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二先生道:“兄弟只求柳兄赐教一剑,若是抵挡不住,落个尸横就地,只怪兄弟学艺不精!”
颜峰接口道:“二伯父,侄儿可堪代你老接他一剑!”他说这话时,凛然卓立,豪气飞扬,面上找不到一丝险诈神色。
颜二先生摆手道:“不用了,你虽堪当此任,但待会儿还有剧战!”
柳慕飞微一沉吟,收起丝鞭,道:“颜兄既已说出此言,自是不能收回,兄弟勉力一试!”
他右手随即按在剑柄上,众人等了好一会,只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掣剑出匣。却看颜二先生已经取出一柄长剑,神态极是专注沉凝,面对柳慕飞,彷佛已经开始交手。众人无不大感讶异,想不通是何道理。
颜二先生首先发难,长剑一抖,闪出七八道寒芒迅疾攻去。
柳慕飞从容迈步,便从剑光中脱身走出,剑气漫身淹过,竟无丝毫损伤,甚至连须发也不曾飘动。
颜二先生一柄剑指东打西,飘忽进击,迅若雷霆,静如山岳,一连攻了七招之多,满台皆是剑光流转,只看得千百武林人物个个目瞪口呆,心中都暗道颜家盛名不虚。
柳慕飞在剑光中忽进忽退,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之上,他的剑虽不离匣,可是显然威胁极大,而且隐隐有一层剑气护住全身,是以对方剑势虽是凌厉,光气纵横,依然伤他不得。
眨眼之间颜二先生已攻了十二招,一剑比一剑毒辣奥妙,变幻无方。柳慕飞直到此时,还寻不到可乘之极,根本不能出剑。若在二十年前,狂傲盖世之时,定必使出与敌硬拚的一招。但经过二十年岁月消磨,已经心平气和得多,更深知自己这一招发出去,如若两人功力悉敌的话,就变成两败俱伤之局,是以始终沉住气,不肯妄发。
葛山堂道:“老赌徒你瞧结局如何?”
老赌徒吴遐摇摇头,凌玉姬实在替柳慕飞担心,插口道:“柳叔叔不会输?”
吴遐道:“他既不输,也不能赢!”
葛山堂道:“这话正合我意!”
凌玉姬道:“哦,原来打个平手!”
吴遐道:“虽是平手之局,但局中人却得同归于尽!”
凌玉姬大惊失色,连忙道:“老伯怕请分开他们吧!”
吴遐道:“老赌徒出手的话,只怕天下人都不服气。”
凌玉姬望望他,又望望葛山堂,发觉他们决不会出手,情急之下,蓦地疾奔出去。台上台下之人都不觉大惊,却见她已被剑光卷住。
台上台下数百人见到这等惊险景象,都骇得噤口无声。
凌玉姬被剑光卷入圈中时,正在作生死之斗的柳慕飞和颜二先生初时还不曾发觉,直到她闯入圈内,并且不由自主地向颜二先生剑上撞去之时,两人才蓦地惊醒。
然而在柳慕飞而言,因为凌玉姬背向着他,阻住他出剑之路,无法击敌救援。在颜二先生来说,剑势已发,收回已是无及,同时还得考虑到若是收回剑势,一方面仍然难免杀死凌玉姬,另一方面却予敌人以出剑疾击的机会。因此在剑学上讲究起来,这一剑万万不能收回。
颜二先生这一刹那间心念轮转,反复考虑了六七遍。利害关系业已条缕分明详列胸中,更不多虑,这一剑却依然运足功力发出。
这位历尽沧桑的颜家高手乃是考虑到这一剑若是杀死凌玉姬,别的人知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决不能怪他。若是尽力留情,凌玉姬多半难免一死,而自己还得冒被敌人乘隙攻入之险,太不划算。而最要紧的便是凌玉姬此女如若除了,侄儿颜峰和无名氏这一场架大概就打不成,因此颜峰就不须冒生死之险。
他剑势发出何等迅快,宛如电光一掣,剑尖已刺中凌玉姬心窝。
凌玉姬尖叫一声,身形蓦地弹退,把身后的柳慕飞也迫得退了丈许。风声飒飒数响,三条人影落在凌玉姬身边,却是葛山堂,吴遐和无名氏三人。
只见凌玉姬星眸已闭,面色惨白,身躯向后便倒。无名氏伸手把她托住,虎目中泪水簌簌洒落。
柳慕飞一眼瞥见无名氏落泪的情形,心中一阵激动,厉声大喝道:“颜老二好毒的手段,柳慕飞今日和你拼了!”
喝声中猱身纵起半空,接着一提真气,又升高了数尺,倏然在空中翻个筋斗,紧跟着就是长剑出匣,身剑合一化作一道剑虹罩射对方,但匣中之剑尚未掣出,耳中已听无名氏凄厉喝道:“这凶手是我的……”
柳慕飞心中电光石火般忖道:“不错,他如不亲手杀死颜二,如何能略消心中之恨。”当即又打个筋斗,身形反而退回七八尺,飘落地上。
这等神奇身法,只看得台下千数百人无不目瞪口呆,加以台上风云瞬息万变,人人都忘其所以,屏息以观。
颜峰“唰”地跃到颜二先生身边,沉声道:“二伯父,侄儿在你这边!”
颜二先生心中大感安慰,要知直隶颜家近年来内部颇有暗争,颜峰极力想争取继承颜二先生死后的领导大权。但颜二先生却颇不喜这个侄儿,属意他人。故此伯侄之间明面上没有什么,但暗底却大有心病。
颜峰退侍颜二先生身后,右手骈指如戟,缓缓向颜二先生背后伸出去。
他手指去势甚是缓慢,这时台下绝大部份人的眼光及注意力都凝注在无名氏那边,只有少数几个人见到颜峰的动作。但这些人都不明白颜峰此举用意何在,故此也只能诧异看着,无人做声。
要知道颜二先生一身武功,尤其是内功精绝深厚,颜峰久已深知。因此他虽然有意暗算伯父,一来为凌玉姬报仇,二来借此机会除去眼中之钉。故而先稳住颜二先生,待他毫不防备,然后在后同加以暗算。他出指迟缓之故,便是免得被他发觉指风,立加戒备。
美艳夫人这时虽是心悬爱女,但她更深知颜峰为人阴险狡诈,一看他自称站在颜二先生这一边,毫不因凌玉姬之死而心情有所波动,便知其中有诈。果然见到他出手暗算颜二先生,心中大喜。她自是想颜峰能杀死颜二先生,一来可替女儿报仇,二来颜峰从此身败名裂,正是一举两得,自然不肯叫破。
颜峰手指已离二先生后背上的大穴不及半尺,正要吐劲发力,耳中忽听一声娇叱,道:“颜峰你竟敢当着天下英雄面前,杀害尊长?”
随着喝声三点寒光疾袭颜峰,颜二先生迅如狂飊般转个身,恰恰见到颜峰缩回手指,当下冷笑一声,底下陡然飞起一脚。
颜二先生这一脚踢得恰到好处,迫使颜峰必须在他的一脚或是那三粒寒星之间做个决定,选择其一。
美艳夫人心念一动,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她已想了不少事情。当下发掌遥遥一拍,娇声道:“他是葛老先生的传人,谁敢伤他?”
这一掌掌力过处,把那三点寒光全部震歪。颜峰斜斜蹿开七八步,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美艳夫人乃是想到以颜峰这一身功夫,那三点寒星未必能取他性命。因此如果他伤在暗器之下,伯侄之间的一段梁子便从此化解。倒不如留下他的性命,好教这伯侄二人互相窥伺,随便那一个被杀,都是使她称快之事。
那边葛山堂已洪声道:“颜二你别忙着伤人,你自己目下已吃不了兜着走!”
颜二先生略一寻思,突然微哂道:“凌玉姬姑娘可是当真死了?你们看清楚没有?”
无名氏正在伤心欲绝之际,根本没有听见这话,葛山堂,吴遐两人定睛一看,吴遐沉声道:“喂,小姑娘你干吗装死?”
凌玉姬果然应声睁开双眼,道:“我还没有死么?奇怪……”
无名氏见她活转来,不禁破涕为笑,凌玉姬站好身子,便用衣袖替他拭泪,无名氏全部心意都倾注在她身上,根本忘了还有千数百对眼睛。这对年轻人在睽睽众目下,互相嘘问安慰,神志举止都是那么自然,真情流露,全场千数百人竟没有一个哂笑他们。
颜二先生一看她果然活了,一言不发,跳下木台,目光一掠,已见到碧箫红罗柳燕娘站在一边,便向她点头称谢,径自挤入人丛之中。
葛山堂望一望吴遐,道:“照这样看来,这位小姑娘已经练成伽因大师的无相神功了!”
吴遐道:“不错,而她自己居然还不晓得,真是咄咄怪事。”
柳慕飞见无名氏,凌玉姬犹自互相安慰,唯恐有人取笑,连忙道:“玉姬你代我抵受一剑之厄,此恩自当永铭心中。”
凌玉姬回头道:“柳叔叔好说了,其实我真不晓得这么危险呢!”
美艳夫人过来把她拉到一旁,柳慕飞向众人行个礼,径自落台。
只见两道人影飞上来,却是一直在台下传功授艺的蓝家怕侄。
老赌徒吴遐望望台上这三个后起之秀,不觉摇头叹气,道:“我老秃也该收个好徒弟才对。”
葛山堂哈哈一笑,道:“机会有的是,他们还算不上是替我们出手的传人!”
蓝商一点头同意,道:“只不知凌兄是否作此想法?”
无名氏记起黄山之麓传授内功给他的凌波父,又想起凌玉姬,顿时豪气飞扬,朗声道:“我便是承继帝疆四绝中的遗缺的人!”
蓝商一,葛山堂,吴遐三人都“哦”了一声,老赌徒吴遐道:“孩子你口气太大了,须记取‘满招损,谦受益’六个字,便可一世平安!”他到底是正派之人,心地良善,唯恐蓝、葛二人一接口,无名氏便将丧命在黄山始信峰顶,所以赶紧把话岔开。
无名氏微微一笑,不再开口,心中暗忖道:“此事多谈无益,还是等日后做到了,他们便没话说!”
蓝、葛二人以为他听从吴遐之劝,便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老赌徒吴遐接着又道:“现在老赌徒为你们三人主持一下,早点结束这一场,然后就轮到老赌徒清断昔年的恩怨公案!”
他扫瞥那三个年轻人一眼,又道:“你们三人若是分场作战,先出手的两人未免太过吃亏,若是三人一同上场,则必出人命,这倒难住我老赌徒了!”
要知这三人同为争夺凌玉姬出手,若是三人同时上场混战,势必有一个恰恰因两人夹击而丧生,剩下二人再作生死之斗。
颜峰最是险诈多智,朗声道:“晚辈今日非生即死,宁死不输,老前辈何须担心人命!”
蓝岳望一望凌玉姬,心中打个寒颤,忖道:“我若得不到她为妻,今生今世已无一点趣味,虽然犹疑,何不决一死战?”当下也大声道:“颜兄说得是,今日之局,非生即死,老前辈无用多虑!”
无名氏一见他们都说这话,自忖若是缄口不语,天下英雄都将以为自己胆怯畏死,是以也朗声附和。
老赌徒吴遐暗忖道:“他们为了争夺凌玉姬,都抱着不得则死的决心,干脆就让他们作殊死之战,免得日后活着也难过!”
但他还是犹疑了一阵,才道:“好,你们三人一齐出手,但我先行声明,上乘武功讲究是干净利落,你们之中那一个首先负伤挂彩,就丧失比武资格,须得立刻退下!”
他这话自是有意为武林保存人才之意,但颜峰却欠身道:“老前辈此法用意虽佳,但晚辈却大胆请你老再加斟酌。”
蓝岳拍一拍身上尘土,哂然道:“死生二字岂在我辈心上,无名氏你怎么说?”
无名氏道:“你们要怎样就怎样!”
吴遐见他们坚持死战,实在无法,只好挥手道:“好吧,你们这就上前拚命便是!”
蓝岳、颜峰、无名氏三人举步上前,成品字形一站,互相运功戒备。
颜峰、蓝岳都暗暗盘算好自己决不先动,待到其余两人拼上,方始乘隙伺虚出手夹攻,无名氏却没有想到这许多,只密切注意蓝、颜二人的动静。
三人鼎足峙立了一盏热茶之久,还没有动手之意,全场千数百人都等得是有点不耐烦,但又明知这正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只要均势一失,立刻就出现血战拚搏之局。
无名氏目光不时掠过蓝岳,心中那股无名的憎恨越来越深。他自家也不知何故,自从第一次见到蓝岳,心中的憎恨就已经存在。
又过了一会,无名氏忍耐不住,长啸一声,蓦地纵身向蓝岳扑去,发掌迅击。
颜峰岂肯失此良机,也自迅急向两人合手处扑去,他想也不想便知蓝岳处于守势之中,定必有隙可乘,但一扑到切近,忽然涌起对无名氏的妒火恨焰,心意立改,拳腿齐发,猛攻无名氏后背。
蓝岳已发出一指,破解了无名氏掌势。他本是极端聪明之人,料想颜峰一定乘隙向自己下手,故此这一指发出,并不施展底下反攻敌人的变化招数。反而迅急旋开数步,趁着旋转之势,一招“大摔碑手”猛击颜峰腰胁要害。
颜峰心中骂一声“该死的东西”,左拳疾出,接住蓝岳的一掌,底下踢出之腿势道自消,只余下右拳攻势,无名氏感到背上拳风袭到,半肩斜旋,一掌拍出。
“砰砰”两声,颜峰左右拳都和对方二人碰上,登时震退七八尺远,但觉胸口热血上涌,真气浮动。
这时若果蓝岳或无名氏向他出手,他因真气浮动,自是无法抵挡,非死不可,但无名氏心心念念都集中在蓝岳身上,颜峰一旦退开,他随即飞身向蓝岳扑去,双掌连环迅劈。
蓝岳见他攻势凶猛,心中微怯,同时也大感不解,想不出他何故认定自己两番猛攻。这一来心中甚是紊乱,连应敌招数也施展不出。
正在心慌意乱之际,耳中听伯父蓝商一的声音道:“速以我亲传指法应敌!”
蓝岳顿时惊醒,疾快一指点出。无名氏自从学会了凌波父的修罗七诀和伽因神尼的“大悲佛手”这两种根本之学,上阵对敌时,对方任何手法数一使出来,便有克制破解之法。
但蓝岳这一指点得神奇无方,一望之下,竟想不出如何克制,只好陡地撤回攻出掌势。施展出凌波父十二散手中的西风残照之式,一掌直击,一掌横扫,不但严密封住敌人指势,还暗蕴反击威力。
两人都无隙可乘,各自退开,那边厢颜峰得这顷刻工夫,已经调运好真气,回复常状,暗忖蓝岳刚才的一掌显示出功力之深厚,前所未见,竟不知蓝大先生到底使他增加了多少功力?现下须得考验出来,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于是涌身直扑蓝岳,双拳先后猛击出去。
蓝岳又出指抵挡,颜峰双拳上发出那么浑厚真力,尽皆被他一缕指风破去。颜峰一见硬拚不得,双拳化作虚势,迅快一晃,领开对方眼神,底下陡然踢出一脚,蓝岳指尖一沉,封住下三路,他对颜峰毫无怯意,是以能将三才神指奥妙威力十足发挥。
颜峰不敢试他指上功力,迅如掣电般缩底下踢出一脚。上面双拳化虚为实,猛急劈击。
他这几招上下变化,迅速神妙兼而有之,观战群雄眼见这两人对面互相作势,大部份看不出个中奥妙,只有极少数高手领略得出其间惊险。
蓝岳到底欠缺岁月浸淫之功,这时指法已接续不上,当下使出本身精熟手法,一招“手挥五弦”,双掌先后劈扫出去。
颜峰心中大喜,拳上真力增加到八成,原式猛攻。两人右手拳掌首先相接,啪地一响,蓝岳脚下浮动,身形不稳。眼看另一只手的招数碰上了,势必当场吃亏。风声飒然响处,无名氏已落在颜峰身侧,出手奋攻。颜峰心中最是忌惮无名氏,这时宁可放过了取胜蓝岳的机会,将攻袭蓝岳的拳力转移到无名氏身上。
蓝岳感到压力消失,勇气大振,不知不觉又使出刚刚学会的指法,一招“遥指天南”,侧袭无名氏。
这两人合力夹击之下,攻势险恶。这一来无名氏反而居于劣势。只见他左手一勾,指尖已勾中颜峰手腕,右掌横扫出去,轻飘飘拍中蓝岳手指。
颜蓝二人都不由自主斜斜冲开,颜峰的手腕和蓝岳的手指都有一阵火辣辣之感。
葛山堂洪声道:“好小子,这一招可不是凌波父绝艺。”
蓝商一道:“达摩心法失传已久,果然十分神妙!”
无名氏微微一怔,心想自己乃是代表凌波父出战,怎可施展别家绝艺?
木台之上只有一个老赌徒吴遐看出无名氏微怔之故,当下缓缓移到美艳夫人身边。
颜峰和蓝岳二人心中不忿受辱,不约而同地一齐向无名氏攻去。这两人一个拳脚交加,一个运指如风,霎时间已攻了四五招。无名氏奋勇封架,出手皆是凌波父的十二散手。
颜蓝二人攻势有增无减,又是四五招过去,无名氏已显出不敌之象。
老赌徒吴遐侧眼望一望美艳夫人,见她面含忧焚之色,这才低声道:“无名氏功力比这两人都要深厚,但仍然抵挡不住两人连手夹攻之势!”
美艳夫人两眼不离战圈,随口道:“那怎么办?”
吴遐道:“小凌的十二散手乃是武林绝学,可惜无名氏施展时微见走样,似乎不是得自小凌嫡传!”
美艳夫人道:“是啊,有一招‘天马行空’凌波父曾亲自指出我手法谬误之处,但无名氏恰好就是错在这个地方,所以我晓得你说中他的弊病!”
这时无名氏业已险象环生,凌玉姬骇得全身发抖,几乎急出眼泪。
美艳夫人接着道:“他的手法只是得自玉姬口授,这等绝世之学何等深奥,自然难免有误!”
吴遐接口道:“既然如此,他便不是小凌的传人了。”
美艳夫人登时醒悟吴遐话中之意,当下大声叫道:“无名氏你听我说……”
她运丹田真气传出声音,无名氏自然听见,但苦于被对方招招紧迫,连眼睛也不能眨一下,更加无法开口应答。美艳夫人虽是知他处境艰危,但又怀疑他过于专注,没有听见,心中一急,随手把凌玉姬拉到身边,举手除下她的面纱。凌玉姬全副心思都倾住在战局上,面纱除下也不晓得。
美艳夫人运气迫出声音,道:“你们快看玉姬!”
这句话比符咒还要灵验,激战中的三个人都一齐偷眼一觑,只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人站在一起,手上招数登时在中途停住。
无名氏跃开数步,喘一口气,道:“她怎么啦?”
美艳夫人道:“我是她的母亲,现下当着天下英雄面前,将她许配与你为妻!”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两个绝世美人面上,再也移不开去。
美艳夫人平时看不出年纪,但这时和凌玉姬并肩而立,相比之下,可就看得比凌玉姬要年长得多,但也只如长姊幼妹,绝难教人相信竟是一对母女。
凌玉姬举手摸摸面庞,发现面纱已失,立时张皇失措,颜峰第一次见到她的全貌,直是目眩神摇,心智迷失。
蓝岳前此已经见过,是以仍然能够思想,朗声叫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三人尚未分出胜负……”
颜峰蓦地惊醒,也道:“当日我们是怎生约定,天下无人不知,夫人怎能反悔?”
美艳夫人道:“我做主将她许配与无名氏是一回事,你们相争又是另一回事,现下毋须争论!”
颜蓝二人那肯不跟她争论,正要开口,忽见美艳夫人把凌玉姬面纱收起,向她说话,于是齐齐忍出驳斥之言,等她讲完再行争论。
只听美艳夫人道:“你已有了丈夫,从此以后不须再戴着面纱,以免徒然惹出无限是非!我是你生身之母,自是有权改变你爹的话!”
凌玉姬被千百对眼睛看得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美艳夫人随即向无名氏道:“你只是凌家之婿,不是凌家传人,出手之际,不须限于凌家绝艺!”她煞费苦心安排这个场面,为的只是要对无名氏说这几句话。
老赌徒吴遐见她机变过人,手段高妙,心中暗暗佩服,接口道:“这话说得是,你不是凌兄弟子,无须拘束武功路数!”
无名氏心中豁然贯通,大感轻松。
蓝岳道:“假若今日在下赢了,请问夫人如何安排?”
颜峰厉声道:“那一日在华山中的约定便又如何?”
美艳夫人道:“两位还未得手,多说无益。只要你们之中有人占得鳌头,我自有公平之法。如若措置不公,蓝大先生和葛兄也不肯答应,是也不是?”
颜峰、蓝岳一听这话有理。果然不再多言。转身之际,两人目光互相碰上,颜峰趁机使个眼色,蓝岳微微颔首。
三人再度峙立,蓄势待发。蓝岳暗自忖道:“颜峰以阴险奸诈著名,莫要他趁机暗算。”
谁知这一次颜峰却是真心实意想和蓝岳连手,合力先击毙无名氏,是以他首先出手向无名氏攻去。蓝岳也随即发动,出手夹攻。
眨眼间三人激斗了十多招,依然是以二攻一的局势,可是无名氏这回却挥洒自如,有攻有守。原来他一则不拘武功路数,得以放手施为。二来蓝岳表面上和颜峰合作,其实处处提防,不用全力。
台下群雄但见这三人兔起鹘落,出手如电,惊险之处真是一羽不能加,一叶不能落,既刺激,又热闹,因此喝采叫好之声,此起彼落,震撼大地。
看看又斗了二十余招,颜峰已看出蓝岳心意,大是恼恨,歹念随之而生。他家传武功都是从帝疆四绝处偷学得来,当下暗暗盘算道:“蓝岳招招都施展三才神指的话,我便奈何他不得。设若偶一不用指法,我颜峰管教你立毙当场!”
这三人当中只有无名氏一个人心中坦坦荡荡,全神应付战局。他最近两个月来又练会了达摩秘录内的六招,合共是九招,这九招变化无穷,越是使用,越发有所妙悟,威力逐渐随手法纯熟而增加。
葛山堂、蓝商一两人的面色越来越发凝重,原来这两位绝代高手已看出无名氏渐具闯入帝疆争雄逐胜的实力。最使他们不安的便是无名氏于今尚自年轻力壮,而他们已属老迈之人,假以时日,无名氏势必压倒他们,称尊宇内!他们想到这个结论,都感到难以忍受,胸中涌起阵阵妒火般杀机。
老赌徒吴遐看出他们心意,大是忧虑,环顾台上,却没有一个足以出手相助之人。
无名氏越战越勇,不论掌拍指扫,都别具威力,迫得蓝岳也用上全力。又战了数招,无名氏随手一掌就迫开颜峰,接着快得如同白云舒卷向蓝岳连拍两掌。蓝岳一指点去,只抵住他第一掌,下面指法已不能变化。当即使出一招“冰封千里”封架他第二掌。
侧边的颜峰一声不响,倏然欺近,拳出如风,猛袭蓝岳腰胁要害,蓝岳万想不到颜峰这时忽施暗算,已经无法抽手抵挡,只好运气护住胁下要穴。“砰”的一声,这一拳打个正着。蓝岳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疼,登时失去知觉,身形随着拳力打横飞出丈许。
颜峰一击得手,猱身猛攻无名氏,双拳如风雨交袭。无名氏一怔之下,被他迫退四五步之多,才能稳住身形。
蓝商一纵落侄儿身边,摸摸他的脉息,沉声一叹,取出一颗丹药放在蓝岳口中。
台下纵上一个青衣女子,双眼含泪,道:“他还活得成么?”
蓝大先生摇摇头,道:“难说得很,老夫虽然用去仅存的珍贵灵丹,却不知是否能挽救他的性命。”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青衣女子一眼,道:“你是瑛姑么?岳儿曾经提起过你!”
瑛姑双泪簌簌洒下,行了一礼。蓝商一叹口气道:“老夫从前不传他心法之故,就是知他根基浅薄,到了要紧关头之时,禁受不住敌人的重手法一击,并非因他聪明才智低于别人!唉,今日果然这般下场,你如果有意思,可以把他带走,或者在你悉心调护之下能够挽回性命。”
瑛姑不敢多耽时候,连忙抱起蓝岳,纵落台下,径自走了,她从现身以至离开,都不向美艳夫人和凌玉姬看上一眼。
台上这时只剩下无名氏和颜峰二人激烈争持,那颜峰凌厉进击,一味施展葛山堂所传的六六三十六路天罡拳腿法。他拳脚之上威力绝大,因此无名氏几次以绝妙手法反击他都相应不理,迫得无名氏只好收招封挡,不然就得出现同归于尽的局面。
他虽是占了优势,但葛山堂却不时皱眉摇头,似是大大不以为然。
颜峰一直凌厉进击,这一路天下第一的拳脚招数已经反复施展了两遍,无名氏突然大喝一声,双手齐出,左手抓住他右拳脉门,另一只手则抓住他足踝穴道。
颜峰全身乏力,无由挣扎。无名氏将他举过头顶,作出摔死他的姿势。
全场千数百人没有一点声音,人人都在等待这结束的最后一刹那。
无名氏一抬眼,恰好见到帝疆四绝之一的葛山堂,不觉手势一滞,朗声道:“葛前辈可要接住他?”
葛山堂摇摇头,道:“老夫不接!”
原来他早就知悉颜峰为人险诈无情,今日眼见他出手暗算他伯父颜二先生,深感此人太以卑鄙恶毒,加上他出手暗算蓝岳,奸诈百出,其时葛山堂虽是唯恐他不能取胜,但颜峰得手之后,这个绝代高手就大为后悔,觉得自己实在传错了人。是以无名氏一问,他想也不想便说出答案。
无名氏双臂一挺,把颜峰举得更高,心中蓦地记起另一个人,不禁转头望去。
只见她白衣飘飘,绰约多姿,这时艳绝人寰的花容上,布满惊恐震骇之色。
无名氏心中一软,忖道:“她为人最是仁慈,怕看一切惨酷景象,我若是当着她眼前将颜峰活活摔死,只怕她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记!”
全场之人都被他的动作挑起是紧张情绪,个个心胆悬吊在半空中,就等他那么一下。
无名氏心念电转,终于轻叹一声,把颜峰放下,转身走到凌玉姬身边。凌玉姬满面含笑,如春花吐艳,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感激地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无名氏点点头,两人四目交投,从眼光中互相倾诉心中情意。
老赌徒吴遐走到台口,宣布无名氏获胜,四下喝采声雷动。当下众人跃下木台,那千数百武林人物见好戏收场,都各自纷纷散去。
葛山堂和蓝商一早已走得没影,台下只余无名氏、凌玉姬、美艳夫人、罗门居士、丁岚、叶葆等人。四下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忽见楚南宫、灵隐山人、莫庸、苦行禅师等数人过来,大家都向无名氏、凌玉姬道贺。凌玉姬初时还自笑逐颜开,但后来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渐感不安,神情变得十分黯淡。
颜峰在那边的台下,有如一尊石像,动也不动。一张马面拉得长长的,目光不时闪动,显然正在想什么心事。
丁岚谈起那日追踪凌玉姬之事,美艳夫人则问她何以留下遗书,不让无名氏赴约之故。
凌玉姬支吾以对,罗门居士和叶葆、丁岚等三人已知道无名氏身世之谜就在这庐州之内,因此也晓得凌玉姬绝不能在无名氏面前道出原委,忙道:“凌姑娘深爱无名兄,所谓关心者乱,自然判断不清,诚恐无名兄战败,所以设法阻止!”
叶葆道:“不错,凌姑娘此举也是人情之常!”
丁岚接口道:“但她却不知江湖上的规矩,因此反而做成错误,险险使无名兄心神受扰,好险好险!”
美艳夫人道:“我们且回城去,今晚大排筵席,为这两小口子庆祝一番,再行择吉成亲!”
楚南宫不知庐州和无名氏的关系,大声道:“好极了,无名氏天生侠骨,武功盖世,凌姑娘仁心慈肠,貌美如花,正是珠联壁合,何不就趁今日交拜天地,成就一段美满良缘?”
灵隐山人、莫庸等都同声赞成,罗门居士觑见凌玉姬惊惶之色,忙道:“不可,不可!眼下武林人物都聚于庐州,这等婚姻大事,势必招来千百贺客,试问如何应付?即使应付得了,无名氏和凌姑娘也将筋疲力竭,无疑自寻烦恼!”
楚南宫怔道:“然则却在何地成亲?”
叶葆道:“婚姻大事乃是人生百年大典,兄弟主张郑重从事,我们都是武林中人,筋强力健,不怕辛劳,莫如立刻起程前赴金陵,那儿才是真正的大地方,适宜铺张大宴宾客!”
丁岚道:“此计良佳,兄弟首先赞成!”其余之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只有美艳夫人兀自沉吟。
罗、叶、丁三人都十分紧张,只因美艳夫人身为凌玉姬之母,乃是主持婚事之人,自然要以她的话为准。
凌玉姬比他们更加不安,一则为了害怕美艳夫人决定前赴庐州,二则为了自己不守父亲严训,除下面纱,三则这等哄动天下之事,凌波父的生死使她心头遮布上一层阴影。
美艳夫人察觉出她神色阴郁,大是讶异,道:“姬儿你有什么心事?”
凌玉姬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女儿想到金陵走走!”
美艳夫人沉吟道:“这也使得,但你须得把心事抛开。”
无名氏柔声道:“你不舒服么?”
凌玉姬强笑道:“我很好!”
数丈外的颜峰忽然大声道:“这世上亏得有这么愚笨之人,连她的心事也不晓得!她是在忧虑她父亲的生死,与她身体何干?”
楚南宫厉声喝道:“干你什么事,少说话!”
这一干高手之中,谁都晓得颜峰武功高强,没有人敢出声斥责,只有楚南宫胆粗气豪,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
颜峰冷冷一笑,没有做声,楚南宫又喝道:“你赖在此地偷听我们说话,这算什么英雄行径?”
众人都不做声,美艳夫人哂道:“他不敢走开之故,便是怕他伯父收拾他!”
颜峰面色微变,似是震惊于美艳夫人的智慧。他迅即恢复冷静,道:“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这一半只有凌姑娘、罗门居士、叶大侠和丁岚兄听得明白!”
无名氏,楚南宫等人都讶疑地望望这四人,只见他们面色都变了一下,尤以凌玉姬为甚。这一来都心知必有缘故,无名氏道:“到底是什么事?”一言未毕,数丈外传来一声长笑,声如鸾凤,响彻云霄。
众人都转眼望去,只见木台的另一侧站着老赌徒吴遐,独自仰天长笑。
笑声未歇,空中传来一阵拍翅之声,众人抬目望去,只见一群飞鸟冲下来,就在吴遐的秃头上两三丈之处盘旋低飞。
众人还道吴遐表演奇功,用笑声招来这一群飞乌。可是众人心中最是迷惑的,便是这一群飞鸟之中,有鹰有隼,有鹧鸪,鸽子,还有麻雀,形形色色。这些种类不同的飞鸟竟会聚在一块儿,实在是罕见罕闻之事。
那群飞鸟在他头上盘旋数匝,蓦地敛翅束翼,疾坠下来,转眼间跌了一地,只一落地便即僵毙,不再动弹。
这时连颜峰那么阴沉多智之人,也惊讶得张开嘴巴,别的人更不用说了。
紧接着一阵异声从东边传来,顷刻间出现数十道影子,贴地滚驰,都向老赌徒吴遐冲去。
众人运足目力一看,惊讶得瞪大双眼,原来这数十团影子竟是一群家畜,其中有鸡有狗,有猫有羊,这一群家畜似乎也是听到老赌徒吴遐的笑声,特地赶来。
老赌徒吴遐面带微笑,望着这一群家畜,转眼间已冲到他面前两丈之内,蓦地先后倒地,完全僵毙。
颜峰用力敲一下脑袋,自语道:“怪事,怪事,真是匪夷所思……”
老赌徒吴遐道:“你若猜得出其中缘由,老赌徒吴遐便把平生绝学‘人鬼八大剑’传授给你!但限你在一年之内参透,逾期无效!”
颜峰精神一振,道:“这话可是当真?”
吴遐道:“老赌徒平生从无戏言,但你得赶紧走开,老赌徒要将谜底揭晓!”
颜峰那敢怠慢,生怕失去这个天大良机,赶紧飞驰而去,转眼间无影无踪。
凌玉姬、罗门居士、叶葆、丁岚等四人明白吴遐此举乃是暗助无名氏,设法支开颜峰,使他一时来不及揭开无名氏身世之谜。
美艳夫人讶道:“吴兄你会变戏法?”
老赌徒吴遐挥手道:“你们速赴金陵,老赌徒在练功夫!”
罗门居士接口道:“吴老前辈既是这么说法,我们这就动身前赴金陵!”
众人开始移劝,向东面走去。走了十余里,美艳夫人停步道:“那一位想得出他变的是什么戏法?”
没有一个人出声回答,凌玉姬突然道:“我回去问问他!”
无名氏微笑道:“算了,想不出也没有什么关系!”
凌玉姬坚持道:“我要回去问问他老人家,但不要你陪我!”
无名氏怔一下,道:“你最好别一个人乱跑!”
凌玉姬道:“只此一次,不要你陪我!”
无名氏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楚南宫朗声道:“兄弟愿陪姑娘走一趟!”
无名氏最是敬重此人,当下拱手道:“如此有劳楚兄了!”
美艳夫人没有做声。
凌玉姬回头走去,楚南宫大步跟随。不久已望见那座平台,只见老赌徒吴遐犹自站在台上,遥眺四方。
他们奔到台下,吴遐道:“两位回转来作甚?”
凌玉姬道:“请问吴伯伯,你变的什么戏法?”
吴遐摇摇头道:“不关我事,是别人变的!但却是世上一宗绝艺,不是戏法。”
凌玉姬接着道:“吴伯伯可知道我爹爹的生死下落么?”
老赌徒吴遐定眼望住她,只见她满面愁容,楚楚可怜。暗忖自己已经活了八九十岁,但这个女子的娇容仍然能打动自己,怪不得天下武林中无数高手为了此女甘心拚命搏斗。
他实在不忍得眼见这个女孩子宛转娇容,当下道:“令尊今日不曾现身,无怪你要想到生死二字!”
凌玉姬一听这话,泪水已涌满眼眶,吴遐又道:“不过据我老秃所知,令尊对美艳夫人成见甚深,有她在场,决不肯现身并非奇事!但这一说终嫌牵强,还有一个理由,较为满意!”
凌玉姬忙道:“好伯伯,你老快点说吧!”
吴遐道:“令尊近二十年来武功每况愈下,已难在帝疆中立足,以他那等人物,自然要发愤图强,故此他可能在某一处极为隐秘之所,埋头练功,人间消息,根本不曾传入他的耳中!”
凌玉姬透出一丝笑容,抹掉泪珠,道:“我爹只要健在的话,不论他神功练成没有,我都不让他再上黄山争雄。”
她仍然没有走开之意,吴遐讶道:“你没有事就最好回去,此地凶险得紧,不宜久留!”
凌玉姬蹑喘半晌,才道:“我爹命我遮住面孔,但我妈却要我除下,唉,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求伯伯指教!”
吴遐道:“她果真是你的妈妈?”
凌玉姬点头道:“不错,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曾问起我身上的痣记,我身上虽然没有,但那是被我爹用药水脱掉的!”
吴遐想了一想,道:“父母之命,虽是如天之大,但也得衡情度理,可行者则遵,不可行的亦不须盲从。”
话犹未毕,七八丈外传来一冷笑,接着一条人影凌空飞来,晃眼落在台上,却是个鬓发如银的美貌妇人。从她雪白的头发看来,最少也有七八十岁,但看她的面容,却只像是四旬上下之人。
她道:“胡说八道,父母之言焉能不听?”
吴遐陪笑道:“程姑娘说得是,但像她目下情况,应当听从父训?抑是慈命?”
凌玉姬早先听葛山堂说起过,当即知道这个白发美妇就是那位“毒仙程珠”,接着又记起祈、辛二人现身上台时,曾经施展这位毒仙所传的绝艺,弄倒了一排人,踏躯而过,这种以人身作桥梁道路的手法,既是毒仙传给祈、辛二人,而这二人上台后又自称是吴遐弟子,迫得吴遐非出头否认不可,从这种种迹象看来,毒仙程珠分明正是吴遐的仇家对头。
她从葛山堂口中已听知毒仙极是难惹,心中不禁暗暗替吴遐担忧。
毒仙程珠沉吟道:“父训母命都难违背,那就只好两命皆从了!”
老赌徒吴遐咧嘴一笑,神情甚是滑稽。但旋即敛去,似是不敢在这位毒仙面前放肆,道:“如此可不大容易办得到呢!”他用庄重口吻说话,反而使人觉得很不舒服。
凌玉姬暗暗替他难过,忖道:“吴伯伯是何等英雄人物,居然这般害怕程仙子,教别人看了都为他气短!”
毒仙程珠瞪他一眼,斥道:“有什么难办的?”
吴遐忙道:“姑娘说得是,那有什么难办的……”
毒仙程珠道:“那么你说她该怎么办?”
老赌徒吴遐怔一下,心想:“这原是你的主张,却问起我来!”口中却不愿顶撞,迅速忖想一下,道:“这事容易,侄女儿你把面纱对半撕开,只挂上一片,这时半边遮住,便遵从了父训,半边面不遮,亦不违慈命!”
这话本是滑稽,但凌玉姬却笑不出声,心中更加替他难过。她自然不晓得吴遐和程珠的复杂关系,只当吴遐怕她毒功厉害,是以毫无斗志。
毒仙程珠道:“胡说,应当单日戴上面纱,双日除下,才兼顾父母之命!”
老赌徒吴遐道:“对,对,可笑老赌徒竟想不到这法子。”
话声未歇,楚南宫实在憋不住这口气,朗声喝道:“吴老前辈死则死耳,何须如此软弱,教晚辈听了心酸!”
老赌徒吴遐面色微变,飞快看毒仙程珠一眼,见她毫无变动,一时猜不出她的心意,当下怒喝道:“后生小子胆敢如此狂妄,待老夫取你性命!”当下作势欲跃。
毒仙程珠摆手道:“别动,你想早一步出手把他点昏是不是?”
接着转头望住楚南宫,眼神电射,冰冷锋快得如同利剑。却见楚南宫挺胸卓立,面上毫无惧色,当下点点头,道:“果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子!”
楚南宫道:“程仙子谬誉之言不克当得,吴老前辈虽是极少在江湖行道,但刚才种种已显示出宅心仁厚,满腔正义。况且名列四绝,天下同钦。程仙子迫他露出此态,实在使人见而伤心!”
程珠哼一声道:“他纵是置身鼎俎之上,刀斧临头,也不会有丝毫惧色,你以为他不是个铁铮铮的硬汉么?”
楚南宫和凌玉姬都不觉一怔,吴遐只苦笑一下,道:“姑娘过奖了!”
毒仙程珠没有理他,厉声道:“但你们可知道大凡一个人心中负疚含愧之时,就挺不直背脊骨么?”
她徐徐转回望着吴遐,眼中寒光四射,满含杀机,厉声道:“‘中原一恶’食人秃王是你的什么人?”
吴遐茫然道:“便是先师!”
她紧接着喝道:“你师父为人如何?”
吴遐道:“他虽是负有恶名,但其实是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武功绝世,宇内无匹!”
程珠道:“他的武功天下第一,谁能害得死他?你说,最谁杀死他的?”
吴遐突然滚下两行老泪,道:“是我杀死他的!”
程珠举手指到他的鼻尖上,厉声道:“你以何种功夫杀害师父?”
吴遐道:“是用西域祈家的秘传毒功!”
说到此处,楚南宫和凌玉姬两人已经惊得呆了!他们宁愿不信这是事实,但耳中听得分明,眼中看得透楚,再也不是虚假之事。
毒仙程珠仰天纵声而笑,久久不绝。吴遐初时呆立如木鸡,但笑声起了不久之后,突然面色变得更加苍白,额上汗珠滚滚流下。
笑声戞地中断,之后,程珠凝目望住他,过了片刻,幽幽一叹,道:“我也只好用祈家毒功取你性命,替秃爷爷报仇。唉!这也是先父严命,他说如果我不能替秃爷爷报仇,就不认我是程家之女!”
吴遐慢慢点头,道:“我晓得了!但你心中也明白当日铸成的大错,实是出自误会,是也不是?”他的声音已远不如早先暸亮。
毒仙程珠举起衣袖,替他试掉面上汗珠,举止之间,柔情如水,轻轻道:“我自然明白啦!但父母之命岂能违背?你死了以后,我也不会独活,定必赶到黄泉之下与你相聚!”
她声调凄楚,情深一片,只听得凌玉姬黯然下泪,楚南宫浓眉低垂。
吴遐此时精神一振,道:“你何必等了这许多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你心中没有我,早知你心中有我,早就该结束了!”
毒仙程珠柔声道:“我何尝不想早点了结这段公案,可是其时帝疆四绝天下独尊,未有后起之秀。你若是死了,谁来制衡这局面?现在已出了一个无名氏,足可顶替你的遗缺,我才敢出面了结此一公案!”
吴遐道:“你说得是,我只顾到自己,实是不该!”
两人相视微笑,满面欢欣愉悦,宛如情侣,久别重逢,各自从对方眼中读出心底千言万语。
凌玉姬哀叫一声,道:“天啊,你们这等相爱,但只是片刻快乐,不久你们都要死了。”
她提到“死”字,不禁打个寒噤。楚南宫长叹一声,胸臆中被一种说不出的悲怆之情塞满,恨不得能够像凌玉姬一般流泪大哭。
老赌徒吴遐微微一笑,双眼不离程珠面上,口中答道:“心灵上的片刻满足,更加可贵。你们看来虽短暂,但人生百年,其实也不过是弹指之事!”
毒仙程珠含笑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