的汗珠。
徐少龙让他熬了一阵,才挥手连拍,解开了禁制。
邱健行虽是仍然不能行动,却可以发出声音了,当下哼哼唧唧的,完全失去了那份慓悍气概。
徐少龙深谙用刑之道,是以刚才绝不轻易放过对方,先施下马威,使邱健行心有余怖。下一回他只须说一声要使他受到更痛苦的毒刑,邱健行不但震惊,而且也深信他说得出也做得到。
此是徐少龙攻心之法,在适当的时机使上一回,收效之宏,比更残酷的手法而时机不当大得多了。
徐少龙冷冷道:“你是什么出身?”
邱健行忙道:“在下是海陵帮的。”
徐少龙道:“那个妇人呢?”
邱健行道:“她是敝帮两位统领之一,比在下高了一级,在三江五湖的水道上,赫赫有名,人称水蛇孙二娘的便是。”
徐少龙颇感意外,因为在他意料中,这些人当是五旗帮中人才是,如何会变成“海陵帮”呢?
他在五旗帮中初露头角,就是击败海陵帮一役而成名。最近接到的消息,海陵帮又网罗了不少人才,势力大增,但此帮与五旗帮乃是死敌,何以海陵帮所获得的消息,会传到五旗帮?难道海陵帮中,也被五旗帮之人渗入,是以一切机密尽泄么?
衡情度理,海陵帮扮演此一角色,倒是十分合适,因为如果是五旗帮的话,岂敢打草惊蛇,冒险跟踪?即使非跟踪不可,也必定派出一流高手。
徐少龙沉吟点头,清凉上人问道:“此人的供词靠得住么?”
徐少龙道:“尚有一些漏洞……”
他转向邱健行问道:“你们如何得知我与这位大师在此地会面之事?”这个问题,正是整个事件的高潮,因此连清凉上人那么老练之人,亦不禁露出极是注意的神情。
邱健行道:“在下一点也不知道,此来只是奉命行事。”
他一瞧徐少龙目光中,射出可怕的光芒,不由得心胆皆裂,气急败坏地道:“真的,在下愿以全家大小的性命发誓,当真一点不知,如有虚言,教我全家死绝。”
徐少龙淡淡道:“大师,这人的誓不可谓不毒了,但依你看来,他的誓言可不可信?”
清凉上人,道:“大概不会假吧!”
徐少龙道:“不然,他居然发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毒誓,企图蒙骗咱们,真是可恶!”
清凉上人讶道:“这话怎说?”
徐少龙道:“大师不妨问问这厮,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清凉上人转眼望着邱健行,道:“你说说看。”
只见邱健行面色如土,神情沮丧,那样子好像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清凉上人又催问一声,他才低低道:“在下只有孤身一人,不过……”
徐少龙已厉声一笑,打断他的说话。
邱健行索索发抖,看来好像想跪下求饶,只是双腿不听指挥,是以无法办到。
徐少龙道:“大师你瞧,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若不把他修理一顿,叫他讲真话势比登天还难……”
他这等说话与声势,威胁之意大于其它,清凉上人自然省得他打算从心灵精神上,制服对方。
这位老和尚徐徐道:“本来贫僧尚有悯恕之心,但此人既冥顽不灵,吃点苦头,也是应该。”
邱健行已尝过痛苦滋味,听得他们两人一和一唱,骇得哀叫一声,道:“在下岂敢欺骗两位,实是一时慌急,发誓之时,忘了没有家人之事……啊!啊!但求两位老人家高抬贵手,在下感恩不尽……”
徐少龙道:“我再问你一声,你们如何获得消息的?”
邱健行急得汗泪齐冒,道:“小人实在不知……”
徐少龙冷冷道:“那么谁知道呢?”
邱健行道:“孙二娘才知道……”
徐少龙心下着实恼了,刚才他施计唬了对方一下,装出好像已知对方家中情况一般,果然迫出对方实话,晓得对方果然没有家小。因此,他的毒誓,等于没发一般,然而问到海陵帮如何获得消息时,他又说丝毫不知,这就招恼徐少龙了。
徐少龙的看法就是邱健行诚然因为地位阶级够不上,所以不知机密,但话说回来,他既是能参与行动,则他的地位仍算不低,因此有关消息来源的秘密,定必或多或少,听闻得一点风声。
目下邱健行却利用水蛇孙二娘已经死亡的情势,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显然有不尽不实之嫌。
他心中已泛起杀机,反而淡笑一声,道:“原来只有姓孙的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她是统领之故。”
邱健行忙道:“正是,正是,除了她之外,恐怕只有敝帮的帮主晓得了。”
清凉上人道:“既然如此,咱们只好另行设法……”
徐少龙道:“咱们今日之举,已经打草惊蛇,恐怕不能旷日持久,定须速作决断才行。”
他的目光移到邱健行的脸上,脑海中泛起了他刚才般惊怕死之态。是以在恼恨之外,还加上鄙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