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红袖笑一笑,道:“我们虽然也是江湖儿女,但积习难除,仍然要略加布置,倒教钱先生见笑了。”
钱万贯道:“姑娘乃是巾帼奇人,文武兼资,须得如此方见胸中情思才调。像鄙人流浪江湖,落拓半生,只能随遇而安,不遑讲究起居饮食。这等生涯,换作姑娘自然感到难堪了。”
甄红袖含笑摇头,道:“那也不一定,钱先生可猜得出我为何今晚不想与你决一雌雄之故么?”
钱万贯忖想一下,道:“鄙人资质鲁钝,未明其故,还望姑娘坦白赐告。”
甄红袖道:“我练过一种功夫,倒也十分厉害。但施展之时,相貌全改,变得十分丑陋。不瞒你说,我对自己的容貌颇有自怜之意,是以很不想让你见到我的那一副面目。”
钱万贯越听越惊,但表面上可不能表露出来,只道:“原来如此,爱美出自天性,姑娘这种心情乃是人情之常。”他脑筋迅快转动,设法找出一个能引起她兴趣的话题,避免碰触到情感的问题。
他很快就想妥了,说道:“贵教这一次金鳌大会中,动员了不少人力物力,手段毒辣之极。如今回想起来,尚觉余悸犹存,只不知贵教何故这样做法?”
甄红袖笑一笑,道:“姜军师远在二十年前就与蓝峦结下怨仇,他的弟弟也死在蓝峦手中,是以怨恨难消,便趁这一次金鳌大会的机会,展开报复。这事我也不好阻止于他。再说日月坞的金井银穴富甲天下,敝教如若夺得这个宝藏,便不消再筹财源。有此一举两得之利,故此我们都同意他动手。”
钱万贯道:“敢问贵教教主是哪一位高人?”
甄红袖道:“这是武林中一大秘密,但假如钱先生答应不把今晚之事,向任何人泄漏一个字,我便告诉你也没有妨碍。”
钱万贯巴不得今晚之事永远不被世人所知,所以很爽快地答应道:“好的,鄙人答应决不道出今晚之事。”
甄红袖道:“敝教主姓荀名伯业,本来出身于武当派,但其后得遇异人,练成了大衍神功,武功之强,冠绝天下。”她怀疑地停口不说,紧紧瞅住对方。原来她察觉钱万贯似乎神色微变,好像是晓得荀伯业这个人,因而震动。
她观察了好一会,才道:“你认识他是不是?”
钱万贯点点头,道:“不错,既然你一切都坦白赐告,鄙人亦不敢相瞒。这位荀教主本来是敝寺出身,但因为他不肯削发出家,所以不能得窥敝派的绝艺神功。他练了几年功夫之后,大有成就。但忽然失去踪迹,其后敝寺方始发觉他已改投武当。”
甄红袖虽然身为副教主的高位,却似乎尚不知荀伯业还有这等出身,俏丽的脸庞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的一颦一笑,以至于惊讶愤怒等表情,无不是恰到好处,最能表现出她的美丽。这是钱万贯第一眼见到她,一直到现在的最鲜明的感觉。他心中暗暗忖道:“我幸而自幼就蒙老恩师收录,修练过无上禅功,定力之强,十倍于别的人。如若不然,定将被此女的色相所迷无疑了。”
他口中却跟她谈论荀伯业之事,说道:“荀教主离开敝寺之时,鄙人尚未入门,是以未曾见过。但据鄙人所知,荀教主天资过人,颖悟异常。先师对他极为器重,可惜他不肯出家皈依我佛,是以先师没有传授什么绝艺与他。后来即因此故,使他离开了敝寺。”
甄红袖沉吟道:“钱先生你也没有出家,为何令师大雄长老又肯收归座下呢?”
钱万贯想了一下,道:“这个问题鄙人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以前从未想及这个问题,所以没有留心……”他望着对方那张宜喜宜嗔的面庞,心中隐隐若有所悟,却又不能确知悟的是什么。
他随口问道:“荀教主的行踪定然十分隐秘,因为江湖上似乎从未听过他的行踪呢?”
甄红袖颔首道:“他向来就如此神秘,敝教所网罗的名家高手委实不少,但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连我也不是轻易见得到的。”
钱万贯实在忍不住了,单刀直入地问道:“贵教眼下在江湖上虽然不为一般人可知,但事实上贵教势力极大,高手如云,敢问贵教所抱的是什么宗旨?”
甄红袖淡淡一笑,道:“敝教并没有十分冠冕堂皇的宗旨,但亦不故意为恶。总之,我们只是结集为一股力量,有事之时患难相扶。”
她娇躯微微前倾,露出比较郑重的神情,又道:“敝教创立至今已达二十余年之久,除了几位最高级的人员之外,其余的教友都几乎是每年更换的。那些脱离了本教的教友,全都能够安居乐业,略有成就。因此,敝教人数虽不增多,其实势力日大。一旦有什么事故,所有曾经参加过敝教的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有一个人不尽心为敝教设想的。”
钱万贯心中暗暗吃惊,口上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贵教日益昌隆了。”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之声,钱万贯盘算一下,道:“鄙人对贵教的互助宗旨甚感佩服,如今天色已晚,鄙人不能不暂行告辞。”他站起了身,甄红袖露出不乐之色,勉强地起座。
突然间白瑶琴在厅门出现,向甄红袖打个手势。甄红袖立刻向钱万贯低声道:“你且躲在后面的房间,荀教主刚刚驾到了。”
钱万贯潇洒地笑一下,道:“这件事恕难从命。只因鄙人从未做过对不起贵教之事,再说鄙人其实也很想借此机会,一睹荀教主的风采。”
甄红袖不悦道:“我此举是为了你着想,你不听我的话,可不要后悔。”
钱万贯忖道:“我若贸贸然随着白瑶琴躲在房中,只怕反而中计,成为阶下之囚。”当下斩钉截铁地道:“鄙人不论有什么遭遇,亦不后悔。”
白瑶琴忿忿地跺跺脚,道:“红姊别再替他操心了,他可真以为他的武功很了不起呢。我这就去参见教主好么?”
甄红袖点点头道:“你可禀知教主,说是百钱庄庄主在此,所以我未克分身迎驾。”
白瑶琴匆匆去了,钱万贯当然感到不是味道,因为甄红袖没有请他落坐,也没瞧他,好像对他很不满意。他讪讪坐回椅上,忍耐着不做声。
过了片刻,他耳边突然听到甄红袖的传声道:“我真不愿意你在这儿受到伤亡,待会若是教主请你印证武功,你只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决计不可跟他动兵刃过招,便不致有什么问题了。”
钱万贯见她居然以传声指点,可见得乃是怕被人听去,泄露了秘密,心想,她如若真的为我着想,此情实是可感。当下微微颔首,口中说道:“这一届金鳌大会极是热门,姑娘竟不莅场参观,殊堪可惜。”
甄红袖晓得他故意找话来说,便信口回答,说了几句,白瑶琴走到门外,说道:“红姊姊,教主特来会一会这位钱庄主。”
甄、钱二人一齐起立,但见一个瘦子走入来。此人年纪大约是五旬左右,相貌平凡,毫不惹眼。若在道路上碰见,一定不会向他多瞧一眼。
甄红袖替双方介绍过,又道:“敝教主从未以这等身份,与教外人见面,今晚乃是破例之举了。”
钱万贯道:“原来如此,鄙人深感荣幸。这次鄙人被姜兄邀到此间,虽然不是出于自愿,但能得幸晤两位当世奇人,当真不枉此行,鄙人还得向姜兄道谢呢!”甄红袖笑一下,百媚横生。
但荀伯业却自始至终都不曾笑过一下,面上全无表情。他道:“听说钱庄主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竟然是大雄长老的传人,想必也晓得本人之名了?”
钱万贯料不到荀伯业,这个在武林中握有极大的秘密力量的人,居然会如此的坦率,把一切场面话一脚踢开。这种做法可见得他毫不重视传统的力量,也可见得他是具有野心而又非常自信的人。
他对荀伯业这一点产生很大的敬意,因而不禁联想到他使用这种推翻传统的方式,是不是故意的要获得他的敬意?他慎重地考虑着,所以没有立刻回答。
荀伯业眼中闪过警惕的光芒,因为他从对方沉稳冷静的反应,估量出对方实在十分高明,几乎是他平生首次遇到的厉害人物。不过他仍然存有讥嘲的心情,因为大凡是正大门派出身之人,都有一种很容易利用的性格,例如制造一场事件,使他们为“正义”而自愿牺牲。这叫做“君子可以欺其方”。
钱万贯点点头,道:“鄙人确曾听先师提及过教主的大名,他老人家对教主极为注意。”
荀伯业目光如饿鹰般鸷视着他,问道:“他注意我什么?”
钱万贯道:“先师认为教主才略盖世,资质绝俗。所以对你离开敝寺,一直都感到惋惜。”
荀伯业默默半晌,才伸手让座,自家也坐下去,徐徐道:“这话或者只有一部份是真的。”他毫不容情地直接驳斥,接着又道:“试想我在嵩山少林时间不可谓短,但大雄长老却坚持要我剃度出家之后,方始传授他的绝学与我。而你没有出家,照样是他传付心法的高弟。”
钱万贯顿时警觉对方心中的仇恨,厅中已弥漫着火药气味。他以“赌王”的目光冷静地察看着对方,以及环境的各种因素,从而衡量胜负之极。
假如他在印证武功之际,抵敌不住对方,定必当场被杀,决难幸免。甚至即使能勉强抵敌得住,这荀伯业也可能下令手下助战,置自己于死地。再从他武功上来察看,先前甄红袖已透露出他练成了“大衍神功”,这种神功已几乎达到先天境界,也就是说他的一击几乎等如宇宙中的火山、洪水、暴风、地震等威力了。
他错非具有如许身手,甄红袖乃是无声剑法传人,岂能屈居副车?其实以他观察所得,甄红袖不但是无声剑派的高手,还兼具某一邪派之长,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机会施展她的全力而已。
当他联想起甄红袖时,不禁泛起一丝微光。因为他发现她便是今晚唯一能使他活着而又不败的契机了。他立刻决定以攻代守,化解今晚的危机。
荀伯业尚在等候他的答复,厅中一片寂静。
甄、白二女都感觉到局势的紧张。这在甄红袖而言,本已算不上是奇怪之事,她记得荀伯业每一次现身,总会使得局势十分紧张沉重,他天生就是这种排斥别人的人,除了臣服在他底下,就得被他排斥。
不过今晚她可就暗暗替钱万贯担心了,这个年约三四旬外表十分斯文的男人,对她好像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钱万贯说道:“鄙人眼下尚未算是继承先师衣钵的传人,虽然晓得鄙人是先师的弟子的人,都认为我就是传人,但鄙人觉得对他们无须把内情说出。自然教主的关系不同,所以不坊坦白奉告。”
他的声音十分冷静坚定,含有应战的意味,但厅中的气氛却反而松弛了不少。
荀伯业很感兴趣地接口道:“哦?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钱万贯道:“鄙人至今尚徘徊在是与否两者之间。假如我有一天看破世缘,回到嵩山皈依出家,我就是承继先师法乳的人。但假使我成家立室,当然就是相反的结果了。”他苦涩地笑一下,觉得自己须得道出这个秘密,大有被压迫的苦涩之感。
荀伯业又哦了一声,道:“既然你尚是介乎两者之间,我们目前就不必太认真了,副教主你想必已略略领教过钱庄主的神功绝学了吧?觉得怎样?”
钱万贯哈哈一笑,道:“荀教主此言差矣,你若想知道,何不亲自出手一试?”此举正是他以攻代守之策。
荀伯业岂能示弱,立刻道:“这话有理,我们到外面去略作印证也好。”
他才站起身,钱万贯又道:“鄙人提议推副教主作公证人。”
荀伯业不解道:“这却是何缘故?”
钱万贯道:“甄副教主与鄙人只曾小作接触,想来一定还未看得准鄙人的家数手法。刚才荀教主没有邀她一道前往,所以鄙人提议推她作公证人,以便让她在场观看。”
荀伯业真想不到竟是这个理由,但反而深信不疑,颔首道:“副教主如若不推辞的话,不妨做一回公证人。”甄红袖当然不会推辞,于是他们三人先后走出厅外。
他们从侧门穿过一座跨院,便处身一片旷地之中,四下甚黯是黑,是不是藏得有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钱万贯全然不观察地形环境,一直暗暗调元运气,提聚功力。他深知对手乃是曾在嵩山少林寺研习过武功的高手,是以当必深悉本门的许多绝学。这等情势,直是己明敌暗,先天上已吃了亏。因此,他必须步步为营地防守,而进攻时又得着着奇兵,方可幸免杀身之祸。
这一番遇合,当真是钱万贯平生以来最危险的关头,比之在日月坞与蓝峦赌命,更难应付。只因武功之道,到了他们一流高手的境界之时,已是硬碰硬的交易,全然无法使什么花招诡计,更不可能希望对方失常,演出不及平日的水平。所谓危险,便是指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走到空地上,对面峙立。
荀伯业冷冷道:“钱庄主远来是客,有权指定今晚印证武功用拳掌抑或兵刃。”
钱万贯毫不考虑,应道:“鄙人愿使兵刃。”
甄红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花容失色,幸而她站在一侧,时在黑夜,兼且荀伯业也没有时间瞧她,才没有破露。
荀伯业道:“好极了。”伸手取下一个扁扁的包袱,抖开来亮出一对钢钹。
钱万贯那么深沉冷静之人,见了他的兵器,也不由得一怔,冲口道:“原来是雷八公……”他底下的话没有再说出来,心中却记起了大雄长老告诉他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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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其时大雄长老已经是七十高龄的老人,雷八公本是天下无双的名家高手,与他有关的镖行或武林家派遍及天下。但当四十多年前雷八公悄然来访大雄长老之时,这位名人已隐退了许多年。大雄长老向钱万贯述说道:“为师与雷八公互相慕名已久,但始终未见过面。这次他悄然造访,行踪诡秘,实在使为师大感讶异。因为以他的声名身份,连本寺方丈也得开大门迎接。然而他却在深夜之际,越屋入寺,说起来乃是大失身份之事。为师虽未见过他的面,可是从他的身手武功一瞧而知决不是假冒。他只有四旬左右,正值壮年,却已从江湖隐退,为师一向十分钦佩他的胸怀和决断,谁知他如此行径,却又使为师感到十分怀疑了。”
钱万贯很少听大雄长老提及从前之事,这刻当然兴趣极浓,全然不敢则声,生怕打断了他的话头。
大雄长老又道:“雷八公与为师客套之后,便问为师识不识得一个姓宣名翔之人。为师当然识得,尤其是曾经几乎败在他手底,焉能忘怀?当下据实以告,盛赞宣翔的武功成就,雷八公当即取出一对钢钹,使出一钹法给我瞧,问我比起宣翔如何?”
老和尚忽然停口沉思,钱万贯咬紧牙关忍耐着,好不容易才熬过他沉思的习惯,只听他又道:“为师自然不能打诳,便向他说足以一拼。雷八公长叹一声,说道:‘不行,已经拼过啦!’为师一听而知,当下问他是不是在千招以后方始落败的。雷八公精神一振,连连称是,接着便问我他这一生之中,可还有机会赢得宣翔?”
钱万贯这回可忍不住了,问道:“师父怎样回答呢?”
大雄长老道:“为师只好向他言道:‘武功之道,博大精深无比,目下天下武林中家派林立,习武之人恒河沙数,指不胜屈。可是宇内一共只有三大源流:一是中土数千载流传下来的绝学秘艺,二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的武功,三是西藏密宗一派,却罕有传入中土。这三大源流之中,中土及天竺的武功历史悠久,各有因缘,俱是数千年的遗物。只有西藏密宗一派,仅具千数百年历史,而且受到中土与天竺的影响。是以细论起来,若然这三大武功源流中最有成就之人互作较量,则恐怕藏土一脉要略为吃亏了。雷大施主乃是藏上秘传法乳,刚巧碰上中土一脉最有成就的宣翔施主,又是败于千招以后,恐怕永难有取胜之望了。’雷八公一听为师这番话,登时显得十分颓丧。”
钱万贯道:“原来雷八公是因此之故才隐退的,他可是就此离开,永不出世?”
大雄长老沉重地道:“若然如此,为师未必会把这个武林大秘密告诉你了。雷八公颓然坐了好久,忽然问我肯不肯把本寺秘传的七十二种神功绝艺传授与他,让他找出几种可以与宣翔一斗的。为师深为震惊,只因以他的绝世成就,本寺七十二般绝艺当中,果然有些可以让他练成后赢得宣翔的,当即严词拒绝了。雷八公果然是脾气乖戾暴躁之人,立刻迫为师出手决斗。他深知为师乃是本寺第一高手,若然杀死了为师,本寺就没有可以抗拒之人。其时为师先问他一句话,看他如何答复,方始决定出手与否。”
钱万贯赶紧插口道:“师父您老人家一向大慈大悲,这回饶了弟子吧,别让我猜了。”
大雄长老慈蔼地笑一下,道:“为师焉会教你去做那办不到的事呢?当时为师便问他道:雷施主武功之高,除了宣施主之外,更无对手,老衲多半要毁在双钹之下,只是敝寺之人十分顽固,他们纵是明知雷施主武功绝世,也不肯交出绝艺秘芨,施主将如之何?现在孩子你猜猜他的回答吧!”
钱万贯可不敢鲁莽,冷静地想了一下,才道:“雷八公大概是答说他决不惜杀尽全寺千余僧众,也定必逼出秘芨下落,方肯罢手。”
大雄长老点头道:“猜得不错。由于他天性如此之狠辣,意志又如此之坚强,为师更不敢把本寺的绝艺供他参考,只好作数十年来第一次出手了,我们也是在千招以后,才分出胜负。说来真是罪过,为师当时乃是下了决心非杀死他不可。”
这位少林寺的大德高僧语气中充满了后悔的意味,又道:“为师虽是终于没有取他性命,但既动此念,即是破戒,使我耽误至今,未得正果。”
他默想片刻,才又开口道:“为师把这件秘闻告诉你,便因雷八公此人虽是受挫于为师手底,但他性格大异常人,一定不肯罢手。这数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湔雪这前后两次挫败之辱。为师今把钹法的奥妙告诉你,以便异日万一用得着,也好有个准备。”
这一件旧事掠过钱万贯胸际,大雄长老慈祥庄严的法相,似乎就在他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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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甄红袖业已暗暗指点过他,叫他千万不可选择使用兵刃之一途,可是当荀伯业询问及他之际,钱万贯却毫不迟疑地选取兵器。及至见到荀伯业撤下的是双钹,顿时便记起了大雄长老的这一番话。
钱万贯绝对不是怀疑甄红袖此言不确,只由于他出身少林寺第一高手门下,见闻特别广博,有把握一瞧敌人兵器,便知来历。故此他才不管甄红袖的警告,选取“兵器”之途。所幸他果然晓得对方的来历,甚至曾经下过数载苦功于对付双钹之上,故而以事论事,他今宵之战,确实相当有利。
他取出独门兵器“百钱鞭”,左手趁取鞭之际,暗暗在胸口弄了手脚。那是一枚半掌大的金钱,平时也悬挂在胸前,不过到了需要使用之时,须得扣上特制的皮带,紧紧贴在胸前的要穴上。他的手法极为纯熟快捷,一下子就扣好,荀伯业虽是精干无比,也决计瞧不出来。这枚救命金钱铸造之时,加上金精和钢母这两种五金中的至宝,铸成之后,坚硬无比,任何神兵利器也休想毁损。钱上并没有像一般铜钱那样开个方洞,只不过是外形以及花纹都与铜钱一样而已。
两人各占方位,都提聚起全身功力,以应付这一场平生最激烈危险的拼斗。
在荀伯业而言,他因为知道大雄长老业已圆寂沔归,因此今宵若是击败了钱万贯,就等如已压倒了整个少林寺,所以他乃是非用上全力不可。在钱万贯而言,明知对方修练日久,又是雷八公的传人,这一战多半能够胜得自己,正因如此,他便非用全力对抗不可。
这时,站在台阶上的甄红袖也感到这两人的斗志互相冲击之下,已变成一种令人心悸胆寒的气势,使得她不知不觉中退了两步,好像躲避一般。旋即发现此举的荒谬可哂,但她可笑不出来,心情反而觉得十分沉重,忧虑关切的目光,紧紧跟着钱万贯的身形。
荀伯业沉声道:“大雄长老的高足果然不同凡响,荀某人甚感钦佩。”他说话之时,脚下仍然绕圈旋走,寻觅可以出手猛攻的空隙。
钱万贯应道:“荀教主过当之誉,鄙人愧未敢当。”他双眼像鹰隼一般发出凌厉的光芒,紧紧盯住对方。
两人盘旋了四五匝,荀伯业双钹一合,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但见他蓦地跃起七八尺,向钱万贯当头扑下。
钱万贯挥鞭招架,那条百钱鞭带起一片叮叮的脆响。这种声音既清脆悦耳,而又十分均匀,霎时间已抵消了对方双钹互击所发巨响的威力。
最初的二十余招,钱万贯显然内功不及对方深厚,手法招数亦远不及对方的凌厉狠辣,已经陷入挨打被动的情势。但过了这二十多招,他突然扳回了劣势,招招抢制机先,鞭法奇奥变幻,竟能抵消了荀伯业功力深厚的优势,首次呈现势均力敌的局面。
甄红袖眼力何等高明,这刻已瞧出钱万贯敢情深悉荀教主的武功源流,洞知其中奥妙。是以能够招出抢先,争取了主动之势。无怪他一开口就选择以兵器印证武功,敢情当真渊知博闻,无学不窥。
她略略放心,开始留神双方的招数手法。她虽然见过荀伯业施展双钹,甚至连她自家也曾与他放对比划。可是她还是好像第一次见到这种武功家数一般,但觉奇奥无比,威力盖世。
她不由得感激地望住钱万贯,因为这数年来荀伯业闭关练功,整个一元教都交托与她。而正式主持一元教的是姜石公,乃系支持甄红袖的人。她已起了取荀伯业而代之的心。幸而今宵得睹他的真正功夫,这才衡量出真正的实力,不致于闯下不可收拾的大祸。当然这也许是荀伯业趁机让她瞧瞧,以便镇压她反侧之心。
总之,她已晓得凭仗她和白瑶琴之力,尚不足以赢得荀伯业。但假如加上一个钱万贯,情势当然大不相同了。
此时双钹劲厉的风声和百钱鞭叮叮脆响交织成一片激烈撼人的音响,即使是不懂武功之人,也能觉察出其中的凶险意味,若是行家,那就非股栗体战不可。
他们激斗了好久,已达二百招以上。尽管是兔起鹘落,迅快如风,但双方的兵器从未碰过一下。
钱万贯渐渐感到对方压力增加,这是功力及不上对方,久战之下必定发生的现象。他早就察觉对方的钹法有不少地方改动过,与大雄长老指点的大有差异。但幸而原理总是一样,方能应付下来,仍然未失机先。
但钱万贯也因此而把握不住制敌取胜的机会,以致久战之下,渐渐感到功力不足,难以为继了。
他迅速地考虑到力尽被杀的可能性最大,因此,他必须在目下还未失去主动之势时,想出免去落败被杀的局面。唯一的途径就是及时退出战圈,再拿话套住对方。
他想到就做,谁知眼下对方威力渐增,双钹飞旋飘舞之际,似是有一种极强大的吸力,使他不能退出圈外。
荀伯业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由于他们讲过是印证武功,并且也没有杀死对方的借口,所以他只有牢牢缠住对方这个法子,方可迫成骑虎之势,得以毙对方于当场。如此结局,谁也无法指责荀伯业,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而已。
因此他决不肯让钱万贯退出战圈。他尽力施为,紧紧黏住对方,估计还须三两百招才可击毙敌人。他越是发觉钱万贯潜力极强,就越是杀机更盛。非趁这个上佳的机会,诛除这个敌手不可。
钱万贯眼看脱身的机会越来越小,却毫不惊慌,依然十分沉着地应付敌人双钹。看看又斗了六十余招,钱万贯突然一撤百钱鞭,门户大开。
甄红袖骇然失色,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说时迟,那时快,荀伯业双钹已迅急推出,左钹封住敌鞭反击的门户,右钹发出劲厉刺耳的劈风之声,向钱万贯胸口袭到。
只那么一眨眼间,荀、钱二人已分别纵开,同时听到铮的一声,那是荀伯业右手钢钹切中对方胸口之时,碰上一件坚硬无比的物事所发出的声响。
荀伯业这一下只震得手腕微麻,不由得大为震惊,心想这钱万贯即使在胸口镶了一块铁板,这一钹也应该把铁板切开,把他杀死才对,何以反而震得自己腕骨发麻?
事实上钱万贯也自血气翻腾,险险吐出血来。假如这枚救命金钱不是含有金精钢母,天然有阻消各种内家劲力的妙用的话,他即使以钢板护胸,而又假定钢板不穿裂,他仍然会被对方的内家劲力震死。
他提一口真气,仗着纯阳之体,迅即压伏血气翻腾之感,微微一笑,道:“鄙人自从离开嵩山以来,还是第一次落败认输。荀教主武功深不可测,鄙人深感佩服。”
荀伯业可不便出口动问人家在胸口藏放什么,当下答道:“钱庄主好说了,咱们今日旨在印证一下,岂能分得出胜负高下?将来或者有这种机会,但钱庄主绝学一出,只怕甘拜下风的还是我呢!”他转回头向甄红袖说道:“我想请副座设法挽留住钱兄,在这儿盘桓三数日,好让我办完事赶回来时还有机会见面谈谈。”
荀伯业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在打商量,其实不啻是下了一道软禁的命令。
甄红袖当然暗暗高兴,她衡情度势之下,晓得钱万贯非应承不可,否则就须当场再动手,决一生死。当下含笑道:“好极了,教主既然如此倾心结交,钱庄主定必感到情面难却,非答应不可。”
她那娇媚的目光转到钱万贯的面上,又道:“钱庄主你说是也不是?”
钱万贯自然不会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当下爽快道:“很好,只不知荀教主办事要多久时间?”他间接向对方询问软禁日期,以便作一个决定。
荀伯业当然省得此意,道:“少则十日,多则半月,钱庄主尊意如何?”
钱万贯道:“一句话,鄙人甚愿等候教主回来,恭聆教益。”他极洒落地含笑回答,果然不愧是当世的赌王风度,赢既赢得起,输也输得下。
荀伯业辞别出去,甄红袖陪着钱万贯回到大厅,她先吩咐婢女去整理房间,又准备沐浴等物,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当,使人感到她并非叱咤风云的女魔王,而是温柔体贴的贤淑妻子。
这一夜钱万贯什么都不去想,沉沉大睡。翌晨起身,但觉精神饱满。这一日,甄红袖独自陪着他,或是谈笑,或是纵论武学,或是下棋弹琴,使他不但没有烦闷,甚且感到甚是愉快,只嫌时光过得太快。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谈一笑,全部被隐匿在夹墙秘道中的荀伯业瞧在眼中。但钱、甄两人俱不晓得。
钱万贯是根本不知道有这种窥秘的设备,甄红袖是因为相信荀伯业有事而离开了。加以她对钱万贯很有兴趣,心无旁骛,所以亦不会想到这一点。
就在这一天晚上,甄红袖被特设的警讯惊醒,匆匆出去,却是荀伯业召她前往密室。
在密室中,荀伯业向甄红袖说道:“我本已离开此地千里之遥,但想起了一件事,特地赶回来与你商议。”
甄红袖晓得这是件大事,便问道:“教主有事即管吩咐。”
荀伯业道:“这件事可以说是我与你之间的一宗秘密协议。你也知道我创设了本教,网罗天下人才,有一个最大野心是征服少林和武当两派。钱万贯是少林派第一出色高手,虽然我不怕他,但假如他能够转过来帮助我们,当然是莫大的帮手,可抵数十高手之力。因此,我特地提早与你商议此事,希望达成一项秘密协议。”
甄红袖觉察他话中有话,当下道:“教主既是这么说法,内中自有道理,敝座洗耳恭聆。”
荀伯业道:“我想唯一能使钱万贯加盟本教的办法,唯有与副座匹配为夫妻,共任本教副教主之职。当然我考虑到他即使如此,也不肯答应加盟本教,你说是也不是?”
甄红袖沉吟一下,道:“这倒是大有可能。”
荀伯业道:“但我又曾默察天下英雄,竟无一人堪以与你匹配,所以在公在私,我都要尽力成全这宗好事。当我考虑及此,便不能不赶回来,与你恳切地谈一谈了。我现在提出一个办法,那就是钱万贯如若与你结为夫妇,最好莫过于他肯加盟本教,即使不然,也没有什么妨碍,只要你答应我,一定设法使他到时不出手为少林出力,那就行了。当然在对付少林之时,你由于他的出身关系,亦无法参加,我亦可以答应。”
甄红袖一听这个协议简直太好了,当然不会拒绝。
荀伯业又道:“假如为了重大原因,使你在形式上不得不脱离本教,这一点我亦答允。但你万万不可真有此意,并且须得答应即使在形式上离开之后,你仍须尽一切力量支持本教。最久不得超过三年,即须复任副教主之职。”
这话起初听起来好像是想她自动脱离,但后面的话却显示出并非如此。甄红袖欣然答应了,荀伯业便道:“咱们合作多年,向来如水乳交融,互相信任。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为慎重起见,我们写在纸上,一式两份,签名画押,各自收藏起来,以作凭证。”
甄红袖当然不能拒绝,但她笑吟吟道:“教主还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未曾提到。”
荀伯业想一下,竟猜想不出。甄红袖便道:“你忘了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个人。”
荀伯业不禁失笑,道:“这还用问么?假如你不反对嫁人的话,宇内还有哪个可以比得过钱万贯呢?况且就算这宗婚姻乃是本教谋略之一,你也不致于反对吧,对不对?”
甄红袖没得话说,可是心中仍然觉得他这个解释不能满意。不过她一时想不出来,所以并不表露。
他们签好秘密协议之后,荀伯业向她指示了不少机宜手段,务必要使钱万贯愿意娶她为妻,他最后笑着说道:“俗语有道是男求女,隔重山,女求男,隔层纸。我敢相信一定成功。以我瞧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设计牺牲本教三几条人命,还是值得的,你待会和姜军师商谈一下,请他拟想一个计划,务使钱兄对你观感一新才好。”
一元教主荀伯业商谈过之后,匆匆自去。
甄红袖沉思好久,老是觉得荀伯业虽然表面上理由充足,但她感觉中却隐隐不能安心,但这会是什么呢?假如荀伯业已经看准了钱万贯将是他在毁灭武当少林两派之时的障碍,何不直截了当的杀死了他?现下并非没有这等力量,为何要用这许多计谋手段?退一步说,即使他晓得甄红袖她很喜欢钱万贯,但目下尚未进展到足以使她公然违令的地步,设若她奉令与钱万贯接近而当真坠入情网的话,到时钱万贯又不肯接受这些条件,对荀伯业反而更为危险。何如现在就当机立断,迅速杀死钱万贯?
这些疑问她当然找不到答案,何况她亦决不会向荀伯业说出,她经过一番深思之后,发觉自己若是奉令行事,只有利而无害。
假如钱万贯能够接受一切条件,她毫无损失,即使他不肯接受,她亦可遵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跟钱万贯走而脱离一元教。
总之,只要这个男人她看得上,而又成了夫妇的话,不论钱万贯的态度如何,她都赚了一个丈夫。
她迅下了决心,不再多想。发出命令把姜石公召来密室,向他说道:“我刚刚奉教主之命,须得嫁与钱万贯,但这种人不比凡俗之士,可不一定肯要我,你说对也不对?”
姜石公沉吟一下,道:“以副座的才貌,天下间最大的英雄好汉也配得上。自然由于世俗上种种缘故,这等婚事不一定可以成功。说到这位百钱庄庄主,实是当世罕见的英杰之士。那一日属下在小星坞中,手中拿着南阿洪的火器,他明知有同归于尽之险,却仍然胆敢前来,出言劝阻,单是这一份胆力,就配得上副座了。为副座的将来打算,属下甚为赞成这个计划。”
甄红袖喜道:“既然姜军师也这么说,我更无顾虑了。但还须烦你设计制造一点事件,好让钱万贯对我这个人观感一新。”
姜石公道:“自该如此,副座放心,这件事交给属下,一两日之内,即可准备妥当。”他们的谈话至此告一段落,各自归寝。
可是甄红袖心中老是被那块疙瘩弄得睡不着,在床上思潮起伏,想东想西。直到天已大亮,她也就懒得再睡,起身洗盥打扮过,便到邻院找钱万贯。
她已得到侍婢报告,晓得钱万贯一早起身,练了一会拳脚,活动过筋骨,就到书房中去了。因此甄红袖直接向书房走去,这间书房甚是宽大,四壁图书,琳琅满目,滚动条无数。
钱万贯正拿着一卷书,专心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