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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周忱

江苏巡抚部院周忱,年已六十,由科甲出身,外放州县起家,连做了三十来年的官,一帆风顺,升到苏州巡抚。人很老练,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事照“例行”,“无为而治”,不喜多生枝节,自找麻烦。年纪既大了些,后房姬妾又多,身胖体虚,不得不加以保养,对于子、午二觉看得最重,每日二更前定要安歇。

睡时,除非事涉军机,或是朝廷下来急诏,便有天大的亊发生,谁也不敢去往上房回禀。负责守夜的官兵知道这般时候决不会有人来,多聚在辕门内三间号房里,横躺竖卧地睡觉。另外几个好赌的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纸牌,算是守夜。

正赌在兴头上,忽听门外有人,当值门官手指缝里的一叠纸牌都顾不得放下,便走了出来,见是苏州府的简房,好不耐烦。刚要发作,忽见简房身后,还跟着苏州府知府况钟,知道这个老头子一向认真,不大好惹,深夜到此,必有急事,忙又把话忍住。简房便说:“烦劳通禀,苏州府况大人有要事禀见。”

门官把帖接过,眉头一皱道:“抚台向例夜晚不见属官,何况此时已是深夜,就有急事,也不在这一晚上。请代向贵上回一声,暂且请回,明天再辛苦一趟吧。”

况钟在旁,闻言情急,不等简房答话,抢上一步,正色道: “如果等得到明天,本府今夜也不会来。你不去回,出了乱子,你敢担吗?”

门官见况钟声色俱厉,虽然不敢硬碰,仍恐周忱怪罪,万分为难之下,才把况钟让到平常等候传见的大官厅里暂坐,说:“内宅大门早已上锁,小人实在不敢前往惊动。马上就找徐中军去回禀,好快一点,省得大人久等。”说罢,转身就走。

况钟知道中军徐藩是抚台的亲信,门官所说也是实情,看他走得那么慌,以为人来必快。等了好一会,不见回信,心中不耐,忍不住走向门外探看,由大堂直到辕门,整座衙门都是静悄悄的,轿厅上仍停着那顶装潢极讲究的绿呢大轿。那两座约有一人来高的朱红漆鼓架子,也照旧托着上面满布灰尘,从来没人动过的大鼓。此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心方一动,忽听身后冷笑道:“深更半夜的,贵知府大人也真不怕麻烦!”

回头一看,正是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两手分缩在袖子里,腆着个大肚子慢吞吞由身后走来。人本矮胖,又怕风寒,里面的衣服穿得再多,加上外罩的官衣,周身东一块西一块,紧绷绷地鼓起好些大小疙瘩,越显得痴肥臃肿,形态很怪。况钟见他还是平日媚上骄下,你急我不急的神气,强忍气愤,开口便道:“事关紧急,要见抚台,请中军官费心,快代回禀一声。”

徐藩嘻着一张大嘴道:“再有二鼓,天就快亮。您不会明天一大早儿来吗?”道地的官腔京话,神情也很懈怠,说完,对况钟连正眼都不再看,也不往官厅里让。

况钟看了徐藩这种神气,先就厌恶,无奈事关重大,又强忍气愤道:“本府若非此亊关系两条人命,亊在紫急,必须今夜求见,也不会……”

徐藩接口冷笑道:“抚台这样大的年纪,江苏全省的事都得由他老人家操心,谁受得了?虽然您在外边有点名望,苏州府的百姓还为您罢过市,也在本省做了多年官,是老州县了,几时听说抚台大人夜里见过客?别说这么黑天深夜,就是刚掌上灯,凭您这身份,来了也见不着。请您这位知府大人多包涵,别给我们伺候人的多找麻烦。干脆,请回。天大的事,也是明儿早上见,否则,就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您回,也是准碰钉子,连您明儿的事都要耽误。您回家还可睡个够。像我们这样好容易晚上睡个觉,还得让人给搅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快请吧。”

方才那个门官,不知由何处掩将过来,也寒着一张脸随声附和,并说:“抚台睡后,照例不许惊动,就把内宅喊开,离上房还隔着三层院子呢,丫鬟们也不敢往上回呀。最好您请先回府去打个盹儿,到天亮吃完点心再来等候。小人准保第一个给您挂号投帖。”

况钟始而越听越有气,想要发作。继一想:“此案分明冤枉,至少男犯熊友兰也与本案毫无牵连。我身为临民之官,岂能不给良民做主!至多误过监斩期限,丢官受处分,也非为此无辜人昭雪不可!今夜人决不杀,明朝再来也是一样。”当时心里一横,胆力更壮,赌气答了一声“好”!转身就往外走。

门官在后唤道:“知府大人走道留点神,今晚没月亮,别看堂上灯笼大,照不到堂外面。大人见不到抚台不要紧,留神摔着。”徐藩接口:“什么知府!到了这儿就成了豆腐啦。这样的官’我真没瞅见过。人家有这个瘾,你管的着吗?”

徐藩和门官站在官厅门口,一和一唱地说俏皮话。门官要送出,也被徐藩止住。况钟耳听身后冷言冷语,又不便和这班奴才去计较。正怀着满腹怒火往大堂外走,瞥见从前曾经被人赞为专与百姓伸冤,陈述下情的两面“登闻鼓”⑴,在东首暗影中闪动着鼓旁朱红漆的微光。心念一动,三步两步赶将过去,拿起鼓架上挂着的鼓槌,抬手便打。

官厅离大堂还有好几丈远。门官、徐藩,一老一胖,想要拦阻,已自无及。况钟怒火头上,那鼓打得又急又重,鼓声冬冬,远近皆闻,震撼了整座大堂。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抚台打出来,决不甘休!他这里手还未停,好些轮班值夜和在前后巡逻的军校,连那平日偷懒早已合衣而卧的全被惊动,都朝大堂这面赶来。

徐藩捧着个大肚子,喘吁吁赶到况钟面前,赔着一脸苦笑说:“况知府!况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我这就给您回去,行不行?”众军校手持灯笼火把,全身披挂而来。一见击鼓的是苏州首府况钟,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又在向他赔话,当然谁也不敢多事。

徐藩见众军校还呆在那里,知道这场乱子不小,此鼓一击,便是发生紧急之亊,抚台断无不出之理。往上回话,稍不投机,这顿苦打先受不了,这脸也丢不起。念头一转,先朝众军校苦笑道:“丁点的事。这是况大人因为抚台半夜里不见客,他老人家又有点性子急,我没法拦他,才打的鼓。诸位请各归原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众军校诺诺连声,各自散去。徐藩随请况钟到内花厅去等候回禀,一面低声赔笑道:“不是准保能见的人决不往内花厅让,您放心吧,我这就给您往上回,不过这亊情不能怨我,少时抚台出见,求大人千万包涵,美言几句,别说卑职不肯给您回,也别说您一到就击鼓。只说您一听抚台早睡,最好明天见,因觉亊情紧急,卑职拦劝不住,才击的鼓,就感恩不尽了。”

二人边说边走,另外几个小官差得信赶来已抢先奔往内花厅,把灯烛点起,准备茶水。

内花厅在“仪门”⑵以内,离大堂官厅还有一段路。况钟恨不能一步赶到,偏生徐藩生得又蠢又胖,捧着个大肚子走不开步,不时还要凑向况钟身前来说好话,絮聒不休,气喘吁吁,口里直喷着臭唾沫。况钟见他前倨后恭,心中暗笑,随口答道:“本府知道啦,你快点走吧。”说罢,忽听衙内传更之声已近四鼓,由不得心又急了起来。

徐藩好容易喘吁吁把况钟引往内花厅落座,才带着满头大汗,一颠一颠,似跑不跑地往屏风后走去。

况钟伸手想摸怀中揣的那两本店簿,猛觉两膀酸疼。料是方才打鼓用力太过,手急了些。颤着手把店簿掏出,重又仔细翻查年月,又看出陶复朱东伙是悦来店里常客,有时他往,熊友兰还守在店里,偶然离开,往返也只三二日,即此已无暗往无锡与人勾结軎人的情理。何况尤葫芦被杀的那一晚,照夜航船到达无锡的时间计算,熊友兰本人还在船上,更是一个铁证。

刚把店簿合好,揣向怀中,忽听屏风后有了脚步之声,以为周忱出见,正要起立,乃是下人送茶。来人去后,估计天离四鼓越近,断定自己没有看错,心虽放定,仍顫着一只酸手把店簿取出再看。看完侧耳一听,仍无动静。方觉周忱就是天亮出来,此案也非重审不可。

忽然想起:“犯人临刑呼冤,虽可重审,如今已成具文,并且‘钉封’到得太晚,行刑是在五鼓,就算‘过府’时可以停刑请示,时间也来不及,何况这样深夜!倘若周忱耗到天明才出来,此人一向圆滑,不肯轻担责任,无锡县令过于执又是抚、藩、臬三大宪最赏识的能吏干员,此案一翻,这些大小官员都有处分。他们官官相护,串通包庇,已属难免。在抚台专讲大事化小,小亊化无,‘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的想法下,只有保全官,不肯保全民。他只要拿越职逾限的罪名先把我革职查办,这两条无辜的人命也必糊里糊涂就此断送。”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手心也急出了汗,忍不住站起,想寻一人打听。又听屏后脚步之声甚急,以为这次才是周忱出来,连忙归座,把气略沉,等候礼见,哪知屏风后转出来的是四个俊俏丫鬟:一个在正面太师椅前放下一个面盆般大,刚烧好炭基的云白铜雕花脚炉;一个忙着用带来的鹿皮褥子把椅子铺好;另两个各将手捧的细瓷茶碗和银水烟袋连同三根纸捻,放在椅旁紫檀茶几上,便急匆匆往屏后走去。

呆了一会,又无动靜,耳听传更之声已交四鼓,心中又急又气,忽又听屏风后有男子咳嗽之声甚浊,步履也颇迟钝,认定周忱出来无疑。忙把袖子抖直,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哪知来人竟是胖中军徐藩,板着一张脸便往外走。忙赶上去,刚要开口,哪知徐藩重又改恭为倨,抱着沉重的脚步,大摇大摆而出,丝毫也未理睬。况钟气在心里,不便发作,正在暗中怨恨,见两个俊童由屏风后随出,笑嘻嘻躬身说道:“请况大人稍等一等。抚台大人在穿衣服,这就出来。”况钟闻言,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又隔了一会,才由屏风后跑出一个当差,朝着况钟喊了声:“抚台大人到!”

况钟忙又整了整衣冠,重行起立。跟着便见另二俊仆一边一个搀着周忱缓步走出。况钟照例行了见面礼,轻声说道:“卑府三更半夜,惊扰老大人,还望宽恕。”

周忱生得身材魁悟,方面大耳,肤白如玉,鼻子高而丰满,眉毛相当长,横在这张天官赐福的脸上,再配上那不多不少的花白胡须,分外显得五官端正。除那一双大眼睛看去暗淡无光而外,别无可以褒贬之处。脸上天然就带着一副笑容,动作又极安详,再穿着一身华美的公服,配上几个俊仆和一堂摆设,完全一副贵官气派和封疆大臣的风度。

周忱照例朝况钟先还了个半礼,左手往前一伸,满面春风地笑道:“贵府辛苦了。现在虽只秋末冬初,到底天气已凉,半夜里还是很冷。我们上了点年纪的人,身子要紧。请随便坐,先用一杯热茶吧。”边说,边往铺着鹿皮褥子的紫檀太师椅上坐去。前二俊童,一个正端茶来,一个便要给他装烟,周忱把手微摆,表示暂时不用。

二俊童一个放下茶碗,一个熄了纸捻,分立于侧,周忱这才望着况钟从容微笑道:“贵府深夜击鼓,可是那两名凶犯有什么举动,贵府惟恐发生变故,将他们提前处决了么?”说时,辞色和善而又安详,仿佛还带有一点夸奖的意思。

况钟听出话里面有骨头,刚一开口,便暗示监斩官违背制度。再想起方才徐藩那样狂傲神气,知道周枕业已听信左右谗言,胸有成见,暗中已示了一下威。忙把气屏住,垂手起立道:“卑府奉命监斩,应按定时行刑,怎敢提前挪后?只是‘过府’时,犯人临刑呼冤,经卑府仔细审问,其中确有‘失入’之处,因此来请老大人示下,是否可以暂时停刑,重新审问?”

周忱微笑道:“贵府真算是爱民如子的了。请问贵府问出此案哪些地方是‘失入’的呢?”说时,脸上笑容一直未敛,口气很和气。

况钟便把“过府”时问供经过和悦来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等等,根据自己的仔细推断,将“苏戌娟半夜出走,虽有可疑之点还未判明,熊友兰已决非杀人凶手。男的既有冤枉,女犯也与本案关系重大,自应一同停刑。等本案真相大白,再行发落”等语,一一说了。

周忱听活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右侧小童又点好纸捻,装上水烟,把银水烟袋嘴送将过去。周忱一边呼噜噜抽着最上等的福建皮丝烟,—边听况钟陈说经过。每遇小童往痰盂里吹烟灰換装新烟之时,定要把头微点,脸上始终带着笑,神情很温和,专心致志地在听属吏的禀告,很像一位能够倾听下情的好上司。况钟见周忱始终含笑望着自已,从没有打断过一句话头,自信所说非常有理,无可反驳,越往后说气越壮,连属官应有的礼节也几乎忘却。

等把停刑经过说完,接口又道:“据卑府详阅卷宗和男犯熊友兰所诉被冤情由与悦来店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明是一桩冤狱。似过令(指过于执)这样草菅人命,如不仔细彻査,殊不是以张国纪而肃官常……”

周忱很安详地容况钟把话说完,右手微扬,挥退装水烟的俊童,然后笑对况钟道:“好。贵府还有别的话么?”

况钟恭答:“此案疑窦十分明显,过令不传证人,不査证物,只凭臆断,专用刑求,实属咎有应得,不容宽纵。只是五更将尽,卑府监斩奉有时限,还望老大人速下手谕停刑待审,然后另派干员査问此案,使卑府能尽其职责,含冤人感且弗朽。”

周忱忽然失惊道:“我真健忘。此案是贵府监斩的么?此时相隔斩限已近,就算贵府深夜奔驰,不怕偏劳,恐怕也不大合适吧?”况钟不料周忱会由满面笑容中当头泼来一盆冷水,不由气往上撞!勉强忍住怒火,把声音压低,正色答道:“卑府奉命五更监站,例在三更前后‘过府’,等核对完了店簿,问出冤情,赶来辕门禀告,三更已过。因中军官不肯通报,方始撞击堂鼓,以求下情上达。又恭候了个把更次,才得冒渎钧威,详陈经过。时刻上既有碍难,而犯人临刑呼冤又是律有明文。既已问出冤请,自无坐视之理。卑府虽然多事,责成所关,并未逾权越职。若因过了时限,致受处分,卑府所不敢辞。只是此案仍非请老大人做主不可!”

周忱目注况钟,见他执礼虽恭,神态颇为激昂,反驳的话不是无理,口气尤为坚决,心中暗笑,从容答道:“老兄请稍安勿躁,贵府虽非‘正途出身’⑶,也曾作了多年州县。不要为了一件‘不相干’的案子,生这么大的火气。你只知邀功好名,多此一举,可知此案已经三审,部里‘钉封’已到,铁案如山!果如贵府所说,此案真个‘失入’,熊、苏二犯固可无事,老兄又可得到一次传旨嘉奖,本院至多得罪一些朝官僚属,也不相干。藩、臬以下所受处分已极重大,常州府、无锡县更是凶多吉少,岂不又是两条人命,还要带累好些同僚?彼此都是官场中人,一行作吏,实非容易,贵府当有同感!依本院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你验明正身,亲自监斩,就可交差。即便过了限期,仍照五更处决呈报,本院也决不查究。不问过令对于此案有无冤枉,请老兄念在同官之谊,就箅了吧!”

况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当时起立,亢声答道:“国家以人命为重!此案重在是否冤枉,似乎不应该专顾僚属的考成。此案不冤,卑府责无旁贷;此案若冤,便应按律而断。原审官不应逃其刑责,何谓牵连?望老大人主张公道才好!”

周忱见他反唇相稽,话更激烈,心中老大不快,由不得面色微微一沉道:“贵府可是仗有那封御赐诏旨,说了就算,非要本院照你所说行事不可么?”

况钟看出周忱已然有些发怒,念头一转,重又把气沉稳,听完,躬身答道:“卑府全是本着良心二字,为民请命,虽蒙圣恩‘简放’⑷,并赐以亲笔诏旨’许卑府遇到本省有了不公不法之事,可以专折上奏。但是卑府此来是向老大人请示,并未提到诏旨二字。不过事关两条人命,卑府实不敢有负国恩和老大人委托之重而已。”

周忱微笑点头,也不答话,却把盖碗茶微微一端,花厅门帘外伺候着的中军立喊:“送客⑸!”“备轿!”跟着便听众官差一递一声吆喝着往大堂外传呼出去。

况钟见周忱连话都不容人往下说,便端杯逐客,暗中把牙一咬,从容说道:“卑府还有要紧的话不曾禀完,还望老大人格外宽容,容卑府稍停片刻。”

周忱虽恨况钟不知进退,但是属官这等说法,又是本省首府,照例不能加以拒绝。何况对方为人性情刚直,一个想不开,就许真个专折上奏,闹出事来。想了想,强笑答道:“本院因贵府话说较多,无意中请先用茶,下人无知,以致惊动。幸勿见怪,请坐再谈吧。”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事情解决决不回去,闻言肃立,说了句“多谢老大人”,从容退归原位坐定,欠身说道:“亊关民命,若有‘失入’,三审原官固有应得之罪,老大人不为作主,恐也有些关系。卑府不奉命监斩,知道有此冤狱,也必申详上来。现又奉命监斩,更是责有攸归,义无坐视,纵冒斧钺之诛,也实不敢逃死。求老大人仍以‘民命’为重,卑府感恩不尽。”说时,并站起身朝周忱行了个半跪礼。

周忱听出言中之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办得到,再不答应他的请求,这一回去,必定连夜照着他的御赐诏旨行事,专折上奏,连想设法托人挽救都来不及,不禁吃了一惊,暗忖:“我原想多—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此案部里没有驳,斩就斩吧,何苦闹出事来,多结冤家?没想到会遇见这个浑人,咬定牙关非办不可。我若答应,他查不到真凶,本省借此去掉一个讨厌鬼,倒也不错。如真查明冤狱,缉获真凶,就坏上几个官,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索性由他闹去,免得另生枝节,于自己也有未便。”

念头一转,微笑道:“老兄真不愧民之父母,这样丝毫不苟。既然得饶人处‘不’饶人,那也不便再勉强了。不过,本院话要说到,此案虽关系两条人命,翻将过来,却也关系着两条‘官’命和许多同审官的考成,非同儿戏!万一翻不过来,老兄作何交代?”

况钟慨然答道:“卑府本意是请老大人另派干员查办此案,既蒙明示,就请老大人札委卑府查办,如其不能水落石出,甘愿反坐就是。”

周枕虽恨况钟多事讨厌,见他这样辞色慷慨,正气凛然,也由不得有些感动,随口答道:“老兄太言重了。就是偶然看错,也是‘慎刑太过’所致,不会叫你反坐以抵的。这个放心。你要多少天限期才将此案弄清楚呢?”

况钟道:“此虽无头命案,尚有线索可得,卑府拟讨三个月期限,请老大人示下。”

周忱微笑道:“三个月的期限,未免多一点吧?本院的意思有半月就可以……”

况钟知他还想刁难,转眼就是五鼓,实在忍耐不住。不等话完,忙道:“回老大人的话,证人陶复朱不知何往。熊友兰平日往来之地尚须査对。女犯苏戌娟因何恰在半夜出走,更是疑点,既不能听她一面之词,也不能没有找出真凶,据为判刑论断。苏、锡两地直到熊友兰原籍淮安,都要妥派干差,仔细査访。真正的凶手必已乘机逃亡,缉拿到案也非容易。这半个月的期限,任何干员也难奉命。还望老大人多多宽限,使真相得以大明,实为万幸。”

周忱不愿再听他絮聒下去,一赌气,脱口便道:“好,就给贵府两个月期限。”随唤中军取来令箭,命况钟停刑重审,等当日奉到手札,即往无锡县査办此案,不得延误,二次又把茶杯一举,况钟连忙依礼拜辞,抱了令箭匆匆赶出,连轿子都顾不得坐,骑了简房那匹马,要过所持小灯笼,冒着天明前的寒风,朝王废基刑场赶去。—到便传令升座,命将男女二斩犯停刑,男犯勿须再上刑具,女犯“当官钉镣”还押。一切依例吩咐停当,后面的官轿简房等才行赶到。况钟上轿,天正五更。

周忱老于宦场,人本精明细心,等况钟一走,立命中军把幕宾请来,说了前事,命其速将委派苏州府查办此案的札子拟好,并限辰刻以前就要签押,誊淸,发出。这一来,整座抚衙都被惊动,到处纷纷议论,消息也就传播出去。天已亮透。

周忱坐在签押房里,一面喝着上房端来的参茸稀饭,刚把委令况钟査办冤案的文稿看过,命掌印官盖了“关防”⑹火速发出,忽报无锡县知县过于执禀见。周忱虽然感觉疲倦,无奈现任州县官有事禀见,例无不见之理。过于执又是平日最赏识的干员,本心不愿他因此一案丢官出事,想问一个明白。当时传见,随往花厅走去。

过于执一见周忱,便把官帽摘下,叩头亢声道:“况知府听信凶犯一面之词,竟敢越权多事,任意而行,这分明是拿卑职⑺的脑袋当儿戏嘛。现在就请老大人开恩,将卑职革职査办。就是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问得不冤,卑职天胆也不敢任这七品知县了。”

周忱见他气极败坏的神气,觉着事情难怪,忙命人扶起,再三用好言安慰。

过于执一口咬定熊、苏二犯情真罪当,案经三审,奉省部文,铁案如山,不容反悔。并请周忱即日派员署理无锡县,容他在省里待罪,等事情弄清楚,即日辞官归田等语。

周忱无奈,又答应再下一道札子交与过于执,暂时仍由况钟办理此案。满了两个月的期限,不问有无冤枉,只要况钟不曾交代,便由过于执拿了这道札子先摘况钟的印,代理苏州府,然后从严査办,以儆效尤。

过于执世故很深,当时收风转舵,连称:“不是老大人贤明,体念下情,恩徳如山,江苏全省的州县官定必人人自危……”同时又磕了几个响头,方始禀谢辞退。就这样还不放心,又到外官厅等札子发出,领到手里,然后放下省里要办的事,当天赶回无锡,等候况钟到来,相机行亊。

注:

⑴其制起于南唐。唐时东西两都都设有“登闻鼓”。宋代并专设“登闻鼓院”。明以后,鼓设于“通政院”,业已近于名存实亡。后来的击鼓鸣冤多由小说传奇引用。地方官衙虽然有鼓二面并列于大堂之东,因旧例沿袭,一经击动,便有紧急大事发生,或是人民冤枉太甚,冒险击鼓申诉。地方官闻鼓当时仍要赶出坐堂,全衙骚动,故平日最忌有人击鼓。清代中叶以后,好些州县官的鼓多用木板钉上,不令发声。抚院的鼓,专为节日典礼之用,老向不敢摸它一下,更是形同虚设,成了装饰。

⑵在大堂后,官厅在“仪门”外。

⑶况钟以寒士出身,在佐杂中虽称“正途”,但官场中惯例以科甲出身的州县官才算真正“正途”。中进士面以“榜下即用”,外任州县的,又叫“老虎班子”,最受官场重视。

⑷知县由藩司(布政使)委任,名为“挂牌”。知府四品黄堂,例由朝廷“简放”。

⑸彼时官场惯例,上司见下属话不投机,或嫌坐久,不便明言逐客,例将茶杯向对方微微一举,口说请茶,帘外伺候的员役立即传呼“备轿”,“送客”。来客一见主人端杯,十九抢光告辞。个别有风骨的属官因话未说完,仍请主人稍带的也有,但不多见。

⑹旧制,正印官(实缺)用方形的印,非正印官均用长方形的关防。总督、巡抚是差使,同样用关防,所用印色是胭脂。

⑺官场中有一定的称呼和语言,见上司知县称“卑职”,知府称“卑府”,道台称“职道”,藩、臬两司对督、抚称“司里”。会客和进客,都有一定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