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庄家拨开钱堆,用棒子一四一四的划分铜钱之际,所有的赌客都觉得十分紧张刺激,人人瞪大双眼,争着看最后开的是不是“三”?
庄家以娴熟迅快而又清楚玲珑的手法,刹时就把一大堆铜钱拨去了十之八九,未点算的只有二十余枚。于是便有眼尖的赌客说道:“啊!这一局开的是四。”
这话一出,有人赞同,亦有人提出异议。
转眼间剩下四枚铜钱在匣子旁边,也就是说这一局开的是“四”。甄红袖的牙筹押在“三”上,当然输了。
人人都瞪住那支红色牙筹,眼看着庄家吃进五百两纹银。
庄家得了头彩,精神大振。原来这一局他并没有预先算定开哪一门,完全是碰运气,结果竟赢了第一局,在赌场来说,这是十分吉利的兆头。
他抓起一大把铜钱往匣里放,算定这一局要开“三”,然后把匣盖一关,将帽子尽量往下拉,压到眉毛上,眼睛似闭非闭,面色森冷如冰。
这是庄家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为的是有等赌徒会虚声恫吓,拿大笔银子往上一押,双眼却注视庄家神色。假如庄家面色微变,可知已押中了地方。做庄之人当然深知这一套,所以低头闭目,又利用帽子等等掩饰脸色。
甄红袖拈起一根红筹,向钱万贯道:“我还是要押在老地方。”
钱万贯笑一笑说,道:“照我看来,应当押二妥当些。”
庄家听了他们的对答,心中实在十分紧张,不知道那个美女听不听男子之言?假如她不听,可就得损失一笔五百两人的巨款了。
甄红袖笑一下道:“反正这是碰运气的事,还是押老地方的好。”
钱万贯道:“你弄错了,这里面大有学问,也有不少诀窍可作根据,刚才连开了两次四,这回应当押二。”
甄红袖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懂得这个,那就依你押在二门上。”她那只玉葱般的纤手拈住红筹,往桌上的二字方格内一放。
这一回有不少人解囊下注,顿时恢复热闹。而由于钱、甄两人的豪赌,消息传开,许多别桌上的赌客都走过来,一来瞧瞧赌况,二来也是想偷偷的瞧瞧甄红袖的美色。因此,这一桌挤迫非常,观战之人比下注之人多上十倍还不止。
庄家拖长声音叫一声“开”,打开匣盒,倒出铜钱,铮铮的脆声扣人心弦。
钱万贯在她耳边轻轻道:“这一局果真开三,你赌得比我还强呢!”
甄红袖头也不回,红唇微动,便有一阵低如蚊语之声传入钱万贯耳中。她道:“你为何要故意输给他?”
钱万贯也用传声之法答道:“我的用心到底瞒不过你,不错,我是故意输的。因为我们如果不先输几局,岂不是变成故意要弄垮他们这个场子了么?迟早总会有人认得出我的。”
甄红袖传声道:“假如会有人认得出你,更不能输,你这是怎么搞的呢?”
钱万贯道:“我们只不过来消遣一下,何必认真?”
甄红袖道:“我不管,你一定要赢,直到他们叫饶之时,即使把钱还给他也没有关系。”
钱万贯微微一笑,伸手搭住台面,暗暗提聚内力,从指尖发出。这股内力一直从台面传过去,全无消息,台面上也毫无异状。
庄家正在挥棒点算,突然间棒子一歪,敲中一枚铜钱。这枚铜钱顿时分为薄薄的两枚。但由于这一记乃是发生在未曾数过的钱堆中,所以连庄家也没有注意到。
不过这种情形一共发生了三次之多,庄家可就感到有异,迅速地在心中计算还未曾数过的铜钱,登时面色如土,双手颤抖。原来这刻已变成开“二”的结局了。
他本来打算开“三”,可是那根棒子连敲三记,竟把三枚特制铜钱敲开,变成六枚,则等如增加了三枚铜钱。从六钱中除去四钱,所剩的便是“二”了。
这个庄家全然不明白为何会由“三”变为“二”,满面困惑之容,额头也沁出了汗珠。
钱万贯向甄红袖传声道:“敢情这个庄家并不知情,钱堆中虽有假货,却不是他弄的手脚。”
甄红袖大感兴趣,问道:“那么会是谁呢?”
钱万贯道:“等他连输两次,正主儿自然就会登场,你瞧着好了。”
那堆铜钱很快就数出来,果然开的是二。观战之人起了一阵骚动。眼看着庄家赔了三支红色牙筹,甄红袖丢了一支黑色牙筹作为抽头,那是值一百两的,手面不能说不大了。
庄家抓钱之时,手脚甚是笨拙,弄了好一会才把铜钱放入匣中。
甄红袖拿起红牙筹,随手一丢。牙筹滑到“一”字方格之内,她微笑道:“就押在这一门如何?”
钱万贯道:“好极了,我正要叫你押一呢!”
庄家额际的冷汗越积越多,终于有两三滴滚下来。许多精明的赌徒纷纷向“一”门下注,其余三门几乎无人过问。
这一来气氛更是紧张,庄家叫一声“开”,声音中透出虚弱无力,分明已被众人押中了。
匣子打开,铜钱铮铮连声地落在桌上。庄家取起细棒,小心地点数。片刻间,已经点清,果然是开“一”,众人莫不喧闹欢叫,都觉得十分兴奋开心。
庄家一一赔过银子,满头大汗的起身离座。他两副庄就输了三千两之巨,别说此事与他有关,即使是别人在赌,他瞧了这等赌注也得眼红心动。
早先那个华服中年人落坐在庄位上,他曾经报过姓名是陈刻,这时以锐利的目光向四周赌客扫瞥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钱万贯面上,说道:“敝场的伙计手风不佳,在下代他几副,贵客们即管下注吧!”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钱万贯面上,大有看透他内心之意。钱万贯一直是真人不露相,双目从不射出光芒,所以对方居然毫无忌惮地盯着这位赌国之王。
钱万贯可不由得暗暗激赏陈刻,觉得他真是赌国中的高手,自信力之坚强,罕有匹敌。他定是因为赌艺超群,凡赌必胜。所以被聘为场主。如今他亲自下手,钱万贯反而甚感欣慰。一来他须得找个厉害对手,方始赌得起,二来他还要证明陈刻是否作弊,假如那些可以一开为二的铜钱是他做的手脚,今日定须予以痛惩,以警将来。
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任何时间他发现赌局作弊之时,定必也施展更高明的手法,严加惩处。假如公平的赌,各凭运气以及头脑反应之时,他或者会输上一场,但他却一点也不会放在心上。
陈刻肥厚的手掌落在铜钱堆中,抓了几下,才抓起一把,放在匣中。
赌客们纷纷下注,钱万贯毫无指示,甄红袖知道他意思是随意押哪一门都可以。当下拈起一根红筹,放在“一”字的方格之内。
钱万贯心中喝声彩,忖道:“她倒底是领袖之才,反应迅速,头脑缜密,假如还是刚才的人做庄,这一宝定必押中无疑,不过现在虽然换了陈刻,这一记也有七八成押中了。”
陈刻毫无表情地向台面望着,从他面上,谁也休想找出任何迹象。
陈刻也循例叫一声“开”,这才打开匣盖,倒出铜钱。细棒一划,已摊分为两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根细棒和铜钱上,独独钱万贯目光四射,巡视周围的人。
他单用声觉,就可以察知陈刻有没有作弊。但听细棒迅快地拨了三次,声响中就透出古怪了。旁人可绝对听不出来,即使是武功高明如甄红袖,亦无法察觉。
钱万贯这时方始把目光移到钱堆,霎时间已瞧出这次开“四”,这是因为陈刻曾经把两枚铜钱施手法变成一枚之故。
钱万贯冷冷一笑,再细心一看,已瞧出尚有三枚铜钱可以一分为二,当下不动声色,使用刚才的法子,内力从台面传过去。
陈刻刚把三枚作弊铜钱拨了两枚过到这边,只余其一。钱万贯立刻发动,但见陈刻手中细棒蓦地向钱堆中敲了一下。这一记把那枚假钱敲开,而他尚未发觉。
他当然时时刻刻都在注意铜钱数目,因此又拨了三组之后,突然发觉已变成开“一”,顿时呆了一呆,然而这刻那枚一分为二的假钱已经拨掉,无法使它们合而为一。当下决定施展飞钱手法,也就是说把一枚铜钱飞掉,便又变成开“四”了。
然而钱万贯是何等人也,焉有不知之理?他暗运内力,吸住所有的铜钱,使他拨动之时,感到十分困难,更别说耍出飞钱手法了。
陈刻这时方知遭遇高手,他立刻宣布道:“这位贵客下得真准,这次又是开一啦!瞧来我的运道也不大好呢!”
他这么一说,钱万贯顿时收回内力,陈刻立即感到拨划自如,越发证明对方真是高手。
这一局赔多吃少,尤其是甄红袖的那根牙筹,价值五百两纹银,别人的赌注简直相形见绌,不成比例。
陈刻赔过注之后,目光在钱、甄二人面上巡视了几下,最后定在钱万贯面上,可知他已察觉对手是他而不是甄红袖。单是这一份眼力,已值得喝采。
他毫无表情地道:“敝庄手气不佳,得换一副行头。”
说时,以利落的手法把所有的铜钱全放在匣内,登时有人接过,又送了一个方匣来。
陈刻把铜钱全倒在台面上,细棒一拨,整堆铜钱形状全未变动,却已滑移到钱万贯面前,这一手漂亮利落之极,不少人发出赞叹之声。
钱万贯看也不看,却晓得自己也须得抖露一手。因为对方换了铜钱,全无弊病,等如说要凭真实技艺,跟他拼个高下。此人既是如此光棍,一点就透,当然自己也不便装聋作哑了。
他挑战地笑一声,伸手取过细棒,依样葫芦地挥棒一拨,整堆铜钱又回到庄家面前,也是纹风不动,没有一枚铜钱改变过位置。
他露了这么一手,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空气紧张异常。因为人人皆已知道钱万贯敢情是名家高手,现在双方已斗上了,可就不比平常的赌博。一个不好,也许会闹出流血的惨剧呢!
陈刻神色冷静如常,拱手道:“足见高明,佩服!佩服!”
钱万贯也拱手道:“兄弟这是班门弄斧,难免不自量力之极了。”
陈刻伸掌覆按在那一大堆铜钱上,口中道:“这儿是小地方,向来罕得有技艺高明如贵客的人露面,正因如此,小可更感荣幸。只不知贵客是无心路过?抑或是特地前来赐教的?”
他果然是十分精练老到的江湖老手,这刻一方面从说话中探询对方真正目的,一方面又趁说话之时,分散对方心神,抢制机先,免得被敌人窥破所抓的数目。
钱万贯在心中喝声彩,忖道:“此人如此高明,我以前竟没有罗致在旗下,殊甚可惜。”当下应道:“兄弟是路过贵地,客途无事,陪这位姑娘到此开开心。”
说时,捡起两根红筹码,在掌指间把玩,似是等他把铜钱放在匣子之内,就立刻押下去。
他这一下看似无意的动作,其实却是极为上乘而又全无痕迹的攻心战术。他用这价值千两的牙筹,提醒对方注意,让他记起已输了三场,一共是四千五百两巨款之事,如此巨大的款项,当然能使人精神分散,心情紧张。
再者,他玩弄两根牙筹而不是一根,亦大有奥妙,因为这一来可使对方生出错觉,以为他将要下注千两之巨,如此患得患失之感定然加强,则不免要影响判断力。
由此可知他们这等赌国高手,根本在未出手以前,就从事巧妙的暗斗,虽说这些并非决定性的战斗,但积小胜为大胜,假如有一方在其它各种因素上都败下阵来,到了押注之时,也就很难希望获胜了。
陈刻果然大受影响,心情紧张起来。暗忖已输了四千五百两之多,假如对方每局只押五百两,须得连赢他九场才捞回本钱。九场之数太多了,殊无把握。况且对方连输五六场之后,可能不再赌下去,则今日等如输定,更别说到想反赢他的银子了。
这么一想,决意用背水为阵之法,拼个生死。事实上,像他这等高手,亦很少有机会作这等生死之斗。他本是生下来就是全身赌骨之人,目下碰上这种机会,他是万不肯错过的。
他把手中铜钱放在匣内,关上匣盖,然后低声吩咐手下几句话。那名手下匆匆去了,迅即回转,捧来一个长方形的扁钢盒,交给陈刻。
陈刻打开钢盒,但见盒内盛满了珠宝首饰和一迭银票,刚才钱万贯的那一张放在最上面。
他淡淡一笑,道:“这儿大概有三万五千两左右,特请贵客过目,今日贵客光临小地,甚是赏面,小可自应竭力奉陪,请贵客就这数目入手下注,多少不拘。”
他的气魄以至这等决断,无不使钱万贯大为激赏,当下点点头,道:“陈兄这么说,在下当得捧场。”
他伸手再拿起两根红筹,一共便是二千两之多了,四下挤满了的赌客见到如此巨大的数额,都紧张得直吸冷气,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全场寂静无比,等他下注。
甄红袖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道:“这位陈场主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你何必慢慢地来,教人看了不痛快呢?”
钱万贯笑一笑,道:“依姑娘的话,该下多少才对?”
甄红袖道:“依我来说,把这堆牙筹都推出去,输赢一场便见分晓,岂不痛快?”
钱万贯道:“这话很有意思,既然陈兄说过多少不拘,我就下这一注吧!”他抬目向陈刻望去,淡淡从容地道:“怎么样?陈兄有别的意思没有?”
钱万贯这一问,使得陈刻冷汗直冒,心中打鼓般狂跳起来。假如钱万贯这一次下注,推出所有的筹码,陈刻可就死心塌地的认命,倒也不必多想,但既然他询问己意,这件事大有回旋余地,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换言之,假如钱万贯不让他有考虑改变的余地,则这事已没得好想,这一记巨大无比的压力便爆发不出来。但他这一问,宛如引发了爆炸,使陈刻承受到无限的压力。
陈刻终是赌国高手,很快就收摄住心神,计算了一下,道:“这位姑娘的主意很好,果然痛快。不过,凡事还是留点后路的好,小可认为分两次下注,也就是说赌上两场更好,只不知贵客们尊意如何?”
钱万贯立刻道:“好,就是这么办。”
甄红袖道:“我先来。”
她伸出玉葱似的纤手,拿了好多支红筹,道:“这一场我想押在四门,你说好不好?”
钱万贯笑道:“姑娘看得比我还准,这一门果然最有可能。”
甄红袖道:“好,就斩这一门。”玉手一扬,手中那一把牙筹飞坠桌上,恰好是落在“四”字的方格之内。最妙的是这些牙筹全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参差歪斜,别人慢慢排列也未必排得如此紧密齐整。
甄红袖这一手自然是以上乘武功中的暗器手法,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出这一下的困难。因此,大家都对这个媚态横生的美女,换了一个想法,都晓得她必非等闲人物,若然得罪了她,恐怕就跟得罪阎王爷差不多了。
陈刻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自个儿摇摇头,一手按在匣盖上,循例叫了一声“开”。
这时自然没有别人下注了,他打开匣盖,倒出铜钱,口中说道:“这一局小可恐怕又要输了。”
他晓得自己开的是“四”,所以如此说法,声音之中十分冷静,似是全无喜怒哀乐之情一般。
钱万贯一听果然开的是“四”,微微一笑,也甚感得意。要知这一局双方都没有玩弄手法,都是凭功力斗智。
自然钱万贯吃亏很多,因为他与对方相比之下,乃是四比一的机会。假如是普通人,则因为赌注是一赔三,可以连猜三次,所输的赌注等如庄家输一次,则可以稍为扯平,但钱万贯身为赌王,那是一次也输不得的,尤其是在这等局面之下。
他猜测对手之时,把他列入相当高的等级,再从这个等级推断他会开哪一门。因此,他第一步须得在估计对方功力等级之时,可能出错。然后才谈到推测他开哪一门。细论起来,确实极是艰难不过。
这一局计算下来,庄家须得赔出一万八千两之巨。四周之人议论纷纷,群情翕然。
钱万贯以传声之法,向甄红袖说了几句话,甄红袖便提高声音,道:“钱兄……”
钱万贯装着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两声,才道:“我口渴得很。”
陈刻立刻吩咐伙计泡茶,突然起身,恭容问道:“不敢请教贵客等尊姓台甫?”
钱万贯道:“兄弟姓钱,名万贯,平生最喜欢在钱堆中打滚,所以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陈刻面色大变,走过来躬身行礼,道:“原来是百钱庄庄主大驾光临,小可有眼不识泰山,无怪受此教训。”
他随即向四周的相熟赌客说道:“这位钱庄主,乃是当世赌王,在各大都邑中开设得有百家以上的大赌场,刚才略露锋芒,已足见赌王威风,小可那是非甘拜下风不可的。”
他这么一解释,众人都直向钱万贯打量。钱万贯哈哈一笑,离座而起,道:“兄弟只好走啦!”
陈刻一手把钢箱拉过来,道:“庄主既然不想再玩,小可这就兑上现银。这一张是庄主本来的一万两。”
他换回二十根红筹,然后点算,一共须得付出二万余两,当即拿起钢箱中的银票点算。
钱万贯道:“陈兄不必费心了,我们原来是存心进来玩玩,可没有打算赢钱走路。”
四周的赌客们听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只因在那时候,二万余两银子可真是一笔极巨大的财富,而这钱万贯居然都不要了,简直是难以置信之事。
陈刻也呆了,瞠目道:“庄主别开玩笑。”
甄红袖起身道:“他不是开玩笑,这区区一点银子,还不会放在我们眼中呢!”
她口气之大,又使众人大感骇然。甄红袖首先举步走去,人丛中立刻裂开一条道路,让他们通过。
陈刻一直恭送到门外,临分手时,钱万贯向他道:“陈兄几时有兴趣到别处走走的话,别忘了找我。”这句话就等如邀他帮忙,陈刻连连应诺。
他们不久就处身于热闹的街市中,这时已消失了去找王人望的兴趣,两人到酒肆饮了几杯,甄红袖问道:“我们再饮一会就该回去了吧?”
钱万贯笑道:“假如你不急着回去,我们还可以找一点开心事。”
甄红袖大感兴趣,道:“有什么开心事好找的?”
钱万贯道:“你武功虽高,也深谙江湖的伎俩,但可曾亲眼见过小偷行窃么?”
甄红袖禁不住笑起来,道:“难道我们晚上去捉贼么?”
钱万贯道:“不错,你说好不好?”
她高兴地道:“好极了,但你怎知哪一家会闹贼呢?”
钱万贯道:“山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区区一些毛贼的动向,怎会摸不出来?让我想想看,今晚他们大概四更时分出动,我们先找个地方打坐养神,届时再前往还不迟。”
甄红袖摇头笑道:“乱讲,小偷是在三更左右动手,若是等到四更时分,稍一耽误,天就亮了。”
钱万贯道:“这几个毛贼有点特别,偏要四更时才动手,你等着瞧好了。”
他们付过帐,投宿在一家客栈中,到了三更时分,钱万贯轻敲邻室之门,道:“姑娘得起身啦!”
甄红袖爬起来,穿好衣服,在黑夜中与他联袂跃上屋顶,迅即出了客店,向西北方奔去。
他们在黑夜中翻过好多重屋宇,到了一处,钱万贯停下脚步。甄红袖讶道:“这儿不是那间赌场么?”
钱万贯点点头,刷地跃落院中,甄红袖跟着他行动,也翻入院落中,两人便在墙角黑影中蹲着。
这时满天星斗,万籁无声。甄红袖偎依着这个潇洒的男人,芳心中泛起无限柔情。但觉熟悉习见的夜晚,甚至那漠漠天空,都另有一种欢欣的情趣,与以前的感觉全不相同。
她无力地把螓首靠在他肩上,低低呻吟一声,道:“我现在方知道自己错啦!”
钱万贯听了,摸不着头脑,讶道:“什么事错了?”
甄红袖道:“我以前全然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中,又以为我今生今世,决计不会为男人而伤心。”
钱万贯明知她那一截没有说出来的话,将是什么。因此他没有答腔,心想:“此女如此艺高貌美,居然说出这么可怜的话,可见得她乃是动了真情。但无奈我与蓝芳时有约在先,目下徒兴相逢恨晚之感,决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这真是很残忍的事。”
甄红袖叹息一声,好像自知希望渺茫,绮梦成空。自怜地苦笑一下,过了一会,才问道:“你将来打算回到嵩山少林寺么?”
钱万贯迅快想道:“假如我说不是,则她便知道我别有心上人,此举虽是坦白,可是这样子去刺伤她,于心何忍呢?唉!我只好暂且哄哄她了。”心意一决,便应道:“多半是这条路,我时时感到人生短促,转眼百年,一切都成为逝水泡影。既然如此,何不斩断一切俗缘,力求正果,你说是也不是?”
甄红袖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亦曾感到韶华如驶,红颜易老。但若要我斩断一切俗缘,以前我可没有这种勇气。现在却说不定了……”
钱万贯心头一震,道:“姑娘身为一元教副教主,位高权重,岂能与我这个萍踪浪迹天涯,孑然一身的人可比?你万万不可想到什么弃世出家的念头。”
甄红袖徐徐道:“生而无欢,死亦何惧?你说是也不是?”她这话不啻暗示说,若是得不到这段爱情,不惜一死。这一记绝招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直把钱万贯攻得招架不住,连气也透不过来。幸好一阵细微步声随风传来,可就替钱万贯解了围。
钱、甄二人抬目向屋顶上望去,但见三条人影,迅捷地踏瓦而来。甄红袖在他耳边轻轻道:“他们身手不弱,可不是普通毛贼呢!”
钱万贯道:“我正想查究他们的来历,这祸是因我而起的,他们眼见陈刻的箱子藏有偌大财富,乃生垂涎之心,幸好当时被我察觉,特地来此等候他们。”
刚刚说完,那三人已奔到切近。他们在屋顶上四下打量了一下,留下一人在屋顶把风,其余两人跃落院中,距钱、甄两人只不过数丈之遥。
甄红袖正要起身,钱万贯拉住她。但见这两人逼近紧闭的门口,其中一个取出两三件小巧工具,在门缝上撬弄几下,那道门便应手而开。
他们迅即窜入,钱万贯扯了甄红袖一下,双双飘落门外,悄悄向内窥看。这时他们身在廊上,是以屋顶把风之人,反而瞧不见他们。
那两人窜入黑暗的屋中,四下打量,但房内太黑了,什么都见不到。其中一个人取出火折,轻轻敲着,火光在黑暗中一亮,见到桌上有烛台,当即点燃残烛。但见这间屋子相当宽广,另外还有两道房门,都紧紧闭着。
他们分开各查其一,左边的一个先弄开了房门,往内张望一下,便向同伴招招手。
两人先后入房,片刻就出来。一人手中捧着那只钢箱,果然是日间陈刻取出来盛满了珠宝银票的那一只。
他们俱是黑布遮面,只露出一对眼睛。这刻两人四只眼睛都眯成一线,显然是乐得直笑。
甄红袖推了钱万贯一下,示意他出手。但钱万贯却连连摇手。她复又从门缝瞧进去,只见这两个蒙面贼人虽是得手,却甚是从容,并不急于遁走。他们把钢箱放在桌上,其中一个人就用工具撬开锁头,打开一看,顿时目射怒火。
原来钢箱内放满了石块,哪有半点珠宝影子?他们对觑一眼,其中一人便走到那个没有启开的房门,伸手抓住门缘,用力一拉。咔嚓一声响,房门应手而开。
房内之人似是被惊醒,哼哈一声,接着喝道:“什么人?”
那个蒙面贼人躲在门侧,房内之人起身,只见到外面屋子烛光明亮,便快步冲出。刚一踏出门口,脖子一紧,被人夹住。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叫喊。
钱、甄二人可瞧出那人正是赌国高手陈刻。他碰上了武林高手,却是一筹莫展,任得那蒙面贼人拖到桌边,让他瞧瞧铜箱,然后另一人飕一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抵住他胸口。
这些动作已充分说明了他们的来意,目下就等陈刻表示心意。
陈刻透一口大气,转眼打量这两个贼人,但见他们黑巾上面的那对眼睛,都有凶光闪动。
他顿时晓得这两个贼人非同小可,真有杀死他的决心,假如他不献出财富的话。
就在他犹疑之际,胸口一阵疼痛,原来那把明晃晃的利刀已刺透衣服,扎入皮肉,虽然刚刚扎破,伤势微不足道,却有一股死亡的恐怖感,迫人而来,使得陈刻感到窒息,遍体寒战。他吶吶道:“两位到底想把兄弟怎么样?”
其中一个大汉冷涩地道:“少废话!快拿出珠宝银子,否则取你狗命!”
陈刻道:“那些物事都不在此地。”
另一个大汉挥手掴他一个耳光,沉声道:“你到底要钱还是要命?老子一火非宰了你不可。”
陈刻瞧他们实在凶狠得紧,料想支吾不过去,何必徒然使皮肉受苦?况且他的计策已经成功,那是他故意惹得对方开口,果然听出他们是谁。
他早先想到这两个贼人一定是相识之人,否则不会蒙住面孔,是以他咬紧牙关,设法使他们开口说话,尽管他们已改变了声调,仍然瞒不过他的耳朵。其中一个贼人又掴了他两个耳光,只打得陈刻眼前金星直冒,头脑发昏。嘴角已流下血沫,大概已有些牙齿被打掉了。
他喘着气道:“都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一名贼人迅即奔入房内,不久就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扁长木匣,道:“不错,都在这儿,小子你真够狡猾的,另外藏了起来,害得我们多费了不少手脚。”
另一个贼人接口道:“你再查查看,莫要是膺品假货,再上一次当,我们可受不了。”
他们在灯下查验,木匣内一些珠宝果然是真的货色。那个查验的贼人向同伴点头挤眼,那个贼人手上一加劲,陈刻立刻惨哼一声,身躯向前一栽,上半身倒在桌子上。
但那个拿刀刺他的贼人,被他向前倾倒之际,微微一碰,竟然跌翻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骂一声“没用的东西”,放下木匣,弯腰伸手去拉同伴,蓦地向前一栽,也倒在地上。
房门风声飒然,灯光微暗,迅即复明,屋内已多了两人,却是钱万贯和甄红袖。
他们面上都含着怒容,显然是因为陈刻之死而大为震怒。
钱万贯伸手一摸陈刻,随即把他扳起,但见那柄刀刺入甚深。他皱皱眉头,道:“或者还救得活,姑娘速速收拾下把风的匪徒,以免被他兔脱。”
甄红袖迅即出去,不一会,就挟了一个人进屋。她问道:“他怎么样啦?”
钱万贯道:“伤势甚重,但幸而非是致命之处,经在下独门手法止血,还得敷上灵药,再瞧他的造化吧!”
甄红袖恨恨道:“这些匪徒太毒辣了,居然劫财之后,还要杀人,今晚非取他们性命不可。”她伸手把匪徒们的蒙面黑巾都扯下来,忽然一愣。
钱万贯道:“你敢是认得他们?”
甄红袖忙道:“不认得。”
伸手在他们身上都拔出一根银钗,原来刚才是她发出银钗,制住他们的穴道。她玉手一落,钗尖连续刺在两个匪徒的要穴上,这两人顿时气绝毙命。
她向第三人刺落之时,玉腕却被钱万贯托住。
他道:“等一等,在下想问问他。”
甄红袖道:“这等下五门的恶贼,有什么好问的?”
钱万贯笑一笑,道:“你不是怕我问出什么秘密吧?如若有此恐惧,我不问就是了。”
甄红袖忙道:“我怕什么?你问好了。”
她收回银钗,默默瞧着钱万贯施展少林跌打秘传手法,替陈刻上药。等他弄停当了,才迅即收敛起眉宇间的忧色,钱万贯虽然没有一直注视她,但在偶尔的一瞥间,已瞧出她的神情。
他一掌拍开那个匪徒的穴道,匪徒恢复知觉,定睛一看,骇得面无人色。
钱万贯冷冷道:“你们这一党还有多少人?”
匪徒响吶道:“没有啦,只有我们三个。”
钱万贯道:“你们与陈刻有何仇怨?快说,如有一字失实,我能教你立刻死掉,希望你相信我的话才好。”
但那匪徒显然不大相信,不过他仍然十分惊骇,而钱万贯却晓得他惊骇之故是为了甄红袖。他冷笑一声,骈指点了他三处穴道。这个匪徒顿时张大嘴巴,作出凄厉大叫之状,却没有声音发出。
转瞬间他额上已被黄豆般大的汗珠布满了,纷纷掉下来,全身四肢都抽搐起来,可见得钱万贯使的是一种伤及筋骨,痛彻心肺的手法。
钱万贯掌势一落,匪徒登时伸直了身体,剧痛消失,但这种滋味,还是余怖在心,不由得发起抖来。
钱万贯冷冷道:“你认得这位姑娘么?”
钱万贯忽然撇开抢劫之事,问起了题外话,这本是大不合情理之举。不过却不是没有道理,只因他身边的甄红袖面色微变,美眸中射出忧郁的光芒。
那名匪徒意志完全崩溃,立刻答道:“认得,她是副教主!啊……小的罪该万死。”他翻身起来,跪在甄红袖前面,俯首觳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