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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死人的说话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的。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到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这小姑娘,也没有空来为这件事烦恼,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只希望郭嵩阳还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现在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七片,八片……无数片。

枫叶红如血,泉水似也被染血了。

秋尚未残,枫叶怎会凋落?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陷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胁生双翅,立刻飞到那里。

枫林中落红满地。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

天地萧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但除了风卷落叶外,四下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李寻欢俯首站在泉水旁,又弯下腰去不停的咳嗽起来。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

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的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

但这人还是直挺挺的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接着,他又觉得一股源源不尽,势不可挡的大力冲激而来!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冰冷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他全身冰冰凉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去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小姑娘好像已决心要缠着他,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又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来,本该干干净净的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道:“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想笑又笑不出,想拉住李寻欢的手又不敢,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李寻欢看了看郭嵩阳的尸体,长叹道:“不错,我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铃铃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还能对你说话?……难道死人还能说话?”

李寻欢道:“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我也可以听到。”

铃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越来越不懂了,所以越来越害怕。

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的。”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柔声道:“你也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铃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其实他也已将那些话告诉了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去听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诉你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教训,你若能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

铃铃嘴唇已有些发白,道:“可是死人说的话我怎么能听得到呢?”

李寻欢道:“要学会听死人说的话,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几年,活得好些,就该想法子学会。”

他神色很郑重,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铃铃颤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学,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你再仔细听听。”

铃铃闭起了眼睛。

她的确是在一心一意的听,可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寻欢道:“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听。”

铃铃张开了眼睛。

只见郭嵩阳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剑锋划破了很多处,再被泉水冲激,此刻几乎也是赤裸着的。

他的肌肤已变成灰色,因为他的血已流尽,再经过泉水冲洗,一道道剑口两旁的皮肉都翻了起来,却看不到丝毫血迹。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问道:“你已听出了什么?看出了什么?”

铃铃道:“我……我看出他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一共有十……十九处。”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这些伤看来全都是剑伤,而且是被一柄很薄,很锐利的剑所伤。”

李寻欢道:“何以见得?”

铃铃道:“因为他的伤口都很短,也不太深,显见只是一种兵刃的尖锋划破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一定是剑尖?”

铃铃道:“因为刀尖枪尖都不可能有这么锋利。”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已学会很多了。”

铃铃嫣然一笑,又道:“由此可见,伤他的人一定是荆无命,因为上官金虹用的是龙凤环,不是剑。上官金虹也许并没有来。”

李寻欢道:“也许他虽然来了,却没有出手。”

铃铃点着头,忽然又道:“这些剑伤都是斜的,下面较深,上面较浅。”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由此可见,对方的剑每一剑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这种剑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听人说荆无命的剑法诡异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他的剑法不但诡秘怪异,而且专走偏锋,每一剑出手的部位,都是对方绝不会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阳膝盖上一处伤口道:“你看这一剑……这一剑若是自上划下,那倒也平平无奇,但这伤口也是下深上浅,可见对方这一剑也是从下面反撩上来的。”

铃铃道:“不错。”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盖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这伤口,就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部位出手。”

铃铃只有点头。

李寻欢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后还有七处伤口,以郭嵩阳的武功,绝不会将后背都卖给对方。”

铃铃道:“不错,我若和人交手时,也不会将背对着人的。”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他这些伤口一定是在两人身形交错时被荆无命所伤的,那么荆无命的剑只有从自己的胁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对方。”

他叹息着接道:“自胁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见的剑法,最怪的是,这几剑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见,荆无命必定已在两人身形交错时那一瞬间,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可乘势将剑反刺而出,他变势与出手,显见只是一个动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铃铃已听得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李寻欢黯然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受这么多处伤的。”

铃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无论谁的剑法有了丝毫破隙,对方绝不会放过。”

铃铃道:“这我明白。”

李寻欢道:“你想,嵩阳铁剑享誉武林二十年,单以剑法而论,已可算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在一场比斗中接连露出二十六处破绽,接连被对方刺伤了二十六处呢?”

铃铃道:“这……这倒的确有些奇怪。”

李寻欢道:“还有,荆无命的剑法既然那么毒辣,郭嵩阳这二十六处伤口都是轻伤,荆无命又怎会在他接连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绽后,还不能一剑刺死他呢?”

铃铃呐呐道:“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李寻欢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这只因郭嵩阳这二十六次破绽,都是故意露出的!”

铃铃愕然道:“故意露出来的……他难道故意要荆无命刺伤他?”

李寻欢道:“不错,就因为他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所以才每次都能及时闪避,所以他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

铃铃更不懂了,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黯然长叹道:“他这样做,只为了要将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告诉我!”

铃铃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目中又流下泪来,垂首道:“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人们交朋友,也是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个人若要好好的活着,就得先学会如何去利用别人,欺骗别人,千万不能讲什么道义,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李寻欢叹道:“这些话,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儿教你的。”

铃铃黯然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却已知道,这世上毕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间也的确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阳尸身前跪了下来,流着泪道:“郭先生,你虽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帮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