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子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老魔头阴阳童子龚胜,如今年纪已近七十,但外表看来,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手中一把阴阳扇,招数有鬼神莫测之机,同时练就混元一炁功,能够从口中吐出极淡的白气,专伤敌人的内家真气,并且侵焚对方内脏,端的阴毒异常。昔年碧螺岛主于叔初力战玄阴教六位香主,其时阴阳童子龚胜便曾施展这桩绝技,于叔初当然识货,不敢疏忽,以全力运剑挡住他的混元一炁功!其厉害可想而知。
他这次接到雪山雕邓牧的飞鸽传书,立刻匆匆追敌,直到南昌府才碰上。一看这少年反应迟钝,不由得心存轻视之念。
“疯子,起得好一个名字,可惜小娃娃,你已来不及把这个名字向世人宣布了!本座乃玄阴教内三堂香主阴阳童子龚胜是也,你如不想惊动世俗之人,咱们到僻静的地方去解决。”
史思温故意装出失惊之容,道:“原来你就是阴阳童子龚胜,但咱们从未见过面,有什么事要解决的?”
“小娃娃别装相了,你师父干的好事,难道你不敢承当?”
史思温听他提起师父,登时神色一凛,道:“原来如此。好得很,咱们找个地方,但有一桩,想你是个成名多年的人,必定会答应我!”
阴阳童子龚胜听他如此一说,心中甚悦,忖道:“到底石轩中心中还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于是道:“什么事要我答应,且说出来听听!”
“我这次出门,带有一位女眷,你们可不得仗恃人多,趁我不在而胡作乱为!”
阴阳童子龚胜诧想道:“这厮说他愚笨,却又想得十分周到!”这时既然史思温已提出来,江湖最讲究的是不能对妇孺施暴,他岂能不答应。是以点点头,道:“这个自然,走吧!”
史思温着他在店门稍候,自己走进上官兰的房间,这刻因时势急迫,他已来不及敲门,推门进去后,因内间是用帘子隔住,他急不及待地飞纵入去,里面呀的叫一声。
史思温眼光到处,恰恰瞧见上官兰羊脂般雪白的肉体,这时刚好全裸,原来她在换衣服。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背转身躯。上官兰被他冷不防闯进来,骇得芳心无主,竟然不晓得赶紧穿衣。
史思温那颗心直跳,也忘了催她穿衣,隔了一会,他又怕阴阳童子龚胜等不及,便猝然转身。谁知上官兰自怔怔呆立,丰软雪白的胴体,完全呈露眼底。
她又为之惊呀一声,史思温忙忙转身,讷讷道:“我……我真该死……但现在请你听着,我马上就要去和玄阴教内三堂香主之一的阴阳童子龚胜比武,后果难以想象,因此必须戒备,免得玄阴教又把你掳去。”
上官兰又为之大吃一惊,她天性纯真,感情直率真挚,这三日来,对于这位拘谨有礼而又本领高强的少年,早已十分倾慕,但史思温因她是有夫之妇,同时又年轻美貌,唯恐日后被人说闲话,是以非常拘谨。
她此时一听史思温又要去拚命,以前她曾听过朱玲提及那阴阳童子龚胜的厉害,是以芳心震恐,竟然忘了一切,扑上来搂住他的臂膀,惊慌地道:“你为什么要惹上这个老魔头呢?我和你一块儿去好么?”
史思温听出她声音中的关切,大为感动,朗朗笑道:“你不必慌,就在这里等我……”说着话时,转眼瞧她,忽然发觉她仍然像只白羊似的,缕缕幽香,送入鼻中。登时那颗心又大大跳起来,失措地道:“你快穿上衣服,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耳听上官兰又因发现了此事而低低惊叫一声,他可顾不了这么多,冲出房去。
出了店门,见到阴阳童子龚胜,两人便一同向北门走。阴阳童子龚胜见他神魂不定,以为他心怯,不由得更加大意。
出了城外,两人找到一片树林后面的平地上站定,阴阳童子龚胜道:“小娃娃把剑亮出来吧!”
史思温赶紧定神,把眼前那具晶莹雪白的肉体忘掉,同时撤出长剑!
阴阳童子龚胜道:“小娃娃你先发招吧?我年纪大你一大把,总得让你一招!”
史思温俊眼一转,故作盛气之态,道:“我从来没听人让过一招的话,要不就不让,要不就大方点,多让几招!”
龚胜实在对他有点轻视,大意地道:“那我就让你三招。”
美少年应一声好,陡地挥剑直戳过去,出手极快,倒把阴阳童子龚胜骇得心头一凛,使个诈步,向左欲跨开去,哪知右足发力一蹬,身形反而向右边挪开三尺。
史思温剑快异常,继续挥剑戳去,却刺个空,但听阴阳童子龚胜嘿嘿冷笑之声。当下一回身,咬牙切齿,一式“大愆如环”,剑光圈袭而去。
这一招神速异常,阴阳童子龚胜左右俱无退路,大喝道:“这是第三招了!”喝声中耸身一跃,飘上半空。
这阴阳童子龚胜数十年修为,功力非同小可,只见他身在半空,但降落之势甚缓,而且似左还右,捉摸不定他究竟要坠向哪一方。
史思温凝目虎视,竟然毫不乱动。阴阳童子龚胜暗自凛骇,刷地打开折扇,猛然扇将出去。身形突然斜斜向左方电急坠地。
却听史思温喝一声,挺剑疾扑,敢情又扑错了方向。但总算他发现得还早,又扑回来,长剑光芒一闪,已然戳到阴阳童子龚胜身上。龚胜举扇一挡一搭,架住对方长剑。
直到现在为止,他已完全放下心,估计出这少年的功力毕竟如何。原来他身在半空之时,忽见对方如此沉凝待敌,直有一代名家的风度,不由得暗中惕然,生怕早先那少年所为,皆是使诈,到他身悬空中之际,才施绝艺。这也是他这个老魔头,才会这么灵警多疑。
这时身在半空,赶紧使出看家本领,阴阳扇一摇,发出一股烈风,自身便借那反震之力,出乎对方意料之外地斜坠左边。
对方不但受愚,而且现在一剑刺来,被他以阴阳扇架住,敢情那少年出剑虽快和路数精奇,但内力相差一倍有余,登时大大放下心,完全认定这美少年身手虽佳,无奈年龄所限,并不足以震骇江湖!
史思温的剑法的确精奇,这刻抽回长剑,复又一连三招,竟使得阴阳童子龚胜的阴阳扇上下翻飞,才真堪堪架住。
“小娃娃!我又让三招有余,如今你死而无怨了吧?”
史思温面色微变,但不置答,叱喝一声,继续猛攻。
龚胜手中的阴阳扇,招数又稳又辣,这刻双脚钉牢在地上,没有动一下,却都把对方剑势挡住。
“嘿嘿,小娃娃别惊,算你命不该绝,我可不取你性命,要留活口回碧鸡山审讯!你加点力气吧,否则可就来不及了。”
史思温不理睬他,使出大周天神剑的绝妙招数,霎时剑光平地涌生,把那形如童子老魔头困在其中。无奈内力不够沉重,对方一味防守,竟迫不动人家半步。
阴阳童子龚胜口中冷笑连声,手上招架得严密无比,心中却在忖道:“等这厮锐气一折,我便得抓住机会,方能生擒这厮,哼!只要抓住这小娃娃,何愁我老童子不名利双收?”想到这里,喜动颜色。
又是十余招过去,史思温已现出沉不住气的模样。阴阳童子龚胜仰天而笑,笑声甫歇,便叫道:“小娃娃可要小心了,我马上改守为攻啦!”
史思温奋力一剑戳来,但听他一叫,剑尖微微摇摆,虽是微小得不足道的摇颤,但哪能瞒过老魔头的眼睛!他阴阳扇挥处,化出数十团或黑或白的扇影。转眼卷住史思温的身形,口中冷嘲道:“小娃娃你犹疑不决,莫非想逃?”
要知老魔头的扇子一面漆黑,一面雪白,故此称为“阴阳扇”。
史思温刚一张口,老魔头怕他口出不逊之言,忙一增加压力,登时迫得史思温只记得舞剑护身,忘了作声。
寒光冷风交相摩荡中,忽听“啪”的一响,史思温长剑荡开一旁,说时迟,那时快,阴阳童子龚胜的扇子已到了史思温胸前。这一记危殆绝伦,只要他扇子直拍,史思温登时就得胸骨尽折,吐血身亡。
史思温哼一声,那柄剑本已荡开,但飘然硬收回来,这一手非有极高造诣的内家功夫,不能办到。但纵然他收剑回来,却已来不及挽救。
好个阴阳童子龚胜的是名噪一时的老魔头,反应之灵敏,世罕其匹。他的扇子到了对方胸口,本来一拍便可毙敌,但因一心生擒对方,是以缓得一缓,便欲斜扫对方胸下晕穴。哪知一见对方收剑时的功力,事实上比他所估计的,要高出一倍有多。登时已醒悟对方从开始至今,俱是使诈。
心念一动,阴阳扇便继续直拍出去。这里叙述得啰苏,其实他们的变招感应,都不过是一刹那而已。只有那阴阳童子龚胜欲变招而尚未变,便又改回心意,可见得当时其实极快!他一扇拍去,潜力如山涌出。这样纵然对方身手高强得出乎他意料之外,能够抓住他缓了一线的机会,及时退开,不被扇子拍上,但也得吃他的内家真力撞上胸口,也非重伤不可!
猛听“波”的一声,他手中阴阳扇为之大震,如被万斤大锤着实一击,震得五指酸软,那柄扇子直欲脱手飞去。这还不说,下体冷风相继袭至,耳中已听到剑尖啸风之声。
老魔头这一惊非同小可,但觉平生从未陷入过如此危险狼狈之境,此时别说要抓牢扇子这一件事来不及,便光是躲避下盘的一剑,也不知来得及与否?只见一道黑影,飞上半天,原来是那鼎鼎大名阴阳童子龚胜的阴阳扇,平生第一次给对方打得飞出手中。同时之间,剑光砉然划过他腿上,裂帛一声响处,裤管飘扬!
史思温一剑得手,豪气冲霄,长啸一声,奋剑追击。阴阳童子龚胜居然仅仅裤管裂开,只伤了一点皮肉,流出鲜血,但并没有伤筋动骨,因此还能忍疼纵跃闪避。
然而此刻的史思温,神威凛凛,迥非早先的那个,掌上长剑宛如神龙出海,满空剑气弥漫。十招之内,阴阳童子龚胜低哼一声,肩上血流如注。但因仍非要害,故此身形仍不稍缓。眼看再过十招八招,这个一代魔头,将要丧命在一个年轻后起好手剑上。
史思温久闻这干魔头作恶无数,孽重如山,能够杀死他们,等如积下一场大功德。是以决不肯稍稍放松,剑出如风,又快又辣。
阴阳童子龚胜好不容易占到正面位置,冒险伸手一扣,用大擒拿手抓摘敌人腕脉。
史思温不知他出这么一着险招,有何深意,不肯冒失,立刻变招。蓦觉五官一凉,心头一震,剑光涌起,一式“星临八角”。内力从剑上涌出,在身前布了一面无形的墙壁。
阴阳童子龚胜厉笑一声,腾身而退,转眼间已没入黑暗中。
史思温持剑戒备,等了一会,知敌人真个已退,这才舒口气,剑尖垂下来,指住地上。就这样子木立不动。歇了一会,他又舒口气,收剑往回路走。
原来刚才他感觉到五官一凉,登时心中震骇,只因这个老魔擅长“混元一炁功”,能够取敌性命于无形。当时他立刻使出大周天神剑中的“星临八角”之式,一堵无形的墙壁,封住身前的空间。
阴阳童子龚胜袭敌无功,他这种混元一炁功最耗真元,不敢怠慢,立刻逃走。若然史思温此时乘势追击,立可发现对方功力大弱的情形。
史思温木立一会,为的是试试自己体内是否已受伤害,但并无异状,便放心地回去。刚刚走了两丈,忽见那柄阴阳扇就在眼前。
他傲笑一声,拾起扇子,就奔回客店。直到踏入店门,他面上五官仍然觉得有点凉沁沁的,不由得暗惊那老魔头这门毒功之厉害!他先到上官兰的房门外,叫道:“石大嫂,我回来啦!”
房门突然开了,敢情上官兰就站在门后,她惊喜交集地道:“哎,你终于回来了,可真把我骇死……”
史思温见她这么关心,情感自然流露,登时心头十分温暖,因而更加豪气起来。
上官兰伸出玉手,拉住他那宽大有力的手掌,道:“你进来把经过说给我听听好么?”
史思温便进房去,在桌子前的椅上落座,桌上的油灯照在他的面上,把他的面容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来。
上官兰坐在他对面,端详他一眼,忽然唉地叫起来,把史思温吓了一跳,以为她椅上有什么东西,把她给伤害了。
她已经道:“我的天,你的面色为什么苍白成这样子,好像……好像……”
史思温举手摸摸脸,触手冰凉,倒不知自家变成什么样子,急忙问道:“好像什么?”
她嗫嚅一下,道:“好像刚刚死掉的尸体一般,面色太惨白了!”
史思温嘘口气,道:“你真把我骇惨了,我还以为变了形状哪!刚才那阴阳童子龚胜,只因起初被我愚弄,对我甚是轻视,因此终于败在我剑下,连有名的阴阳扇都撒手,你看这可不是他的扇子么?”
上官兰大为惊佩,那鼎鼎有名的老魔头,居然败在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剑下,真是武林中一宗大事。她伸手接过那柄扇子,只见一面黑得漆亮,一面白新如雪,入手甚是沉重,只因不但扇骨全是特炼精钢所制,便那扇面也显得十分奇突,异常坠手。
要知上官兰所学甚杂,是以一扇在手,随意挥动,也自成章法。
史思温见她爱不释手,便道:“你可要这柄扇子?不过日后那老魔头知道,便会替你惹祸呢!”
她喜孜孜道:“不怕,他如果找上我,我不把他骂回去才怪哩!除非老魔头不要脸。你可是真心给我的?”
史思温微笑想道:“这位大嫂憨得天真,倒像个不懂事的大姑娘……”口中却道:“当然是真心送给你!日后那老魔如果找上你,你可以叫他先找我,赢得我之后才有资格向你讨扇。”
两人都快活地笑起来,上官兰道:“这柄扇子最能抵御暗器,即使是玲姑娘的夺命金针也挡得住。”
史思温一愣,道:“你说谁的金针呀?”
上官兰这时才知自己失言,吶吶一会,道:“那是……那是……我表哥以前认识的人,其实我并没有见过……”
史思温发觉她话中有假,心里极为不高兴,忖道:“我向来便以一片真心待你,更为你上天柱峰求药,可没有半点害你之心,但你却藏着一些什么秘密?哼……”
于是他登时兴致索然,打个呵欠道:“现在已没有什么时间好睡了,我得赶紧去休息一下!”说完,回转自己房中,躺上床去,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但觉脑袋如醒如睡,始终没有睡着,往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哪怕外面万马奔腾,他还是照睡不误!
因此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起来,思路一转,粘上早先上官兰不说真话的那一点,便想道:“她说得一清二楚是玲姑娘的夺命金针。细想普天之下,并没有第二个女性以夺命金针见重于武林,只有一个人,便是师父的心中爱侣‘朱玲’。师父虽然有一次感慨地说过,此生此世,已不能和她厮守。但我知道他实在片刻也不能忘怀那位朱玲姑娘!石大嫂怎会认识朱玲姑娘?又怎的不肯对我说出实话?难道至今她尚看不出我是好人坏人?”
他越想越生气,一时怒火冲天,但觉自己太过被上官兰委屈,使得他忍受不住。
这本是一桩小事,但在史思温的想法中,却生像是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任何人委屈了他,都不大要紧,但她,意味便大大不同!
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一时十分生气,一时又觉得应该原谅上官兰。直到天明之时,他才睡着。可是日上三竿,他仍没有睡醒。
上官兰等得不耐烦,轻轻叩门叫道:“思温,思温……”一叫出口之后,突然自己吃一惊,原来她这两天,常常念叨着他的名字,因此无意间竟然真个叫出口来。现在自己发觉不妥,不由得面红心跳!
可是房内尚无声响,她侧耳贴门一听,房内传出沉重粗大的呼吸声。她微感惊慌,想起他昨夜面色不好,本来要把原因说出来,后来一岔,便没有再说。现在听他的呼吸,分明不是正常现象。
于是她试试推门,“呀”的一声,木门被推开。她一直走进去,撩起帐子,只见史思温的头颅歪倒在一旁,口角还流出白沫。气息十分粗大,生似体内炙热不堪。她心慌意乱地伸手摸在他的额上,触手一阵冰凉,竟然毫非发热的征象。
上官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忙把他的头扶上枕头,忽听脚步之声,她回头一顾,原来是茶房来了。
她登时如获救星,急忙道:“伙计你快点去请个出名的大夫来,我弟弟病倒啦!”原来他们投店时,报的是姊弟关系。
茶房立刻衔命而去,不久工夫,便请了一位大夫来。那位大夫姓高,年纪相当老。上官兰心中较觉安慰,一面替史思温卷袖露腕,以便大夫按脉,一面忖道:“这位大夫年纪已有一把,定然见多识广,不至于胡乱用药。”
那位高大夫三指按住病人腕上的寸关尺,一面闭上眼睛。可是他的手指一按下去,便良久不能提起来,两道眉头越锁越紧!
上官兰暗暗焦急,问道:“大夫,他怎么啦?这病是昨日才起的呢……”
高大夫喃喃道:“此脉时张时弛,或又忽然中止,或又六脉俱和,竟是怪纯脉象,老夫平生未见……”当下又换病人另一只手的脉,更加失惊,原来那边居然六脉调和,居然没有丝毫病征。
上官兰眼看大夫瞠目结舌,便知不妙。那高大夫按了病人额头,触手冰凉,不由得连声呼怪。
她又问道:“大夫,我弟弟怎么啦?”
大夫仓促起立,惭然道:“此症经中不载,实在无以奉告,唯有请你另聘高明,恕罪恕罪……”说完之后,抱头鼠窜而去。上官兰惶急万状,便要茶房再去请别个大夫来。
茶房赶紧去了,一方面报告掌柜,一方面果真去请大夫。第二个大夫姓王,年轻一些,他早已怀了戒心,因为茶房已告知他那高大夫早先窘状。
这王大夫一切脉,再摸摸病人额头,便赶快告退,自认倒霉,白白走了一趟。
这时掌柜的可就进来了,他先安慰上官兰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两位这趟出门,竟是要上哪儿去?”
上官兰见他和气,便道:“我们是要到天柱峰的乌木禅院去。”
那掌柜的啊一声,道:“既是如此,令弟贵体不适,何不立刻雇辆大车上路,好在已不甚远,大约两日可到。等到了那边,有人照应,这才放得心下呀!”
上官兰一想甚是,便央他们代雇一辆大车。其实店家可是怕客人死在店中,便得大大麻烦一番。
大车不久便雇来,两个茶房把史思温抬上车里,上官兰一想,自己骑马反而不好,便将两马系在车后,自个儿也钻在车厢里。
大车在路上颠簸得很,上官兰见史思温半屈住身躯,颠得甚为剧烈,芳心疼痛,便也倒下去,用手臂把他的头抱住,放在自己的肩胸之间。这样便可免得史思温的头老撞在车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走了一程,史思温忽然大大喘口气,睁开眼来。他的神智一恢复,便立刻明白自己在大车之中,但觉一片软绵绵,香气袭鼻,定神一瞧,敢情是枕在上官兰的胸前。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泛上心头,使得他一方面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一方面又真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
上官兰已发现了他回醒,欢呼一声,道:“我的天,你终于醒来啦!”
史思温见她已知自己回醒,吃一惊,猛可坐起来。但头脑间一阵晕眩,竟然坐不住,伸手去扶时,双手软麻无力。
上官兰嘤一声,把他抱住,道:“你乖乖躺下,现在可不能逞强哩!”她转变了一个姿势,把史思温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史思温的面颊贴在她丰满香软的大腿上,登时一阵颤栗,传过他心底。
他放任地让自己贴在她的大腿上,嗅吸到她身体的温暖。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使他回复了小时候的自然动作。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加依恋着这位美丽的女郎。
在史思温的心中,并没有一丝情欲,他仅仅是沉溺在一种温柔之中。这原来是属于母亲的温柔,不论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也将不隐藏他的依赖。不过在可爱的女性,不论是情人或妻子,她们都会具有这种母性的温柔,因而羁縻住铁石一般的心。
上官兰轻轻呵慰道:“你不要着急,我们现在赶往天柱峰去,届时你的怪病,便可以请血印禅师医治了……”她又简略地把大夫诊治他的情形说出来。
史思温缓慢地道:“那老魔头的混元一炁功好生厉害,想不到仅是一丝余气,还能沾附在我五官不散,俟隙侵入。”
上官兰听过朱玲讲究这种奇门毒功,不由得惊慌起来,失声道:“是混元一炁功么?那怎么办呢?听说被这种功夫伤了,便全身僵冻而死,绝无可救……”
史思温微微惕然,忖道:“她怎会懂得这么多?可见她的来历必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上官兰已俯身抱住他的头颅,悲哀地道:“你中了这种毒功,血印禅师可会救治么?”
史思温在心中叹一口气,因为他已被她底真挚的情感与及温柔的动作所感动,因此纵然心有所疑,也不愿意诘问出口。
上官兰听不到他的回答,便敏感地联想到也许真不能救治,是以他缄口无语,当下为之愣住。歇了一会,泪水滴下来,刚好滴在史思温的额上。
史思温登时如被火炙,怅惘地叹口气,道:“你别哭,我伤得并不严重,只要有一位像血印禅师那等功力深湛之士,以本身一点真火,助我运真气行遍腑脏百骸,把那一丝混元一炁之气赶出来,立刻就不药而痊!”
上官兰道:“你骗我的。”
他愕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又是一愕,忖道:“是啊,我为何不早点儿说?啊!我是因为她对我真好,因此一时感动得说不出来……”于是他坦率地告诉她说:“你刚才为我着急,我十分感动,因此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兰听了,笑容从泪痕中透现出来,宛如在满天阴霾中,忽然透射出可爱的阳光!她喃喃道:“那就好了,那就好了,我们这一趟非找到血印禅师不可啦!”
大车突然大大跳一下,颠得上官兰整个人趴在史思温身上,这两个年轻人立刻为之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然而他们的笑声立刻便中断了,因为他们感觉出这辆大车已经停止。
两人怀疑地交换一下眼色,上官兰正要转身掀帘而看,却被史思温扯住。他慢慢起来,悄悄道:“你在背后扶我一把,不要教人看出来。”
上官兰心中大感不解,却十分顺从地移到他背后,双手推住他的腰部。
史思温坐好在车门当中,然后突然伸手掀起帘子。
只见大车去路,已被另一辆大车阻挡住,自己那个车夫执着鞭子,手已举在半空,欲落未落。
对面那跨在车辕上的人,面目凶悍,一手持缰,另一只手却非拿着马鞭,而是持着一根细如小指的竹竿,其长却足足有一丈以上。
史思温立刻明白对面那车夫,一定是玄阴教中的好手,不但以大车拦住去路,甚且以手中的细长竹子,把自己的车夫点住穴道。
不过对面那车夫乍然见到史思温双目炯炯地瞪着他,颇感意外地愣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史思温暗中吸一口气,然后宏声道:“你是清江钓徒乐予的什么人?”
那车夫哼一声,颤一颤手中细长竹子,发出嗡然一响。史思温忖道:“这厮已得清江钓徒乐予的真传,平时我虽不怕他,但此刻却毫无反抗之力……”于是又冷笑一声,道:“你挡住我车去路作什么?”
对面那车夫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你的眼力倒也不错,我姓卓名栋,乃是清江门下大弟子!”
史思温见他不敢逞强,心中更加料定对方必已投效玄阴教,是以得知自己受伤昏迷上车,于是中途来拦截。但此时却不可说破,希望能够吓得他让开。这时立刻接口道:“久仰大名,在下史思温,家师石轩中,与贵派素无恩怨。目下史某身有急事,要赶路前往皖山。烦请尊驾将贵派独门点穴解开,俾便上路!”
卓栋实在慑于史思温的威势,只因凭本教中的内三堂香主阴阳童子龚胜,昨晚尚且擒不了他,虽然卓栋不知龚胜大败之事,但光是从擒捉不住对方这一点推想,已可知这位石轩中大侠的高徒,身手如何厉害。
当他出发来时,本是知悉史思温已经昏迷,这才会单枪匹马前来。谁知史思温神采奕奕地坐在车门,反而那同行女人不曾露面,这一点便令他怀疑起来。怀疑的是本教消息有误,昏迷的人并非史思温,只是那个女人。
这时教他如何敢逞强,但又不甘就此退走,诡笑道:“史少侠何必亟亟,在下的点穴,虽属独门,但想仍难不到少侠。”
史思温微惊,忖道:“我一出手,他便瞧得出我身上负伤,真气不纯!”当下仍然十分镇定,故意不悦地哼一声,道:“这等事如何可以见戏,人家一个卖力气的苦哈哈,若是伤筋动骨,以后日子如何过得?”
卓栋敢情也怕他真动怒,立刻颔首道:“少侠说得对……”竹子一挥,拍一声击在那车夫胁间,那车夫哎一声,恢复了自由。但这时可就不敢作声,愣愣地瞧着他们。
史思温已知自己威名已露,便微笑一下,暗中手到背后,摊开手掌。
上官兰在后面瞧见他的手掌,一时悟不出他的意思,不由得发起怔来。
史思温大声道:“车子别走,我还有话请教这位朋友!”接着他便转向卓栋,问道:“尊驾可识得阴阳童子龚胜么?”
卓栋疑惑地瞧瞧他,然后道:“认倒是认得,不过……”史思温突然一招手,截住他的话,道:“你又可认得这件东西?”
卓栋举目一看,敢情是把折扇,一面漆黑,一面雪白。不由得啊一声,道:“这是龚香主的阴阳扇啊!”
史思温听到他说出龚香主三字,便断定自己所料无差,这卓栋一定是玄阴教中人。于是微微一笑,道:“烦你传语与龚胜,这柄阴阳扇我史某要留为纪念。”
卓栋登时面都骇白了,仓惶道:“在下如有机会,一定替少侠转告……”话一说完,扬竹驱马,滚滚而去。
史思温哈哈大笑,声传数里,竟然掩盖住蹄声。上官兰赶快推推他,道:“你敢是完全好了?笑得这么大声!那厮也真奇怪哪……”
史思温放下帘子,突然身躯一软,躺倒在上官兰怀中。上官兰低头一看,骇了一大跳,敢情他的面色苍白异常。他艰涩地道:“你叫车子快走,尽力赶点路……”上官兰忙忙如言吩咐车夫。
史思温闭目调息了一会,这才道:“我妄运真气,差点儿又昏迷过去。但总算吓退那厮……”
上官兰道:“我真不明白,那厮是什么来历?”
“你就是江湖阅历太浅,这才会被店家诓上路。那厮分明是玄阴教中人,因听得我病倒消息,大概龚胜不好意思亲自出马,故此命这个姓卓的前来。他本也是把好手,但阴阳童子龚胜还败在我手下,他即使逃走,也算不了丢人。”
上官兰啊一声,这才完全明白,不由得十分钦佩地瞧着这个聪慧的男儿。但对于他的身体,又十分担心起来。缓缓道:“都是我不好,把你连累成这个样子。但愿上天保佑,能够及时治愈你的伤势,我纵使死了,也十分甘心!”
史思温嗟一声,道:“你别这样说,只要我得救,你也决无问题。”
大车辚辚而行,上官兰不住地催促,走了十余里路,车子忽又停住。车中两人不觉都为之微惊!
史思温深深吸口真气,挺身坐起来,但觉头脑间一阵昏眩,却咬牙挺住。
上官兰眼光一偏,见他面色苍白,不由得玉容失色,惊问道:“你……你怎么啦?”
史思温连忙示意教她别作声时,已来不及,只好连话也不答,倏然伸手揭帘。
只见大车前面杳无人迹,但赶车的却望着路上发怔,原来大道上横拦着三块石头,俱都高及两尺,长度是三块拼起来,刚好把大路拦断。
赶车的大声道:“大爷,这三块石头一定是有人故意摆在路上的。”
上官兰道:“你下去把石头搬开不就成了?”
赶车的舌头一伸,道:“这些石头每块哪怕没有三四百斤重,小的哪里弄得动!”
史思温苦笑一下,回眸瞧上官兰一眼。上官兰恍然道:“对啊,我竟忘了他不会武功,若在平时,这三块石头算得什么!”
“人家就是拿来试试咱们呀!”史思温说:“恐怕那卓栋一离开咱们,便已疑心起来,不过还看不准,是以不敢亲自现身拦截!”
上官兰道:“我们再来一次空城计,故意要他们认为我们是引他们现身。”
史思温一击掌,道:“好极了,我一跳下车,你便唤住我,向我嘀咕一番。于是我便再上车,命那车夫尽力去搬,玄阴教的人见到咱们这样做作,必定反而疑心起来,不敢出现!”
话一说完,勉逞余力,矫健地跳下车去。上官兰立刻大声叫他,史思温故意愣一下,然后回到车旁。
上官兰低声道:“你可觉得辛苦?”
史思温摇头道:“还好,但再来这么两趟,便非露出破绽不可了!”
上官兰叹口气,道:“真糟糕,还有一天路程,这一关即使捱过去,但人家一定不肯死心!”
史思温瞧着她颦眉的样子,忽然觉得她更加美丽。这种美丽,特别令人觉得深刻,因此挑动了最隐秘的心弦。
上官兰并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感觉,伸出玉手,道:“嗳,仍然可以上车来了,别再着了凉,更加糟糕!”
史思温捏住她的手,但觉一阵热流直袭心头,有如触电似的。眼光扫过她的眼睛,只见她眼中也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这一刹那间,两人心灵震荡,彷佛已经相通,可以用眼光倾诉心曲。但又宛如跌落在奇异陌生而又令人兴奋的梦境中,使得整个人都为之飘飘然起来。
史思温忽然颤抖一下,收回目光,四顾之后,便跳上车内。他大声道:“喂,赶车的你下去搬石头吧,搬不动也不要紧,尽力试试看。到了皖山,我会多赏你银子!”
上官兰默不作声,她兀自在享受着早先那一阵奇异的感觉。她的心里有无限温馨,已被触发。
那赶车的听命下车,走前去尽力搬那石头。上官兰注视着史思温,其它的一切她都有如不闻。但她立刻便被史思温那种漠然的神态,把她从绮思中惊醒。那位英气勃勃的男儿,竟然流露出一种庄严的,冷漠的神色。生像一位严谨无比的圣者,又像石头雕刻成的塑像。她的心直往下沉,一种十分不祥的阴影笼罩住她。
史思温现在纵目四望,只见大道一边是四野,一边却是山丘,丘上丛树处处。若果有人潜伺树后,绝对无法发现。
上官兰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他摇摇头,道:“咱们得认栽了,那车夫如何搬得动这些石头,要不然咱们过了这一关,一定可以平安抵达天柱峰。”
“为什么你能够这么肯定?”她奇怪地问。
“你看,玄阴教的人若然要现身,应该已经出来。因此他们一定反而被咱们的计谋哄住。闯过这一关,他们哪敢再噜苏!只可惜那车夫无法搬动那三块大石!”
上官兰俏眼一转,叫道:“赶车的你去弄根木棍,便可以把旁边那块石头撬开一旁。”
赶车的听了此计,瞧瞧靠田边的那块石头,果然有一处空隙,可以插进木棍,便欢呼一声。
车下有根坚实木棍,那车夫抽出来,插入石隙中,用力一撬,大响一声,那块大石掉向田里。
这样车子已勉强能通过,赶车的一手牵住马辔,回头道:“两位客人可要下车,仔细车过时不小心倒下田去,那时便得弄了一身泥水哩!”
史思温自个儿嗟叹一声,上官兰却应道:“你小心点把车拉过去,我们不下来了!”
赶车的小心地拉马前走,车轮紧紧靠着中间那块大石边缘擦过去,弄出吱吱的刺耳声音。
上官兰紧张地瞧着,好不容易捱到大车安然通过,这才嘻笑一声,道:“我们毕竟过了这一关!咦,你为什么没精打采?你不是说,我们只要闯过这一关,便可以安然直抵天柱峰么?”
史思温缓缓道:“话虽是这样说,但你出那个主意,虽然把大石撬开,却反而收到相反的效果而已,你再想想看,假如咱们真的没事,岂会耐烦命那车夫这样子去撬石开路,而又如此可怜地通过那缺口?诱敌也不是这样诱法呀!”
上官兰微微变色,道:“那么我们反而暴露了弱点啦,对么?”
史思温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料不出一盏茶的工夫,玄阴教的人必定出现!”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咱们只好如此了!”史思温淡漠地道:“你不要这么惊慌,反正一切事都不会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上官兰默然半晌,然后不服气地道:“固然你可以不怕死,但难道你处此危境,却也不害怕那灾难的来临么?”
“也许应该害怕。”他说,口吻变得十分老练和智慧:“但凡心有所求者,必有患失之惧。我们只要冷静地想一下,我并不要求任何东西,那么还有什么害怕呢?”
“生命也可以不要么?”她带点讽刺地问。但话一出口,忽又后悔起来,恐怕会刺伤他的自尊心。
“是的,这具臭皮囊,终须解脱,我又何恋之有。不过世人痴迷不悟,是以营营役役,永无稍安之时而已!”
“你说得好像是个出家人似的,我不跟你争论了!”她歇一下,忽然听到后面有点异响,不由得向车后张望。
史思温道:“有辆大车迫将上来,大概是那卓栋!”
“啊,你已听到了!”她稍稍一顿,忽然鼓勇道:“现在我们无疑已陷入危境,已没有多少时候,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史思温忽地举手道:“别说话,那辆车好像又不追赶咱们了。”
两人侧耳倾听,果然车声渐微。上官兰忖道:“不管怎样,我也得把我扯的谎说出来。纵使他和玲姑姑是对头,但他一定不会对我怎样!那么,他也不会再叫我做石大嫂了……”
老实说,末后这一点,才是她最关心的。她必需要对方明白她尚是小姑居处才成。于是她鼓起勇气,道:“我要告诉你,我一直欺骗你……”
刚刚说了这两句,史思温忽然道:“我已想到一个方法,可能让你安抵天柱峰!”
上官兰只好闭嘴,只听他说:“现在我跳下车,匿在那片树林中,玄阴教之人瞧见了,定然不敢追赶上来。他们一定以为我要歼灭他们,故意这样从后面拦截。你赶紧直赴天柱峰,找到乌木禅院,拜谒血印大师,立刻请他老人家来找我。”
“来得及救你么?”她的面色变成苍白,只因她又想象到史思温独个儿被擒之后,被玄阴教的人杀死或施刑的情形,因此脸色为之苍白起来:“不,不要这么冒险,最多我们死在一起……”
史思温怅然微笑,想道:“可惜你已是有夫之妇……”当下奋然坐起身,猛可一掌击在她后背心的“灵台穴”上。
上官兰咳一声,吐出一小块血团。史思温喜道:“我虽不曾为你尽解那郑敖所点的穴道,但这一掌已治好一半,足可以奔上天柱山顶了!”话声一住,大车已驰到林边,史思温暗运真气,勉力纵下车去,身形敏捷如常。
他向上官兰扬扬手,便纵入树林之中。上官兰忽然一阵怆然,生像他们这一别,人天永隔,再也难以见面。想起他的侠胆豪气,不由得痴痴凝望着那片树林!
车行数丈之远,渐上斜坡,上官兰从车后张望,忽见来路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大路中心,隐约还可以辨认出那个御车之人,正是清江钓徒乐予的门徒卓栋。
转眼间大车落坡,不但瞧不见后面的那辆马车,连史思温隐没的那片森林也看不见了。
她突然心跳加速,惊慌地想道:“假如他被玄阴教的人捉住,他一定会被那些恶人杀死!他是这么硬骨头的人,因此他决不会向那些恶人低头输口……哎,他的危难,乃是因我而起,在这最危险的关头,他已负了内伤,毫无抵抗能力。我能够置他不顾,自个儿直上天柱峰么?”
想到这里,心跳得更厉害,深深吸一口气,但觉因为车行过速,震荡得连仔细想想也办不到。
时机迫促,她努力地平静一下紊乱的思潮。但她办不到。
赶车的已是惊弓之鸟,这时不待人家吩咐,拚命挥鞭。驰驱了数里之后,忽觉车辆抛荡得特别厉害。心中犯了疑,回头向车内张望。只见车厢里空空如也,哪有人影。
这一对少年男女坐车坐丢了,诚然出奇。但车把式反倒暗念一声观世音菩萨,独坐挥鞭辚辚而去。只因这一双青年男女失了踪,他本身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且说史思温纵入树林之后,一阵剧烈的晕眩,使他摔在地上,昏迷过去。幸好林中的地面甚是柔软,因此他没有摔伤。
到他回醒之时,忽然感到一匹马穿林而入。他努力振作一下,先设法让头脑完全清醒,然后想站起来。但四肢疲软,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他苦笑一下,想道:“命运真是奇妙,任你有通天本事,但若果注定要你死在一个凡人手中,你纵然千方百计地逃避,也不中用!”
几年来跟随着师父石轩中,在岭南遁迹苦练的情景,历历掠过心头。
想起了那位坚毅侠义的师父,他不由得叹口气,心中浮起一阵内疚之情。只因石轩中数年来是这么殷切地期望他能够承传衣钵,回到崆峒去,清理了门户之后,便代替石轩中留在崆峒,掌理上清宫观主之职。日后发扬光大,声威永垂于武林的责任,完全要他负起。他记得自己当时虔敬无比地在祖师神位前立了重誓,一定要替师父石轩中出家,肩负起崆峒掌门的重任。其时雄心壮志,自以为精诚所至,无坚不摧。这个志向与愿望一定可达到。
现在瘫卧荒林,耳听马蹄踏在柔软的泥地上,轻轻地走进树林。但他却没有反抗之力,任人宰割,故此心中这份难受,真比立刻死掉还要痛苦。
思路忽然转到上官兰身上,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庞浮现在眼前,登时令他心情紊乱起来。
泥土发放出潮湿的和独特的气味,树叶簌簌地响个不住,低微的马蹄声仍然不绝于耳。她的面庞兀自在眼前浮现,那纯真美丽的笑靥,深深印在他心上。光是为了这个动人心弦的笑容,赴汤蹈火,亦所甘心!
“现在她还去得不够远。”他用心地想:“她是个女人,又长得漂亮,因此一旦落在敌人手中,必定不能一死了之。我务须想个法子,阻延追兵才好。”
但事实上他连站也站不起来,遑论阻缓追兵。可是这史思温生性坚毅异常,仍然不折不挠地大动脑筋。
“……要我出手阻止追来的人,势难办到,究竟如何是好?”
“哎,有了……”他突然面露喜色,慢慢仰起上半身,一面想道:“玄阴教最忌的是师父,我又曾把那阴阳童子龚胜打败。是以这一路追兵,一定集中注意在我身上。假如我不被他们发现的话,他们必定先全力找寻我,然后才有余暇去顾及她……”
这个想法入情入理,他游目四顾,只见自己坐在一丛矮树旁边,身形甚是暴露。忽见右侧不远处,有块大石,巨如小丘。
“也许大石旁边会有可供藏身之处。”他想道:“不管怎样,我得过去瞧瞧……”于是他四肢并用地爬过去,一面小心地不让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好不容易爬到那座巨石旁边,忽听低微的马蹄声已绕向自己这边而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却见那块巨石通体浑成,毫无缝隙,心中叫一声“苦也”,尽力绕爬过那边察看。
大石那边也是没有缝隙洞穴,同时再过去竟是一片广场,绿草如茵。这一来他更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史思温额上沁出热汗,又焦急,又紧张。
要知他并非胆怯怕死之人,但他这刻既然动念必须匿蔽身形,此念一动,便全心全意务求达到目的。此际的焦急紧张,仅仅因这个目的能否办到而使然,并不关乎他怕死与否。
再绕过去一点,大石上端有一道凹槽,刚好可以让一个人蜷曲地躺在里面,但石上毫无掩蔽,若然卧在其中,地势增高,反而教敌人更易发现。
马蹄声已直向这方大石走来,马上之人正是清江钓徒的大弟子卓栋。他手中持着幼长的细竹竿,双目如铃,四下察看。
时间越久,他便越发肯定自己后来恍然而悟的想法不错。试想自己若果居然被一个带伤的小伙子,吓得急急逃走,日后还能在江湖上混么?因此他又重复追踪。他胯下之马没有鞍辔,乃是解下驾车的马,轻骑追来。但他骑术甚佳,故此进退自如。
巨石就在前面不远,他心中一动,驱马奔过去。绕着大石转过去,那面是一处广场,再看那块大石,只见通体浑成,毫无隙穴。
他隐隐觉得这块大石有点奇异,大石上端长着一丛茂密的杂树。不过他这时志在隐入树林中的史思温,故此没有停留,一径越过广场,没入对面的树林中。
大石上端簌簌微响,只见那丛杂树移动了一下,露出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不用说也知是史思温了,他在万般无奈之时,忽然灵机一动,使用出这个瞒天过海之计,居然避开敌人耳目。他庆幸地微笑一下,回想起早先就在生死的边缘徘徊,那味道真不好受!
他没有立刻下来,因为一则他所躺的石槽,十分舒服,同时石头上的冰冷熨得他十分畅适。二则敌人此去未远,说不定会转回头。他这个地方隐藏得甚好,不要另寻别处。
于是他透过一口大气之后,便又卧好,把丛树移回原来位置,掩盖住身形。他从树叶中可以望见天空,一缕缕的白云飘浮而过,偶尔还有鸟儿横空飞过。
一切都十分恬静,自然界所有的景象,都蕴藏着平淡安静的生趣。
躺卧了好一会,他自觉心情平静的出奇,同时也觉得石头上的冰冷异乎寻常,但对他却正好因这种冰冷之感而舒畅起来。
又过了一会,蓦听蹄声急骤,笔直驰来。眨眼间那卓栋复又现身,纵马疾奔过广场,双目凝视着大石。
史思温心中微惊,忖道:“不好了,那厮敢是发觉石上长着这丛杂树,不大对劲,因而窥破我匿在这里?”
念头尚未转完,蹄声骤歇,卓栋果然在大石前勒马,倏然飘身下来,伸手摸摸那块大石。史思温虽然不安,但仍然不动,注意地倾听那厮的动静。
卓栋倏地撮唇尖哨一声,他这种内家好手,中气充沛,因此哨声尖锐悠长,远传数里。
史思温凝目望着天空,忖道:“他只要一移开这丛小树,我便大喝一声,好歹教他失惊一下。”想到这里,忽然发觉那卓栋已转到大石后面。
那匹马在草场上吃草,卓栋转到大石后面,不知在干什么。史思温想道:“他也许从那边纵上来,我便无所遁形了。”
歇了一会,那卓栋全无动静,若然史思温能够看见他挨在大石上,闭目不动,将会更感疑惑。
但史思温并非愚蠢之辈,这刻忽然失惊忖道:“这厮分明是发出暗号,召集帮手,我决不能任他诡谋得逞。”
这时,一条人影轻灵地从树林中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