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为大宋建都之地,人文荟萃,商贾云集。
黄河大客栈位在相国寺附近,乃是府城中心,最热闹的地方。
此刻,万头攒动,途为之塞。
不少公门中人,个个愁眉苦脸,出出进进,面色疑重。
常玉岚与纪无情排开众人,正待进店。
四个衙投挥动手中皮鞭,迎面抽来,口中叱喝道:“有什么好看的?闪开,想扯上人命官司吗?”
纪无情闪开鞭影,大声道:“我们是住店的客人。”
“住店的也不行,你没看见吗?”一个仿佛是捕快头儿的叫着,掀开台阶上的草席。
原来,草席下掩着的是一个一脸血肉模糊的死尸,因为脸上皮开肉绽,已分辨不出是谁,但是那身灰布衫裤,分明是店里的王掌柜。
正在此时,人堆里伸出一只粉白雪嫩的玉手,扯扯常玉岚的衣角,低声道:“三公子,跟我来!”
常三公子从声音中就可以听出是莲儿的声音,心知出了事,忙对纪无情道:“既然公爷不准,我们就别进去了!”
纪无情不明就里,道:“这怎么行……”
莲儿挤出人群,一施眼色道:“纪公子,我们已经搬走了,跟我来吧!”
纪无情这才明白,连连点头,一齐挤出人群。
莲儿闷声不响,看慢实快,不去热闹大街,在小巷内东弯西拐,到了一座断墙颓壁的“药王祠”前,又四下打量一番才道:“公子,我们就住在这里。”
翠玉、四个刀童以及兰、菊、梅三婢,一见自己主人回来,个个喜形于色,迎上前去见礼。
莲儿喘了口大气,才道:“公子,你同纪公子清晨离店不久,店内忽然来了个红衣人,不知怎的和王掌柜吵起来。”
常玉岚道:“红衣入?长得什么样?”
“头上套着血红面罩,只露出一对眼睛。”
“哦!王掌柜——”
“婢子听见争吵,从楼上探头出来想看看,只听见王掌柜怒声喝道:“我自问没错”,谁知红衣人一言不发突然右手五指戟张,快如闪电向王掌柜迎面抓去,王掌柜连喊都来不及,仰面倒地好可怕!
“那红衣人一掌击死了人,不见他转身,原地倒射而去,身法之快只剩一缕红光,晃眼不见人影。”
常玉岚双眉紧皱,沉吟不语。
王掌柜分明是百花门的眼线,为何突然遭人袭击而暴死?
红衣人又是谁?
纪无情见常玉岚久久不语,不由道:“常兄,依你判断,红衣人是何来路?”
常玉岚摇摇头,双眉皱成“一”字。
他分明是在竭力思索。
纪无情低声道:“是否与血魔有关?”
“跟前尚不敢乱猜!”常玉岚口中应着,人仍旧陷入沉思中。
一阵马蹄得得之声,由远到近,不前不后,正停在药王祠前。
纪无情道:“有人追来了!”
一言未了,笃笃!敲门之声响起,其实,药王祠的外墙已颓肆破败,门,只是一个样子而已。
纪无情离门最近,折身喝道:“什么人?”
呀的一声,门已被推开。
门外站着一个草笠黑布短衣的汉子,土里土气的问道:“有一位金陵来的常公子在吗?”
常三公子道:“我就是常玉岚。”
那汉子愣愣的道:“城西包府坑,有人寄放一箱东西,请常公子去取!”
“你是奉何人所差?箱里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位老人家叫我带口信,给找五十文脚力钱。”
纪无情大怒道:“少装呆卖傻!”
喝声中探手扣住那汉子的腕脉,双眼冒火道:“又耍什么把戏?说!”
虽然纪无情只用了三分力道,那汉子已像杀猪般叫得震天价响,脸上豆大汗珠可见。
常玉岚一见,忙道:“纪兄,他是真的不知道,放他去吧!”
纪无情恨恨地道:“滚!”
常玉岚略一思索,道:“此地不宜久留,看来连王掌柜之死,也可能与我们有关,莲儿,套好车,我们准备走吧!”
纪无情道:“要到哪儿?”
“先到包府坑!”
包府坑在开封,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是有宋一代名臣包拯的府第,由于年久失修,已成了荒芜宅院。
一行人进了杂草丛生的废墟。
最显眼的枯枝之上,竟然挂着一幅麻布,迎风飘扬,原来,上面用木炭写着:“常玉岚亲收”五个字。
就在麻布飘扬之下的乱草堆里,赫然有一个其大无比的红漆羊皮衣箱。
常玉岚略一迟疑,阻止众人向前,定桩作势,气透丹田,双手遥遥平伸,用内力迳向箱子扳去。
他的原意是防箱中被人做了手脚,或有奇毒。
箱子应手而开。
所有在场的人莫不大吃一惊。
箱子里躺着一具尸体。
纪无情大声道:“常兄,这尸体……”
常玉岚看得更加清楚,喃喃地道:“是茉莉的尸体”
不错,直挺挺地躺在皮箱之内的,正是百花门安在司马山庄的内桩眼线,百花门中的茉莉姑娘。
一直没有说话的翠玉,这时却面如死灰,嘴纯铁青,一脸惊恐之色,几乎用发抖的声音道:“二位公子,茉莉姑娘同王掌柜一死,恐怕你我都在危险之中,离死不远!”
常玉岚反问道:“翠玉,你怎么知道?”
翠玉道:“这是杀鸡儆猴的先兆,二位进了司马山庄,无功而返,在本门来说。就是任务失败!”
纪无情道:“即使是任务失败,该死的也该是我与常兄,与他二人何关?”
翠玉神情黯然地道:“本门门规,一桩任务的失败,所有知情的人都不分首从,一律处死!”
常玉岚道:“有这么严厉吗?”
“门规如此,就是公子的四位姐姐,纪家的四位刀童也在所难免!”
“嘿嘿嘿……”一阵怪笑传来,杂草断瓦堆后,出现了五条人影,齐向他们这边欺近过来。
为首的一人暴眼虬髯,额上生了一个尖尖的肉瘤,好像一枝独角,咧着特大的嘴,对常三公子道:“这位敢情是金陵常三公子?”
常三公子一面暗用眼角示意,要纪无情等防范戒备,一面沉声道:“在下正是常玉岚,有何指教!”
不料,那人汉闻言,突然亡前半步,低头垂首,十分恭谨地道:“属下刘二,奉命听候差遣!”
本来是剑拔弩张,山雨欲来之势,立刻烟消云散。
常玉岚心知来的乃是百花门中五条龙之一,既称刘二,必是五条龙中的第二条,手下功夫自在曲五、杨三之上。
因此,带笑道:“刘兄太谦了,在下初到汴京,目前还不知对方实情,请问刘兄,门主可有什么指示?”
“嘿嘿!”刘二依旧怪笑连连,应道:“属下只是奉命听候常兄差遣,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原来如此,我有事烦劳你代为禀告门主……”
“属下定当照办!”
“好!”常三公子上前三步,低声道:“对方老的虽在,离死不远,小的外出,为了斩草除根,一时不宜动手!”
刘二似乎时常玉岚来到开封的任务全不知晓,因此,瞪大了一双暴眼道:“老的?小的……”
常玉岚已看出刘二的心思,也就顺着情势,不加说明地道:“照我的话上门主,刘兄弟,你就不必多问了。”
“是!是!”刘二连应了两声,对身后的四人举手一挥,五条人影飘出了半倾的土墙之外。
常玉岚目送刘二等去后,才对众人道:“找一可避风雨之处,今晚就歇在这里。”
对于王掌柜和茉莉之死,先前都以为是百花夫人惩罚任务失败的第一步。
刘二的现身,无形之中证明翠玉的猜测有误,假如王掌柜和茉莉是死于“门规”,刘二决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
要是百花夫人已知道任务失败,对付一向看重的常玉岚与纪无情,必然是亲自出马,或是设法骗回信阳州下手。
眼前的常三公子,心头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答应了司马长风,要替他去终南山找丁定一讨取解毒药,是绝对不可失信的。
因为,司马山庄的命运,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存亡。
而且,司马长风与常家交称莫逆,于公于私,都是义不容辞的事。
更何况,若是由于自己去一道终南山,救了司马长风一条性命,进而消弥了江湖一场血雨腥风,金陵常家今后的武林地位,必是更为光大。
血魔帮的重现江湖,是一甲子的大事,假若谁能遏止,必是万家生佛,挽救千万人的性命。
因此,常三公于趺坐在莲儿铺好的马鞍厚毡之上,对纪无情道:“纪兄,小弟对当前之事一时没了主见,你可有万全之策?”
纪无情道:“小弟正想问你,不瞒常兄说,我现在像一盆浆糊,胡里胡涂,哎呀!忘了大事!”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人也一跃而起,腾身扑向杂草之中的箱子。
常三公子不由奇怪。
等他看见纪无情翻动箱中茉莉的尸体时,心中这才大悟。
原来纪无情在司马山庄路上看见茉莉香囊之中有一瓶解药。
果然不出常玉岚所料。
这正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常三公于未受到毒害,所以没有这个念头,纪无情视解药比性命还重要,所以旦旦不忘,随时会想到。
真的被他想到了,在茉莉的身上找到了绿玉小瓶,喜不自胜的道:“常兄,这要命的玩意,咱们弟兄二一添作五!”
常三公子本没中毒,真想不要。
然而,这是除了翠玉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的秘密,焉能轻易泄露,手上虽然接下了半瓶解药,内心甚为不安。
纪无情对自己抱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片义气情怀,自己却不能把秘密坦诚相告,相形之下,越觉纪无情是个血性汉子,值得一交的朋友。
常三公子另外从纪无情搜出解药的事实上,益发证明茉莉不是死在百花夫人之手,否则怎会把百花门控制人的解药留下。
那么,王掌柜与茉莉,又是死在何人之手?
一个谜!
一个令人百思不解的谜。
这时,由刀童去街上采买的食物,已端了上来,居然十分丰盛,还有汴梁出名的大曲酒。
离中秋只剩两天。
银汉玉盘、秋虫唧唧。
常玉岚、纪无情这两位武林世家的年轻一代,在荒凉寂静的景色里举杯对饮,不免有失落之感。
翠玉与四婢已在西边尚未颓废的房里入睡。
本来,四个刀童还侍候在廊下,纪无情也要他们到东厢中歇息。
他两人互相举杯,不约而同的苦苦一笑。
常三公子不由感慨地道:“纪兄,想不到你我是同一命运,今天的遭遇偏偏又不能对外宣扬。”
纪无情道:“谁能了解我们呢?来!喝吧!一醉解千愁。”
常玉岚道:“怕的是酒入愁肠愁更愁1”
忽然,一阵奇异的香息,随着夜风飘来。
常玉岚嗅了一嗅道:“咦!好一股桃花露的香味!”
纪无情嗅了几下,似乎也觉得常三公子说的不错,但是口中却道:“常兄,你可能是想桃花露想得着迷了,这时候哪会……”
“难道只想酒,不想人?”
声音之娇如黄莺出谷。
声音之美如燕语呢喃。
月光之下仿佛—粒明星从天上落下连月亮也为之失色。
常玉岚、纪无情不由呆住,本来举起的酒杯,像被“定身法”给定住了,竟然不知道收回去。
而最是奇怪的,他二人的四只神韵慑人的眼睛,一齐落在檐前。
檐前迎风对月而立的,正是他二人朝思暮想而无法推开的情影。
使人神不守舍的化身——蓝秀姑娘。
月色虽好,夜雾迷朦。
蓝秀俏立在檐下,且不进屋,朱唇轻启道:“二位公子好雅兴,对月举杯,比独酌的李太白,要潇洒得多了。”
她说话的神情,隐隐间肓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把常玉岚纪无情连人带心,都给吸引住了,一时竟然呆若木鸡,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许久!
蓝秀又盈盈一笑,施施上前道:“辛苦二位,我来敬二位一杯!”
此刻,常、纪二人如梦初醒,同时站了起来,呐呐地道:“蓝姑娘,再也想不到你的芳驾会降临荒屋。”
蓝秀星眸斜飘,低声道:“我是随时随地与二位同在的呀!”
这句不经意的话,说不尽包含着多大的力量,听在常、纪两人心中,直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忘却了一切委屈与折磨。
蓝秀又道:“我的人来了,为了表示我的一点薄意,还带了两位想喝的桃花露。”
纪无情道:“只要蓝姑娘你来,桃花露倒在其次!”
蓝秀樱唇微动道:“是吗?”
纪无情抢着,又激动地道:“在下言出由衷,如有虚假,必遭恶报!”
常三公子也接着道:“真的,在下内心,也与纪兄有同感!”
“小妹非常感动!”蓝秀的脸上有一层哀怨,又道:“对于二位之约,定不食言,蒲柳之姿,多蒙厚爱,一旦家父之仇得雪,必有所报!”
说到这里,伸出一双葱白似的尖尖十指,分左右按在常纪二人肩上,又道:“不知两位信得过我吗?”
柔荑似的十指,似乎有一股暖流。
常玉岚纪无情被这股暖流由肩头直透心脾,全身像被融化了,又像被巫师催眠一般,直到蓝秀双手收回,两人才深深呼了一口气。
蓝秀这才正色道:“据小妹所知,血魔帮又将重现江湖,可能与我父仇有关,我是一客不烦二主,三年之内,还请两位多多偏劳。”
常五岚、纪无情同时道:“理当效劳!”
蓝秀又妩媚的一使眼色道:“对于二位少侠,小妹片刻不忘,虽以三年为期,但愿早早实现我们的约定,以免小妹深闺久盼!”
她的语音婉转动人,她的妩媚神态。尤足使这两位世家公子如沐春风,有暖洋洋的滋味。也有难以抗拒的冲动。
常玉岚道:“绝不使姑娘失望!”
纪无情也道:“纪某粉身碎骨,当报美人深思于万一。”
蓝秀道:“小妹等候二位佳音。”
说时,双掌轻拍三响。
“桃花老人”陶林左右手各提一坛难得一饮的桃花露疾步而入。
蓝秀道:“这两坛薄酒,略表敬意,小妹告辞,二位珍重!”
月光下飘飘忽忽,转眼消失在荒芜蔓草之中。
目送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直到不见,常三公子才幽然一声长叹道:“世间哪有这等美如仙女一般的女子?”
纪无情梦幻一般的呓语着道:“秋水为神玉为骨,加上冰雪样聪明,我纪某几生修到的福分!”
黑衣无情刀纪无情,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文绉绉的老学究,摇头晃脑,令人好笑。
常玉岚有一丝酸溜溜的意味,冷冷一笑道:“纪兄。不要忘了,纵然蓝姑娘让你一亲芳泽,恐怕你也没这个福分!”
纪无情脸色一沉道:“常兄何出此言?”
常三公子道:“我只是提醒纪兄。你是身有百花门奇毒的人而已!”
纪无情被他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不由黯然神伤,但口中却不服气的道:“你呢?常兄,哈哈……”
“我……”常玉岚本来想说:我并没中毒,但我字出口,心生惊戒,连忙改口道:“我觉得这是一项天大的阻碍,要想亲近美人,先要设法解去这身剧毒,唉!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纪无情道:“我们是同病相怜,常兄!”
常玉岚含含糊糊地道:“是!纪兄,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桃花露够今宵一醉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我们埔痛快快地喝它个不醉不归。”
秋夜凄清!
几片浮云掩住月光。
两个少年侠士,真的是酩酊大醉,忘了夜寒露重,双双伏在桃花露的空坛上睡得十分的香甜。
常三公子等六男五女,浩浩荡荡地进了盂津城。
盂津,乃是黄河渡口,位居舟车要冲,市集繁荣,人烟稠密。
纪无情策马当先,勒辔缓行。
忽然,一个衣衫槛楼的花子,探手抓紧马缰,大声问道:“马上敢是无情刀纪公子!”
纪无情奇道:“在下正是纪无情,阁下是……”
“纪公子!”花子迫不及待地道:“贵府可能发生事故,请公子速回!”
“寒舍发生了什么事?”
“这就不知道了。”
“你是……”
“小的只是奉了本门长老之命,传个口信,其余无可奉告,再见!”
那花子放开缰绳,挤入人群中,转眼不见。
常五岚的锦车也已停下,一跃离了车辕,赶上前来,问道:“纪兄,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纪无情道:“那人语焉不详,只说寒舍发生事故,要我速回。”
常玉岚皱眉道:“那人是什么来路,又奉何人所差?”
“看似丐帮中人!”纪无情面带忧虑道:“似乎只奉命传话,所以问不出头绪来!”
“那么纪兄你———”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纪无情道:“好在已离南阳不远,小弟想回去一看究竟。”
常玉岚面带戚容,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只怕百花夫人不会放过?”
“好在小弟已有半瓶解药……”
“不是解药问题。”
“那是什么?”
“对于这次任务毫无交代,只怕……”
“难道说常兄不放我回去一看?”
因为百花夫人临交付任务之时,分明是由常玉岚为主,纪无情应受他的指领,所以纪无情才有此一问。
常玉岚道:“纪兄别误会,依小弟之见,纪兄不妨等落店住下之后,人不知鬼不觉地赶回南阳,至于解药,我这半瓶也愿奉上,以明心迹!”
纪无情这才释然道:“常兄说的极是,小弟的智慧差常兄太远了,就依常兄,住店之后再走!”
常玉岚道:“务要守秘,连刀童也不要带。”
纪无情道:“自然,以免引入疑惑!”
此时,纪无情已经下马,将马交给刀童,与常玉岚安步当车,找了西城关外一家通庆客栈暂时住下。
纪无情等众人睡稳,才到常玉岚房中告辞道:“常兄,小弟此去以三日为期,请常兄在此小住三天等候小弟。”
常玉岚一面将半瓶解药取出,交到纪无情手中,一面笑笑说道:“请代我向伯父伯母请安!”
纪无情激动地道:“常兄将解药给了兄弟,万一需用?”
“放心!”常玉岚心有歉疚,但事关重大不便明言,只好道:“百花夫人要利用你我,想来不会断了解药的来路,带着吧!”
“多谢常兄!”
“纪兄!”常玉岚又叮咛道:“三天之后,或者是事出紧迫,常某势要离开通庆客栈,纪兄只向到终南山的大路赶去好了!”
“小弟知道!”纪无情骨肉情深,心悬家中安危,话没落音,人已向茫茫夜色中弹身而去。
常玉岚眼看纪无情悄然而行,心中不自觉有一缕感伤情怀。
他与纪无情虽然是由印证武功而结识,但多年来情同手足,一种说不出的情谊,深植在彼此心中。
这种感情,是超于亲情的至性形成,一旦分手,怎能禁生离的怅惘?
纪无情既是武林世家,又是一代高手,而今要回自己的家探望父母,本是光明正大的事,但此时还要偷偷摸摸不敢张扬,是何等不公平的事。
身染奇毒。受人所制,尤其是少年气盛性格急躁的纪无情,痛苦只能埋在心里,形同生不如死。这滋味局外人是难以想象的。
但常三公子乃是过来人,焉能不耿耿于怀,他送走了纪无情,一时哪能入睡,疑目窗前,仰对碧空,不由感慨万千。
蜡烛有心也惜别,伴人垂泪到天明。
桌上残烛将熄,天色渐渐发白。
常三公子正要和衣而卧,休息片刻。
忽然,敞开的窗门微动,一条瘦小的人影疾射而入。
常玉岚大吃一惊,喝道:“什么人!”
瘦小人影扬起手中七尺长棒,点灭了桌上残烛,尖声喝道:“小辈,有种的就随我来吧!”
他是完全为了引出常玉岚而来。
因此。借着点熄烛火之势,人已一弹出了窗子。
“想走!”常玉岚沉喝,如影随形追到窗外。
那人身法奇快,手中长棒几个点地,连纵带跃,向盂津城郊外扑去,不住地回头瞧瞧追来的常玉岚。
常玉岚哪里肯舍,衔尾疾迫,跟看就要追上,那人折身斜飘数丈,已落在一座七层石塔之前。
运力之巧,着势之灵,分明是位高手。
虽然出于被动,收势略迟半步,但常玉岚不是弱者,仅只分厘之差,落花飘叶点尘不惊,也已挺立在那人五尺之前。
“好!”瘦小人影喝了声好,才道:“金陵世家,果然不凡!”
常玉岚道:“阁下何人?声音好生耳熟!”
瘦小人影冷冷一笑道,“绝世少年高手,还听得出老花子的讨饭口音吗?”
天色虽然未亮,拂晓的星光反映之下,常三公子不由失声叫道:“原来是丐帮执法长老!”
“亏你还记得{”
原来,瘦小人影正是丐帮五大长老之一,“赤面灵猿”焦泰。
焦泰将手中棒横在胸前,朗声道:“常玉岚,丐帮数十年采的是闭关自守政策,你远从金陵,来到盂津所为何事?
“老花子引你来此,就是要告诉你,孟津城是本帮总舵所在地,不容别人动什么歪脑筋的。”
常三公子淡淡—笑道:“原来如此,焦长老难道说认为常玉岚会动歪脑筋吗?”
焦泰双目含嗔怒道:“你心里明白!”
常玉岚不甘示弱道:“在下不明白。”
“放肆!”焦泰乃一门长老,丐帮长老,在帮内的地位不在帮主之下,在武林中也是受人敬重的人物。
因为,丐帮弟子满天下,人众嘴杂,固然良莠不齐,但是耳目之多,消息之灵,不容任何门派忽视。
也因丐帮特别重义气,门规严谨,算得名门正派,即使是邪魔外道,也要礼让三分。
身为执法长老的焦泰,何曾受人顶撞,不由怒气上冲,手中棒抖了抖。
常玉岚仰天一笑,毫不为意地道:“哈哈!焦长老,你到我金陵常家,受上宾之礼招侍,想不到我常玉岚到贵帮的地盘,就受这种回报,哈哈!江湖传言丐帮最重正气,这不是待客之道吧?”
焦泰不由一愣,倒也不过刹那之间,又已沉下脸来,喝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常三公子勃然大怒地:“常某何处自侮?”
“难道要我挑明?”
“不要信口开河,挑明又有何妨!”
焦泰露出了不屑神色,一字一字地道:“勾结江湖败类,劫持武当弟子!”
此言一出,常玉岚心中顿时似遭雷击,愕然呆在当地。
武当一派,百余年受人尊敬,乃是望重武林的名门正派,一举一动,深受江湖人上的重视。
但是,常玉岚想不到自己参与了此事不久,便已传遍江湖。
自己固然会因此而为人所咒骂,只怕是连带着坏了金陵常家在江湖上的声誉,甚而受江湖各门派联手攻击。
兹事体大,常玉岚不得不强辩道:“焦长老,在下劫持武当弟子,是你亲眼目睹的吗?”
焦泰道:“本长老并末亲眼目睹!”
“仅凭传言?”
“当然不是。”
“须知耳听是虚。”
“自然有亲眼目睹之人。”
“哦?”
“要不要当面对质?”
焦泰并不等常三公子的回答,忽然仰天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裂帛入云,声动四野。
啸声乍起,石塔之卜飕飕飕……
十余人影纷纷落下,一式乌竹长棒,分明是丐帮中的高手,早已埋伏在此。
常三公子心想,既是清一色的丐帮中人,谅来没有亲眼目睹之人,不觉稍觉宽心,冷冷一笑道:“原来是有预谋,所以才引本公子到此,想不到你们要恃仗人多势众。”
十余丐帮弟子,早已散在四方,将常三公子团团围在核心,个个蓄势待发,声势确是惊人。
焦泰沉声道:“还有一位亲眼目睹之人,可惜他已成残废,不能自己前来!”
常三公子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姓焦的,既然存心要动手,不要再找什么藉口,常某今晚是全接了!”
说着,“呛”长剑出鞘,一式“五岳朝天”凝神聚气,待机而发。
不料,石塔后面,四个道装打扮的壮汉,抬出一乘软轿,缓缓现身。
焦泰双目如电,沉声吼道:“常老三,这就是铁冠道长,也是你常家剑法下的半死人,你该没忘记吧!他不但是亲眼目睹之人,而且是身受你血腥手法的被害者。”
此刻,天已大明。
常玉岚只见铁冠道长躺在软兜之内,双手双脚都仅剩下五寸左右的肉桩,整个人已不成人形了,如同一个人肉大木桶。
使人不敢逼视,凄惨之状令人鼻酸。
那铁冠道长声如游丝,音细如蚊,几乎是哭着断断续续地道:“我……忍痛……保留……一口气……就……是要证明……常家的罪状……常……”
说到后来,已是有气无声,微弱的完全听不出他在喘气,还是在说话。
一门的宗师,如此之惨,常玉岚几乎也流出泪来。
焦泰一抡手中棒,咬牙切齿地道:“姓常的小辈,你还不弃剑认罪?”
事已至此,常三公子无法辩解,梗着心肠喝道:“内情并不简单,你姓焦的也管不到我金陵常家。”
“天下人管天下事!”焦泰一挥棒大喝道:“拿下狂徒,交给常世伦!”
喝声中,棒花化成一片星光,夹着呼呼风雷之声,直取常玉岚的上中下三盘要害。
暴吼连连,十余丐帮弟子,狂飚似的联手攻到。
常三公子丝毫不以为意。
因为,他已看出,除了焦泰之外,十余人中并无长老经的高手在。
凭着常家剑法。对付一个丐帮长老,纵非稳操胜算,三百招内也不致落在下风,另外的十余人,根本不必放在眼内。
高手过招,一分修为,一分实力,人多反而成了弱点。
群殴群斗,对付泛泛之辈可以用声势唬人,对付高手,人越多,高手的功力越有施为之处。
人多了而个别功力稍差之一方必先死伤,一方面长了高手的声威,二方面挫了人多一方的锐气。
所以常三公子气定神闲,横剑当胸,眼看十余根棒递到,冷笑一声,突然招展“夜战八方”,一支剑化为千万朵剑花,势于才使到一半,快如电光石火,原本“夜战八方”招式忽然变做“分花拂柳”,认定四方的棒影扫去。
常家剑法果然不同凡响,常玉岚浸淫十余年,尤有独到之处,快如闪电,势同风雷,端的骇人。
焦泰自己固然忙不迭收棒撤身,同时口中大喊道,“大家小心!”
十余丐帮弟子,耳闻自己长老大声示警,齐齐抽身疾退。
哪里来得及?
一连清脆声响,地上已多了五截断棒。
常三公子此刻若是乘胜进击,最少有五人非死必伤。
但是,他即与丐帮无怨无仇,适才又听焦泰说要将自己送回金陵交给父亲,最少证明丐帮并没有刻意要他性命的念头。
同时,眼看着武当铁冠道长的惨状,内心不免有几分惭愧。
所以在丐帮众人败退之后,收剑站立原地,朗声喝道:“原来不过如此,焦长老,我看今夜之事,到此为止吧!”
焦泰闻言怒道:“姓常的,铁冠道长被你惨绝人寰的处置,原本不是丐帮的事,站在武林一派,丐帮既然插手,由不得丐帮,也由不得你!”
常玉岚道:“真章已见,常某我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至于我与武当的事,时期到了自有交待,不劳你们丐帮操心,后会有期!”
他回剑入鞘,腾身面起。
“公子慢走!”
喝声来自十丈之外,不但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嗡嗡之声历久不绝,来人内功修为已有相当火候。
常玉岚向喝声之处望去,心中暗叫了一声:“糟!”
原来是百花门五条龙之一,暴眼虬髯,额生肉瘤的刘二,常玉岚做梦也没想到刘二会在此时现身。
对当前的情形太不利了,首先,造成自己投入百花门的铁证,日后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第二传入江湖,丢尽了金陵常家的颜面,第三,丐帮耳目遍天下,风声不迳而走,今后处处受人卑视,到处都有仇家。
另外,不知刘二又带了百花夫人什么令人为难的命令,面且此次远去终南山求药之事。也是百花夫人所不知道的,风声泄漏,必然受阻。
就在他犹豫之际。
刘二已到了当场,指着丐帮中人大吼大叫道:“你们这群臭要饭的,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焦泰看清了刘二,忽然惊恐地道:“你!独角蛟刘天残!”
“咦!”刘二微微一愣,接着咬牙冷冷一哼道:“叫花子,你认得老夫,更不能让你活命!”
招随声起,话落招到,不用兵刃,双手十指箕张 ,扑向焦泰抓去。
焦泰举棒化解,直捣刘二腕脉。
刘二不闪不躲,左手疾翻,抓住了捣来的黑竹棒,右手随势上前,五指插向焦泰的喉结大穴。
啊——
凄厉之声刺耳惊魂。
血光四溅!
焦泰仰天“嗵”的一声,直挺挺地倒下。
这正应了“说时迟那时快”的一句鼓儿词,连常玉岚想阻止都来不及。
丐帮弟子鼓噪一声,挥棒齐向刘二攻到。
常三公子一见,生恐他们白白牺牲了性命,横剑抢在刘二的身前,沉声喝道:“凭你们行吗?”
他们众人乃是一时冲动,基于敌忾同仇的一股气而已,被常玉岚这声断喝,己恢复了几分理智。
常三公子又指着地上喉头仍在渗血的焦泰,大声说道:“要死也得留几个收拾尸首的I”
“三公子!刘二夺臂欲起,望着常玉岚道:“索兴打发个干净!”
常玉岚淡谈地道:“无名小卒,让他去吧!”
“是!”
二人这么一问一答的工夫,丐帮子弟已急急抬起焦泰,连同武当的四个道士,脚下抹油,狼狈而去。
常玉岚试探着问道:“刘兄,不知夫人有新的指示没有?”
刘二躬身为礼道:“属下奉令听三公子之命,本门门规在任务未完成之前,是不可能再见到门主的。”
“哦!”常二公子闻言,心中的顾虑大减,又问道:“司马山庄的情形,刘兄可知有何变化?”
刘二道:“小弟唯一知道的事,就是跟随公子,其余的事一概不知!二公子,半月来,可把我急坏了!”
“怎么啦?”
“因为在汴梁城找不到你,我像无头苍蝇,到处钻动!”
常三公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故作十分神秘地道:“刘兄,我是有意避开司马山庄的耳目,因为我一行浩浩荡荡,目标实在太大,正想找刘兄办另一件事。”
“三公子尽管吩咐!”
常三公子道:“烦劳刘兄星夜赶回汴梁,不分昼夜,打探进出司马山庄之人,一一记下,我回到汴梁城,仍在包府坑见面!”
刘二不住的点头,应了一声:“是!”
头也不回,向先前来时路上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