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金老板的护院杜镇国,他呻吟一声,模模糊糊地说了几句话。无名氏一句也听不懂,当下缓缓伸手摸他胸口,陡然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敢情他手指上一触上杜镇国胸口,立时发觉他胸骨尽碎,显然伤势严重之极,并且伤得十分特别。
他不知如何是好,当下在他耳边问道:“杜兄,我是无名氏,你身上伤势很重,我先把你送回金府如何?”
杜镇国艰困地摇头,口中发出一些声音。无名氏只听最初的一个“不”字。
他只须看看杜镇国的样子,就晓得他此刻是多么痛苦,是以他更感到不知所措,游目四望一下,突然自个儿向一条横街奔去。
片刻之后,他已疾奔回来,在杜镇国耳边道:“我在那边的一个后园中找到一幢空荒的小屋,我先把你安置在那儿如何?”
杜镇国大概陷入昏迷之中,竟不回答,但仍有呼吸,故此无名氏还存心要救他一命,故此迅速地托起他身躯,便向横街奔去。
转眼间他已跃入一座巨大的后园中,在树影中有问低矮的石屋,门扉洞开,无名氏冲入屋内,轻轻地把杜镇国放在一张业已朽坏不堪的木榻上。
他找到一截蜡烛,点亮之后,回身走到床前,只见杜镇国口角沁出鲜血,面色如土,呼吸微弱而急促,眼看就快断气。
无名氏心中大急,伸掌贴在他腹上丹田穴,暗运真元之气,替他吊住这一口气。
杜镇国渐渐恢复正常呼吸,过了一会,无名氏收回手掌,道:“杜兄,杜兄,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杜镇国嘴唇掀动几下,终于吐出几个清晰的字:“玉猫还在城中……”
无名氏大喜道:“在什么地方?可是那两个骗子把你打伤?”
杜镇国摇摇头,发出一阵模糊话声。
无名氏急得打个转,但又不能催迫过甚,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急迫,道:“我听不清楚,你慢慢说。”
杜镇国嘴唇不住地动,可是没有一点声音,过了许久,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衰弱。
无名氏忙又重施故技,助他提住一口气,许久之后,杜镇国的呼吸又恢复正常。
他缓缓道:“带我……去……龙泉路三号……一位老人……”
无名氏急急道:“老人是谁?”
杜镇国继续地道:“他是……我……师祖……仇人……知道……”
无名氏暗自一怔,连忙问道:“那位老人家到底是你的师祖?抑是仇人?”
杜镇国喉头咯咯连声,想说话而又说不出来。无名氏急得一头汗,赶紧又助他吊住那口气。过了一阵,杜镇国陡然双目一睁,生像恢复了七八成。
无名氏大喜,道:“哎,杜兄你刚才的情形十分怕人,如你一瞑不视,我真不晓得怎样去回告金老板。”他见到杜镇国微笑一下,便接着道:“你到底要我送你到何处去?那位老人是谁?”
杜镇国面上微笑依旧,烛光却逐渐黯淡,无名氏回头一瞥,道:“啊,蜡烛已经用光啦!”
杜镇国仍然没有做声,无名氏感到甚是诧异,回头仔细一看,这才发觉杜镇国已经死了。
他心中泛涌起一阵难过,同时也对害死这个好人的凶手们大感仇恨。
但这时他先抑制住心中汹涌情绪,冷静地寻味他最后的一句话。杜镇国说的是“他是我师祖仇人知道”等九个字,但由于间中断歇,有些意义必须加以意会补充。可是这个住在龙泉路三号的老人到底是他的师祖?抑是他师祖的仇人?又或者他是指出这位老人是他的师祖,如今业已被仇人知道了下落?
他呆想了许久,决定先把杜镇国尸体带到那边去,到时一看那老人反应,就可以推测出来。
此念一决,便霍地起身,正要把杜镇国的尸体抱起,突然发觉天边已呈鱼肚白色,竟是破晓时分。
此刻街上已有行人,他若然扛着一个尸体走过,必定会惹起行人注意。因而闹出事情来。
于是,他只好改变主意,先瞧瞧自己身上,并没有一点血污或可疑之处,只是有点略嫌华丽,不似是清早就得起床那种人一样,但他已无处更换,只好急步走出石屋,从后院跃了出去。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他感到精神一爽,走到街上,街上果然已有不少人在走动,他问明龙泉路的方向之后,便折向城东走去。
这时他记起昨夜也是在城东跟着那两个夜行人到城西来,因此可知道这些谋害杜镇国的凶手们必是落脚在城东这一带,可惜当时没有看清楚那两人的模样,以致目下就算迎面碰上,也无法认出。
走了一阵,已转入一条窄陋的街道,两边的房屋都低矮简陋,显然此区住户都属贫穷之列。
最后,他在一家外面围住一道低矮围墙的屋宇前停步,那道木门紧紧闭着。
无名氏走到那门边,伸手敲门,过了一会,便听到一阵沉重的步履声,接着木门打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蹒跚地走了出来。
这位老人的发须几乎遮往大半面孔,加上头颅龙钟地垂着,因此,无名氏只能瞧见他那双昏暗无光的眼睛,真正面目如何,却无从看出。
无名氏有一点失望之感,可是仍然客气地抱拳行礼,道:“请问老丈,此地可是龙泉路三号?”
那老人有气无力地道:“是的,公子找谁呀?”
无名氏道:“在下专诚来访晤老丈你。”
老人怔了一下,缓缓道:“找我?你贵姓啊?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无名氏道:“不错,在下和老丈素昧平生,这次前来,乃是听杜镇国兄提及你老……”
那老人默然不语,好像有点生气,但却没有发作,过了一会,才道:“我不认得杜镇国,而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也不想再认识任何人,公子你回去吧!”
他说完之后,退后几步,伸手关门。他的动作虽然龙钟迟缓,可是当他五指搭住木门边缘之际,手势有点特别,使得无名氏立刻感出这位老人指上曾经练过深奥功夫,所以单单是抓住门板那一下简单动作,也露出一点端倪。
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和姿势都潇洒之极,白发老人禁不住望他一眼。无名氏道:“老丈不须如此急急闭门,在下也没有骚扰你老的意思,不过杜兄向我提起你,那时他的话已经说不清楚。”
白发老人这时已有足够时间可以关住木门,但他却没有关上。无名氏接着道:“杜兄已经身遭惨死,假如老丈真不认识他,我也无法回去找他对证。”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迅即回复原来那等龙钟衰朽的样子,道:“一个人迟早都会死的,公子你年纪太轻,看的不多,所以觉得生死乃是大事!”他缓缓关门,口中接着道:“有一天你到了我这种年纪,就晓得我一番话了,再见。”
那道木门关起来,无名氏怅然若失,迷惘地站了一会,突然举手要敲那木门,可是手指还未碰到,便又缩回,暗自忖道:“这位老丈分明已经退隐出世途,不管人间闲事,杜镇国的话又不大明白,我怎可再骚扰他老人家?”
于是,他转身走出狭小的院子,大步向城南走去。不一会工夫,已经走到金老板的家。金老板见到无名氏,喜上眉梢,急急询问他有没有消息。
无名氏据实以告,同时请他着人到城外把马匹取回来。金老板听说杜镇国已经惨遭横死,不觉面色煞白。无名氏安慰他一阵,便又向他查问杜镇国的身世。金老板告诉他说,杜镇国到他家中任护院已达三年之久,平日沉默寡言,为人端方正直,武功也极好。当年由一位镖局的东主介绍来时,那位介绍人直在惋惜他不肯在镖局帮忙,据说以杜镇国的武功为人,保管不出一年,便可在镖行中挣到很大声名。无名氏问知那位镖店东主乃是运通镖局的胡冠章,便告辞出去,直奔运通镖局。
那运通镖局座落于城北一条通衢大道上,规模甚大,许多人走出走进。无名氏突然寻思道:“这个镖局人手这么多,如果我能够在镖局中找到事做,谁会认出我就是无名氏呢?”
不久,他已被人领入运通镖局一座跨院里头,接着一个身量矮瘦,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走出来。
那人见到无名氏相貌俊美,衣服华丽,便客客气气地拱手为礼,道:“鄙人就是胡冠章,公子贵姓?有何指教?”
无名氏还了一礼,随口道:“在下姓卫,是卫青的卫。”说了这么一句,突然间愣了一下,才接着道:“在下乃是杜镇国兄的好朋友,今日实有要事,特地来拜晤局主,要请局主指教!”
胡冠章泛起笑容,道:“原来卫兄是杜老弟介绍来的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
无名氏正要开口,忽地一个汉子匆匆进来,走到胡冠章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胡冠章面色大变,立刻起身,对无名氏道:“卫兄请暂坐一会,兄弟去去就来!”
无名氏看他神色,情知必定发生什么严重之事,只好欠身道:“局主请便。”
胡冠章和那汉子匆匆出去,无名氏自个儿很快就陷入沉思之中。他记起刚才随口说出自己姓卫,而当他愣然注意这个姓氏时,心头猛然一震,似是十分熟悉,但又联想不起一点往事。
此刻他就是在推测自己以前是不是姓卫,接着试行追忆下面的名字,可是他越用心追索,就越是想不起来。
过了一阵,他从沉思中回醒,侧耳一听,四下十分静寂,早先门外装货上车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倒像是这个镖局的人完全押车出发去了。
他觉得很是诧异,又等了一下,便起身走出跨院。外面那个大厅之中,阒无人迹,他顺脚走出大门外面一瞧,但见镖局门外排列着十多辆镖车,并没有开走,可是原来那么多的人,此时却都不知去向,无怪突然间静寂得异乎寻常。
他看不出什么道理,便转身要回到镖局内,忽然有人沉声道:“朋友,过来谈谈如何?”
无名氏回转头,只见右侧的转角处,出现一个劲装大汉,眉浓如墨,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骇人杀气。
无名氏从未见过此人,当下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叫自己,便疑惑地望住他。
那浓眉大汉眉毛一皱,道:“怎么啦?你可是没有听见我的话?”
无名氏举手指指自己,道:“尊驾可是跟我说话?”
那浓眉大汉哼了一声,道:“不错,就是你!”
无名氏虽然觉得此人态度强横无礼,可是他这几年来早已受惯了这种闲气,也不放在心上,举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那人面前停脚,微笑道:“尊驾有什么话跟我说?”
他的态度从容不迫,落落大方,那个浓眉大汉反而微微一怔,定睛望着他。
过了一会,那浓眉大汉道:“你姓什么?刚才是从运通镖局出来的么?”
无名氏颔首道:“是的,在下姓卫,卫青的卫。”他一提到这个姓氏,心中便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浓眉大汉点头道:“那么你就乖乖站在这儿,一会跟我走!”
无名氏讶道:“尊驾贵姓?为何有此奇怪之命?”
那浓眉大汉指一指面上眉毛,冷冷道:“该死,我这个标记你也瞧不出来么?我就是黑眉墨手沈扬。”他的口气之中,似乎无名氏认他不出乃是万分不敬无礼之事。
倏地一名劲装大汉从镖局出来,纵到无名氏身边,向那黑眉墨手沈扬恭身行礼,垂头道:“小的已查遍局内,并无一人遗下……”
这个劲装大汉说话时那种神情,使无名氏想起此人乃是面对着死神说话那种味道,是以他也不由得感到有点不安。
黑眉墨手沈扬“嗯”了一声,道:“把这姓卫的公子少爷带回去,但不要和那些人在一起!”
那大汉一直低头垂目,连声应了之后,仍不敢举目望他。
黑眉墨手沈扬冷冷道:“如若这厮胆敢逃跑,你给他一刀,带了人头来见我!”说完,洒开脚步,径自走了。
那劲装大汉等到步声消失,才抬头瞧着无名氏,道:“喂,这边走!”
无名氏见他立刻神气活现,和适才大不相同,因此心中泛起鄙视之感,眼珠一转,突然失色道:“呀!黑眉墨手沈扬又转回来啦!”
那大汉露出骇一跳的样子,急急转目四看,无名氏忍不住微笑道:“看来老兄你比我还要怕他耶!”
劲装大汉一手握住刀把,厉声道:“好小子,不但作弄李爷,还敢直呼大阁主外号姓名,你这是存心找死……”
无名氏毫无惧意,道:“你不必大呼小叫,我当他的面也敢这样喊他。再说他只命令你在我试图逃走时才准许动刀子,你如敢违背他的命令,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劲装大汉怔一下,想想此言有理,只好抑压住一肚子怒气,伸掌推他道:“走!少嚼舌头。”
两人一同向北门口走去,不久已出了城外。这条路无名氏在追赶那两名骗子之时曾经走过,所以尚有印象,暗忖:“这厮敢是把我带到黄河彼岸去?”
走了一程,无名氏边走边道:“老兄你放心好了,我是前几日来投靠胡局主伯父,承他眷念故交之情,给我在镖局中安插了一个管帐的差事,我的家世清清白白,决不会中途逃走。如果你一路瞪眼竖眉地推我走,路上行人见到多不好意思呀!”
那劲装大汉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他的态度却真松弛了许多。
无名氏又道:“说真个的,我一定请你老兄喝几盅,但你得告诉我那位黑眉墨手沈扬是谁,行不行?”
那劲装大汉道:“谁稀罕你几盅酒!但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提起大阁主的姓名!同时你的问题太怪,我也无法作答!”
无名氏道:“怎样怪法?”
劲装大汉道:“你既知道大阁主的姓名,又问我他是谁,岂不奇怪?”
无名氏道:“他的姓名外号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而我却想知道他是怎样一个出身?为何人人见到他么害怕?生似具有无上威权。”
那劲装大汉狂笑一声,道:“你真是孤陋寡闻之辈,积恨山离魂阁两位阁主不要说是在豫晋一带没有人不为之魂飞胆落,就算在天下武林中,两位阁主的大名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无名氏道:“哦,他们住在积恨山离魂阁!这处地名听起来就教人有点害怕。”
这时,他们已转入一条草木丛生的道路,才走了数丈,无名氏又发现两侧把守之人竟有数起之多。
那劲装大汉面色凝重,闭口不跟无名氏交谈。他们弯弯曲曲地又走了数里,只见眼前出现一片旷地,旷地左侧有片草坪,数十匹骏马正在草坪上啃草。
旷地过去有几间屋子,看去都甚是宽敞。这些屋子都不破旧,可想而知此地必是早经布置的巢穴,绝非临时征用。
旷地上有数名劲装大汉散立,他们走上去,便有一个汉子走过来。经过几句简短的问答之后,无名氏便被带向左边的一间屋子。
从他们对答中,无名氏听出有不少人被拘在右边那间屋子。据他猜想,这些人可能就是运通镖局的人。可是他觉得奇怪的却是那运通镖局人数不少,为何全部都不敢抵抗就乖乖被他们拘禁起来?
他在一间狭小的房间内停步,那劲装大汉退出去,顺手关上房门,传来下锁之声。
无名氏转眼一瞥,但见这房间光线黯淡,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窗子,窗上安满了铁枝。
他只用耳朵查听周围动静,不久就查出小窗外面一直有人窥伺,假使他贸贸然趴上窗子向外面瞧看,势必被他们发现。
他感到此地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氛,他不但隐隐听到有人呻吟之声,宛如在极度痛楚中发出,同时也听到女子娇脆的嘻笑之声。
他方自踌躇要不要破门而出查个水落石出时,一阵步声传来,跟着门上的锁头发出响动,然后,木门被人打开。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劲装大汉,冷冷道:“姓卫的,跟我来。”
无名氏一言不发,跟他出去,由得他带领着向后面走去。
穿过一座院落,忽见一个婢女装扮的女子站在角门边。那劲装大汉向她拱拱手,道:“这厮就交给姑娘啦!”
那婢女点头道:“你可以出去了!”接着,她惊讶地望着无名氏,上上下下打量他。
无名氏斯斯文文地拱手道:“请问姑娘要把在下带往何处?”
那婢女笑一下,道:“你最好少知道点,现在跟我来吧!”
她转身走进去,无名氏只好跟她走。在走廊的末端,又是一座院子,院内布置得甚是幽雅,可是所植的花卉多半枯死。
在那院子内的台阶上,四个侍婢分作两列肃立不动,个个都是短衣窄袖,脚登蛮靴,背上插上刀剑之类的兵器。
台阶上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厅子,一个华服女人坐在太师椅上,椅后还有两个侍婢,都带着刀剑。那个女人厚涂脂粉,眉目都是画出来的,远看倒也甚是艳丽。
无名氏被带领到厅中,那个中年女人细细打量他一阵,道:“小伙子长得真帅。”
无名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个带他进来的婢女道:“大阁主的眼光一定错不了,这厮不但长得很俊,而且举止斯文,看来不像是练过武功之人。”
无名氏插嘴道:“姑娘错了,在下虽然读书的时间较多,但也练过三几手拳脚。”
那个中年女人缓缓道:“你练不练武都不关重要,我就是离魂阁二阁主销愁妃子范丹。我踏入江湖十多年来,当真还未见过像你这般出众的人才!”
无名氏惊讶地想道:“她居然就是二阁主!我从他们手下那等畏惧恭谨的神情推测,本以为他们的主人必定都是煞气腾腾、面目可畏之辈,那知二阁主却是个女人,外号还称为销愁妃子,只不知还有三阁主没有。”
他口中却谦逊道:“二阁主错爱之言,在下愧不敢当。”
销愁妃子范丹微笑道:“现在要转入正题,你留心听着,那就是我们有个任务交给你去做,假使做得妥当,算你造化大。如果做不好,谅你也没有面目见人!”
无名氏讶道:“那是什么任务,值得这等羞愧?”
销愁妃子范丹冷笑道:“那不是羞愧与否的问题,而是我立下的规矩。如果不成功的话,就得处以极刑,免得日后宣扬出去。”
无名氏道:“如若要冒着杀身之险,我宁愿不干啦!”
销愁妃子范丹冷笑道:“那有这么便宜的事!假使你不干的话,我们或者不难为你,可是运通镖局上下四十余人全部处死,并且把首级让你亲手带回去!”
无名氏皱眉道:“二阁主别开玩笑,几十条人命岂是可以儿戏的?”
销愁妃子范丹咯咯笑出声,起身走到无名氏面前,举手摸摸他的脸蛋,道:“你这个雏儿未曾听过积恨山离魂阁二阁主的毒辣声名,难怪这么胡涂,把他捆起来!”
两名佩剑侍婢应声跃到无名氏身边,一个把他双手扭到背后,另一个取出一条粗如小指的绳索,很快就牢牢绑住他双手,接着绕过他的咽喉,打个活结,那一端再缚在他手腕上。
这样无名氏只好用力扭曲自己的双手,不然一绷紧绳索,套住颈子的活结就会收缩,越勒越紧。
他当时不曾出手反抗,便是因见那条绳索幼细,自忖只须运劲便可震断,所以才不抗拒。但这等捆绑法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虽然不至于怎样,但总是令人感到难过。
销愁妃子范丹道:“我正在考虑着两个方法,一是让你和运通镖局胡冠章他们见面谈一谈。另外一法就是教你在邻室瞧着行刑的情况。”
无名氏暗自忖道:“我若果露出真正功力、定然使她惊异得瞠目结舌……”他觉得甚是好玩,便仍然缄口不语。
销愁妃子范丹接着大声下令道:“把这厮带往那边,与胡冠章见面。”
于是,一个佩剑侍婢抓着无名氏走出厅子,穿过院子,向左边走去。穿过几间屋宇,便在一个房间停住。那侍婢退了出去,过了片刻,有个劲装大汉把胡冠章带来。
胡冠章满面焦虑之容,一见房中之人竟是无名氏,不觉失声道:“卫兄你怎的也到了此地?”
无名氏把经过一说,胡冠章打个寒噤,道:“卫兄怎会说是敝局之人,以致遭上无妄之灾。那离魂阁两位阁主出名的心黑手辣,武功极是高强,在豫晋一带的镖行中人,若然碰上他们,就算是垮台完蛋啦!”
他停一下,接着道:“我还未见到他们,想不到卫兄都见过了。唉!这件祸事的起因无疑是我自己惹出来,前此不久,我局中接了一趟生意,途中被离魂阁手下取走。我当时虽不敢抗拒,但暗中却多方设法,联络了几个同道,要找到足以歼灭离魂阁的高手,彻底除去豫晋同业的大害。”
无名氏“哦”了一声,道:“他们当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么?”
胡冠章颔首道:“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务必斩草除根,一个都不剩。目下不但敝局上下之人都被抓来,连兄弟的家小也无一幸免……”说到这里,胡冠章已经面无人色,可见得他心中之惊怖。
无名氏道:“局主找些什么高人?以致他们对你这等疑忌?”
胡冠章道:“目下他们已知我求援于隐在南阳的十二金钱叶葆叶大侠,但叶大侠只是传闻隐居南阳,事实上谁也找他不到……”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其实是苦求长胜将军出手。”
无名氏怔一下,道:“哦,你找的是他老人家。”
胡冠章颔首道:“你是杜镇国的好友,当然也知道这位名撼武林,人人敬仰的英雄正是隐居在洛阳城内。”
无名氏连忙问道:“他老人家现在呢?到底肯不肯出手助你?”
胡冠章叹口气,道:“如果肯的话,我今日就不至于落得这般地步啦!”他接着又道:“那两位阁主有什么吩咐,卫兄你最好别和他们争执,这是为你着想。不管你是何等样的铁打汉子,他们都有手段使你屈服!”
无名氏知道他并非瞧不起自己,一定是积恨山离魂阁阁主们恶名太着,是以一般武林中人无不闻名胆落。这时,恰好门声一响,一个劲大汉进来,面上流露出邪恶的笑容,过来一把抓住无名氏。
无名氏本来胸中坦坦荡荡,可是忽然见到这个大汉的邪恶神色,立时用心寻思其故,顿时有所了悟。他心中一发急,随即运气聚力,将口中声音化为一股劲气,笔直送到胡冠章耳中。要知无名氏从未练过“千里传声”这种内家心法,但他在情急之下,为了不让对方听见,居然误打误撞地弄对了。
胡冠章双目一睁,望着无名氏。但那劲装大汉似是毫无所闻,冷笑道:“你们谈够了吧,跟我走!”
无名氏赶紧再用传声之法,道:“胡局主,目下我们一分开,他们势必分别审讯,以双方口供对证,终必查出我们所说的话。除非我们及时拟定同样口供……”
胡冠章不会施展这等内家上乘功夫“千里传声”,可是时机稍纵即逝,他又不能不作答,只急得他仰天大叫一声,道:“是啊,我也有此想法……”
那劲装大汉愕然瞪他一眼,叱道:“喂,你敢是发疯了?”
却见胡冠章双目发直,望着屋顶,那样子似是在倾听什么,当真很像精神狂乱之人。
接着胡冠章点头向屋顶道:“好,好,我明白了!”
那劲装大汉飞起一脚,踢在胡冠章胯上,胡冠章顿时扑开五六尺远,爬起身时已回复了正常神情。
事实上这一会工夫中,无名氏已想出一套简单的说词,告知胡冠章,以便在对头分别审讯时,可以互相吻合而不必将他们谈过的关于十二金钱叶葆及长胜将军之事全部抖出来。
那劲装大汉先把胡冠章赶出房去,接着押着无名氏循原路回去。一会工夫,无名氏又置身在那个厅子之内,面对着满面脂粉的销愁妃子范丹。
她异常自信地笑道:“小伙子,现在可肯负起我给你的任务?”
无名氏默然颔首,事实上他也不能不听从她的命令,只因他虽然能够出手对付这销愁妃子范丹,可是除非一举手就把她以及黑眉墨手沈扬一齐诛除,不然的话,运通镖局数十条人命以及胡冠章一家大小的性命势难保存。
那销愁妃子范丹面色一冷,道:“你的任务分作两个步骤,完成了第一步之后,才告诉你次一步如何做法。但你必须记着,此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并且如果泄漏出系奉命而为,不但你个人死无葬身之地,那运通镖局上下数十人及胡冠章一家性命,都将难幸免……”
无名氏无可奈何,只好细心聆听她的命令。之后,他就被一名佩剑婢女带领,向屋后走去。
从后门出去,只见一片宽大旷场,当中却有一间石屋,显得十分孤伶伶屹立旷场之中。
无名氏略一游目,便发觉这旷场四周都有人监守,若然有人想从那座石屋中逃出来,除非身插双翅,不然的话,万难逃出这些监视之人的耳目。
那婢女发出一声暗号,然后着他自己向石屋走去。
无名氏越过旷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入那座石屋之内。
只见那间石屋全部只有那么一间,大门敞开,门内却有座屏风拦住目光。
屋内一片寂静,他深深吸一口气,举步绕过屏风,走进屋子里。放目一瞥,只见此屋约是三丈见方,所有家具一应俱全,在屋角的床上,有个人盘膝坐在帐内,因此急切间瞧不真切。
他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大大喘一口气,藉以减轻内心的紧张。
纱帐内那个人影动也不动,但无名氏却感到那人的眼光穿透纱帐,落在他的身上。
这个想法使他更加不安,态度尴尬地浏览屋内布置,不敢再向床上望去。
过了一会,纱帐内突然传出话声,道:“你是谁?谁允许你进来的?”这阵话声甚是娇柔,显然是出自女子口中。
无名氏道:“在下姓卫。”他寻思了一阵,才接着道:“在下并不晓得此屋之中还有别人。”
帐中的女人冷笑道:“真的?他们怎会无缘无故送你至此……”
无名氏接口道:“不是别人把我送来,而是在下自己愿选择此屋。那位二阁主销愁妃子范丹当时沉吟了许久,才答应让在下暂居此屋。若果在下早些晓得此屋还有姑娘居住,就决不会选择此地。”
屋中沉默一阵,纱帐中的女人道:“我也不知你是否选错了地方,但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话已表示出相信了他的话,可是她居然不询问他为何会被范丹捉来?为何范丹肯让他选择居处等问题,这等态度不免令人感到莫测高深。
无名氏初时也淡然处之,但时候长久了,越想越发生出好奇之心。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长得怎样?她为何对自己突然出现竟会毫不好奇?但此刻要他先行说话,未免有点难于启齿,因此他只好抑制住自己。
不久,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却只有一个人。无名氏转眼向外面望去,却因有座屏风挡住视线,所以只好等候那人进来才能看得见是谁。
那阵步声到了门口,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摆放对象在门口的声音。然后,步声又起,由近至远,转眼便消失不见。
无名氏暗忖那人不知送些什么东西来,便起身走过去瞧看,原来是一个食盒,放在门坎之内。
他此时双手仍然捆绑在背后,因此无法把食盒拿起来,即使他想背转身以便用双手打后面提起食盒,可是由于手腕间尚有一条细绳连结住系在颈子那个活结,使得双手不能下沉,不然的话就会扯紧颈上活结,勒住咽喉。是以他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去取那食盒。
于是他回转到椅上,自个儿暗暗发怔。
片刻之后,纱帐中那个女人道:“喂,你没有把食盒提入来么?”
无名氏道:“没……没有……”
纱帐中的女人突然轻“啊”一声,道:“原来你被捆绑住,这种绑人手法称为‘连环死结’,除非有人帮忙,不然的话,任何身上武功多么高强,也无法挣脱。”
无名氏听了这话,觉得不大服气,忖道:“如果我不是要敛隐起一身功夫的话,早就震断腕间绳索啦!”
帐中传出话声,道:“你一定有一点不服气,是不?”
无名氏道:“不,姑娘这次猜错了,在下只是在担心你肯不肯帮忙我解掉绳子而已!”
她冷笑一声,道:“这话太不近人情,大凡是不近人情之事,必定另有用心或阴谋……”她一口就道破无名氏心中鬼胎,使他吃一惊,但也相当佩服。
她接着道:“我告诉你,你纵使武功很高强,也挣不脱这连环死结,不信就试一试看!”
无名氏无话好说,只好默然不答,也没有试图挣扎。
纱帐内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道:“你为何不试一下?哦!我明白了,你明知这条细绳乃是用南荒特产野蚕丝织成,谁也无法震断,加上万一挣动时勒住喉咙,估量我不肯助你解开,变成自寻灭亡,所以不敢轻试,是也不是?”
无名氏道:“在下因武功有限,所以不必试验!”
她“哦”了一声,道:“如果是这个缘故,那就是我猜错了。”
无名氏道:“在下凭世交关系,在运通镖局中任管帐之职,才做了数日工夫,便到了此地。”
她接口道:“这样说来,你果真武功有限了……”
无名氏也不晓得她是否相信,只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帐中的女人道:“你走过来,我替你解开那条绳子!”
无名氏如言走到床前,以他的目力那层纱帐自是遮挡不住,但他却没有向帐中瞧看,所以仍然不知道那女人长得怎样。
他依着对方的指示,背转身子,纱帐内便伸出一只皓白的纤手,解开绳子,手法巧快熟练异常。
无名氏双手得到自由,便自行扯开颈上的活结,一面道:“姑娘好像非常熟悉这条绳子的来历和打结的手法,使在下十分诧异!”
纱帐内那个女人回复了盘膝端坐的姿势,道:“我当然熟悉啦,黑眉墨手沈扬是我的师兄。”
无名氏讶然道:“哦?那么他们为何把你幽禁于此,好像幽禁在下一般?”
她缓缓道:“这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总之,我在这间石屋之中,已经独自住了三年之久!”
无名氏道:“只有你一个人么?能不能出去散散步?不然的话,岂不是郁闷得要死?”
她道:“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我如果违抗他的命令,则他说过那些恐吓我的话,便会一一实现。他这个人一向心黑手辣,说得出做得到,我只好俯首服从。”
无名氏低声道:“你可怨恨他么?”
她轻哂一声,道:“你问这个有什么用意?”
无名氏道:“没有……没有什么用意,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称谢一声,举步走开,但很快便又回到床边,手中已多了一个食盒。他把食盒打开,里面一共只有两大碗面,于是他捧起一碗,递到纱帐旁边。
纱帐内没有伸手出来接住,却听她道:“你为何不敢望我一眼?可是听他们说过我长得奇丑惊人?”
无名氏道:“不,不,我连姑娘贵姓也不晓得,怎会知道你长得……”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抬目向帐内望去,目光到处,帐内的一切情形虽是看得十分真切,但仍然瞧不出她的相貌。敢情那个女人用衣袖遮住一半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因此,他只瞧见那个女人秀发披垂,两道眉毛很长,眼睛灵活好看,露出来的一部份面庞的肤色甚是洁白。
若果照这样推想,这个女郎就莫不是很美,也不会奇丑惊人,无名氏怔一下,暗忖她的鼻子以下的部分一定是残缺伤毁,所以她才用长袖遮住。当下微微一笑,道:“在下觉得一个人的美丑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内心不丑恶卑鄙就行了!”
那女郎伸出一只手把碗接住,无名氏便走开一旁。这时,他突然泛起满腔心事,竟无法吞咽那碗美味的面。他本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从这个女郎的长眉明眸上忽然记起凌玉姬,加上目下的处境使他十分不安,所以不想吃东西。
不久工夫,纱帐内递出一个空碗。无名氏正要去接,却见那只晰白的纤手一扬,那个面碗顿时飞起寻尺高,然后向地面砸下去。
无名氏怔一怔,心想她突然砸碎这碗有什么意思?正在转念之际,那个面碗已掉在地上,却不闻破碎的脆声。
无名氏转眼一瞥,只见那个面碗平放在地上,生似小心地放好似的,大概是力道平均,所以汤碗竟不破裂。这一手看起来不算得什么惊人绝技,可是事实上用劲之巧,却不是等闲之人办得到。
她冷哂一声,道:“这碗面内没有下毒,你为何不吃?若果他们要取你性命,根本不须使用这等手段!”
无名氏道:“我不是怕他们下毒,只是不想吃。”他接着问道:“姑娘贵姓啊?”
她应道:“我姓殷,以前人家一向称我做殷三姑。”
无名氏讶道:“后来人家不这样称呼你么?”
殷三姑道:“我出嫁之后,人家自然要改口啦!”
无名氏“哦”了一声,道:“对不起,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这三年来你丈夫来过此地没有?”
殷三姑道:“他么?哼,整日沉缅在醉乡中。”她突然沉吟一下,接着道:“其实也很难说,他也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无名氏大惑不解,道:“殷三姑为何有此想法?”
她道:“我那师兄心黑手辣,一向又十分不满我那个丈夫,谁知道他会不会下毒手杀死他?”
无名氏沉吟一下,道:“假如此事被证实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殷三姑冷冷道:“那时我就找他们拚命!”
无名氏觉得有点胡涂,心想她如果有力量拚命的话,为何现在不拼?她怎会肯乖乖的住在此地?以她一身武功,其实大可以设法逃走啊!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以后整个下午,两人都没有开口,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第二日的中午时分,殷三姑首先打破这种缄默。她道:“假如你想逃走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无名氏愕然道:“你有什么妙法?”
殷三姑道:“恕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要逃走的话,我却愿意帮助你!”
无名氏皱眉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点也想不通你为何肯帮助我?你帮助我逃走的办法,一定是打算留给自己在必要时使用。”
殷三姑道:“你聪明得很,不错,我本来要留给自己用的。可是……可是你沉默得像一尊石像,而且我看出你有决心可以很久不说话。”
无名氏微笑道:“你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三年之久,我虽是不说话,但你当作没有我这个人还不是一样么?”
殷三姑轻叹一声,道:“你自己可知道?你和我平生所见的男人都大不相同。我在未出嫁之前,镇日所接触的男人个个都是一流坏蛋,我已不知上过多少次当,吃了多少亏。出嫁之后,我们夫妇在一个僻静的城市居住,那儿的人,个个顽固冬烘,庸俗不堪,同时我的丈夫开始郁郁不乐,日日酗酒。以往这些岁月,都像是连接不断的噩梦……”
她突然撩起纱帐,第一次离开那张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