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临。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两个人在行走着,斜阳的余晖照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衣服上也闪耀着一种诡异的金光。
两人都戴着顶宽大的笠帽,将面目隐藏在笠帽的阴影中,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紧跟在身后。
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看来都很安祥,除了脚步移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但他们身上似乎带着种无形的杀气,他们还未走入树林,林中的归鸦已被这种杀气所惊,纷纷飞起。
有几只昏鸦恰巧自他们头上飞过,走在后面的那人突然一挥手,只见寒光闪动,飞鸦哀鸣,弹丸般跌落到地上。
那人甚至没有抬头去瞧一眼,还是不快不慢的向前走着,紧紧跟随在前面一人的身后。
生命,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
他绝不允许任何有生命之物压在他头上!
树林里很昏暗。
走到这里,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后面一人的脚步也随着停下。
西风肃杀,落叶卷舞。
前面一人自然正是上官金虹,此刻忽然道:“郭嵩阳的剑法如何?”
荆无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荆无命道:“很好,在七大剑派掌门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与你交手时,露出的破绽却达二十六次之多。”
荆无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三次你未出手,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
荆无命道:“不错,所以我不愿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来练剑!”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故意露出那些破绽?”
荆无命道:“不知道,我没有去想。”
除了杀人的剑法外,他什么事都不愿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绽,为的就是要你刺伤他。”
荆无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绝非我们敌手,所以才这么样做,好让李寻欢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头,遥望山后,冷冷接着道:“由此可见,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寻欢会跟着去的,你我现在若是回头,必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李寻欢在阿飞的木屋中找着柄锄头,正在掘坟——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这正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铃铃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因为他不愿铃铃动手,他要一个人掘成这座坟墓,他该做的事,从不愿任何人插手。
此刻铃铃忽然道:“你真的要将郭先生葬在这里?”
李寻欢无言的点了点头。
铃铃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死得光荣,无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那么你就不该将他葬在这里。”
李寻欢道:“不葬在这里,葬在哪里?”
铃铃道:“你应该将他再挂到那边的飞泉中。”
李寻欢沉默着,不置可否。
铃铃道:“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这样的角色,迟早必定会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荆无命自然不愿让你看破他剑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们一想到这一点,就必定会立刻赶回来。”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们回来时,若是发现郭先生的尸体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必定会想到你已经来过。”
李寻欢点了点头。
铃铃道:“那么,等到他们和你交手时,就必定会将剑法改变了,是么?”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那么郭先生的这一番心意岂非就白废了么?”
李寻欢还是在继续挥动着他的锄头,坟墓已将掘成了。
铃铃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应该让他死得有价值,所以你就不该将他埋葬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道:“你说的话,我也都想到过。”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郭先生的尸身挂回原来的地方去?”
李寻欢一字字道:“我不能这样做,他为我而死,我……”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就因他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这样做,否则他岂非等于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敢打赌,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你可敢跟我打赌。”
荆无命已回过头。
上官金虹道:“你要回去找他?”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已想与小李飞刀决一死战,可是你现在绝不能去!”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是去了,必败无疑!”
荆无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剑柄,声音也变得更嘶哑,嗄声道:“你怎知我必败无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杀了郭嵩阳,杀气已减,李寻欢此刻却正是悲愤填膺,你若与他交手,在气势上你已输给他三分。”
荆无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经一战,再加以长途跋涉,体力总难免更弱些,李寻欢在那里以逸待劳,又占了三分便宜。”
荆无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道:“你我若是连手,自然能致他死命,只不过……你怎知李寻欢是一个人去的?他若是和孙老儿在一起又如何?”
荆无命道:“凭他们两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许胜,不许败,一定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荆无命默然。
上官金虹冷冷接着道:“何况,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荆无命道:“我还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荆无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胜人,就因为你的无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与剑势必会日渐软弱……”
荆无命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松开了,似已被说中心事。
上官金虹道:“你从不动心,如今怎会有情,是谁打动了你?”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没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问你那人是谁,但你若想胜过别人,若想胜过李寻欢,就得恢复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复昔日的你,就得先杀了那令你动心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就转过身,不快不慢的走入了树林。
荆无命默然半晌,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他的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寻欢的心情就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
郭嵩阳终于已安葬了,这名动天下的剑客,归宿也正和许许多多平凡的人一样,只不过是一坯黄土。
他死得是否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李寻欢黯然,他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阳本可不必死的,不必死的人死,岂非有些痴?
也许古往今来的英雄们,多少都有些痴!
李寻欢自己又何尝不痴?
铃铃紧紧跟随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金虹他们绝不会再来?”
李寻欢道:“因为他是当代的枭雄,枭雄们的行事总和别人不同。”
铃铃眨着眼,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他们一击出手,无论中与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更有利的机会,他们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枭雄绝不会痴,所以和英雄不同。”
铃铃道:“英雄都很痴么?”
李寻欢道:“痴并不可笑,因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学得会这‘痴,字。”
铃铃笑了,道:“痴也要学?”
李寻欢道:“当然,无论谁想学会这‘痴,字,都不是件易事,因为‘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剑的人,才能练成精妙的剑法,只有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这些事,不痴的人是不会懂的。”
铃铃垂下头,似在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确懂得了许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绝不会带我走。”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至少我会先陪你回去。”
铃铃道:“那么,我们为何不走地道?那条路岂非近得多么?”
李寻欢道:“我可不是老鼠,为何要走地道?”
他笑了笑,柔声接着道:“只有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欢走地道,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虽然沉重,却总是想令别人觉得开心些。
铃铃果然笑了,道:“好,我听你的话,以后绝不做老鼠。”
李寻欢仰面向天,长长吸了口气,道:“你看,这里有清风,有明月,还有如此清的流水,这些事,那些专走地道的人哪里能享受得到。”
铃铃笑道:“我倒宁愿天上挂的是月饼,地上流的是美酒……”
她咽了口口水,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肚子实在饿了,饿得要命,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厨房,做几样好吃的……”
她语声忽然顿住,因为她已嗅到一阵酒菜的香气,随风传来,这种味道在深山中自然传播得特别远。
李寻欢道:“炸子鸡、红烧肉、辣椒……还有极好的陈年花雕。”
铃铃笑道:“你也闻到味道了?”
李寻欢笑道:“年纪大了的人,耳朵虽也许会变得有点聋,眼睛也会变得有点花,但鼻子却还是照样灵得很的。”
铃铃道:“你可嗅得出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镇上那小店绝没有这么好的酒,也做不出这么好的菜。”
铃铃道:“何况那小店早就关门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宵夜。”
铃铃摇头道:“绝不会,这镇上住的几十户人家我都知道,他们日子过得都很节省,就算偶而想弄顿宵夜吃,最多也不过煮碗面,打两个蛋而已。”
李寻欢沉吟着,道:“也许他们家有远客来了,所以特别招待……”
铃铃道:“也不会,绝没有一家的媳妇,能烧得出这么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里能烧得出好菜的只有一个人。”
李寻欢含笑问道:“谁?”
铃铃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皱了皱眉,接着道:“所以我才奇怪,我还没有下厨房,这酒菜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时他们已转出了山口。
李寻欢忽然道:“这酒菜的香气,就是从你那小楼上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