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快马,铁蹄不着地地狂奔。
掀起的尘土,像是天上舒卷的秋云,扬得又远又高,连人带马都像笼罩在一团其大无比的浓烟里。
突然,骑在马上稍为领先的常玉岚一勒缰绳,将马陡然停下,那马儿猝不及防,人立起来。
随后的纪无情急忙扣紧马缰,不解地道:“常兄,有什么不对么?”
常玉岚抹去了额上的汗珠,道:“纪兄,我们已一口气跑了两个多时辰了,是不是走错路了?”
“不会吧!”纪无情四下打量着:“小弟虽没有到过司马山庄,但出了开封城向东,应该是没错的。”
常三公子极目远眺道:“前面不远好像有一丛树林,但愿那就是司马山庄了!”
“但愿如此!”
两人缓辔并马而行。
纪无情旧话重提道:“常兄,此去司马山庄,小弟叮是毫无主意,一切听命于你!”
常玉岚苦笑了下道:“见机而行,好在这一次是试探—下司马山庄的虚实,纪兄,记住千万不要冲动,以免露出破绽!”
“唉……”
“纪兄怎么啦?”
“想不到我纪无情落得今天这么狼狈,要不是……”
常玉岚接道:“要不是有蓝秀姑娘的影子,纪兄恐怕不会忍受!”
纪无情扬眉苦笑道:“常兄,我们彼此彼此吧!”
“纪兄,你看……”
转了个弯道,突然现了一条笔直的箭道。箭道两侧种着两排高大的梧桐,约莫隔着五尺就是一株,顺着箭道延伸下去,怕不有数十丈远近。
纪无情道:“应该是司马山庄的入口了!”
常玉岚点头道:“除了司马山庄,也不会有这份气概!”
说着话,常玉岚催马上前。
箭道的尽头,现出了一座座牌楼,水磨青石,高耸入云,四对石狮子,分开成三个大门入口。
奇怪的是牌楼上既没刻有“司马山庄”的字样,左右石柱上连一般照例的对联也没有看到。
常玉岚略一打量,策马进了牌楼。
“二位少侠请留步!”
常玉岚、纪无情闻言一惊,忙勒住马头。
青影疾飘而至,一位年若五十的青衣老者,含笑拱手,立于牌楼之后,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常玉岚飘身下马,拱手道:“请问老丈,此地可是司马山庄?”
这时,纪无情也已跃下马背,接着道:“我们是司马老庄主的晚辈,路过开封专程拜访!”
“哦!”青衣老者毫无惊奇之色,连连额首道:“进了无字界碑,就是司马山庄,牌楼以外,是官家的贡田,老朽斗胆,请问二位……”
“在下常玉岚。”
“哦!金陵世家常少侠,这位是?”
“纪无情。”
“老朽闻名已久,北刀纪大侠纪飞虎的传人!”
常、纪二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开口道:“请问阁下——”
“老朽乃是个下人,不值—提,就是报上名字,二位也未必听过。”
“您客气!”常玉岚微笑道:“有个名字也好称呼!”
“呵!”青衣老者不经意的一笑,缓缓地道:“二位叫我伍管家好啦!老朽的名字叫伍岳!”
此言一出,常玉岚一愣。
“千佛手”伍岳,二十年前可是响当当的字号,在常家的资料中自成一册,常三公子报明白的记得——
二十年前,伍岳来自山海关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门派,武功诡异莫测,从来不用刀剑利器,赤手空拳走遍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同八大门派的高手都曾印证过,奇怪的是都没有分出胜负来。
因为伍岳既不开山授徒,也不没帮立派,从未与人结梁子闹事端。
伍岳怎会进了司马山庄?
而又自称是下人?这就透着奇怪。
常玉岚心中犯疑,脸上却连忙肃容拱手说道:“原来是二十年前威震南北,人称“千佛手”的伍老前辈。”
“不敢!”伍岳不住地摇头道:“浪得虚名,只怪那时少不更事!”
“少不更事”这四个字出自伍岳的无心之言,听在常玉岚、纪无情的心中,觉得十分不是味道。
纪无情把活题一转道:“伍老前辈,请问老庄主司马长风和少庄主可在庄内,可否烦请引见,容我等拜见?”
常玉岚也道:“烦劳之处就此谢过!”
伍岳淡淡—笑道:“敝上已二十年不出山庄,少庄主又去了河套,不在庄内,不过……”
他说到此处,沉吟不语,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神,不住地打量常、纪二人。
常玉岚面带微笑道:“莫非有不便之处吗?”
伍岳面色一正,不似先前一团和气,十分严肃地道:“老庄主封剑归隐之后,很少接见外人。
“二位乃世家之后,又是当代少年英杰,也许能破例一见,不知二位少侠可知道司马山庄会客的规矩?”
“规矩?”常玉岚愕然道:“什么规矩?”
“二位请随我来!”
伍岳的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而起,未见着力。也未见起势,飘忽之际,真像一缕青烟,远去十余丈之遥。
身法之快,即使像常玉岚、纪无情这两个高手也为之惊讶,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跃上马背,抖缰追去。
穿过一片树林,迎面一排五间红瓦黄墙的敞厅,人高石牌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迎宾馆”。
伍岳已侧立在石碑左厢,朗声道:“二位少侠,左厢房是“明心堂”,请!”
静悄悄的迎宾馆,除了伍岳之外,不见半个人影。
落叶萧萧。
寂静无哗。
常三公子与纪无情翻身下马,将马系于马桩之上,拱手道:“有劳带路!”
“明心堂”空荡荡的,正面悬挂着一幅丈余高的达摩一苇渡江图,此外既没陈设,连个桌椅也没有。
伍岳跨进门槛,已朗声道:“上面乃是达摩圣像,凡是进入本庄武林同道,应在祖师之前明心。
“司马山庄乃是一片干净土,历经三代,整整五十年,没有动过刀枪,也没有见过血光,二位少侠能谅解本庄多年留传的这点苦衷吗?”
这是探问的口吻,也是司马山庄的规矩。
常、纪二人,不得不连连点头。
“好!”伍岳似平已了解二人用点头来回答的含义,接着又朗声说道:“请到右厢寄刀堂!”
有厢大小与左厢完全一样,但是墙壁上却没有任何图像,左、右、上方,多了一些兵器架子。
伍岳轻声道:“二位少侠,请寄下刀剑,老朽才好带路进庄。”
常玉岚一怔道:“寄下刀剑?”
“是!”伍岳躬身为礼道:“三公子,这是本庄的一点陋习,数十年如一日。”
纪无情十分不耐地道:“没有例外吗?”
他口中说着,右手已按上刀柄,满脸不快之色。
常玉岚跨步上前,一施眼色,生恐纪无情鲁莽,含笑对伍岳道:“晚辈诚心拜访老庄主,是因家父与老庄主交非泛泛……”
不料,伍岳不待常玉岚话说完。忽的脸色一沉,面带寒霜,厉声道:“就是令尊到此,也得按本庄规矩而行,司马山庄不是卖青菜萝的菜市,可以讨价还价的!两位就不用耽搁时间了!”
纪无情出身武林世家,游走江湖以来,可说春风得意,何曾受过这个?
加上自从身染奇毒以来,处处受制于人,满腹辛酸,情绪本已是勉强压下来,如今面对面受伍岳的喝叱,那还忍受得了?
因此,脚下游走半步,也沉声道:“客不难货,船不离舵,武林人放下兵器……”
常玉岚生恐未见到正主先就闹翻。岂不坏了大事,急忙拦在纪无情前面,强打笑容,拱手向伍岳道,“在下与纪兄来此晋见,出于至诚,再说南剑北刀与司马山庄是通家之好,也是江湖尽知之事,伍老前辈,你能否免去寄刀留剑,给我和纪兄一个薄面?”
伍岳冷漠的道:“除非二位将老朽废在此地,把我姓伍的七步流血,摆平在寄刀堂中!”
这话是说绝了!
黑影一掠而起,长短刀划出—大一小两道银芒光环,纪无情的无情刀陡然扑向伍岳的身前。
来势迅疾,常玉岚阻拦不及。
嘿嘿!
一声冷笑,青衫衣袂微振,伍岳脚下未动,肩头侧倾斜晃,人已在无情刀之外,口中道:“老朽让你一百招]”
南剑、北刀威震江湖。
纪无情气急而发,威力自是不弱,闻言更如火上加油,咬牙格格作响,一日气连环十八刀,刀刀带起厉啸,招招专找要害。
伍岳真的毫不还手反击,一双大袖左扬右拂,前扑后挥,像一阵旋风,围与纪无情的刀光滴溜溜打转,像是寒森森的刀圈之外,镶着一层青边。
常三公子暗暗焦急。
想不到还没有进入司马山庄,就遇上这等岔事,而两人的缠斗如影随形,即使是想分开也不容易。
以“黑衣无情刀”纪无情的功力,在方圆不到五丈的空间,五十余招之内动不了一个不还手的敌人,连常玉岚也不敢相信。
可是,眼前的事实确是如此。
常三公子退到一角,冷眼旁观,也看不出伍岳的纵跃腾挪是哪一种功夫。
“伍大叔,怎么跟客人缠上啦?”
—声娇滴滴的呼唤,接着是一丝茉莉香息,门首,出现一位通身淡紫衣衫的少女。
忽地青烟急旋,伍岳腾起丈余,整个人像贴在大厅的脊梁之上,低声道:“茉莉姑娘,你难得出庄!”
常玉岚口虽不言,心中暗喊了一声:“高明!”
因为在这方圆五丈的狭窄之地,纪无情怒极操刀,对手不论退向何方,无情刀既已施展,必然一发难收,追踪进击伍岳非死必伤,此—腾空收招,乃是唯一生路。
纪无情气得面色大变,一耸身,分明是要纵身进招。
此时,名叫茉莉的少女,早已娇喝道:“纪少侠,够了,奉庄主之命,请二位随我进庄!”
常玉岚打量这茉莉一阵,微笑道:“姑娘,庄上可曾提到寄刀堂之事?”
茉莉盈盈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轻声说道:“这是司马山庄的规矩,谁也没法侵犯!”
纪无情闻言,大声道:“常兄。请恕小弟半途而废,你进庄去吧,小弟先回去,在开封府等常兄的消息。”
“纪少侠!”茉莉款款向前,盈盈一笑道:“庄主交待,本庄规矩坏不得,二位少侠又是本庄贵宾,所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纪少侠,既来之则安之,就不必折腾来,又折腾去了!”
茉莉说时,顺手扯下腰际两幅汗巾,又道:“请二位公子将刀剑包扎起来,暂交我保管片刻,出了奇刀堂,立刻原璧归赵,奉还给二位。这该可以了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莲步轻移,施施然走向二人,将汗巾同时递给两人。
常三公子忙不迭地道:“多谢姑娘,难得庄主设想周到,在下感激不尽!”
这是权宜之计,常玉岚又对纪无情施一个眼色,口中提醒他道:“纪兄,这办法不但好,而且妙,反正我们目的是拜见老庄主,对不对?”
茉莉催促着道:“是呀!二位公子就快请吧!”
一说一对之际,刀剑都已裹好。
茉莉接过包扎的刀剑,肃容请客,转面向伍岳道:“伍大叔,我这就带着他们二位去见庄主。”
越过“迎宾馆”。
秋山渐瘦,野草枯黄。
这儿的所谓山,也不过是丘陵斜坡。
走在前面的茉莉,忽然停下脚步,将刀剑掷还给常纪二人,突的粉面含怒,秀眉上掀,压低了嗓门,凌厉地喝道:“你二人的行为,令人失望,不怕露出破绽任务失败吗?百花门是从来没有失败两个字的。”
常玉岚大吃一惊。
对于天下闻名的司马山庄,以百花门无孔不入的手段,卧底也许不难,而卧底的人能获得庄主司马长风亲信,乃是不可思议之事。
她真的是百花门的人?
常玉岚出身金陵世家,对江湖的伎俩可说是知之甚详,又经过这一连串的奇异遭遇,凡事格外小心。
因此,他怕纪无情沉不住气,抢着装糊涂,两眼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道:“茉莉姑娘,你在说什么?在下不懂!”
纪无情明白常玉岚的心意,一面手按接过来的刀柄,一面也故作失惊地道:“露出什幺破绽,什么失败?”
茉莉只是冷冷一笑,微仰螓首,望着将要正中的太阳,又在胸前绣着杂茉莉花的香囊之中,摸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翠绿玉瓶,迎空一扬,含笑不语。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扫视常玉岚与纪无情,嘴角微动,是冷漠、是讥笑,有威胁、有诱惑,更有一分得意。
常玉岚不明就里,正待开口。
忽然,心头一震,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他稍一回头,看见纪无情脸色铁青,额头可见粒粒豆大汗珠,扶在刀柄上的手,分明是在发抖,痛苦的情形一望可知。
尤其他平日精光闪闪的英姿挺发的一双眼睛,此时黯然失色,一付乞求哀怜的味道,完全暴露无遗。
常三公子不愧是金陵世家,就在这千钧一发,即将露出马脚的刹那间,急忙收敛精神,放松全身肌肉,整个人也像颓然欲倒的样子,喘着道:“给我!给我!”
常家在武林之中,虽然有其真才实学,剑法独到之处,但金陵常家的智慧,更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常玉岚既然看出茉莉取出翠绿玉瓶在先,又发觉纪无情的痛苦情形。就在脑海内闪电地引起了“七天限期”的阴影。
纪无情七天已届,没有服用“解药”,所以并没有使毒性发作,原本是由于心情紧张,才支撑着。
一旦看见了装解药的玉瓶,贼由心生,整个精神立即崩溃,这完全是心理反应。
冰雪聪明的常玉岚,立刻想到了自己虽没中毒,乃是一项生死交关的秘密。
假如这一项秘密被人识破,不但翠玉与自己的性命难保,今生今世再想见蓝秀,恐怕是办不到了。
再说,如今身系江湖的安危,焉能大意。
所以,他不但装成毒发的模样,而且甚至比真的毒性发作的纪无情还要痛苦,还要迫切地需要解药。
茉莉谈淡一笑,扬扬手中五瓶,冷漠地道:“二位,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才想起需要本门的灵丹是吗?”
纪无情此刻双目泪流,鼻孔中也垂下了两条鼻涕,像一堆泥似的,曲蜷在地。
常玉岚也缩成一团,道:“我们按门主的指示,提前赶到开封……”
“住口!”
“茉莉姑娘……”
“你们二人忘了本门的禁忌,就是大大错误!”
常玉岚故作发抖,痛苦呻吟。
纪无情道:“我们犯了什么禁忌?”
茉莉冷冷的道:“南剑北刀美婢俊童,乃是武林皆知,你们今天为什么不带他们同行?这是错误之一。
“没见到正主就动手,这是漏洞,也是错误之二。”
“不在黄河客栈等门主送解药去就采取行动,你们瞧瞧这副狼狈的样子,哪像两位少年高手,武林世家的豪客,简直是赖皮狗,别人纵然猜不出你们的行动,也会引起疑心,这不是第三个绝大错误吗?”
滔滔不绝,不但森颜厉色,面且连“赖皮狗”都骂出来了。
纪无情此时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嘴角垂涎夹着白沫,躺在枯草堆里。
常三公子何曾受过这等喝叱辱骂?
但是,他不敢发作,也索兴一声不响,为了掩饰脸上神色,将整个面孔贴在地上,双脚抖个不已。
眼看两人的痛苦情形,莱莉也似乎数说够了,她从玉瓶内倒出四颗白色药丸,先塞两粒到常公子口中,另两粒给纪无情服下。
常玉岚趁她弯下腰给纪无情喂药之际,吐出药丸,纳入怀中。
片刻——
纪无情舒展四肢,人已完全清醒。
常玉岚也依样画葫芦,伸了个懒腰,弹弹身上的碎草,拱手对茉莉说道:“多谢姑娘赐药!”
“我只是奉命行事!”茉莉毫不动容,接着道:“司马骏去了河套,司马长风每月要闭关三天,你二人来得正好,那老儿恰好今晚子时开关,希望你们不要令门主失望。”
话落,人已飘然而起。
常言道:“侯门深似海”。
是说达官显贵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想不到司马山庄比达官显贵庭院不但毫无逊色,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幽篁千竿,落叶萧萧。
丛竹林中耸立着飞檐兽角,“司马山庄”四个泥金大字横匾,怕不有八尺高丈二长。
两侧粉墙紧围,看不见庄内情形。
庄门两侧,雁翅肃立着十二名庄汉,个个青布包头。紧身衣靠,每人手中一根齐眉棍,像泥塑木雕似的,纹风不动。
常、纪两家,虽也是武林世家,但究竟比不上江湖一门一派泰山北斗的司马山庄这分气势的。
常三公子心想:这样严密的关防,想要动司马山庄的歪脑筋,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纪无情也觉着凭功夫要闯司马山庄,可能是凶多吉少。
两人不约而同地互望对方,四目交投,又是苦苦一笑。
茉莉低声道:“二位,记住,百花门是没有失败过的,从现在起,我有我在此地的身份,你们自己保重。”
话没落音,司马山庄的大门开处,一位银须老人缓步而出,一身酱紫长衫,云履缓移,拱手带笑。
纪无情与常三公子两人并肩向前,拱手为礼,齐声道:“前辈……”
银发老人忙不迭还礼,朗声道:“司马山庄副总管赵松,奉庄主之命,迎接两位少侠……”
常三公子不山心中一懔,雪山皓叟赵松,竞屈充司马山庄的副总管,使人不敢相信。
纪无情也大感惊奇。
因为“雪山皓叟”赵松,论辈分乃是雪山一门现任掌门的师叔,雪山派虽未排名八人门派。却也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武林一脉。
赵松也不是无名之辈,怎能在此屈居副总管?
两人发呆之际,赵松又道:“二位请!”
茉莉眼看常、纪二人有些失态,忙低声催促道:“两位请吧!婢子带路!”
说着,莲步轻移,率先举步。
不料,赵松缓缓地道:“茉莉姑娘,庄主令谕,请姑娘打扫东花阁,二位少侠由老奴引路,老庄主在听风轩见客。”
茉莉闻言应了一声:“哦!好吧!二位少侠,婢子失陪了!”转过庄门,迳自向东去了。
青石板铺成的通道,两恻种着奇种丹桂,露红橙黄,花香四溢。
常玉岚心思细密,—面有意放慢脚步,一面试探地向赵松道:“总管,这位荣莉姑娘她是负责贵庄接待贵宾的执事吗?”
“哈哈!”赵松爽朗一笑道:“茉莉、芙蓉,是老庄主贴身侍婢,庄主命她迎客,乃是破题儿第一遭,可见二位在庄主心目中的分量。”
“惭愧!”常玉岚口中漫声而应,四下打量。
一连穿过五进敞厅,空洞洞的不见人影。
眼前一大片花圃,铺满了秋海棠。
雪山皓叟止住脚步,含笑道:“二位,老朽只能送到这里,庄主想已在听风轩候驾,按庄规由总管引见,就此告别!”
他说着走到花圃尽头的一座盘架之前,用手指向悬在架上的黄澄澄铜盘连弹三下。
铜盘约莫桌面大小,厚可五寸,最少有七百斤之重,然而赵松指弹之下若不经意,而发出的清脆之声,上透霄汉,回响嗡嗡历久不绝。
这分功力,使人咋舌。
盘声未已,一位黄衣少年,由五丈之外飘然而至,好快的身法,连常三公子都没看出他是怎么起步的,人已到了面前,拱手迎客道:“费天行奉庄主之命迎接常三公子与纪少侠!”
“噫!”常三公子失声惊呼。
纪无情更加上前一步道:“费兄,是你?”
“别来无恙,纪兄,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西安小聚?”
常三公子道:“费兄,何时离开丐帮,又为何在此……”
“三公子!”费天行依然带笑道:“在下滥竿充数,现任本庄总管,请二位多事指教!”
费天行文采风流,武功独特,对丐帮“八荒棒法”不但出神入化,而且青出于蓝,比现任丐帮掌门“九变驼龙”常杰毫无逊色。
他与常、纪二人都打几面之缘,酒量之大,江湖皆知,即便是桃花露,也能两坛不醉,江湖武林全以丐帮未来的帮主相许,而他本人也放荡不羁,潇洒飘逸。
像这样一个玩世的游侠,为何在司马山庄做起总管来?耐人寻味。
常三公子尽管纳闷,费天行又道:“庄主候驾多时,二位请随在下来吧!”
转过月洞门,别有天地。
简直像到了阿房宫。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一片树枝浓荫掩映里,是座十分精致的内室。
“哈哈哈……”朗笑如风鸣龙啸,从室内传出。
纶巾鹤氅,云袜朱履,面色赤红,三绺花渗短髭的司马长风已迎出台阶。
费天行十分恭谨,垂首低声道:“常、纪二位少侠到!”
司马长风挥挥手,他后退行了出去。
常玉岚与纪无情一见这等阵仗,加上一连串的奇异,心中完全没了主意,不自觉地上前儿步,躬身垂手道:“晚辈见过老庄主!”
“二位世侄!”司马长风双手一摊道:“怎么拘起俗礼来了?该叫老夫一声世伯呀!进来!进来!”
屋内,早巳摆好下酒菜,十分丰盛。
四个十余岁的俊童,侍立一旁,一色青衣小帽。
司马长风朗声道:“二位贤侄一路来想已饿了,来!难得故人有子如此英俊,陪做伯伯的喝几杯!”
常玉岚满腹心事,只苦无法开口。
纪无情根本没了主意,索性等常玉岚安排。
然而,一顿酒直吃到掌灯时分,司马长风总是在饮酒上找话讲,完全没有常、纪二人开口的机会。
好容易酒足饭饱。
常玉岚心想,现在该试探着说说了!
谁知司马长风哈欠连连,眯着眼道:“老了,今天是酒逢知己过了量了,二位贤侄,请到东客房安歇。咱们明天再细谈吧!”
皓月当空,夜凉如水。
常玉岚满腹心事,哪里能入睡。
突地,人影一闪,推窗而入,来人身法之快无法行容。
常三公子本没阖眼,一跃——
谁知,那黑影晃眼到了床前,并指点到。
“喀”的一声,常玉岚的“哑”“麻”双穴已被点个正着,有口难言,通体发软。
最糟的是纪无情,睡梦中也同样被制。
常三公子此时方才看出,点了自己穴道的不是别人,却原来是“世伯”司马长风。
心中暗喊了一声“一切都完了”,谅必是司马长风已知道下两人来意,所以白天不露痕迹,现在才出其不意的下手。
纪无情的穴道被制,人也惊醒,发现床上的常玉岚也如痴如呆,心中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除了闭目等死之外,别的没有半点生机,由于心有未甘,所以牙咬得格格作响。
司马长风一言不发,一手挟了常玉岚,一年挟了纪无情,一式“风卷残云”,窜出了窗外去。
月到中天。
夜色沉寂。
常玉岚口不能言,但心中不断的思索,睁开双眼,不断打量四下景物。
司马长风所走的原来是日间旧路。
片刻,已回到“听风轩”。
“听风轩”无灯无火黑沉沉的,借着竹窗透进的月色,所有的陈设与日问所见并无两样。
只见司马长风腾身跃上屋内正中圆型木雕花桌面,似乎一阵轻微的旋动,连人带桌子竟然逐渐下沉。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
桌子微微一震,下沉之物随之一停。
司马长风放开了挟着的常玉岚与纪无情,随手在怀中取出了火折子,“刷”抖亮起来,快如闪电的在常、纪二人玉枕穴点到。
一面口中说道:“二位贤侄,为伯的我有得罪了!”
穴道被解,纪无情略一运气,觉得并未受到内伤,腾身退了半步,怒冲冲地喝问:“这是司马山庄的待客之道吗?”
常玉岚满腹疑云,必须弄个清楚,又见司马长风并无加害之意,因此挥挥手,不让纪无情发作。
转身,面向司马长风道:“老伯,深夜将小侄二人制住穴道,带来此处,却是为何?请老伯见告”
“唉……”
司马长风先深深的叹了口气,双目四下扫视一遍,压低嗓门道:“此地非谈话之所,二位功力已经恢复,请随我来!”
常玉岚更加不解道:“难道这等密道还会走漏风声?”
“哼!”司马长风冷冷一笑道:“人心难测,江湖险恶,司马山庄又何能例外……走吧!”
他说着,就向左侧地道走去。
常玉岚这时才发现,这座方圆足五丈的地下密道,左右前后,就有六个地道通口,一定是通往六处无疑。
他暗暗用手势向纪无情打了个招呼,一面制止他在末弄明真相之前不要发作,一面也示意处处提防生变。
地道曲曲折折,左拐右弯,大约有三五百步,脚下已有渐渐上升之感。
果然,出口处乃是一座古墓的大石碑之后。
此时,月已西沉,繁星满天。
常玉岚心思细密,就在钻出洞口,一手按上石碑之时,暗施功力,用大拇指与食指在石碑边缘重重捏了一下,约莫着应该留下铜钱大小的指印。
司马长风拂去石碑前尘土,先自坐下。
然后,又示意常玉岚、纪无情也席地而坐,这才说道:“二位贤侄在江湖上走动,可曾听说有人要取老夫性命?”
此言一出,常玉岚心中一震,纪无情也觉不安。
两人互望一眼,尚未答话。
司马长风又道:“老夫一死并不足惜,可是干静多年的武林又要掀起浩劫,不知要使多少人的骨肉离散,家破人亡,这是我不愿见到的!”
常玉岚见坐在石碑前的武林前辈愁云密布,眼中泛出悲天悯人之色,不由道:“世伯难道有什么耳闻吗?小侄无知,尚未听到什么风声。”
纪无情的心思没有常玉岚深沉,因此,只有附合着道:“是!是的,常兄说得一点也不错。”
不料,司马长风面色肃然道:“何止风声,司马山庄就有江湖不肖,武林败类,受了邪门歪派的指使,打算乘机而动。”
这仿佛是点明了常、纪二人的来意,司马长风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对着二人而发。
纪无情已感坐不安位,暗暗运功凝气,双目神色凝重,牢牢地盯在司马长风双肩之上,怕他突然发动措手不及。
常玉岚虽然比较沉着,但也暗暗提防。
但表面上,他强自笑道:“司马山庄领袖武林,世伯乃是泰山北斗,就是真有不知死活的人想要惹事生非,恐怕也是痴心妄想!”
“怎么?”司马长风霍地弹身而起,像是十分吃惊,又十分难以相信地道:“难道二位贤侄真的毫无所知?”
常、纪二人也站起来,不住摇头。
这时,司马长风忽然解开衣襟,褪开上身,突地转身背对二入,十分悲戚地道:“两位贤侄,请看老朽背后的掌印。”
月色虽已偏西,皎洁如同白昼。
司马长风肌肉结实,皮肤白哲的背上。却留着一只血红的左手掌印,五指分明腥红刺目。
金陵常家对武林各派武功,都知之甚详,对江湖遗事琐闻,更是了如指掌。
常玉岚一见,不由失声惊呼:“血魔掌?”
司马长风系好衣衫,转面微笑道:“贤侄不愧金陵世家传人,一眼就看出是血魔掌。”
常三公子拱手道:“老伯夸奖,小侄幼时曾浏览祖传武林档案,记得有这么一首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几句话:“血魔血光,武林遭殃,血魔重现,江湖大乱,但逢甲子,烟消云散。”当时并不懂他的含义,是不是指血魔帮而言?”
“不错!”司马长风点点头道:“整整一甲子,六十年前,我也不过是初出道的无名小卒,曾随家师到长安西郊,有幸得亲眼看到八门九派除血魔的武林盛会,想不到六十年后的今天,血魔复出,唉!血腥浩劫!”
纪无情对血魔帮之事,只听说过一鳞半爪,此时不由插口道:“司马山庄关防甚严,等闲之辈插翅难入,老世伯怎会……”
司马长风幽幽一叹道:“惭愧,司马山庄现在是龙蛇混杂,不瞒二位说,有的是老朽策动打算共同对付血魔帮的高手。
“代表所属帮派留在庄内随时计议大事,准备应付临时大变,有的,当然是久已潜伏在庄内的奸细,虽然尚未现身,但也是埋下的火药。”
常玉岚道:“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善善恶恶在所难免!”
“实不相瞒,老朽身受魔掌之伤,连两位贤侄在内只四个人知道。”
“哦!”
“一个是小儿!”
纪无情抢着道:“另一人是谁?”
“老朽自己!”司马长风忽然凝注着二人道:“贤侄,长江后浪推前浪,血魔重现,江湖大劫难免。
“武林的延续,只有寄望在下一代的身上,放眼目前,足以担当大任者,常世兄与纪世兄应该当仁不让。
“所以,老朽才推心置腹,请二位看在通家之好的情分,善待小儿,替司马山庄保留一线烟火,老朽感激不尽!”
这位武林大老说到伤心之处,不由老泪纵横。拱手齐眉,呜咽不已,令人万分感激。
纪无情呆若木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常玉岚也心乱如麻。
面对望重武林老人悲凄的泪眼,哀伤的神色,以及恳切的付托,常、纪两人忘了此行的目的,也不由跟着眼眶湿润,鼻头发酸。
常玉岚戚然道:“老伯,血魔掌之伤是怎么来的?以老世伯的修为,血魔是怎么得手的?”
司马长风摇摇头,不由脸上飞霞,咬着牙道:“一月之前,老夫照例在天色微明之时到听风轩定神打坐。
“歹徒突然由身后袭击,幸亏当时老夫通身真气刚巧游在脊背九穴,否则恐怕五脏粉碎,早已没命了!”
纪无情道:“难道没有疗伤之法,治伤之药?”
司马长风摇摇头道:“难,尚幸老朽七十年没断练气行功,又立刻借闭关之期,静静地调息了二十八天,才能止住掌伤恶化。”
常三公子皱紧眉头道:“老伯,据你所知这伤势何时才能痊愈!”
“痊愈?”司马长风凄然一笑道:“以老朽计算,尚能活得一百天,百日之后,掌印之处溃烂,通身化脓,血肉齐腐,怕只留得一身老骨头了!”
“世伯!”
“老伯!”
常、纪二人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
司马长风忽然一甩大袖,叫了声:“有人!”
人如枭鹰腾空,已平地上拔五丈。
常玉岚、纪无情也双双腾身,如影随形弹腰追去。
但见二十丈外一点黑影星飞丸泻,像高弦之箭,向土坡后奔去。
司马长风不愧是武林俊彦,人在空中拧腰连连,去势之快,连自认为顶尖的少年高手常三公子与纪无情也被他抛后五七丈左右。
饶是如此,那黑影已渺如黄鹤,影踪惧无。
司马长风神色黯然,满脸无奈道:“司马长风要是没有身负血魔掌伤,他也逃走不掉,而今……唉!”
远处鸡鸣。
天色欲曙。
常三公子面对司马长风,不知怎的,心中不但完全忘却了百花门百花夫人的严厉无比的令谕,以及到司马山庄的目的。
而且,觉着这位一代武林宗师,不应该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因为那不但是司马长风一个人的悲哀,也是整个武林的悲哀。
说是惺惺相惜也好。
说是人性本善与生俱来的正义之感也好,总之,对于司马长风的伤势,直觉得如同身受。
纪无情不但有这个想法。而且意味着若是司马长风落入血魔帮之手,南剑北刀也休想例外。
乘着落后尚有五丈左右,纪无情低声问道:“常兄,血魔重出,你我要怎么打算?”
“小弟一时还没主意,纪兄有何高见?”
“司马老庄主一代入杰,而今数着日子等死,够凄惨的,难道还要照计行事?”
“纪兄,凭你我恐怕还不够分量,虎死威风在,姜是老的辣!”
“何况费天行、赵松、伍岳都不是好相与的,对吗?”
“是要从长计议!”
纪无情没再多言。
此刻,两人虽放慢脚程,但也已到了司马长风之前。
没等二人开口,司马长风忽然面带歉意地说道:“常家世侄,者朽忽然想起一件事,异欲烦劳你去一趟终南山!”
这是完全想不到的,常玉岚直觉地道:“世伯有什么吩咐?”
司马长风道:“令尊大人与终南盘龙谷妙手回春丁定一的交情如何?”
“乃是生死之交。”
“若是贤侄能够怜悯我这把老骨头,出面找丁定一要一帖九曲却毒丹,我也许能多活十天半月,替我们武林多尽一点力。”
常玉岚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为,“妙手回春”丁定一与金陵常家几代情谊,江湖人尽皆知,丁定一为了不愿卷入江湖恩怨,轻易不肯替武林人医伤解毒,也是公认的事实。
司马长风这番话,充满了悲哀,听得出是十二万分的无奈。
英雄末路,实在堪怜。
所以,常三公子连连点头道:“小侄理当效命,那就不再进庄打扰,等求得解药再来拜见。”
“纪世侄,你随老夫进庄多盘桓几天!”
纪无情道:“小侄陪常兄一起去终南山,就此告辞!”
司马长风大喜过望道:“有纪世侄一同前往,老夫更加放心,两位古道热肠,老夫感激不尽,可是,两位的坐骑尚在庄内。”
“不妨!”常玉岚道:“世伯保重!”
望着常、纪二人去远,司马长风脸上的气色,随着初升的旭日光芒四射,不像是身染重伤奇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