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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难解的疑团

况钟回到知府衙门,立即传见幕宾吏役人等,把应办的事仔细交派,准备船只,并向带去的人指示机宜,一切布置停当,才喘了一口气,从容往卧室走进。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奉到抚台札子,令况钟亲往无锡査办此案,限期二月办完。

原苏州府知府一缺,暂由元和县知县喻子诚“护理”⑴。以上各节,除专折上奏外,已分饬常州府和无锡、元和二县知悉等情。况钟因事关重大,期限太紧,惟恐延误,一面吩咐开饭,一面签出提票,命将熊友兰、苏戌娟由监中提出,用布围小轿抬送船上,妥为安置看押,—面准备走前应办的公文手续,等元和县来交代之后,即时起身。并将一些急办的卷宗文件加封打印装箱,由两名忠实可靠的从人送往船上,以便途中抽空阅看,拟好办法,再往回送,免得元和县初来接不上头,或是忙不过来,出了差错。

想法原颇周到,也真能吃苦耐劳,勇于任亊,使好些要紧公事不致延误,还可保守机密。并由亲身经历中,核对出由苏州到无锡的坐船时间,对无辜良民也先给了照顾。

不料抚院人多口杂,过于执耳目又灵,天亮不久,就得到了停刑重审的消息,忽匆匆见完周忱,领了公文,赶回衙内,用两班轿夫倒换着抬,已由陆路抢先往无锡县赶去。况钟刚匆匆把饭吃完,在和妻子说话,安排家务,忽报元和县喻老爷禀见。忙命:“请到签押房坐。”随即赶了出去。

喻子诚是个“榜下即用”的新进,年才三十来岁,世故不深,人又聪明好强,到任不久,便把况钟当作良师益友看待。况钟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时帮他解决一些疑难的公文案件。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非公事相见,从来不拘那些官套俗礼。

况钟见了喻子诚,先把停刑重审经过说完,交代完了走后应办的公事,并把双方随时通信商量,如何办理那些繁难急办的事详细说了。喻子诚本就佩服况钟,说一句,应一句。

周忱因况钟性情刚直,所办公事又极老练精细,苏州府的事多,派去护理的人稍一疏忽,出了差错,况钟又不甘休。经过再三盘算,以为“元和县知县喻子诚,刚做知县不满一年,人又年轻气盛,和况钟相识不久。如令护理苏州府,将来处理好便罢,稍有不合,还可借题发挥,给况钟一个难堪”,没想到这一来,反而成全了况钟,人虽离开两月,苏州府应办的事情一点也没耽误。

况钟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准备停当,天已申、酉之交,这才再三劝住喻子诚和吏役人等,不令往送,只带了一名老诚而又熟习公亊暂代刑房的简房和两个从人,连轿子都没有坐,便服步行,走出“胥门”⑵。船上吏役早已到齐。况钟算准时候,一到便命开船,把预先准备的好菜好饭与吏役们犒劳,连犯人也都有份。长随任健送完行李,早照预定骑了快马,先由陆路赶往无锡县去投送公文,并在当地租赁客店,作为行馆。随行都是跟随况钟多年,受过训练的吏役,饭菜也颇丰盛,只是不能饮酒。

众人吃完夜饭,况钟亲自开箱,把应办的重要公文取出,独个儿连批阅代拟稿,办了两件,交与简房去抄写。跟着唤人来,问知男女二犯各照预定,分押在有隔断的后仓之内。女的好似兴奋过度,先还隔着板壁说了些感谢况青天的话,并向男的道歉,说都是她不好,不该随便向男子问路,才致连累好人,惹出杀身之祸等语,男的也慰问她几句。

隔了不多一会,男的便没有应声,女的也不再开口。隔着板洞偷看,二人全都睡熟。直到夜饭前才行喊起,如今坐在仓中好似在想心事,都低着头没有开口等情。况钟早命差役从人除不许令犯人自行出仓走动外,别的不要过问,连吃饭也把他们放在一起。表面假装大意,暗中却叫心细的人隐在板壁后面,查听这二人的辞色神情。

听完,又把差人所说,仔细问了一遍,觉着熊友兰实是无辜。苏戌娟口口声声老说她“连累了好人”,所述冤枉的情节和供词所载一样,仍使人不能无疑。莫要救了一个良民,放走一个帮凶。仔细想了一想,命:“将女犯人带来问话。”等苏戌娟带来,开口便对她道:“熊友兰大约是冤枉,只要寻到那十五贯钱的来源,便可开释了。我不是不可怜你。无奈你家平日那么穷苦,你都没打算去寻你阿姨,偏偏你义父尤葫芦借来了做生意的本钱,眼看明天就要开张,反倒半夜逃走。你的义父又恰在你走后被人杀死。你说你义父要卖你作丫头,就算有这样几句笑话,死无对证,何人得知呢?再退一步说,因你走得匆忙,门又虚掩,以致凶手乘虚而入,图财害命,虽然事情太巧,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这到底不是你能够解脱干系的反证。何况你又说你义父尤葫芦人颇和气,没有对头,也没看出过哪个是歹人。就算你此时能指出人来,也不能由你随便一说,便认为那是凶手。我已为你费尽心力,哪一面都想到,实在是没法子救你的了。看你年纪轻轻的很可怜,现在把你刑具摘下,舒散几天罢。”说罢,便唤差役给女犯当官开锁去镣。

老简房从昨夜“过府”起,一直就代况钟发着愁,这时正站旁边,忍不住又要凑将过去。

况钟知他用意,使一眼色,不令开口。

苏戌娟悲喜交集道:“青天大老爷!该杀该剐,我认命。只不连累好人,就做鬼也感谢不尽了。”

况钟把脸一板道:“不许多讲闲话!你们给她去完刑具,快带下去!”

旁立二差忙将戌娟刑具去掉,往后仓带去。

况钟随向简房低语道:“吩咐随来差役人等轮流守夜,日夜注意这个女犯的行动!所有仓上窗板都要上紧,只把拘留女犯的后窗空出一扇不关,选一两个精通水性的船夫帮助守在那里,以防万一。表面上都装作无事,暗中却要留神,丝毫不可大意,也不要在后仓一带高声走动。再把熊友兰带来‘当官开锁’。”

众差同声应诺,跟着又把熊友兰带到,依言去了刑具。况钟把他和苏戌娟相遇经过重复问了一遍,底下便问陶复朱平日经商往来落脚之处,问得很详细。问完,命将熊友兰押归后仓。又命简房照所供陶复朱的去处写好文稿,誊清盖印,到了无锡,即向各地行文要陶复朱到案作证。事完,夜色已深,也就安歇。

这是一只三套官仓的大船。众船夫认出坐船的是况青天,俱都高兴,肯卖力气。船上人少,载得又轻,开船不久,便到了“浒墅关”⑶。后因况钟传话,说夜深到达,上下不便,命和航船同行,遇到途中停泊之处,也照样拢岸歇息,只不许和别船隔近,船才慢了下来。

况钟原因办免一切手续交代之后,天已不早,估计当日决赶不到无锡,走慢一点,正好借此査对航船开泊时间,并在途中仔细考査那个女犯是否真有冤枉。心中有事,自难安睡,秋末冬初,夜又正长,共只睡了两个更次便自惊醒,天还未交四鼓。静心一听,满船静悄悄的,除那船当风逆流而进,浪打船头,水声汩汩和咿哑咿哑的橹声而外,更无其他声息,当中书桌上的红蜡,似新换上不久,照得很亮。刚坐起准备穿鞋,便见有一从人由门外走进,忙把手一指,悄声说道:“你们今晚太辛苦了,不要开口,随我到仓内外去查看一下。”随即悄没声往后仓走去。见除老简房奉命早往前仓安歇而外,非但应值班的人役各照预定行事,不曾偷懒,连那不应值班的几个都没有肯睡。

内一从人并还冒着江风夜寒,同一名船夫拿了套索,跪伏在后仓窗门外船舷之上,帮助防备犯人万一跳水。暗忖:“我一向执法虽严,对于他们却极关心体贴,到了用人之际,果然大家都卖力气。”再掩将过去,往那两小间后仓一看,仓顶上各挂着一盏外有铁丝网的风兩灯,船板上各铺有很厚的稻草和被褥。熊友兰这面船窗未开,棉被只搭着半截,口里直打呼,睡得很香。苏戌娟裹着一床棉被,却睡得也颇安稳,眼看相隔无锡已近,丝毫没有意图逃走和畏罪自杀神气。恐里外三人伤风受寒,暗打手势,命身后从人会同船夫,把苏戌娟的窗门关上,再把苏州带来的包子、松糕之类点心,分给全船人等,任凭吃够。

说完,见简房起身走进,便命他暂代本官去向全船人等挨个慰劳,只不要惊动那男女二人,等快到无锡,然后唤醒,给与茶水饮食。简房领命依言行事,隔了一会,况钟问知众人俱都吃好,自己也吃了两个包子,又把守在窗外船舷上的两人唤来,低声询问:“熊、苏二人去了刑具回房后,可曾谈话,有无表示?”那两人便将所闻所见说了,大意是:二犯人去了刑具,已觉周身轻松,又见铺盖整齐,饮食随便,先是异口同声说:“况青天比难友们所说的还要好!”眼里还流着泪。跟着,熊友兰问知苏戌娟万无生路,好生代她难过。双方隔着板墙,又谈了一阵。

熊友兰说:“听况青天口气,我的奇冤虽然可以昭雪。但是照你所说和平日难友们的传言,你分明是个好人。如果不能翻案,死得岂不冤枉?我想那杀人凶手总不会没有一点痕迹,你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老是那些口供,连况青天也没法给你做主呢?”

苏戌娟说:“我半夜里逃走,天明刚遇见你,就被官差捉去。几时回过家呢?”

苏戌娟不等话完,便接口答道:“我的天老爷!我阿爹喝醉酒时嘻嘻哈哈,就是无钱喝酒,不论见了什么人,也还是嘻嘻哈哈。有为难就和我一人说,一天到夜,难得看到他一点苦脸,怎会有对头?以前虽有几个年轻乡邻说话讨厌,买肉时老想占点便宜,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再说附近几条街巷,从没有听见有贼骨头偷过东西,我家又穷,谁都知道。到了夏天,阿爹怕热,常是大开‘排门’⑷敞着睡,有时还睡到街门口去,睡得又死。这样都从没有丢过东西,单单我走这一会工夫,会让凶手把他害了,这不是命中注定么?我该冤枉死,有啥办法?”

熊友兰又道:“你这样死,实在太冤枉!好在况青天不见得会动大刑,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戌娟气道:“我不知道,决不乱说!我在无锡连受过剥皮的非刑,死过去好几次,周身是伤,手脚几乎残废,才屈打成招;到了法场,还是忍不住要喊冤,不是为了不愿连累好人么?死就死罢,莫非一个刚把你的冤枉洗清,我再冤枉上一个?你请睡吧,不要管我。”

熊友兰仍又问道:“一到无锡,我们就没法交谈了,我也没法子劝你。你有什么遗言后事,请你说一说,阿可以?”

苏戌娟先没答理,后因熊友兰问之不已,才凄然答道:“我只有梁家大阿姨是个亲人,还有几家邻居,一向对我都很好。她们知道此事,都不会不来探监的。我就求求况青天去喊她们,也不会不答应。现在,我只有—个想头,就是巴望和这些亲人邻居见上一面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蒙你好心引路,害得你几乎杀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况青天能够做主。我到底没有连累你,就心满意足了。无缘无故害你受了许多刑法,已对不起,多谢你的好意,就有啥事,我会向阿姨说的,用不着拜托你,你请安歇,我也要睡了。”

船夫又道:“男的还要问时,女的已不再应声。男的叹了口气,也相继睡去。”

况钟便问:“二犯人说话时的语声高低?”从人答道:“男女双方都背紧贴着船板壁悄声问答。内中一个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另一个发话劝告说:‘这样好官第一次见到,天已深夜,莫要不守规矩,惊动人家。’”

况钟点了点头,笑说:“到了无锡,将这两人暂押行馆,想法子引她那些亲戚邻人前来看望,依旧暗中查听他们的说话神情,随时回报,不可大意。哪怕一句闲话,也要记住。”随命众人退去。独坐仓中,把本案卷宗和那两本店簿取出仔细査阅,又不时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一些吏役从人都知此案稍微处置失当,本官便要身败名裂。见他眉头紧皱,坐立不定,这是从来少见的事。料知事情棘手,都代他捏着一把冷汗。

况钟寻思了一阵,忽然点了点头,回到座上,唤来简房,命将原卷宗和店簿一齐收好,底下便不再开口。愁容虽去,神态还是那么严肃。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隔一会,船离无锡只有十来里,将与夜航船同时到达。余人估计到时天色至多刚亮,忙去请示。

况钟闻报,命将犯人唤醒,令其饮食洗漱。等船到无锡,任健来接,再由他引路,连犯人都带往行馆里去安置。从人领命自去。

熊、苏二人全被唤醒。戌娟听说无锡快到,首先忙了起来,匆匆套上一件旧夹袄,忙着把差人递给她的洗漱水接过,口里不住道谢。洗完,又忙着把随身包裹打开,整理那些破旧衣服,连一块旧布片也重新叠过,忙得连给她的包子也没有吃一口。那给她端水送饭的是跟随况钟多年的一个老从人况福,人最精明能干,乘机笑问道:“我们定做的甜包子、肉馒头,还有松糕,你都不吃。这些破衣服已然包好,又打开来,重新费事作啥?”

戌娟强笑道:“这些东西多是我在无锡时,阿姨探监给我的。这次回到无锡,就可以还她了。她老人家最欢喜干净,包得这样乱七八糟,她要说我的。”说时,有点不好意思。

况福又指问道:“你这件旧棉袄还可以穿穿。转眼交冬,你不穿么?”

戌娟道:“我就要死的人了,怎么能活到冬天?东西虽破,留给阿姨‘打硬衬’⑸也是好的,省得糟蹋。”

况福又问:“你人都要死了,还操这种心作啥?”

戌娟道:“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她曾为我喊冤,去对官说,十五贯是她送给我阿爹的本钱。过剥皮说她包庇凶犯,当时轰下堂来,还几乎打了她一顿嘴巴。她老人家一直担惊害怕,吃足苦 头还费钱。我没有法子报答她的好处,把这些东西带还她表表心吧。”

况福故意低声喝道:“你怎么敢骂过大老爷?想找苦头吃呢。”

戌娟气道:“怕他呢!想起过剥皮的穷凶极恶,真恨不能咬他几口!我做了鬼,也非向他讨还这条命债不可!”说时,面容突转悲愤,两眼里似要冒出火来,眼角上却挂着两条泪痕。

况福深知主人决不轻率从事,力主重审,必有原因,虽还不敢断定戌娟是否冤枉,见她这样激昂悲壮,也颇感动。索性又进一步说:“况大人奉命密査,连我们都不许对外说一句话,想见你阿姨,怕不行罢?”话才出口,忽听有人接口道:“行!行!船到无锡,你就派人通知她的家属。”闻声惊顾,正是主人况钟由身侧缓步而过,头都未回。跟着又听低声说道:“我真命苦,早遇到这样好官多……”回头一看,戌娟已痛泪交流,倒在铺上,不敢放声哭泣,前胸和两肩却在不住抽动,伤心已极。再悄悄踅往另一小间外偷看,熊友兰坐在地铺上,一手托着下巴,呆望着板墙在叹气,另一手还拿着一个刚咬了两口的大肉包子,仿佛又难过又无话可说的神气。微闻主人在前呼唤,忙往中仓赶去。

况钟原是无意中走向船头去看天色,见半天星斗,倒影入波,残月滞空,水声浩浩,除夜航船微有一两点灯光映着一条黑影,在前面不住闪动隐现而外,到处暗沉沉,静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想起船将到达,打算上岸以前在船上查看一回,仗着船前后都悬有大灯笼,也不听人劝告,独自顺外船舷绕往后仓,向舵工船夫们慰问了几句,再往中仓查来。见戌娟正和况福问答,立在一旁听了几句,又把况福唤来仔细问过,挥手命退。正在心中盘算,从人来报:“船已拢岸。”

船刚停住。长随任健便跑上船来禀吿:无锡县公文业已送到,并在南门内租了半所店房作行馆,另有后门出入,地甚僻静,与前院客房隔绝等情。况钟连声说“好”,出仓一看,渡口上排着两对大灯笼和二十多盏小灯笼,影绰绰还停着三顶轿子,并有马嘶之声,东方刚现出了鱼肚色,便朝旁边看了一眼。任健知道主人心意,立把手中一叠名帖一举道:“方才过大老爷率领无锡县,文的厅丞以下,武的千总以下,连同属官吏役军校人等,来接大人。小人遵照大人的意思挡驾。过大老爷说了两句套话,留下大小三顶轿子、四匹马,还有四名听候差遣的差役,便带了文武从官,递完手本,一同回去了。”

况钟点了点头。因前面那只夜航船已让开官船,泊向后面另一渡口,船上旅客还未上岸。知被无锡县官差止住,忙命手下人等快走。随在任健领路之下,当先上岸。亲见熊、苏二人由随来差役押送,坐入另两乘小轿,放下轿帘,方始往官轿中坐定,率领余人同往南门内走去。一行到了行馆,把熊、苏二人分别押在尽后院小房之内。安顿好了行李,天已大亮。刚刚坐定,过于执派来的皂班头张四立将带来的礼单交托任健呈上。况钟接过一看,计有:燕席全桌,绍兴陈酒四坛,惠山泉水八坛,上等西湖龙井四斤,还有八大盒当地土产的糖果糕点。虽知此是地方官对于上司和省派委员例行的礼节,并非意图行贿。按照平日一介不取的习惯,本想全数退回,但又想到此行也许还有些事要和此人商量,上来就一点面子不给,一个恼羞成怒,只有多生枝节,并无好处。想了又想,便命任健转告来差,说本府因知他主人事繁用多,实在不忍累他破费。此行食用之物均已备齐,连伙房都带了来,厚礼万不敢当。只是盛情难却,谨留惠山泉水四坛、龙井二斤,余均璧还。连派来的四位上差也请回去,以免贻误县衙中的公事。此后如有需人之处,临时再向县衙调遣。并且本府昨夜受寒伤风,两夜失眠,还要稍歇两日才能当面求教,并致谢意等语。任健领命去向来人说了。

来人张四虽然心里有块病,但知过于执的牌子硬,又听他身边心腹密告,说,况钟强行出头查办此案,抚台很不高兴,县太爷据理力争,抚台业已答应,只要况钟不能如期破案,就命县太爷去摘他的印,护理苏州府,然后专折奏请简放等情。刑房书吏冯承也说,这样无头命案,事隔—年,凶手早已逃走,暂时决找不到。虽然没传证人陶复朱是本案一个大漏洞,但经过屡次托人去往苏州悦来店打听,均说此人久已不知去向,连他家中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还寻到店中打听过。真凶既无线索可寻,证人又找不见,两个月的光阴一晃就到。东家又是全省有名干员,抚、藩、臬三大宪全相信他。何况案经三审,部有回文,真要闹翻,好些大官都有罪过,谁肯帮着况呆子找苦头吃等语。张四胆子一壮,虽然不再害怕,到底事关切身利害,和过于执一样,都把况钟恨极。一听对方不肯收礼,连例有的套话都没有说,只赔着个假笑,诺诺连声,率领原来差役把下余大量礼物抬运回去。

况钟在船上业已睡过,稍微坐了坐,便命任健传话:不是事前传请过的来客,一概不见。一面命况福暗中通知昨日先来的几名便衣干差,无须到行馆来,专在各茶坊酒店、相识人家和西门外尤葫芦肉铺左近,设法查听商民们对于此案怎么说法,但不可露出丝毫形迹。一面又派人去通知女犯的姨母梁大嫂来与她相见。况钟分派停当,指示完了机宜,便将昨晚船上所办的紧要公文和一封亲笔书信,命从人赶回苏州,交喻子诚斟酌办理。跟着又唤简房把所带未办完的公文取出逐一细看,随阅随批随拟稿,再交简房抄发,办完一件又一件,办得很仔细。对于所查办的冤案,反倒若无其事,一字不提。

午饭后,况钟亲往后院查看,见女犯卧室隔壁还空着一间,内里只隔着—道板墙,外面却隔着一层与上房相连的院子。心中一动,吩咐不许再住人进去。刚回房内,便听从人来报,说有一姓梁的中年妇人前来探望女犯,已有人往后院引去。况钟一听,立时屏退从人,独自去往后院隔壁空房以内,静听来人和苏戌娟说些什么。

苏戌娟老想托人给她姨娘梁大嫂送信,因以前饱受官差吏役欺凌,认定吃衙门饭的没有什么好人。随来差役虽不打骂犯人,只比无锡县那些疯狗一样的差役好得多,那是况青天不许他们狗仗人势之故。她对于那些皂衣人的厌憎心情,很难改变;又因这一路上送茶水饮食的都是姓况的老仆人,看去人既和气,不是吏役打扮,上了几岁年纪,而且姓况,由不得发生好感。何况况青天还亲自答应过。一有机会,仍向况福苦苦哀求。况福均未置可否。

戌娟还想再求时,后来连差人也不见一个。又找了两处窗缝,往外窥探。窗前立着一株老梧桐树,梧叶经秋,早就凋零,挂在树上的几片败叶,还在不时颤动飘坠。朝来的满窗日影已渐渐移向当中,蔚蓝色的天上,大小云团比雪还白,不断随风流走,急如奔马,穷极变态。阳光照处,整株梧桐树的影子,枝干交叉,投向地上,吃风一吹,水草也似,静得连胸口跳动的声音好像都听得出。

苦盼了一阵,休说人迹,半点声息全无。刑具新去,身上分外轻松,又无一人打骂,给她苦吃,只是寂寞得难受。“熊友兰大概放出去了,我却只有冤沉海底,真叫命苦。”思潮起伏了一阵,正觉自己太不知足,不是遇见况青天,白活在世上,连昨晚那样大船都从没有上去过,下来又住这样好屋子,跟着便听脚步响,差人随由窗洞外送进午饭。

戌娟因先前两次苦求况福,均无表示,又认定自己是死囚,不知何时就开刀,眼巴巴想见亲人,一时情急,不得已便思其次,把饭接过,未及放落,便慌不迭连喊两声:“官差老爷!”向来人求告。哪知对方奉有况钟密令,一直就在门外窥探她的动静,并未离开,把饭递过,转身就走,理都没理。戌娟以为就这仅有的亲人,想见一面都办不到。连急带气,心里一酸, 忍不任流下泪来,饭也无心吃。

过了一阵,戌娟正对着小桌上的冷菜冷饭和船上带下来的几个包子发呆,眼泪已干,脸上仍留着两三条泪痕,心里虚空空地什么想头也没有了。忽听门上锁响,差役忽然推门进来,对戌娟道:“现有你的亲戚探监。我还有点事,要走开—会,只好把她也锁在屋里。来人几时要走,拍几下房门,就会有人开放,领她出去。你不要害怕,决没有她的事。”说罢,回头又喊了声:“进来!”随由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妇人,跟着便听落锁之声。

戌娟做梦也没想到来人竟是心中苦盼的亲人梁大嫂!呆了一呆,忽然脱口狂呼了一声:“阿姨!”猛伸双手扑向前去,心里直跳,第二句话已说不出来。隔了一会,才听对方温言说道:“乖囡!弗要伤心。你看我给你带来的点心小菜都落到地上了。阿要罪过?”同时,觉着背上还在轻轻拍着。低头一看,姨娘带来的好几个小包,另外还有一大罩篮紧酵馒头均落地上,内一小包粽子糖,还漏出了几粒。知道姨娘向来一粒稗子都不肯糟蹋,连忙抢着拾起,放在桌上,并请梁大嫂坐下。

梁大嫂开口便道:“这一年光景,我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心,哭了多少场!还到城隍庙许过两次愿,也无消息。没想到前些日听说你还是活不成,部文一到,命就难保。我当时急病,睡在床上,也没法去看你。第二天郑家婆媳来看望我,打听你的官司,说你……”

戌娟忙道:“阿姨小声点!这里官差虽不打骂人,不要和在无锡县探监一样,我们话没说完,就把你轰了出去。”

梁大嫂忙隔着窗缝朝外面偷看了一眼,低语道:“你那一条街上,都说你是冤枉,还说过大老爷很能干,问案最快,今天还是冤枉了好人。秦家伯伯也说他不该疑心你,过堂时没有准主意,说的话不结实,对不起你,非常后悔。他们现在才打听出苏州府况青天专为百姓伸冤做主,无奈不是你的亲人,不能出头上告。郑家阿嫂和倪阿根最是气忿,明知无锡县不归苏州府管,却想劝我到苏州去告一状试试,虽然事情十九无望,心总可以尽到。今天早起,我病刚好一点,把你小表弟也打发去上了工。忽然来了一位老伯伯,说你回到无锡,住在这里,托他带口信要我探望。我马上就赶来了。这里比监牢里好得太多。看神气—定有指望。你的冤枉官司快弄明白了罢?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现成东西,没想到只押着你一个人,买得多了一点。你快尝点呀,问你的要紧话,快些说呀?你看,桌子上又是饭,又是菜,还有馊头和松糕。这是谁送给你的?你吃不完,就应该送给那些官差老爷,也好得到他们一点照应。就这样槽蹋掉,阿要作孽?”这位从来不肯浪费的善良人,说话有点着急,不知先顾哪头是好,越说越没有头绪。

戌娟听到众街坊也同情她,说是冤枉,泪花一转,又忍回去。听完,想了一想,强忍着满腹悲愤,苦笑答道:“我的冤枉是不是能弄明白,还不一定。就这样,我已心满意足。能够再和阿姨多见上几面就更开心了。”

梁大嫂因戌娟并未说出必死无救的话,以为她一个无辜少女受此奇冤,看去案虽好转,人还未放,说话有些负气。正想劝她几句,见戌娟“哇”的刚哭了半声,又忙把口捂住,呜咽不止,两行痛泪已夺眶而出,不禁大惊,忙赶过去,挨坐在旁,一手搂住,口里直喊:“乖囡!”再三劝解,慰问不已。

戌娟怕姨娘伤心,本想暂时隐忍,后被问得无法,又见对方满脸泪痕,非常恳切的爱怜神气。迫于无奈,只得边哭边说,连二审以后的情形和临刑呼冤,暂保数日活命的经过,—起说了。梁大嫂忍不住伤心,也悲泣起来。

这两人边哭边说,一直谈到将近黄昏。戌娟觉着肚子里咕噜噜直响,说话也没有力气,才想起一清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反正快死的人,乐得吃一顿是一顿,念头—转,反过来又劝梁大嫂不要伤心。并说:“阿姨平日俭省,难得有这许多现成东西。官差又没来催,索性和我一同吃完再走阿好?阿姨不吃,我也不吃。”

梁大嫂问出戌娟还空着肚子,越发心疼,巴不得她多吃一些,只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哄着戌娟,一同胡乱吃了一饱。二人都是一肚子的冤苦伤心,谁都没觉出什么味道。跟着便听锁响,看守差人未来,却换了那个姓况的老头,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进门便笑道:“天不早了。这是新泡的茶,你们喝两杯热茶,该分手了。”梁、苏二人本对这位老年人有好感,同声应诺,并谢他送信之德。

况福笑道:“我看你们可怜,这是瞒上不瞒下的事。下回能见不能见就不一定了。”

戌娟知道此是死别生离,再见一面未必办到,心又一酸,忍不住要哭,连那一包破旧衣服也忘了交。梁大嫂知道衙门里规矩厉害,忙向戌娟使眼色,抢口答道:“多谢老伯伯帮忙,我和戌娟感激不尽。过几天就来探望,也是先向诸位上差老爷们请示,许我见,才敢见,不会惹厌的。”回头又对戌娟道:“乖固!不要难过,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天老爷总归是有眼睛的。”说罢,转身要走。耳听戌娟气道:“天有眼睛,啥人看见过?我是好人,我不怕死丨”梁大嫂恐她话不留神,惹翻官差又吃苦头,连忙赶了出去。

况福回身走进,笑对戌娟道:“晚饭不给你送了。就是半夜里饿,有这些东西,也足够你吃的。吃杯热茶定定心,睡罢。”说罢走出,关门落锁。天渐黑透,戌娟也就入睡。

况钟在隔壁把话全听了去,觉着这两人所说仍和供词一样。只梁大嫂因去年往县衙探监,得知苏戌娟连遭屈打,前往喊冤,并托倪阿根抱了另外藏的十贯钱作为证物。过于执说她探监时串供包庇,并说就算钱是一样,也与本案无关,何况有心欺诈,情迹显然,当堂大骂一顿,轰了出来。若非梁大嫂苦苦哀求,还几乎挨了二百嘴巴。这一节,案卷上虽没有记载,也并不能作为反证,回到前面房内,草草吃完晚饭,又低着个头,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起来。

注:

⑴下属暂时代理上司的职务,知府以上,均称“护理”。

⑵旧苏州府共有六个城门:“阊”、“胥”、“盘”、“娄”,“齐”、“葑”。胥门外江边是大水码头。

⑶由苏州往无锡的途中大站。

⑷店案的门板,与门等高,每扇宽约尺许。江南叫“排门”,北方叫“板打”。

⑸用旧布糊叠的硬布壳。北方叫“搁背”,江南叫“硬衬”。专供做鞋帮轻底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