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说到冷面魔僧车丕夜入孟姓农家,将胡阿囡弄至阴精摇脱,把紫河车取到手后,复想施杀手,杀死胡阿囡,不合用火折子照到她的面孔,大吃一惊,那只快要点向“百会穴”的鬼爪, 再也落不下。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之下,她的眼睛周围现出一圈黑晕,面容显示出极度疯狂和疲倦后的松弛,可是不曾稍减面庞的丰腴圆润, 尤其那一对弯弯的娥眉,那神情和样貌,简直便是当年的她——阿莲!
她微微动弹,略有痛苦地抽搐一下,但没有睁开眼睛来。冷面魔僧车丕愣住好一会,倏地腾身下床,从衣服中搜索一会,找出两粒丹药,复又跨上床去,捏开她的小嘴,放进口中,接着自己伏下去,嘴对嘴地渡以唾涎。那两粒丹药原是他自用的珍品,最能提气益精,培元固本。
他更不迟疑,复又翻身下床,把床下的男子搬回床上,自个儿穿回衣服,返顾一眼,心中一阵怅惘。不过这时知道那胡阿囡决无意外,并且当她回醒,也想不到竟是如此这般而坠下胎儿,于是他脚尖微一用力,穿窗而出。
他一径回到邙山下旧桥店,那儿有他手下徒党预备好歇足之地,当晚他心神不定地熬过,直至次日。
大清早他便起来,着人设法寻来一袭土人衣服,戴上帽子,飘然走到胡阿囡父母所开的杂货店去。
整个村镇中,只有这一家杂货店,因此生意十分兴旺,他站在门外伫望了一刻,里面一个妇人正忙着收钱。
车丕踌躇着,拿不定主意要进店胡乱买些东西与否,而那样便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妇人的面容。
那妇人忽然抬头,眼光无意中落在他身上。两人目光一触,但觉四周的喧嚷,活动都突然停息了……
她的手一松,一大串制钱掉落地上,哗啦啦散滚满地,立刻惹起一阵骚动,她似乎突然惊醒,深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光,随着好些人往地上拾回散落了的制钱。
冷面魔僧车丕痴痴地伫立了好久,杂货店中已恢复了忙碌的买卖,刚才那妇人的失态,半点儿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可是那妇人这刻再也不抬头起来,仿佛已是全心全意在数算着收入的钱……
他轻轻叹口气,慢慢离开这儿,秋风嗤笑似的刮过他身畔,风中翻滚着好些枯叶,他一生之中,仅有的一次真情,竟像秋风般萧索,枯叶般无根——而他还不止这样,他竟然还伤害了她的女儿……
到第二天他才离开旧桥店,在他最后逗留的晚上,他曾到阿莲家去。虽然起初阿莲不理睬他,但后来终于告诉他说,嫁给孟姓的阿囡,正是他嫡亲的女儿,证据是她在冷面魔僧车丕一度春风之后,隔两个月便嫁给胡阿土,而阿囡则未足月便出生,并且此后阿莲再也不曾生育。
阿莲并且告诉他关于阿囡体有奇征,以及昨天晚上小产之事,当时车丕的心中,说不出多么难受,他留下许多银子,着她送些与阿囡,便失魂落魄地去了!
他此后虽是走到天涯海角,可是这件事将会永远缠住他,而且是从他内心中撕击,永无休止之时。
当他回到洛阳,才记起那副紫河车在他一怒之下,已经摔弃了。这刻他已没法向星宿海老怪交代,于是决定投身玄阴教,因为玄阴教主鬼母的声名,比之星宿海老怪更盛,而且,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此刻他和九指神魔褚莫邪、雪山雕邓牧藏身在一处隐僻的山坳。他趁个空,把一切都告诉九指神魔褚莫邪,最后道:“褚老大,我自己的痛事,可以不必再提,但关于星宿海两老怪那回事,却不得不想个法儿。你试想当十年前,他们能够在三招之内,使我双膝沾地,我是万万不行的了,况且那姓袁的女孩,她的本领是我亲眼目击,连移山手铁夏辰和少林铁心大师,也立刻甘拜下风,匆匆而退。她硬受铁夏辰一掌的工夫,简直便像当年我们在铁夏辰家中所遇见的老道一般,你想够多么吓人?如今英雄尽出少年,试看教主座下四高弟,哪一个不是称得上武林高手,还有那石轩中,更是出色,无论如何,我是不敢跟星宿海两老怪为敌。
九指神魔褚莫邪细细推想一番之后,不觉微微动容,道:“你说来有理,我们怕难与星宿海两老怪为敌,这样我们只好投奔帝京,托庇官家了!”
这天晚上,他们三人四下巡视,始终没有见到白驼派的人回到坡上屋中。彼此狐疑地推测许久,也没有寻究出白驼派远来中土,为的是什么事!
白天之时,三人分头勘査群山,看看他们有没有留下挖掘的痕迹,可是任什么也没有,于是三人一齐坠入疑雾之中。白白结下一桩冤仇,却为的是什么还不知道!
再守了一个晚上,白驼派的人未曾再现,到了拂晓之时,三 个人各自歇息了好一会,便商量起来。雪山雕邓牧道:“依我看来,此事大有蹊跷,他们白驼派一战之后,至今踪迹全无,决不会是因为惧怕我们!不过我们整日守株待兔,又没有什么目的,更不划算!”
九指神魔褚莫邪道:“但好歹我们得寻究个明白呀?凭我们三个老江湖,平空结下一段梁子,还不知道人家是打什么主意。传出准保教人笑死!”
“我们不说,有谁会知道?”冷面魔僧车丕接口道:“他们白驼派决不会传出来,此刻他们也许已回西域,我们还在呆等,这才是大笑话哩!最好还是动身晋京,少受些风霜之苦为妙!”
褚莫邪沉吟无语,他知道车丕心中惶惶,巴不得赶快到达京师,寄身宫廷大内,以免让星宿海的天残地缺寻来,遭了毒手。 雪山雕邓牧最为赞成车丕末后两句话,当下提议道:“车香主之言不差,想那京师繁华快活,何等自在,早日享受一番,不枉离山此行。我们大可以弄些手脚,布下疑阵,使白驼派的人回来,以为我们在一旁窥伺,睡觉也不得安稳,两位以为如何?”
这一席话,褚、车两人都表赞成,当下立即行事。三人联袂走到那山坡,冷面魔僧车丕一马当先,来到一座最体面的屋子外, 振吭念诵几声佛号。
片刻间,板扉推开,一个三十左右的彪形大汉,走将出来,有点诧异地道:“大和尚清早便来募化,也不畏山风凜冽?请进来寒家吃点东西……”
这时,褚、邓两人已走过来,车丕道:“老衲并非求施主布施,只因路经此地,见有戾气郁结,将有不利于本地,我佛慈悲为怀,欲替施主等解凶趋吉,故此惊动施主!”
那汉子微现惊色,道:“大师的话当真么?小的是本处十七家猎户首领,还请大师父慈悲赐告其详!”
冷面魔僧车丕暗中一笑,装模作样地四顾一番,然后十分严肃地道:“既是施主见信,老衲便不妨直言。首先请问施主贵姓高名,以及此地何名?”
那大汉道:“小的姓彭,原名勇,世居于此,以行猎及采药为生。此地名唤将军坡,据传前朝有一位驻戍在这儿附近的一位千户长,埋骨此地,乡下人见到带兵的官,都唤作将军,因此得名!”
车丕大点秃头,顺口诌道:“老衲果然没有走眼,那凶事正落在那位将军身上。彭施主请听着,将军坡能够家家安居,户户温饱,正是受那埋骨此地的将军风水所荫,若让人破坏,全坡十七户人家立遭凶煞,在家者疾病入户,出门者虎豹当道。彭施主既是一方之首,千万谨记此言,如有异方之人,或是面生可疑者,切勿粗心错过,要小心防范——?”他歇了一下,朗诵一声佛号,继续道:“施主等可能不堪自保,如有危难,即速遣人走向东面群山之中,高呼褚莫邪及车丕之名,自然有人来此解救!”
大汉彭勇豹眼圆睁,正不知信好还是不信,冷面魔僧车丕喑呜一喝,双袖由下向上一拂,蓦地卷起两股风沙,袖风中砂石飞扬,木叶乱舞,声势惊人,彭勇不由得身形一矬,蹬蹬连退回到屋子门口去。眨眼之间,风平砂定,尘飘叶落,只见一僧两俗,已如三缕轻烟般,转过山坡,倏忽隐没。
彭勇自家愣了一会,思索这三人来得突兀,去得霸道,所说的话,虽不一定是真,却也未必是假,当下便传告众猎户。
三个魔头,哪管此举会替人家惹来什么祸事,反而兴兴头头,径直扑奔出山去。
一路经平阳、汾州,过太原、寿阳,入直隶省,过正定,北上帝都。三人早已买了三匹牲口代步,沿途倒不觉劳顿。
这天晚上,来到保定府,找个客栈安歇下牲口,便一同出店,寻地方吃喝作乐。
他们顺着南大街,一直走回市中心,满眼热闹风光,好不开心。九指神魔褚莫邪左张右顾,走离一点,前面车、邓两人,摩肩并走,忽然迎面一个老回子,匆匆走过,险些儿两下相碰。冷面魔僧车丕因他是个回回装束,勾起白驼派维人印象,眼睛一翻,死劲盯那老回子一眼,雪山雕邓牧也却步凝顾,那双眼睛就像电光一闪。
老回子见这两人走在一起,不伦不类,而且都是眼露奇光,神气特别,不觉吓一大跳,面上大大变色。随即急步钻入人丛, 走开几步,还害怕地回首看两人有没有跟来。
冷面魔僧车丕疑心一起,用当年九指神魔褚莫邪拍挡横行之时的口头禅,说了几句。跟着便拉了雪山雕邓牧,往街旁一家酒馆走进去。
两人要了酒菜,便吃喝着,也不等九指神魔褚莫邪。雪山雕邓牧这时已忖测到是什么一回事,也自放怀大嚼,整锅的羊肉, 顷刻间便倒进两人肚中。
酒店中的座客,自然十分奇怪这个不忌荤腥的和尚,不免诧异地多望几眼。只是冷面魔僧车丕毫不在意,依然饮酒食肉,旁若无人。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模样,九指神魔褚莫邪走进酒店来,一见桌上肴核狼藉,便皱眉道:“喝,好个车老二,没的支使我吊住那老回子,来回跑一趟,你自己却大嚼得快活——”说着话,拉开圆椅,坐将下去,扭头招呼堂倌再摆一份杯筷,另外一锅羊肉,一壶老酒,接着又道:“不过,车老二这次真有你的,总算没白跑 一趟。”
两个人听了精神一振,伸长脖子去听他说,褚莫邪道:“我听了车老二的暗语之后,故意甩在后面,那老回子在人丛里屡屡回顾,见你们进酒店去,便折转身,鬼头鬼脑地向店内窥探。我返身先走数丈,果然隔了一会,那老回子匆匆越过我,一直走向南门。这人疑心甚大,我虽然不起眼,但仍被他注意到,当下他唯有躲得远些。一直到南门边,他折进一条僻静的横街。我估度方向,打前面的横街折进,四顾无人,便径自越屋遥窥。那老回子在一家后院处停住,轻轻敲几下门,里头有人开了,他闪身进去。 我犹豫半晌,不能立刻决定要不要逼近去查探,忽见那后院门呀地打开,一个娘儿闪出来。她估不到对面屋背有人窥伺,见横街无人,便一掠数丈,穿出横街。我连忙溜下来,折出横街,那娘儿正沿着我们来路,一直前走,我在后面跟住她,她可一点也不曾注意到。当她经过这酒店之时,也是掩映地偷窥了好几眼,才袅娜地一直走去。我径自走过对面街,斜眼偷看,那娘儿好狡猾,走了三四丈,倏地转身,径往回走,那双水汪汪的俏眼,闪烁不定,幸亏我已走过街这面,行人又多,她才没曾发现我。我料她定是回到那座屋子去,便不再跟着,歇了半晌,才进店来。”
冷面魔僧车丕皱眉道:“褚老大,那么你发现了什么呢?光是那老回子的鬼祟行径和那小娘儿身怀武功,与我们何干?对了,你可曾看淸楚那小娘儿的面貌么?是不是圆圆的脸庞?身体也微微发胖?”
褚莫邪会心一笑,道:“我看得十分清楚,那娘儿生就一对水汪汪的媚眼,瓜子脸,身材如杨柳临风,极是袅娜,决不会是姓袁那女孩!”他的话忽然停住,回眸向雪山雕邓牧道:“邓香主,你觉得这种行径和人物,有没有意思?”
雪山雕邓牧沉吟半晌,压低声音道:“意思不是没有,可是和我们没甚相干,根本虽然我们决定找诸葛太真,但他未见得一定信用我们,所以暂时与他们并无瓜葛!”他的声音极细,显然甚为慎重。
九指神魔褚莫邪点头道:“邓香主所言自有道理,不过,既然我们要投效官家,此刻正是好时机,好歹立点功劳,面子有光。” “这样说来,你们忖猜那妞儿便是江南七侠之一了!”车丕恍然插口道,“唔,他们活该倒霉啦,传说这呂四娘武功能为,十分出众,已得独臂尼真传,尤其于剑法有独到造诣,这次可要斗她一下!”
雪山雕邓牧却矍然道:“车香主别小觑此女,她虽然年纪不大,功力未到纯青之候。但那剑法之轻灵毒辣,与及临敌时之机警诡诈,却是高人一筹。连宫廷罗致的好手们,莫不对她十分忌惮。况且还有甘凤池白泰官和周浔等,无一不是硬手。我们虽有三人,却仍要多加小心哩!”
九指神魔褚莫邪也点头附和道:“邓香主这份小心,并不为过,想他们江南七侠,年来闹得京师震动,把两藏喇嘛好手勾来不少,可见诸葛太真那份工夫还觉得为难,我们焉能小觑人家?” 这时,堂倌已将一锅羊肉和一壶烫热的酒,放在木盘上,托将过来,堪堪走到这边桌子。忽然隔两张桌子那边哄然大哗,许多座客纷纷离坐,人声人影乱晃中,那堂倌“哎”地一叫,身子 一侧,手上托的羊肉火锅直向三人砸下来,心中大惊,以为这次必定把这三个客人烫个满身淋漓,甚至要受重伤。哪知就在欲倒未倒之际,猛觉身躯被什么一束,立刻扶正,手中的木盘纹风不动,依然平托在手上,不过木盘上热汁和滚酒已流了一盘,只差幸没有砸掉东西,不觉大为惊愕。
其实当他仆倒之时,桌中三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之士,岂能由得他扑倒,车丕在侧边一袖拂去,将他身躯扶正。而褚莫邪也自一探手,发出掌力,把倾侧要坠下的火锅和酒壶逼住,轻轻一送,那木盘仍然平托在堂倌手中,只是羊肉汁和酒已倾泻在木盘中了!
雪山雕邓牧却张目如炬,转头四顾,低声咒骂一声。褚莫邪不怿地道:“喂,你还不把东西摆下,想再来一次么?”说着话间,那双眼睛已扫向喧哗起处之桌。只见几个兵勇差弁,满脸酒意, 连坐也坐不大稳,其中一个已伏在桌上,面前秽物狼藉。敢情是他方才忽然呕吐,直喷过邻座,所以使得隔座的人哗然起避,而堂倌也就让人碰着,或者是给吓着而倾跌。
不过这三人都是久走江湖的魔头,凡事都往深处想和观察。邓牧道:“我分明看到一个人十分敏捷地溜出店去,而且……”
冷面魔僧车丕抢着道:“没错,而且根本没有人碰着这堂倌,我可瞧得清楚!”
那堂倌只放下羊肉大锅,却托回那壶酒,一忽儿,便新烫一壶送来,满面是十二分赔笑。三人明知与他无干,并不去难为他。 却各自在心中不忿,以他们的身手阅历,也让人家弄了一手,可怨不得堂倌这个无辜的人。
褚莫邪草草吃毕,给了银子,离开饭馆子,一直回到客栈去。他们虽知已有人注意他们踪迹,可能便是江南七侠的人,又可能是别的人,但外表上却摆出不放在心的样子,扬长踏入客店。
各自洗个脸,坐下休息。这时已掌起灯火,他们所住的是一个上房,分为一明一暗两个房间。外间有舒适的桌椅,所以他们都在外间坐着。敞开房门,外面院子中走动的人都能够淸楚地瞧见他们。
雪山雕邓牧解开腰间缠着的缅刀,打银丝软套中抽出鞘来,灯光之下,刀光如雪。他轻轻一抖,那刀便笔直硬挺。褚、车两人不觉同声赞道:“好刀!”
邓牧微笑道:“兄弟当年在关外,干那黑吃黑的生涯,不知有多少马贼丧命此刀之下,喝的人血倒是不少!”
冷面魔僧车丕问道:“久闻邓香主扬威关外,传说是一雕双鹰,分峙关外。后来双鹰敛迹失踪,有人说是给邓香主剪除掉,未知是否属实?”
雪山雕邓牧摇头道:“并无此事,当双鹰失踪之时,我已回到关内。正是因传说如此,当我再回到关外,双鹰的手下,常常来窥伺骚扰我,虽然他们俱未成气候,但终是惹厌。而且我与双鹰也有数面之缘,彼此说定互不干犯,这个黑锅背得我好难受!”九指神魔褚莫邪不时甩眼外觑,这时引起兴趣,回眸问道:“那么邓香主你可曾查出端倪?”
雪山雕邓牧轻嗤道:“江湖上波谲云诡,什么稀奇古怪事儿都有,我想那双鹰怕是银子挣多了,想享享福,便弄个手脚,急遁享福去了。却请我代他们翦灭余党,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此后倒是没有什么头绪,而我也懒得追查,不久,我便回关内居住,这些往事算是撇开了!”
三人说着闲话,暗中各自尽量休息,初更时分,冷面魔僧车丕已去掩上房门。到了二更过些,三人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在房外看来,三人的影子正微微动弹倾俯着,十分明显。
这时已夜幕深垂,这个驻有重兵的古城市,已在黑夜之中静息了。可是在这个客栈的屋脊暗隅处,一个人影静静地伏伺着,他的眼睛紧盯着房中的三个人影。
相距十余丈外,一条窄窄的黑巷中,也有一个人在暗影中隐伏着,显然这人是接应那屋上的人影。
这两人严密地监视之下,那客找后面已相继冒出三条黑影,—直向南门扑去,其疾如风,身法之佳妙,令人咋舌惊奇。这三个人,正是歇脚在客栈中的三个魔头,原来冷面魔僧车丕弄个狡猾,拿出三个人形皮囊,抽出一人站起来,挡住灯光,在这一刹那,把人形皮囊吹胀,扣在椅上,皮囊下暗嵌精巧弹簧,只要略有微风,便会晃动不休,影子投射在窗纸上,活像真人在俯仰说话,之后,再用绝佳轻功身法,闪进暗间,打后窗间穿出来,一直扑奔南门。他这个手法,即便是再老的江湖道,也难看出破绽,十分巧妙。
这三个魔头,舍去近路,抄个大圈,沿着城墙,绕到南门。九指神魔褚莫邪当先带路,从侧面径扑到那座屋宇。
三条人影乍合又分,各自扑奔一面,掩近那座屋宇。雪山雕邓牧走的,正是黄昏时那老回子和娘儿出人的后院门。他的轻功最为神妙,眨眼之间,无影无声地窜入后院,一直掩到墙根窗户之下,侧耳细听。
里面并无人声,他使出夜盗千家的手法,弄开窗户,庞大的身形,有如轻灵狸奴,倏然蹿入。立刻发觉这里是个小房间,里面堆满杂物和破旧家私。
他小心地腾身飘起,落在门边,那扇木门大概是太残旧了,裂露出好些缝隙,隐隐有灯光照进来。他眯缝眼睛,凑在缝隙往外张望,发觉外面原来是个厅子,家具虽是古旧,却极为讲究干净,想见当年此宅主人气派。靠内墙燃着两枝银烛,当中一张云石圆桌,桌边坐有两人,另外在右首墙边的一张醉仙椅上,躺着一个女子。只见她青布包头,脚蹬紧靴,身上衣服裹扎得十分利落,手边还斜靠着一柄长剑,这刻她已闭上眼睛养神,俏丽的脸上,却流露一股霜寒之色。
桌边两人说话声音不低,一个浓眉阔嘴,气宇轩昂的中年汉子,正在倾听着对面那人的话。
那人肤色白皙,眉宇疏朗,年纪未到中年,神情潇洒,他道:“好吧,我再复述一次。我随着四妹后面,出到街外,忽见一个汉子,跟住四妹身形,这人身量中等,面目平常,毫不起眼,除了 步履轻快一点之外,并无其他异兆。当时我想先动手收拾下此人, 拷问来历,但彼时天色还未黑,不便动手,只好随后跟住。四妹经过那家酒馆,转身回来。那人便径入店中,我也跟踪而人,不敢坐得太近,怕他们会认得我,便坐在一群兵勇邻座。只因酒馆中人声嘈杂,他们说话之声又低,仅能听到几句断续模糊的句子,但其中有涉及江南七侠的话,这却是我敢肯定的!后来我见听不到什么,正想离开,恰好那堂倌送酒肉上来,我觑空使个手法,将旁边一个大兵弄得呛呕,立地哗声升起。我匆匆离座,暗中反掌遥推,那堂倌猛然失脚,手中托着的酒肉,向那三个鹰爪当头砸下……”
“哈,好!”那浓眉轩昂的中年汉子禁不住喝彩,豪爽地笑道,“五弟真有你的,那三个鹰爪吃了苦头,还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哈……”
“四哥你料错了!我这时已走到门边,偷眼一瞥,却见在这瞬息之间,那和尚衣袖一拂,将堂倌的身形扶正,袖管飞出时,那股舒卷自如的力道,比之内家流云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是惊人,这还不已,另外那个让我跟住进来的汉子,眼皮也不抬,扬掌一立,堂倌手中倾翻欲坠的酒肉,立刻回复原状,这种恰到好处的掌力,我也是自叹弗如——”
被叫做四哥的人也禁不住惊异得“哦”地诧叹,截住话头,自言自语地道:“那不起眼的家伙竟是如此厉害么?按说掌力锻炼到能够隔空伤人,还不算是太难之事,若要像他这般在仓猝之间,不必作势便发出掌力,恰到好处地把零碎东西,托回原位。单是部位尺寸的判断,已是武林顶尖角色的功力了!另外那和尚用衣袖的功力,看来与此人也是伯仲之间!具有如许功力的人,江湖上寥寥可数,我却一时间想不起是谁来?——真是咄咄怪事!那魔君往哪里请来这么多的奇人好手呢?”
“当时我也十分奇诧,”那个被唤作五弟的人道,“而且当我临走匆匆一瞥之间,但觉他们三人神色丝毫不变,剩下没动手那人面上略呈怒色,睁目如炬,扫索过来,从眼光中可以察觉出此人 神完气足,内家造诣不凡,据后来到客店监视的马老汉报称,这人使的兵器,乃是一柄软绵绵可以缠在腰间的利刀,大概便是能够削铁的缅刀了!”
在小房间偷听着的邓牧,早将呼吸闭住,毫无声息,加以轻功神妙,虽然迫得近,也不曾让人发觉。他将厅中两人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肚中立刻明白这两人原来便是江南七侠中的四侠甘凤池和五侠白泰官。至于躺在醉仙椅上,侧倚宝剑的女子,必定是名震天下的吕四娘了。当下继续侧耳细听!
甘凤池寻思半晌,忽地矍然道:“五弟,为兄猜出他们来历了!”
此言一出,连闭目养神的吕四娘,也挺腰坐起来,听他说话。甘凤池道:“为兄平生,足迹遍及四海,细思天下有如许功力的人,为数不多。尤其是和尚而使用袍袖的好手,武林中并无此人,除了远处边陲的魔头,便是陇外双魔中的假和尚,冷面魔僧车丕。”他稍微歇一下,继续道:“这陇外双魔我并未曾见过,只知其一是个假和尚,擅使双袖,还有一双鬼爪,极是歹毒。另外便是九指神魔褚莫邪,传闻此人喜啖人肉,残酷异常,形貌想来定必凶恶无比,未知五弟所见的三人中,除了假和尚之外,那二人中有没有只有九只手指,而且神情狠恶的?”
白泰官立刻摇头道:“除了假和尚之外,其一便是跟踪四妹那厮,相貌平常。另外那个,相貌粗豪有威,身量较为髙大,但看起来不似会吃人肉那般残酷暴戾。”
吕四娘这刻插嘴道:“四哥说起陇外双魔之名,小妹倒想起来了,那人的样子果真不像吃人肉的。而且得闻九指神魔褚莫邪以掌力称霸,不使兵刃,那个既有缅刀,自然不会是九指神魔褚莫邪!”
白泰官再补充道:“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手指上去,不知两人之中,是否有只生九指的人!”
甘凤池道:“猜测之言,不能作准,如果真是他们,日后定会知道。我急急从京中赶来,乃是有要紧消息告诉你们!第一件是昨天好些志同道合的侠士,到达京城,和我取得联络,打算过几天动手大闹一下,也许雍正那厮大限已临,让我们得手。第二件便是若这次失败,他们还有妙招……”他的话忽然飙然中止,原来吕四娘忽然一抬玉手,一道白光破窗而出,跟着衣襟风声微响处,她的身形已如巧燕穿林,腾空而起,剑光一闪,已自穿出窗外。
在这俄顷之间,甘凤池和白泰官已知有变,各自一按桌面,身形也如脱弦之箭,冲出厅外。
雪山雕邓牧看得清楚,暗自一惊,忖道:“江南七侠名不虚传,尤其那吕四娘,年纪虽轻,但那份轻功,决不在我之下……”
吕四娘身形比电还急,随着打出暗器,飞出窗外,那儿是个通天院子,由正门一直相通过来,十分宽敞。那暗器已打在对面墙上,发出清脆破裂之声,敢情是个白色薄瓷茶杯,原来当她倾听甘凤池说出要紧消息之时,忽闻窗外传来轻微鼻息之声。她幼时曾随独臂神尼,练过禅功,耳目特别灵敏,故此连微小鼻息呼吸之声,也能察觉。她随手在身旁小几上,拿起茶杯,蓦然打出,身形也自飞起,手中长剑护住头脸,破空穿出窗外。
夜色暗淡朦胧,院子中正站着一人,一身宽大袍服,顶上牛山濯濯,分明是个僧人。
吕四娘娇叱一声,扬剑直指道:“好大胆的贼子,竟敢夤夜窥伺,窃听机密,今晚教你来得去不得!”
那人正是冷面魔僧车丕,他本来是出色当行的老贼,起初掩近窗户时,也是屏住呼吸。但后来听到里面的对话,显然对他们陇外双魔甚有忌惮,心中大为得意,立地对江南七侠变得轻视,不再屏息聆听。哪知吕四娘这等厉害,连呼吸之声,也能够察觉,而且身手之迅疾,更出人意表之外。他刚刚低头闪开劲袭而来的暗器,退出院中,正想越屋而去。但那吕四娘已是人随暗器飞将出来,挺剑直刺。
这个当儿,他自然不能示怯于人,冷冷道:“小女子口发狂言,不知天高地厚,车某今晚要你们江南诸子,见识见识西陇人物的手段——”
甘凤池和白泰官两人,打厅门飞出院外,只见四下静荡荡,并无敌人踪影。白泰官在飞出厅子的一刹那间,已将腰间七星剑撤在手中。那剑映起寒光如练,显然是把宝剑。
左边吕四娘和冷面魔僧车丕对话之声传来,甘凤池面笼杀气,沉声道:“五弟你上屋巡视,我去助四妹,如见任何动静,立下杀手,不必犹豫?——”
白泰官应了一声,脚尖点处,身形腾空便起,落在屋背上。甘凤池矫捷如急隼横掠,眨眼奔扑到吕四娘身后。吕四娘正好在鼻中哼一声,长剑微举,方要扑向冷面魔僧车丕。
甘凤池一跃冲前,越过吕四娘,口中喝道:“为虎作伥的走狗,吃我甘凤池一拳——”话声未歇中,身形欺近,“呼”地一拳打出。
冷面魔僧车丕凝神待敌,见甘凤池拳出如风,而且劲急无伦,显然臂力过人,大概以刚阳取胜,当下双袖起处,宛如飞起两朵云影,一向敌拳拂下,直取敌人面门。
甘凤池见他不闪不避,心中暗喜,忖道:“我双臂坚如铁石,不畏刀剑,谅你袖中鬼爪也无能伤我,真是自寻死路——”他的念头尚未转完,左手已竖掌直切袭向面门外的袖影,口中吐气开声,奋起神威,使出“百步神拳”的劈空拳劲,迎心捣去。
袖拳一触,冷面魔僧车丕倒真是估不出甘凤池有如许神力,身形一歪,斜溜几步。甘凤池也是斜冲了几步,两下错开大半丈,彼此瞠目惊顾。
这一下如不是冷面魔僧车丕从星宿海的天残地缺两老怪处,学来太阴掌力,专克至阳至刚的力量,怕不吃了大亏。而甘凤池更是惊奇,自己这一拳的力量,真有石破天惊般霸道,却让这陇外双魔的车丕,轻描淡写地一袖破解了,真是他前所未见秘技。
甘凤池心有未甘,沉声道:“使得好袖法,再接我一拳!”拳随声出,脚下微微垫步,已够上尺寸。
冷面魔僧车丕逢到劲敌,哪敢怠慢,双袖一抖,使出内含太阴掌力的“寒云封道”之式,一挂一曳。
两条人影倏然分开,又是各无所得。冷面魔僧车丕叫一声 “苦也”,肚中自思道:“车老二真是流年不利,屡屡碰上扎手强敌,这姓甘的分明有百步神拳的功夫,久战下去,我的太阴掌力可挨不起——”
甘凤池也在肚中自语道:“这厮练有至柔的力量,使我神拳无法发挥威力!必须在招式往来之间,寻出破绽,取他性命!”
两人各自思忖,手脚可没有空闲下来,乍分又合,冷面魔僧车丕使出仗以成名的寒云鬼爪,甘凤池则虎目含威,浓眉凝霜,施展出独步江南的伏虎拳。但见拳影纵横风声劲厉,其中还夹杂有震心摇魄的叱咤,端的神勇凛凛,令人胆寒。
吕四娘俏眼四扫,只见白泰官仗剑在屋顶上巡视,当下打个暗号,自己绕到冷面魔僧车丕后面那边,挺剑守候,准备这魔头不敌逃走时,并力阻截。他们流浪潜匿,为的是图谋大事,行刺雍正这个有不共戴天的狠毒仇家。故此绝对不能让雍正的爪牙得知他们的机谋,甚至藏身之地。这刻白泰官巡查屋上并无异状之后,听了吕四娘的暗号,便持剑守着屋上退路,左手探囊,取出 一把梅花针,准备尽力拦截,不让雍正的鹰爪漏网。
院子中拳风袖影,卷作一团,两人身形如风,兔起鹘落,缓慢时,有如师徒喂招,急激时,身形难分。三十多个照面过去,旁边的吕四娘和白泰官,都看出冷面魔僧车丕有点力怯。不过他的功夫实非等闲,虽然比之甘凤池略觉逊色,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未能分胜负。
屋檐下的暗影中,悄然落下一人,如枯叶飘坠,着地无声。 这人正是九指神魔褚莫邪。他本是从正门跨越进来,躲在门边。及至吕四娘发现冷面魔僧时,甘凤池和白泰官迟了一点扑冲出来, 他已自蹿上檐下暗影中,躲在角落里。
他悄悄绕过来,站在吕四娘最初站的位置上。他一现身,吕四娘和屋上的白泰官都瞧见了。白泰官在屋上引吭叫道:“四妹,这个给我——”语声摇曳中,他已身剑合一,破空泻下,划起寒冷冷一道剑虹,朝九指神魔褚莫邪立足处当头罩下。
猛然窗中飞起一道银光,飞云掣电般向急射而下的剑光撞去,
一个声音喝道:“小辈,还有我哩……”
白泰官在屋上电射而下之时,早知底下那人并非易与之辈,因此使出平生最擅长的绝技“七星追魂剑”中,“飘摇搏击”之式,剑尖并非直指一点,竟是飘摇不定,暗藏好些变化。这时见银虹忽现,拦空迎截。那来势之神速,以及刀光如雪花一片,确是轻功刀法俱臻化境的好手!立地寻暇抵隙,急刺数剑,同时之间,猛然逆提真气,身形倏然略略顿挫。
那道拦击的银虹,正是雪山雕邓牧,他一见白泰官虽然比他年轻了一半,但剑法之精奇和毒辣,远出意料之外,手中缅刀展处,遮拦砍劈,身形在空中一滚,回翔而起。蓦然两人又合,刀剑相交,“呛”地微响,两人一齐落在地上。
两人各自暗自检查手中兵器,俱无所损,彼此心中都知道对方所用的兵刃,均非凡品。抬起头来,四目相接,各自打量瞪看,眨也不眨。
吕四娘娇唤一声道:“四哥,你小心打发这厮,小妹去对付那边的贼子!”
她语声甫歇,九指神魔褚莫邪已厉叫道:“车老二,这厮让我收拾!”蓦地欺身,抢人战圈中,甘凤池已占了对面方位,这时“呼”地一拳,劈面打来,九指神魔褚莫邪在车丕后面急啸半声,使出白骨掌,单掌猛拍,口中还叫道:“好一式拳震八荒……”
车丕在两人夹缝中,滑溜地一缩,从九指神魔褚莫邪胁下钻了出来。原来他早知九指神魔褚莫邪习性,如遇上硬功甚佳的敌人,他一定要抢着动手,仗着他天生神力,专门以硬斗硬。除了昔年让移山手铁夏辰硬挡一下,能够接住之外,还没有谁能够和他以硬相碰的!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拳掌相触,“啪”的一响,九指神魔褚莫邪今番真个碰着了硬对头,口中禁不住哼了半声,身形撤后一步,甘凤池拳打连环,呼呼又相继打出两拳,看样子,甘凤池在力量上是赢了九指神魔褚莫邪了。
冷面魔僧车丕吃了一惊,忽受风声飒然,迎面扑来,闪目一扫,吕四娘手中三尺青锋,已向他刺来。
冷面魔僧车丕秃头一晃,移身跨步,袍袖一抖,扫卷吕四娘玉腕。吕四娘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沉腕转剑,化为“孔雀剔羽”, 削截敌手。
车丕“嘿”然一喝,袍袖疾缩,正想变式为“罗汉请佛”,反攻敌人。哪知吕四娘清叱一声,剑光蓦然刺空而起,倏又掉头下刺,正是越女剑法的精妙解数。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