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波蓦然大吃一惊,迅速地忖道:“哎呀!我为何竟自欺起来?他明明是为了我的姿色,而我亦因为他的男性魅力,才得以将秦三错排出心扉之外。在修道人来说,不管是他也好,秦三错也好,若是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就已经是万分不该的了。”
她正在思潮起伏之时,徐少龙却暗暗耸起耳朵,遥听黄云文、连晓君的对话。
黄云文向连晓君提出请求道:“在下的邀请实是出自衷心,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真诚过……”
连晓君哟的一声,道:“家兄与我不是不想到府上拜访,可是府上不是普通地方,家兄又只是一介寒士,实在高攀不上。”
她说得好像很合情合理,拿兄长就挡箭牌,婉拒了黄云文邀他们到总督府去的邀请。
但她所说的“高攀不上”,简直是在暗示对方说,她与他身份悬殊,所以这种交往,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黄云文自然懂得此意,徐少龙更不致于不懂,他但觉心口一阵疼痛,似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黄云文微微笑道:“你千万别这样说,家父母都不是存有这等世俗之见的人,我知道他们一定很高兴能够见到你们。”
他含蓄地又微笑一下,又道:“我有时也邀几位知名的文人雅士,到舍下作文酒之会,但你却是第一位被邀的女性,你可别误会以为我时时这样做。”
连晓君神采焕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花花公子。”
黄云文郑重地道:“那么你愿意来么?”
连晓君低声道:“愿意……”
她接着略略提高声音,道:“只不知家兄怎么说,他有时候很执拗的。”
黄云文向那边望了一眼,道:“等一会我试试看,以我看来,他乃是不羁之士,相信没有不敢去的地方。”
他们互相注视,默然无语。
徐少龙听不到声息,转目一瞥,但见那对年轻男女,相对无言,似是仅用目光,就可以交谈。他顿时又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林秋波此时应了一子,柔和宁恬地道:“也许你是设下陷阱,也许你是故意用以探测我的反应,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走该走的路。”
徐少龙听了,初时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想了一想,才略有所悟。
林秋波也恬然一笑,道:“你这一子,实在太糟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围自拔?当然,如果你竟能反败为胜,我自是更佩服了。”
徐少龙忖道:“她这几句话,倒像是暗喻我利用连晓君吸引黄云文这一着手法呢!不错,看来这一着太糟糕啦!儿女柔情的事,有时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他的目光,移到对方的面上,但见她那美丽的修眉玉靥上,有一股使人神爽气清的宁恬味道。
徐少龙发觉她与连晓君或任何他接近过的异性,都有着很大的区别。她的年纪与阅历,已经是成熟的女性,没有少女的娇憨,也没有那种炙人的青春热力。可是她的风姿和韵味,却像是暑热天气中的清凉散一般,能够解烦忘忧,亦可以付托以腹心。
总而言之,刚刚长成的少年,很少能领略她这种宁静之美。但在饱经忧患,而又心事重重的人,却愿意人生旅途中,有这种伴侣,携手同行。
那边黄云文与连晓君不知谈起什么,一同发出愉悦的笑声。
徐少龙极力使自己注意这个美丽的少妇,轻轻道:“我没有设下陷阱,但不瞒你说,我的确想探测你的反应。”
林秋波甚感兴趣,问道:“你期望我有什么反应呢?”
徐少龙道:“我也不知道。”
林秋波笑道:“好,就算你不知道吧!但现在你可觉得满意?”
徐少龙道:“你章法不乱,依据道理行事,未免太沉着一点,过于沉着的人做起事来,便很像冷酷无情了。”
林秋波道:“你猜想得极好,我本是修道之人,除虔诚向道之外,对世间之事,只好以无情处之。”
徐少龙凝视着她,林秋波则把目光避开。
他恍然大悟,想道:“是了,虽然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她一定不能坚守不渝,所以她将此意告诉了我,希望我帮助她,不要向她采取任何进攻行动。换言之,她自知不一定拒绝得了我……”
要知徐少龙年纪虽然不大,但江湖阅历既丰富,同时又修习过观测人心之学,是以对于人类心理,差不多都懂得。
他知道一般年轻的女性,往往从反面表示意见,原本是千肯万肯之事,她口中多半会反对,只要是稍为聪明一点的男人,都瞧得出她的伪装。
但相当理智和成熟的女人,便不会这样做,她若说“不”,那就真的如此,林秋波便是这一类的人。
因此她刚才的话,当然是真心的,只不过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加上其它的暗示,才使徐少龙发现她并非无隙可乘,相反的,她已经暴露出她的弱点。如果徐少龙向她进攻的话,她一定招架不住。
徐少龙微微一笑,心中觉得好过一点。他在林秋波这边的收获,略略可以抵偿连晓君那边的损失。
他道:“世上之事,变幻难测,将来会演变到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我们走着瞧吧……”
林秋波讶道:“走着瞧?”
徐少龙道:“正是,就像我这一着。”
他拈了一子,放在碁枰上。
这一天的会晤,最开心的还是黄云文,其它的三人,都各自有难言的惶惑隐埋在心中。
一连两天,徐少龙都很忙碌,因为他已开始与黄云文交往,参加南京文人雅士的集会。此外,他还得抽空办其它事,最重要的是他与黑蝎阎炎有过两次接触。阎炎是主持江南一带的贩卖行动的主脑,为人精悍狡猾多疑,与他打交道,甚是不易。
第三天,徐少龙和连晓君应邀到总督府邸。
此时,他的身世,已由杭州方面证实,是以林秋波甚是放心,认为懂得武功,只是巧合而已。风尘中尽多异人,想是在某一机会之下,传授武功与他兄妹。(她也看出连晓君练过武功)。
黄翰怡夫妇见了他们,显然对这一双兄妹的才貌人品,都十分满意,所以态度和蔼亲切。这一次到总督府拜访之行,徐少龙倒没有受到什么刺激,因为黄云文与连晓君,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翌日徐少龙正要外出,忽见玉罗剎连晓君,袅娜地走入书房来。
她阻挡着他的去路,道:“等一等,我定要与你说几句话。”
徐少龙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办。”
连晓君道:“什么事那么重要?”
徐少龙道:“帮主有密令传到,我得赶快取回来,瞧瞧是什么命令?”
连晓君道:“密令不会跑掉,也不会被人偷去,你别急,我有话跟你说。”
徐少龙道:“好,请说吧!”
玉罗剎沉吟一下,才低声道:“我真不知从何说起的好,我只觉得这几天你的态度,变了很多。”
徐少龙心想:“原来你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感觉不出来呢!”他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罗剎咬咬嘴唇,下了决心,道:“你对我很冷淡……”
徐少龙淡淡一笑,道:“你也不是不知,我现在太忙啦!”他望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阵感慨。
玉罗剎道:“不,没有时间是一回事,冷淡是一回事,你分明想与我疏远。”
徐少龙道:“别胡说,这件事等我回来再谈,好不好?”
玉罗剎道:“不,你不必规避这件事,我意思是你已不爱我了。”
徐少龙苦笑了一下,暗自忖道:“这真是天晓得的事情,你自己明明与黄云文情投意合,却偏说我不爱你了,唉!……”
玉罗剎又道:“我说得对不对?”
徐少龙道:“你是来跟我讨论呢?抑是打算迫我承认有这种情形?”
玉罗剎道:“我感觉到这样,难道不是么?”
徐少龙道:“我告诉你,最近这段时间之内,我恐怕没有时间想到自己的事。”
玉罗剎踏前一步,身子已碰到他了。她道:“你是不是为了黄云文,请告诉我。”她到底是有决断有魄力的武林高手,是以使得出这等单刀直入的明快手法。
徐少龙道:“他么?”
玉罗剎道:“第一次我们与他会面时,我的确跟他很好,谈得十分投合,所以你暗暗不满,说不定因此决定不要我了。”
徐少龙反而不好意思承认,同时又顾虑到一旦摊牌出来,发生激烈的后果时,他的工作无法继续下去。
他敷衍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一会再谈吧!”
玉罗剎摇头道:“不,现在就要解决,你告诉我,是不是为了他?”
徐少龙无可奈何,只好道:“有些话一旦说了出来,就失去价值,你最好别迫我。”
连晓君道:“我一定要知道你的答案。”
徐少龙道:“好吧!我老实告诉你,我起初相当嫉妒,自然也恨你。”
连晓君忙道:“现在呢?”
徐少龙道:“现在又不同了,因为我经过理智的考虑之后,对黄云文既不妒恨,对你也不存偏见。”
连晓君道:“你竟是作完全放弃的打算了?”
徐少龙道:“恰恰相反,我只是认为妒恨不满等情绪,于事无补,应当改变想法和做法,而我的决定是照常进行咱们的计划。但在个人的感情上,我将与黄云文比划一下,瞧瞧谁能真正占有你的芳心?”
连晓君道:“这样很好呀!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徐少龙道:“我不该事先告诉你,以免影响了你的判断和决定。最好是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才说出来。”
连晓君含情脉脉地盯住他,道:“你一定会赢的……”
徐少龙道:“但愿如此,可是我不妨先警告你一声,我是个事业心极重的人,对于家室之乐,不甚重视。黄云文与我恰恰相反。”
连晓君谨慎地问道:“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少龙道:“我的意思说,一个女孩子嫁给我这种人,比较不易获得家庭的快乐,而黄云文却可以给你幸福和满足。”
连晓君道:“就算你分析得对,然而你为何要劝我?”
徐少龙坦率地道:“我要先和他扯平,再行较量。”
他笑一下,又解释道:“因为我与你建立感情在先,已获得很大的优势。如果我的胜利,是占便宜而得到的,那就没有什么稀罕了。对不对?”
连晓君耸耸肩,道:“这正是你的为人,既公平却十分自傲,这样说不定会吃大亏。”
徐少龙道:“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那就是天下间大多数的男人,纵然失去了爱情,也能如常地过日,绝不似女子那么悲惨。你可知道为什么?这是由于男人天生事业心重,男女之爱,家室之乐,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部份。可是在女子而言,男女之爱和家庭之乐,就是她整个生命之寄托了……”
连晓君插口道:“但你可曾想到,我并不是普通女人呢!”
徐少龙笑一笑,道:“你虽然不是凡俗女子,可是当你婚后,你想想看,还能够出来行走江湖么?还能够奔走做事么?你容或想做点事,但哪一个做丈夫的会允许呢?所以你虽是与一般的女子不同,但在婚后,你在爱情家庭这方面就与所有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了。”
玉罗剎连晓君有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过了一阵,才道:“你侃侃道来,好像已经活了几百岁似的。”
徐少龙傲然道:“我胸中所藏所知,岂止是这一点小道理而已?”
连晓君回身走去,一面纵声而笑,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太过自负,提防因骄致败。”
她袅娜地离开了书房,徐少龙面色慢慢变得黯淡沉重,长长的叹一口气,忖道:“假如黄云文将她夺去,我不痛苦才怪呢!”
现在他已尝到了做“双重间谍”的痛苦,在目下的情势中,为了达成任务,他根本不可以与黄云文争夺连晓君,甚至应该设法使黄云文对连晓君发生兴趣,而他又须得从旁协助,巧妙地将连晓君送入他的怀抱。
这等情势,既糟糕又痛苦。过了两天,他以密码,写了一份报告,十万火急地送到五旗帮帮主手中。
密报的内容分为三项,第一是黄云文已可能在短期间内,提出求婚,特地请示如何办理?若是必须答允,便须将由帮主下达命令,要连晓君答应。
第二件是这几天与总督府建立了关系之后,发现他们似是在澈查内奸,根据种种迹象和行动,显然是接到密报,得悉有人混入督府。徐少龙的意见是帮中须得加以查究,看看是不是有人泄密。
第三件是关于黄翰怡府中的高手,当日在帮中的秘密会议,只知道三人的姓名,但却又探悉有五名高手,拱卫黄翰怡。徐少龙把第四个高手,便是峨嵋派中的千层剑影上官云报回去。至于第五个,他说尚未查悉。
现在五旗帮所知的,一共是少林假罗汉段玉峰,武当冰翁江苍松,南海林秋波,以及千层剑影上官云。
还有一个高手,徐少龙自是晓得,但暂时不报告上去。
关于这个秘密报告的第一项,徐少龙并没有胡说,的的确确是黄云文有意思想娶连晓君为妻。
徐少龙看出苗头,也只是昨天的事。
原来昨天黄云文亲自来接他们这对假兄妹,到督府中,与林秋波见面。
这自然是个借口而已,林秋波是何许人,那须别人去见她。
徐、连二人已经是第三次到总督府去,上一回已见过黄云文的母亲,昨天黄翰怡也借个理由,与他们见面。
黄翰怡虽然是朝廷重臣,目下又是方面之寄,势大权重。但他为人谈吐,正与他的外表相同,非常文雅谦和,又很洞达人情。
他与徐少龙谈了一阵,几乎是在各种角度考究过他。对于这个年青人的渊博,以及不亢不卑的态度,他表示异常激赏。
至于他对玉罗剎连晓君的印象,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同是男人的徐少龙,可以看出这位直隶总督,对连晓君的外貌,没有丝毫疵议。
连晓君的外貌诚然美丽,但在这等场合中,最易讨好的是她有一种冰清玉洁的气质,这种气质,最合黄翰怡的这种富贵世家的口味。
其次,黄翰怡在言谈中,隐隐已透露出“其兄如此,其妹可知”的意思。换言之,黄翰怡从徐少龙的风度与学识,推想到他的妹子一定也俗不了。
这一次会面,徐少龙看起来,无异是黄家两老在相媳妇儿。徐少龙观微知着,晓得黄家求亲之举,只是迟早问题而已,因此他第二天就报告上去。
这天晚上,他换上夜行衣,将各种配备带齐,便跃上屋顶,施展夜行之术,从连绵不断的瓦面迅快窜越。
不久,来到一处人家,整座屋宇都黑暗无光,而且有些瓦面已经残破,未加修葺,似是一间久无人居的残屋。
他来到后园,这儿因有星月光辉,而且地势较为开旷,是以反而显得比屋宇光亮得多。
不过这座园子也真够瞧的了,原先种植的树木和花草,已经荒芜不堪,野草藤蔓,处处杂生。
这样的一座园亭宅第,在昔年初建之际,主人必是显赫富贵之家,可以想象得到在当年,应是何等热闹繁华,很可能是日日宾客盈门,笙歌不绝。但如今已繁华事散,只剩下残屋荒园,既凄凉又阴森可怕。
徐少龙行入园中,四顾一眼,随即缓慢行去,撮唇发出鸟鸣之声。
他心中可没有感慨,只戒备谨慎地行去。
这时他已将黑布头罩戴上,只露出一对眼睛,加上他一身黑色的衣服,以及迅快而没有声音的行动,若是被常人看见,准会误以为是鬼魅而骇得半死。
在长满野草的小径的另一端,也传来鸟鸣之声,一长一短,节奏与他发出连续长鸣不同。
徐少龙并不马上过去,却耸身跃起,宛如大鸟横空,向一侧飞去,接着施展极快身法,在附近数十丈方圆之内,查看一遍。
他看过四下并无异状,这才回到那条小径,沿路行去。
转过假山和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小亭,建在一个水池旁边。亭上有一个灰衣人,负手而立。
徐少龙走入亭中,但见这个灰衣人头上光秃秃的,两道霜白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只特别大的鼻子。
这个大和尚年纪虽老,可是两眼开阖之际,精芒闪动,一望而知他不但筋骨未衰,而且内功精纯深厚。
徐少龙哑声道:“老君赐福。”
老和尚应道:“佛祖慈悲。”
徐少龙道:“上人可知道在下是谁?”
老和尚道:“阁下是大尊者。”
徐少龙道:“大和尚何以得知?”
老和尚道:“鸟鸣通款曲。”
徐少龙道:“故人喜相见。”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大尊者有何吩咐?”
徐少龙道:“不敢当得清凉上人这话,今夜约晤有事奉商。”
清凉上人道:“只不知是什么事情?”
徐少龙道:“本来咱们的通讯,原则上皆由总联络旡欲禅师从中传递,但由于前些日子发生之事,所以在下不得不动用紧急通讯办法。”
清凉上人眼中露出忧色,道:“上次有人跟踪老衲,而同时大尊者也一现即隐,似是有所警觉。此事老衲一直耿耿于怀,但在未接到大尊者指示之前,亦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不敢调查,以免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