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维看在眼中,不觉十分迷惑,暗想难道自己这两日所作所为的每一件细节,都能够令武林人引起这么大的兴趣?想到这里灵机一动,暗忖假如他们真的对自己这些秘密有极大兴趣,何不藉此与他们交换一下?
主意一决,面上的笑容登时变得十分含蓄,令人觉得深不可测。无心长老和天尊者都讶然瞧着他,彷佛瞧见一个天真未凿的童子忽地变为一个城府深沉和阅历丰富的中年人。皇甫维已开口道:“区区本不是为了报告这些事而到贵寺来,既然无法谒见无闻长老,区区也不愿说什么话了。”说时已站起身子,无心长老慈眉轻皱,道:“这个……这个……”天尊者又接着道:“施主请留步,关于你想见敝师伯此事,实有不便之处,施主何必教家师作难?”皇甫维听来听去,发觉敢情缠到最后,自己还是没有收获可言,心中一烦,道:“既然无法见得无闻长老,也就算了,我本来还有一个疑问,目下也不问啦!”他举手向无心长老施了一礼,便向禅房外走去。
无心长老和天尊者似乎被他这种决然而去的态度所楞住,都一言不发。皇甫维一直面向着门外,无意中依稀瞥见一条人影微晃即逝,心中大吃一惊,想在少林寺之内,难道还有外人潜入?假如猜得不错的话,则这人武功之高强可想而知。否则以无心长老和天尊者两人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的人物,谁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而掩到门外窃听?转念又想道:“无心长老在此,少林寺中之人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要不就是我眼花看错?”
他一想心事,不知不觉停住脚步。无心长老和天尊者两人交换了几个眼色,无心长老最后点点头,似是同意天尊者的意思。天尊者立即起身,缓缓走到皇甫维身边,先吸一口真气,功运全身,然后道:“请问皇甫施主乃是皇甫孤老施主的什么人?”
皇甫维突然转身,就在这一瞬间天尊者双肩不晃,双膝不动,蓦然间已退开五六尺之远,彷佛极为戒备对方会突然出手的神气。
皇甫维怔完又怔,心中迷惑已极,不禁讶然道:“尊者你……你说的是谁?区区从未听过皇甫孤这个名字!皇甫孤是谁?”
天尊者缓缓答道:“他就是一皇三公的一皇……”
皇甫维心中大喜,忖道:“我也听过‘一皇三公’之名,那三公已经见过,但一皇是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现在总算知道他叫做皇甫孤。”
无心方丈微微舒口气道:“他不是啦!”语声中透出既放心但又失望之意。这句话仍是向天尊者所说,话中的“他”自然是指皇甫维,至于“不是”什么,那就只有天尊者方能会意。
皇甫维暗中却微有所感,但这时已无话可说,便告辞走出禅房。知客僧真度奉命送他出了山门,方始止步。
他独个儿缓步下山,一边走一边寻思数日来发生之事。他虽然知道这一切后面另有秘密,可是目前尚无法解答。沉思中已走到一条古树夹道的山路上,四周但闻风声鸟语,空气清新异常。他深深吸一口气,想道:“这些事情就算让我想出一个道理,但仍然不敢确定对是不对,不如等回到家里,向义父问个明白。”
他一旦抛开思虑,马上便觉得十分轻松,口里轻轻哼着小调,继续向前走。忽然间发觉身后传来一下极为低微的声息,似是有人轻轻嘘一口气,并且近得就在两丈以内。皇甫维俊目一眨,心想如果身后真的有人,而且迫近到两丈以内而自己还没有发觉他的脚步声,这人武功之高,最少也在司空表之上。
这个想法如果不错,问题就来了,第一这个人是谁?是少林寺方丈无心长老亲自赶来?抑是天尊者?如若乃是天尊者,武功已经这样高法,无心长老岂不是已达到不可思议的境地?第二个问题就是他既然能够无声无息地迫近到两丈以内,又何以要发出低嘘之声?
这些念头说起来啰唣,但皇甫维只不过眨眼之间就便已想完。
他提高警觉,暗暗运功护身,一面装出毫无所觉的样子,继续轻松地地向前走。
走得十来步远,后面突然传来一声佛号,跟着有人说道:“皇甫施主请留步……”
皇甫维觉得那口音极为陌生,从来未曾听过,不由得大为惊讶,心想既不是无心长老或天尊者,那么会是谁人?
停步回头一瞥,只见一个肩披红色袈裟的老和尚,稳如泰山般屹立在路中心。
这位老和尚相貌甚为威严,但皇甫维却觉得他的目光太过阴鸷,好像配不上那副威严肃穆的外貌。
他装出惊讶之容,道:“大师可是叫我?”
老和尚微微颔首,锐利的眼光不停地在他面上盘旋,好像想把他的心看穿看透。皇甫维跟着又道:“大师法号怎样称呼?可许见告?”
“老僧无意,现任少林寺达摩院监院……”他微微一顿,接着道:“皇甫施主对老僧之名,也许有个耳闻!”
“当然,当然……”皇甫维衷心地道:“大师是少林三长老之一,天下谁不知道!”
无意长老微微一笑,但甚为矜持。皇甫维又接着道:“长老居然亲自离寺追来,敢问有何见教?”
老和尚道:“你不是想见敞师兄无闻么?”皇甫维点点头道:“不错!”老和尚道:“你以前见过他没有?”
“没有!”他简短地答复。
“那么你纵然面对着他,也认不出了?”
“当然认不出啦,长老这样问法,究竟有什么用意?”他当真被这老和尚问得心中十分胡涂。
“你知不知道他不见外客的原故?”
皇甫维更觉胡涂,摇了摇头,道:“区区怎会知道无闻长老的隐情呢?”
老和尚眼光变得更加锐利,沉吟一会,道:“老僧相信你的话。假如我自认是无闻,你信不信?”
皇甫维茫然道:“我不知道信不信才好……”使眼一眨,忽然微笑道:“长老一口气把我问昏了头啦,你让我歇一歇才回答好么?”
老和尚想一下,点头道:“这个有什么不可以……”皇甫维道:“我离开贵寺的时候,忘记再问方丈长老一句话。”
老和尚道:“你不是说要歇一歇?怎么又说起话来?”
皇甫维道:“长老你有所不知,我不单是被你问昏了头,其实这两三日来之事,早就把我搅胡涂了!刚才我忘了再问方丈长老那句话,我知道除了少林寺三长老这等地位的人之外,别人都不敢回答,像司空表之流,他提也不敢提。”
老和尚似是已发生兴趣,口中重重的哦一声,道:“司空施主目下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流人物了,他也不敢说么?是什么问题?”
皇甫维立刻接着道:“就是关于一皇三公中的一皇……”他已瞧见对方面色微变,立刻解释道:“我知道要叫司空表说出一皇三公四个字都极为忌惮,更别说要他说出这一皇三公的底细了。”
那自称无意长老的老和尚点头道:“不错,这四个人确实令人忌惮,你想知道什么?”
皇甫维听出他言中之意,已表示出凭他少林三长老的地位,并不在怕事忌惮之列,分明已中了自己激将之计,连忙问道:“我只是想知道那被封为‘一皇’的皇甫孤是怎么的一个人,是好人抑是坏人?他的武功如何?”
老和尚想了一下,道:“论起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一身集正邪两派之长而独创一格。你莫看轻这两句话,错非问着老僧,别的人连一句也答不上来。你可知道其中之故么?”
皇甫维心想我正要问你,你倒反问起我啦……当下摇摇头,老和尚道:“他的一生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武林之中曾经见过他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能够说出来的却寥寥无几……”
“他们都不敢说?那么他一定是很凶的人了?”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因为曾经见过他的人,几乎都全部丢了性命,那里还能说话?”
老和尚又补充道:“他有没有朋友不得而知,但他的仇敌除非不会碰上他,否则一定丧命!”
皇甫维虽然向老和尚身后望了一眼,迅即收回目光,道:“他的仇敌都不能逃脱他的毒手?”
“逃脱?哼,老僧从未听过有人能抵挡得住他出手一击的。他曾经宣布过,任何人只要抵得住他出手一招,当时绝不再杀害此人。”
皇甫维笑道:“长老可相信这话?”无意长老道:“这话当然不假的了,老僧未曾听过有谁逃得活命!”
“既然无人逃得活命,就算不是一击成功,也无人能加以证实,长老你说是也不是?”
无意长老微微一怔,道:“这一点老僧当真没有想到过!”皇甫维道:“谢谢长老了,区区还得赶在天黑前下山。”无意长老面色一沉,道:“你问了老僧许多话,这样就想走了么?你这次到少林寺来,到底有什么事?”
皇甫维道:“区区见不到无闻长老,就没有事了!”
老和尚沉默了一阵,威严的面上遮掩不住内心情绪的波动,最后他似乎已下了最大的决心,缓缓道:“老衲就是你要找的人,你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皇甫维喜道:“唉,无闻长老你为何不早说呢,真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老和尚微现紧张之容,等他把东西取出来。皇甫维突然惊觉,道:“且慢,我怎知你是不是真的无闻长老?”
老和尚微恚道:“老衲不能把法号刻在额上,还有什么办法能教你相信?”
皇甫维笑道:“区区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佛门弟子有度牒可以证明身份,不过度牒也不行,你们是师兄弟,自然有法子不告而取。”
老和尚大为震怒,冷冷道:“皇甫施主可是成心戏弄老僧么?”
皇甫维见他形势威猛,语气不善,不觉退了两步,道:“我只是想到就说,难道老禅师你以为没有这种可能?据我所知,别说是师兄弟,有时真的兄弟骨肉也会见利忘义,做出卑劣之事!我当然不是说大师你……”
老和尚面色忽然松弛下来,淡淡一笑,道:“施主说得好……”话声未歇,陡然眼中精光暴射,踏前一步,当胸一掌疾劈出去。
皇甫维面对着“一皇三公”中的日月星三公,也毫不畏怯,但这刻却被老和尚出手时那种凶猛绝伦的威势所慑,心头一凛,竟不知应该奋力抵御或闪避的好?就在这略一犹豫间,一股狂飙暗劲当胸压到,在这生死一发之际,皇甫维猛然提一口真气,护住前胸,同时翻掌向外一拂。
只听“噼啪”大响一声,皇甫维的身形有如断线风筝,歪歪斜斜地向后侧飞去,撞在一株碗口大的树干上,竟把那树齐腰撞断,发出一片枝断叶落之声。
皇甫维胸口已挨上半掌,他本以为那老和尚乃是少林三老之一,手底何等厉害,这一下非立刻当场毙命不可,谁知这一掌挨过之后,居然没死,仅仅觉得胸口间血气翻腾,极为难受。同时背脊因硬碰在树上,疼痛异常。
再看那老和尚,只见他面色惨白,双脚钉在原地,动也不动。乍看好像用力过度,一时未能恢复,但再看多一眼,又好像是因对方挨了一掌后,居然不死楞住。
皇甫维心中既想趁机赶紧走开,可是胸中血气汹涌,不得不暗暗挨在断树上,调元运息。
眨眼间老和尚面色续逐渐恢复红润,突然举步缓缓走来。皇甫维大吃一惊,暗暗运集全身残余气力,硬把胸口间的热血压下去。然后仰天朗笑一声,道:“少林三老,原来也不过如是!”
老和尚一怔神,似是奇怪他能开口说话,而且声音铿锵震耳,分明一身武功犹在。不觉停住脚步,凝目瞧着他。皇甫维本想说:“少林三老也不过是暗箭伤人之辈。”但只说了一半,便感到无力再说,只好半途咽住,这句话反而变成轻视对方武功的意思。
老和尚凝立了一阵,突然向山上来路奔去,眨眼间已失去踪迹。
他这个举动反倒叫皇甫维摸不着头脑,但大敌一去,心力登时松懈,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他才感到内伤不轻,倘若刚才有时间调元运息,这种内伤不难痊愈,可是经过他强自运气抑压,又开口说话,内脏间已积有不少瘀血,同时真气散去不少,丹田之间隐隐作疼。
皇甫维想想那老和尚的行径,一点也不是佛门高僧所应为,心中勃然大怒,突然间又吐了一口鲜血。
在这等内伤之时,最忌动气,是以他的伤势又增加了几分。他定一定神,心想此时万万不能生气,否则幸而没有死在对方掌下,反而自己气死,岂不冤枉?当下静心思忖道:“我若沿大路下山,说不定那老秃驴又回头追来,好在嵩山范围极大,我只要落荒而走,他决找不到我。”心意一决,便勉强举步向树林内走去,刚刚转到树后,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轻噫一声,忍不住悄悄从树丛缝隙中望出去,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心头为之一震。
外面这时一个身披黄色袈裟的中年僧人,正在察看那株断树与及地上的血迹。这和尚正是地尊者。
他怀疑地忖思一下之后,旋即奔上山去。皇甫维大大松口气,心想这地尊者一身武功当真不弱,若不是他轻噫一声,并且停步查看,只怕他纵然走过,自家还不知道曾经有人经过。
日暮时分,皇甫维跌跌撞撞地走了不少路。他身上越痛苦,求生的意志越发坚强,并且一再向自己保证不久以后,必到少林寺去报却此仇。他把一身狠劲都用出来,一步也不停地走到一座山坳之内,只见四面都是巉巉石壁,洞穴甚多。
夕阳已隐在山后,暮色四合,他望望那些洞穴,心中暗喜,找到一个内宽外窄的石洞,钻进去之后,先服下几粒丹药,提住那口断断续续的真元之气,然后盘膝跌坐,静心运功。
到他睁开眼睛之时,望望洞外,仍然是一片暗暮。但觉伤势已好转不少,背上的硬伤已好了十之七八,腹中饥肠雷鸣。他暗暗冷笑一下,想道:“我总算死不了,而且想不到我运功入定了一日一夜,老秃驴居然没有搜到这里。”寻思之际,一面探手入囊,又取出几粒丹药吞下,立时饥饿全消,精神更为振奋。
他出洞活动了一下,自觉已好了十之四五,便又回到洞中,继续用功。一日一夜之后,他再次睁开眼睛,在暮途中出去活动一下,忽然觉得这一昼夜工夫,伤势只进步了一点,几乎连以前的一成也及不上。
他心中大大不服气,便回到洞中打坐运功,又是一昼夜过去,试一运气活动,虽然伤势已无妨碍,但劲力只在平常的五六成之间。经过这两昼夜的白费气力之后,使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事实,当下迫着自己先把复仇之念放开。
他又回到洞中打坐,直到天亮,走出去辨认一下方向,便向东南方走去。走到下午,仍然在群山迭岭之内,而且山势越来越险恶难测。他好几次故意到附近最高的山顶之上,意欲辨清方向地势。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总是还有更高的山岭横亘四周,根本无法找到出山的道路。
但皇甫维毫不气馁,又认定一座陡峭危立的山峰,手足并用地攀上去。这座山峰委实险峻,好几次都无路可走。皇甫维一来身怀武功,二来立下决心之后,坚忍不移。被他转来转去,到底想出法子,飞渡天险。
夕阳斜晖中他已翻上峰顶,放眼一瞥,但见这峰顶竟是一块亩许大的石坪,在石坪中心有块房屋般高大的岩石,傲然屹立。他回身略略浏览一下,但见众山均在脚下,不禁想仰天长啸一声。
峰顶上罡风凛冽,劲厉异常,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气不时漫淹拂过峰顶。皇甫维突然间凝神而听,果然一阵营营之声送入耳中。
“这就奇了!”他讶然想道:“在这猿鸟不到的千仞峰顶之上,难道还有蚊蝇之类?这些飞虫竟能抵御劲烈罡风么?”他越是留心倾听,越是肯定营营之声,乃是成群的苍蝇飞动时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查出那阵蝇飞之声乃是从石坪中心的巨岩附近发出来,当下缓步走过去,心中不无戒惧之心。假如乃是一群苍蝇,倒也罢了。如果是一群巨大的毒蜂,可就不能等闲视之。
走到近处,但觉营营之声更为响亮。他慢慢沿着巨岩绕过去,只见巨岩的一面平滑得有如一堵高墙,在当中处另有一块一丈见方的岩石,恰恰处落在巨岩前两尺的位置,生似一座挡在门外的巨大屏风似的。这块屏风大石对正之处,果真有个洞口,那阵营营之声,正是从洞内发出来。皇甫维一面泛起好奇之心,同时也恍然大悟。
原来那阵营管蝇飞之声,既不是在空旷当风之处,便不十分令人惊异。不过这地方高入云表,气候寒冷,居然尚有苍蝇,仍然不免发人讶异。
他侧着身躯从洞的石壁与屏风石之间闪入去,探头向石洞内一望,只见那石洞约有两丈方圆,甚是宽敞明净。山顶上的罡风虽然劲厉,却因洞门外有那块屏风大石,恰好把风势挡住。洞内反而甚是和暖。
他略略一瞥,便大吃一惊,原来洞内有床有几,床脚壁下还堆放着几个大麻袋,袋中均盛着东西。这些不说,那石床上居然有个人静卧不动,面向着洞壁,因此没有法子瞧见他的面貌。
在那人身上,一大群苍蝇上下飞绕,发出吵耳的营营声。
石床上的人似乎已习惯了苍蝇群的侵扰,理也不理。皇甫维起初疑惑那人已经死掉,故此任得苍蝇聚集头面而及全身。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分明尚有呼吸,身躯犹自微微起伏。
皇甫维正在疑惑之际,鼻端忽然嗅到一股腐烂恶心的气味,赶紧闭住呼吸,皱眉寻思。
这时他肯定这股恶心臭味,必是从那人身上发出,正因此故,才会引来那群苍蝇。
那群苍蝇突然分出七八只,向他飞来。皇甫维心中充满厌恶之情,忍不住跃入洞去铁掌连劈带拂,转眼间把那群苍蝇完全驱出洞外。那些飞蝇一出到外面,吃罡风一刮,完全失去影踪。
洞内忽然沉寂下来,皇甫维一直闭住呼吸,因此只听到那人低沉粗浊的呼吸声。
那人似是感到苍蝇消失得奇怪,缓缓转过身子。皇甫维一看之下,几乎要呕,肚子里难受之极。只见那人整个面庞完全溃烂,血脓弄成一片,鼻子嘴唇和眼眉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对眼睛,却也堆满了黄白色的眼屎。他的身体上倒没有腐烂,双手完好无事,但双膝以下的裤管因已撕掉,露出来的股骨以迄脚尖,全都布满干血和臭脓,有些地方已见到骨头。
皇甫维极力忍住那阵难过欲呕之感,大声道:“喂,你可看得见我?”
那人眼睛一眨,身躯动一下,似是要挣扎起身。但忽又停止动作,从喉咙中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
皇甫维又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他不但听不出那人说话,而且因那人已没有了五官,故此连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那人眼睛眨了几下,蓦然闭住,动也不动,若不是胸腹之间在起伏,真以为他已经死掉。
皇甫维突然举起手掌,运功聚力,心想如果自己处于他这种悲惨可怖的境地,毋宁立刻死掉。因此这刻最妥当的处置,就是一掌把他劈死!
他正要出手,那人蓦然又睁开眼睛,这一次眼中现出奕奕神采,似乎突然间已经好转很多。皇甫维只好放下手掌,朗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忙么?”
那人点点头,缓慢地抬手探入胸前衣服之内,取出一个玉盘,颤巍巍地递给他。
皇甫维见他那副形状,早已作呕,当真不敢伸手去接他那个玉盒。
那人眼睛眨了两下,突然流露出恳求的意思。皇甫维怔一阵,心想此人眼看已遭受到天下间奇惨的遭遇,自己不能救他,心中已经有点难过,岂还能连一个玉盒都不敢接过来?
他心中一阵激动,便不顾一切,上前伸手把玉盘接过,大声道:“你可是要我替你把这玉盒送给谁么?”
那人吃力地点点头。皇甫维又问道:“送给谁呢?”
那人已闭上眼睛,隔了一阵,突然深深吸一口气,身形暴涨,跟着一挺身,已坐起在床上。
皇甫维大为惊诧,心想这人在目下这般奇惨的情况之下,尚有这等惊世骇俗的功力,若然是平时,总可以列入武林前几名的高手以内。
正在转念之际,陡见那人身躯一震,喉头略略有声,皇甫维不暇思索,突然一掌轻轻拍去,掌势拍向那人后背的“命门穴”上,相隔尚有尺许,便收回掌势。
那人低吼了一声,腰肢忽然能够挺直,转目向皇甫维望一下,点了点头,似是道谢之意。须知皇甫维这一掌乃是内家中绝顶功夫,恰好在对方真气欲断未断之际,运掌力逼入他要穴之内,助他真气接上。要不然那人极可能因这口气提不住,当场毙命。
只见那人似是不愿浪费时间,伸出右手,用食指上长达一寸的指甲划在石床上,砉砉有声。
皇甫维向石床上瞧去,只见那人的指甲在石上划出痕迹,竟然是在写字。
那人写道:“十日后即五年期满,请速送与鬼医……”
皇甫维心中甚觉不解,暗想这人危在旦夕,处境悲惨可怖,任何人处于这种境地,应该只设法救自己一命,但他还殷殷要托人把玉盒送与那“鬼医”,这种举动用心,真令人大惑不解。
那人已继续写道:“你贵任大名?”
皇甫维在声道:“区区复姓皇甫,单名维。”
那人听了突然一震,抬目瞧他,忽然发觉他双眉眉心各有一颗痣,身体又是一震,疾然写道:“是一皇三公的……”皇甫维已知道他下面的意思,大声道:“是不是你不必管,我答应替你送到便了。”
那人眼中露出焦急之色,蓦地一长身,扑向皇甫维身上,一手击敌,一手抢那玉盒。
皇甫维本来就极怕他那一脸脓血,见他突然扑来,一时倒没想到他的用意是要抢回那玉盒,生怕他的面部碰到身上,疾然以掌背拂出去,身形同时暴退。
那人只惨吼一声,便仰跌回石床来,动也不动。皇甫维猛一跌足,纵回床边看时,只见那人这回当真死掉,结束了悲惨可怖的挣扎。
他不忍再看,疾然退出石洞,大大呼吸一下,遥望着夕阳残晖,想道:“我为了不敢碰触他的身体,是以使出劈空掌力,虚虚挡他一下,谁知他禁受不起这一震之力,竟然死掉,唉……”他懊悔地叹口气,又想道:“其实这样也好,免得他多受痛苦,反正我曾经答应过把玉盒送到那位鬼医手上,他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
夕阳渐渐被远山遮住,皇甫维怔了一阵,决定不再入洞翻动那人的尸体,赶紧寻路下山以免过了十日期限。
这一夜他一直赶路,天明之际,已到达一个镇甸,先吃些早点,顺便打听一下道路,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许州地面,许州城就在东南十余里处。
不久,他已走入许州城,先找一家客栈要了个房间,略事盥洗,并且换了一身衣服,在房中休息到晌午时分,便准备出去吃午饭。昨夜奔驰之际,他想来想去都无法猜到那个玉盒内装的是什么东西。而那人所说的“五年期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可以肯定的,便是这五年之限一定极为重要,否则他垂危之际,绝对不会还惦记着这件事,然而目下只剩下十日期限,假如那“鬼医”住得太远,根本无法在期限内送到。何况那“鬼医”是谁?住在那里?那个托自己送玉盒的人又是谁?这些疑问目前无法解决,却又不得不先图解决。他沉思了一阵,突然对着镜子,小心地把眉心的两颗红痣剥下来。
他本想换过一副面目在江湖上走动,但转念一想,最近数日的遭遇,那些武林人物无不对他双眉红痣发生兴趣,假如换了面目,有些寻上身的的事便不能发生,岂不是少了许多线索。
于是他重复把那两颗红痣装上,大声叫店伙过来,有人在门外低沉地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皇甫维心头一动,暗想这个伙计不但早先未曾见过,而且他为何生像是在门外等候自己叫唤似的?转目望去,只见这店伙身材结实,头上一顶毡帽压到眼眉之上,遮住半截面孔。
皇甫维丝毫不露出神色,悠然道:“我想跟你打听一点事情……”那店伙低沉地道:“客官尽管下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甫维暗中一笑,心想果有这种矫饰作态的店小二。当下道:“这许州城内有那些出名的武林人物?”
那店小二眸子一亮,缓缓道:“据小的所知,有两位人物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头一位是中州一剑许伯英大爷,不过他老人家近年来已经隐居家中纳福,不再出来走动。第二位就是铁胆马君武。”
皇甫维点点头,道:“姓马的住在那里?”那店小二歇了一阵,才道:“客官特意来此找他么?”皇甫维道:“那也不是,不过我听到他的外号叫铁胆,觉得很顺耳,打算去拜访他,并且请教几个问题。”
店小二道:“马爷素常很少在家,纵或没有出门,也甚为忙碌。”皇甫维微微一笑,道:“那么我很难见到他的了?”店小二道:“那也不然,假如客官把想问他的问题说一两个出来,让小的先行转告,或许能引起马爷的兴趣。”皇甫维呵呵一笑,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等如说问你也是一样,对么?这样也好,我所要问的,关系着武林中五年前发生的一个大秘密……”
那店小二本来想开口分说,但皇甫维不但已说下去,并且提及是一个五年前的大秘密,当下眨一下眼睛,便不言语。
皇甫维接着道:“要明白这个大秘密,必须先提及另外一些武林高手,咦,不行,你听了也摸不着头脑。”
店小二道:“客官何妨说一点,小的也许听人提起过。”皇甫维摇摇头,道:“你多半搅不懂,譬如武林中有一位鬼医,你可听过?”店小二道:“当然听过,他的姓名是向公度,住在……”他忽然停口,反问道:“客官可是说的这位鬼医向公度?”
皇甫维道:“不错,不错,武林难道还有另一位鬼医不成?我说的正是他……”他停顿一下,又道:“你也许只听过人家提及他的姓名,关于他武功与及时常和什么人在一起等事却一无所知,这样的话,你仍然听不明白……”那店小二目光连闪,已露出怀疑之意。突然道:“小的实在只因听过来往的客人提及一些武林人物的事迹,故此略知一二,客官不说也罢。”他转身把茶壶取了出去,一会功夫,便送来新泡的茶。
皇甫维斟了一杯之后,双目望着茶杯,面上泛起含蓄的笑容。那店小二在一旁,微露紧张之色,凝视住他的举动。皇甫维举起茶杯,沾到唇上,正要啜饮,房门外突然出现一人,宏声喝道:“马君武你乔装店伙,有何用意?”
皇甫维失手把茶杯跌在地上,转眼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六旬上下的老者,相貌雄壮,腰间佩着一口长剑,气度不凡。再转眼看那店小二,这时已把毡帽取下,露出一幅凶横的面貌。双目含怒瞪着门外的老者,厉声应道:“姓许的你凭什么管这闲事?”皇甫维心中暗喜,敢情这两个许州知名的人物已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姓许的老者冷冷一笑,道:“老夫一直让你在本城立足,你却以为老夫惧怕你师父妙手巧匠耿青,居然坐地分赃,无所不为,你以为老夫的剑不能斩你首级么?”
铁胆马君武凶横地大笑一声,道:“姓许的,你莫以为真是本城第一位人物,大家把你捧得久了,你就真的以中州一剑自居!今日你胆敢扯破面皮,向我马君武寻事,大约是已听知家师和……”他话声忽然一顿,望望皇甫维一眼,接着道:“你大约是听到家师快要抵达本城的消息,所以抢先下手,是也不是?
中州一剑许伯英眼中露出讶色,道:“他居然离开老巢?跟谁一道来的?”
铁胆马君武道:“这个你别管……”皇甫维忽然插口道:“等一下,我或者猜得出来……”中州一剑许伯英这时第一次瞧他,突然一震,凝目望住他。马君武也疑惑地看着皇甫维,道:“你也猜得出来?”
皇甫维悠悠地道:“方才我们无意提起鬼医向公度,而你快要把那人说出口时,突然停住,望我一下。由此推想,那人纵或不是鬼医向公度,却也必是与他有关的人……”中州一剑许伯英深深吸一口气,登时恢复常态,道:“不错,不错,老夫一时竟想不起就是这个恶人!阁下机智超人,敢问贵姓大名?”
皇甫维道:“区区复姓皇甫,单名维……”许伯英的面色忍不住又变了一下,拱手道:“久仰,久仰……”
铁胆马君武似是不愿他们两人多说,厉声道:“姓许的你既带剑在身,我这就领教你几手剑法,走,我们到后面的场子去!”
中州一剑许伯英微笑道:“很好,老夫正要为世除害,久闻马君武你是妙手巧匠耿青手下九恶之一,老夫且看你得了耿青多少绝艺?”
皇甫维心念一转,忽然道:“两位且慢动手,区区有些不明之事,想向马兄请教……”
中州一剑许伯英立刻道:“皇甫兄尽管说,等到问完之后,我们才动手不迟……”口气中甚为谦逊。
马君武道:“你不必问了,前几日洛阳司空表遣出十二弟子,冒着风雨四出找你,为的是什么缘故,我现在才明白……”
皇甫维听了一怔,心想难道司空表已把“免死金牌”之事泄出江湖?那中州一剑许伯英也同时露出讶异之极的神情,道:“你明白什么?”
马君武大笑道:“就是为了他身上的宝贝……”说时神态甚为凶横,攫夺之心已暴露无遗。皇甫维皱皱眉头,道:“什么宝贝?我真的听不懂……”马君武道:“你囊中宝光外映,行家眼中,一望而知必有价值连城的宝物。至于是什么东西,那就要打开腰囊瞧一瞧才晓得了!”
皇甫维暗想那“免死金牌”既然能骇退“三公”,大概当真是件宝物,便不再说,转过话题道:“这且不管他,我要请问马兄的是令师与及鬼医向公度何时到达本府?”
铁胆马君武沉吟一下,道:“这个……说不定……”
中州一剑许伯英抚剑冷笑道:“你如怕老夫听见,我可以先走开……”
皇甫维悠然道:“若然许老师把你杀死,他们在十日之内,会不会出现?”铁胆马君武浓眉一皱,道:“也说不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甫维耸耸肩,道:“没有什么,你们动手吧!”
马君武突然骈左手食中两指疾点皇甫维右胁,跟着右手一招“分光捉影”,巧妙无比地拍向他面门。口中喝道:“你想开溜么?没有那么容易……”许伯英呛地亮出长剑,厉声道:“住手……”但这时马君武的左指右掌已攻到皇甫维身上,许伯英就算想出手相助,也来不及。皇甫维突然抬手向外一拂,掌锋指尖罩住对方左右两手的脉穴,迫得马君武不得不急撤招数,同时退开两步。皇甫维一拂之后,便即住手,悠然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取你性命……”马君武听了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中州一剑许伯英接口道:“姓马的,咱们到后面去打!”铁胆马君武心想那皇甫维武功高妙,暂时还是不惹为上,往后有机会便暗下手……想到这里,不由得更恨起那许伯英来,须知如果不是中州一剑许伯英忽然出现,那皇甫维早已喝下那杯放有迷药的热茶,他身上的宝贝也就稳稳落在自己手中了!
他昂然道:“走,咱们后边去,皇甫维你有何打算?”皇甫维道:“我自然要跟去观战,假若马兄你不高兴,区区奉陪几招也无不可……”马君武冷冷一笑,当先出门。三人转到店后,却是一座地方宽敞的花园,靠着园墙都密密种植了树木,因此外面的人纵然跨上围墙上,仍然瞧不见园心景物。
马君武已取出惯用兵器,却是一把护手钩,左手掌心托住两枚铁胆,转得当当乱响。
皇甫维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姿式神态,暗想那中州一剑许伯英名震一方,剑上造诣必定有独到之处,不似马君武那样满面阴毒凶横的神气,如凭真实功夫,许伯英必胜无疑。但那马君武这等自恃,定然另有制敌取胜的绝艺。这一回可要开开眼界,瞧一瞧这些武林人物手段到底怎样。
转念之际,草地上两人已经开始交手,钩光剑影,在中午阳光之下,映出万道光华。
中州一剑许伯英一上手便使出一路迅快绵密的剑法,剑上功力十足,着着都暗蕴惊人变化。那马君武的武功果然不出皇甫维所料,虽然招数辛辣诡奇,但功力较弱于对方,同时又被对方占了先筹,一上手便居于被动之势,是以一直拆了四十余招,却仍然是招架捱打的局面。
皇甫维朗声笑道:“马君武你的武功算不上此地第一号人物的资格,不过凭良心说,你这柄护手钩的招数极尽诡巧之能事,故此尚能支持个不败之局。由此可以想见耿青外号称为‘妙手巧匠’,的确有一套巧妙心法……”
马君武无法作答,一味见招拆招,手中利钩不时以攻为守。那中州一剑许伯英沉声道:“这厮左手的一对铁胆,专门抽冷子暗算对手,今日老夫不叫他施展出这一手绝活,相信他死不瞑目……”
皇甫维哦了一声,再看了一阵,他们又对拆了二十余招,那马君武败象已呈,势难再支。皇甫维突然暗暗叫声“不好”,疾跃过去,左手拂扫向许伯英持剑手臂。许伯英刚想变化剑势,把敌人劈在剑下,突然感到有人暗袭,百忙中闪目一看,只见皇甫维的掌指已堪堪拂到,出手不但快得出奇,同时相距尚有半尺,已被他掌指上的潜力扫得手臂隐隐生疼。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沉臂退步,剑化“倒卷帘”之势,斜封上去,一面自卫,一面克敌。
皇甫维拂去之势倏然加急,“叮”地微响,指尖已拂在许伯英剑身上,登时把许伯英震开两步。他出手拂中许伯英长剑之际,右手也同时横拍出去,快逾闪电,一掌把马君武左手掌心的两枚铁胆拍飞数丈之远。
他两边得手之后,突然退开数尺,道:“两位暂时歇歇,我有话说……”中州一剑许伯英怔怔地看着他,道:“皇甫公子这一招当真令人佩服,只不知公子你袒护此人,竟是何意?”对面的马君武却破口骂道:“他妈的,你抽冷子出手,算什么好汉……”
皇甫维含怒瞪他一眼,道:“你竟敢骂人……”马君武心中一馁,不敢答话。
中州一剑许伯英轻轻叹口气,道:“今日竟不能把这厮劈于剑下,以后已无机会,算他命大……”皇甫维道:“来日方长,许兄何必介怀!”许伯英又叹口气,道:“再也没有机会了!”皇甫维笑一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许伯英却摇头道:“公子绝不会明白的!”
皇甫维讶道:“你的意思不是指他师父妙手巧匠耿青和鬼医向公度赶到而言么?”
中州一剑许伯英道:“那有这样简单,若然单纯为此,他师父也不能一世陪着他啊!”
皇甫维大感迷惑,不过这刻却无暇追究,转面向马君武道:“你可有法子找到令师?我有样东西要托他转交给鬼医向公度……”马君武沉吟一下,道:“当然找得到,是什么东西?”
“东西不能交给你,你马上去找他们到许州来!”
铁胆马君武正恐脱身无术,目下有这个台阶,还有不趁势走开之理。当下抑住心中之喜,道:“好吧,我勉为其难奔走一趟……”说罢便要走开。许伯英冷冷道:“皇甫公子你怎知他是不是借此脱身?或者他根本找不到呢?又该如何?”皇甫维道:“不错,马君武你别忙……”他寻思一下,又道:“你还是派个人去找吧!”
马君武冷笑道:“笑话,谁要借此脱身!不过派人去找家师也可以……”他望着皇甫维,接着道:“你可以住在店里,一概免费。我负责一个月内,把消息送到。”
许伯英冷笑道:“住在你这间黑店里?哼,哼,房里那壶茶还未倒掉,咱们可以去查查看!”
马君武大怒道:“许伯英你给我滚出去……”皇甫维哈哈一笑,道:“你何须急成这样,难道那点迷药能暪得过我?老实说当时我不过想跟你开个玩笑。就算不慎喝了,也不至于真的会被你迷倒……”他停了一下,又道:“先说妥正经事,一个月的时间太久了,我这件东西只限在十日之内,便届期满。”
马君武面色突然一变,道:“是什么限期?”皇甫维道:“这件事很重要,还有十日,便满五年之期!”
马君武凛然道:“哦,五年之期,你是受谁所托的?”皇甫维心想如说不知是谁,未免笑话,于是含糊道:“说之无益,你到底办得到办不到?”
许伯英见他们之间居然有瓜葛牵连,自忖已无动手的机会,不觉又叹口气,一言不发,转身向园外走去。刚刚走出园门外面,突觉风声飒然,一个人已疾然拦在前面,举目一瞥,正是那皇甫维。
皇甫维含笑道:“老兄为何这等灰心?那姓马的当真一定要在今日杀死么?”
许伯英怔一下,不知他此言是否含有恶意?转念一想,突然淡淡道:“那倒不是,马君武虽然作恶多端,为武林一大败类,但只要有人能杀死他,迟早都无不可……”皇甫维立即接口道:“为何你自己不能迟些日子取他性命?耿青很厉害么?”
“不关耿青的事,他虽然多年来领袖豫晋一带黑道人物,声势浩大,但谅他还不敢妄动老夫。主要是老夫已遭遇上另外更厉害的仇家,三日之后,决无幸理,是以本想在这三日之内,多做点好事,尽力为人间除害,谁知公子忽然有事找他,那也无法,只好……”
“原来如此,许兄的胸禁的确令人佩服……不过你中州一剑在武林中不是等闲人物,是什么仇家这等厉害,居然有比阎王爷还凶之势?”
“公子真不晓得么?”他露出诧讶之状,道:“三公令箭比阎王爷的拘魂牌可凶的多了!”
皇甫维瞿然道:“我一时没想到是他们……”许伯英道:“只有公子身边的免死金牌可以把三公令箭挡回去,但老夫与公子素无渊源,实在不敢相求……”
“你怎么晓得我有免死金牌?”他问。许伯英道:“司空表是我们五个结义兄弟的大哥,是以我会知道!”他叹口气,接着道:“我们兄弟五人二十年来,在武林中互为声援,因此薄有声名。可是司空大哥最近却眼睁睁看着四弟,五弟全家被人屠戳,毫无办法……”
“哦,你能不能把他们被屠戳的情形说一说?”
中州一剑许伯英觉得好像有点生机,忙道:“四弟姓赵名方义,外号独行客,家中人口简单,连家仆婢女一共才七个人,统统在三公令箭所限那日三更时分,全部死清。五弟黄湘,人称俊孟尝,家资豪富,甲弟连云,可怜那一天半夜里,全部被烧为平地,一家二十余口与门下宾客一共四十余人,无一生还。当真是一场人间浩劫……这两件事发生在司空大哥前半个月,早已传遍江湖,公子或许没有留心!啊,也许江湖上的人都不敢谈论……”
皇甫维寻思一下,突然从囊中取出那面金牌,送给中州一剑许伯英,道:“你见到他们,可说此牌主人留下话,说是适好有事他去,多则半个月,少见十日,便到你家中取回……”
许伯英喜出望外,反而怔住。皇甫维又道:“你不可说出我的相貌,只说是个高瘦老人,但黑夜中看不真切……”许伯英双手接过那面金牌,长长叹口气,道:“老朽岂会爱惜一命,但每一念及家中大小十余口,便为之气短神伤。公子此恩此德,许伯英没齿难忘,如若有所差遣,纵然赴汤蹈火,亦不敢辞!”
皇甫维淡淡一笑,道:“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你先收好此牌,事情过后,亦不得告知任何人……”许伯英唯唯把金牌珍藏好,皇甫维突然眉头一皱,道:“有人偷窥……”话声甫出,人也如一缕轻烟般直向院子墙上纵去,迅疾异常。刚刚扑上墙头,眼角间已瞥见一条灰影快如离弦之箭,贴着墙根纵走,一闪即逝。皇甫维两道剑眉紧紧锁起,退落回院子中,道:“那厮好生机灵,身法快得惊人,难道是他?”
许伯英凛骇之极,道:“公子身法之快,就算我司空大哥也未必能及,目下武林中还有谁能有此身手?是不是三公之一亲自查探我的行踪?”
皇甫维摇头道:“不是他们,你回去吧!”转身重又走入那座花园之内,那铁胆马君武犹在原地恭候,见他进来,便道:“请问公子我可以动身了么?”
他沉吟一下,道:“我们一道走,到时你先去通报一声,以免过了十日之限……”马君武似是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连连点头称是。当下带着皇甫维离开许州府,直向北方进发。两人兼程赶路,那铁胆马君武在江湖上当真吃得开,一路上食宿均有人招待。皇甫维因和他在一起,故此无意间听到许多武林间秘密的或其它的消息。
他们因赶路时须施展脚下功夫,日间行人众多,不大方便,是以颠倒昼夜,日宿夜行。第五日清晨时,已踏入河北保定府地面。
皇甫维一直都没有问马君武关于妙手巧匠耿青和鬼医向公度的下落,但他却暗中默察他的神色,这时候若在往常,马君武经过一夜奔驰,必定急地找个地方歇息。但这天大早晨却显得甚是暇豫,放慢了脚步向保定府城走去。这样走法,大概再过一个时辰,便可走进府城。
皇甫维心中有数,一面举步跟随,一面流目打量四下的形势。晓色迷蒙中但见左边是一片平畴旷野,右边却是疏密相间的树林。他忽然哼喞了两声,道:“我要找处僻静的地方大解……”马君武停步道:“林子里就可以啦,反正现在还早,未有行人。”
他摇头道:“不行,在路边多难为情,我得绕到后面去,你也来吧,反正得耽搁一点时候,你可以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
马君武掌心两枚铁胆轧得哗啦啦直响,道:“好吧,免得你迷了方向,咱们得找上大半天……”他当先向林内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样东西你一定带在身边的了?”他说得毫不经意,但皇甫维却觉察到这话问得有骨。
他念头一转,反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马君武道:“不晓得,公子可以告诉我么?”皇甫维见他狡诈之极,肚中暗骂一声,道:“我现在也不晓得,到时再看看毕竟是何物!”马君武在前面容色微变,寻思片刻,道:“公子既不晓得,咱们这一趟不知会不会白跑……”
皇甫维道:“你先猜一猜托我之人是谁,若然猜对了,我就告诉你会不会白跑……”他面上也泛起诡秘的笑容,不过因为马君武背向着他,故此看不到。
“我猜一定是武潘……”他忽然不说下去,脚步也停住,举手指指左边一座小丘,接着道:“那座小丘后面,正适合公子使用。”
皇甫维虽然听到“武潘”二字,但他一点不知武林的情形,因此无法猜出是谁。想了一想,举手拍拍马君武的肩胛,笑道:“你真是比狐狸还要狡猾!”
马君武得意地一笑,道:“公子过奖了,家师手下的九人中,当真要数我最为小心谨慎……”
皇甫维道:“你且坐下来,我还有话说……”他自己先坐在草地上。等马君武坐下之后,才道:“耿青是晋豫一带的黑道首领,你既是他的手下,自然懂得如何迫供之法了?”马君武微凛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甫维淡淡一笑,道:“我专诚要向你领教这事,等弄清楚了,准备向一个人使用。但此人的姓名却不便宣布,谅你不致介意。”
马君武松口气,道:“原来公子要对付仇人,这个……”他沉吟一下,接着道:“这个很难说,刑求手段无他,固然要挑拣最毒辣的斤法,但务须攻心为先,必须设法令对方先存有惊惧之念,方易成功。”
皇甫维鼓掌道:“马兄此言,当真已得个中三眛。好一个攻心为先……”他停顿一下,又道:“那么请问马兄,像你这样的黑道豪雄,还有何物能使之生出惊惧之情?我当然不是说你,可是情形却差不多,请马兄切物见怪……”马君武想了一下,道:“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纵然是道中顶尖人物,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惊惧之事!”
皇甫维突然想起一个办法,不觉微笑一下,道:“马兄可听过一皇三公之名?”马君武面色一变,道:“我虽无缘见到这几位老前辈,但他们的大名,曾经听家师等说起过,最近也听到三公出现的消息。”
“好极了,日月星三公近来大出风头,你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算稀奇,请问一皇是谁?”
马君武冲口道:“一皇就是皇甫孤,他老人家可没有人敢乱起外号,凑巧他的姓氏第一个是‘皇’字,他老人家手下又有三公,故此被称为一皇三公。”
皇甫维淡淡一笑,眼中却射出阴森杀气,缓缓道:“你可记得我姓什么?你何故称我做公子?”
马君武念头一转,身躯斗地一震,差点没站起来。嗫嚅道:“公子难道就是……”说到此处,已接不下去。
他点点头,两眼一翻,望着天空,登时变得冷傲迫人,缓缓道:“你知道就行了,你且试一试运转真气……”一言未毕,马君武已急忙运功行气,忽然间出了一头大汗,手中两枚铁胆跌在地上。
“你可想尝一尝我独门分筋错骨手法的味道?”
马君武面如土色,吶吶道:“小的自忖没有开罪公子,纵然有失敬之处,但小的那时不知公子身份……”
“不必再说,我问你什么便答什么!”
“是,是,小的实在不敢尝试分筋错骨的滋味!”
“很好,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听见没有?”
马君武连拭汗也不敢,赶快应是。皇甫维道:“刚才你猜是谁人托我代办此事?”
“小的猜是武潘安余舫!”
“哦,武潘安……他一定长得很漂亮的了?”
铁胆马君武眼睛一转,道:“公子……公子说得不错,那武潘安余舫是武林公认的美男子……”他开头本想说“公子难道未见过此人?”忽然想起对方乃是出名冷酷毒辣,冰心铁肠的一皇三公之中“一皇”的公子,忙忙把话咽住。
皇甫维问道:“武潘安余舫在你眼中看来,为人如何?”马君武嗫嚅了一阵,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要知一皇三公在二十年前名满天下,提起一皇三公四字,当真称得上鬼怕神愁。马君武因随侍妙手巧匠耿青日久,那耿青已是名列武林一流高手之列,出道时日又久,深悉“一皇三公”的厉害。马君武因见耿青的惧意尚且形诸于色,是以他也深深恐惧。目下这个问题的确难答,只因他摸不清皇甫公子与武潘安余舫的关系,怎样答法也可能令他不悦。沉吟了一会,只好据实道:“他算得是正派之人,平生以使义自居。不过……”
皇甫维面上毫无表情,钉上一句道:“不过什么?”马君武接着道:“小的与他向来没有交往,听人家说,他似乎气量狭窄,性格偏急一些……”
皇甫维道:“耿青是黑道中人,余舫是正派之士,怎会搅在一起?鬼医向公度与耿青交情如何?”
马君武道:“他们情如手足,多年来总是在一起!”
“这就对了,余舫怎会与这些黑道巨孽合作起来?”
“这个……这个小的也不知道!”
皇甫维冷笑一声,道:“但你一听到我提及五年期限,便知有东西要带给他们,又猜得出是武潘安余舫所托,你当真不知道内情么?”
马君武但觉对方眼中寒芒迫人,不知不觉又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只因家师等曾经对我等说过有个五年期限,并说有几个人要送东西来,嘱我等好生留意,是以得知有这么一回事。至于内容如何?实在一点也不知道。”
皇甫维觉得也有道理,假如此事关系极大的话,耿青向公度等可能不让手下知悉内情。当下道:“耿青他们在保定府城内是不是?”
马君武点头道:“是的,这五年来他们一直留在保定府,想是与五年期限之事有关……”
皇甫维冷冷道:“你这厮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留在世上也没有用处……”马君武听他口气不善,大惊失色,正要开口,皇甫维突然一掌拂出去,指尖掌锋在他胸前半尺之处虚虚拂过。马君武低哼一声,突然仰跌地上,气绝毙命。皇甫维徐徐起身,拍一拍长衫上的露水,望也不望那尸身一眼,径自走回大路上。
不久以后他已走入府城内,忽然记起刚才未曾问那马君武关于耿青的住址,同时也忘了问他与五年期限有关的几个人是谁?
他信步前行,随意向几个状似地痞无赖的人询问耿青的住址,这些人都瞠目结舌,表示未曾听过耿青的名字。皇甫维不久便想通其中道理,那便是妙手巧匠耿青在黑道上虽是大大有名,但那些地痞流氓都未入流,焉能知道黑道中的人物?但同时也颇感失望,一时想不起如何打探才好。在城内走了一会,心中微烦,随意走进一间小店内,要了碗牛肉面,吃将起来。忽见街上有四骑疾驰而过。这时街上行人甚多,那四骑驰骤甚急,但骑术极佳,左闪右避,不但碰不到人,而且不减速度。
等他吃完,蹄声又响,皇甫维注目街上,只见又是四骑疾驰而过。皇甫维大感惊奇,原来他已认出这四骑正是刚才的那一批。这刻匆匆向回头路赶去,不知有什么急事。
他出了店门,信步向左边走去,刚刚走了十来步,脑后蹄声又响,回头一望,居然又是刚才那四骑,一下子便掠将过去,转入前面一条横街内。
在北方骑马驰骤,本来不是奇事。但像这四骑的精妙骑术的人却不易多见。同时在一阵工夫之内,来回三次,这种行径也无法不令人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