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金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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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承重责首闯江湖

一夜风雪,遍地琼瑶,把大地装饰成了一片银色世界。

王俊打开大门,想欣赏一下早晨的雪景,但打开大门,却使他大大的吃了一惊。

门外横卧着一个人,大部份的身躯已被大雪埋住,只露出半张脸来。

由雪中露出的一些须髯上判断,这该是一个四十以上的中年人。

王俊的心震了一下,推开积雪,伸手按在那人的鼻息间,发觉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这是一个穿青衫而身躯魁伟的大汉,只是不知在大雪中躺了多久,全身都已冻僵了。

王俊活动了一下双臂,抱起了那青衫人,急奔厅中。放下青衫人,扫去他身上的积雪,室中早烧起了一盆炭火,增加了不少暖意。他掩上房门,取来一条棉被盖在青衫人的身上。

这青衫人的个子很大,王俊已无法把他抱入卧室的木榻上。

王俊略懂急救的常识,他立即煮一碗姜汤,灌入那青衫人的口中。

也许这青衫人特别健壮,喝了一碗姜汤后,居然清醒过来。他睁开了眼睛,可见一对很黑的眼珠子,那该是一对很有神采的眼睛,但却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光采。

一夜的风雪酷寒,似乎还没有使他的神志麻木,只见他礼貌的对王俊颔首微笑一下。

王俊有些羡慕的忖道:这人不但有一个健壮的身躯,也有着过人的意志。

移动了一下火盆,王俊缓缓的开声说道:“兄台,你好好的休息,我替你烫壶酒驱逐寒意。”

青衫人微微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说道:“我很舒适,也很清醒,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王俊震动了一下,然后有些奇怪的说道:“你已很快的清醒过来了……”

青衫人尽量保持自己的平静,也尽量露出和蔼的笑容,道:“像我这样的身体,就算是再大一点的风雪也不会困住我,是么?”

王俊点点头,不得不承认的说道:“是的,你这样快清醒过来,体能和意志确非常人所能及,但你却倒在风雪中。”

“我受了伤,很重很重的伤。”青衫人尽量保持着声音平静。

“伤!”王俊吃惊地叫了起来:“我没有看到啊!”

一抹微微笑意,显示出了那青衫人的无畏勇气,只听他道:“很重的伤,致命的一刀。”

王俊奇怪的道:“是刀伤?”

“是!一把很锋利的匕首。”青衫人仍毫不畏惧地道:“由后背直透而入,刺中了心脏要害。”

“啊……”王俊尖声而叫。

青衫人解释道:“刀!仍留在我的身上,所以,没有流出血来。”

王俊呆了一呆,道:“甚么人杀了你?为甚么?”

青衫人又微微摇摇头,徐徐的说道:“不知道是甚么人,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报仇?”王俊有些大惑不解地问道。

“是的!我不想报仇,也不想我的朋友替我报仇。这世界上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私人的仇恨至少是不太重要的。”

王俊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望着那青衫人,却想不出一句措词适当的话来。

青衫人轻轻吁一口气,缓缓的接道:“我个人死了算不了甚么,但我却不想我的志愿随着我的死亡而幻灭。”

王俊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可惜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大夫,我只是由书本上知道一些急救的常识……”他略一沉思,接道:“三里外有一位很好的大夫,我去请他来看看你的伤势,也许还有救治的希望。”

“不可能的!”青衫人斩钉截铁的说道:“就算世上最好的大夫,也无法替我修补起洞穿的心脏。”

王俊有些茫然,道:“兄台,我能为你尽些力么?”

青衫人道:“能!”

王俊有些微微震动,道:“那就请兄台吩咐吧!”

青衫人道:“你实现我未完的志愿。”

“我能么?”

“能!只要你肯全心全意的认真去做。”

两人说了不少话,但王俊还无法确定这青衫人是干甚么的。

“你请说吧!我能为你做些甚么?”

青衫人用右手很吃力的取下了身上的一个革囊,道:“这里面有一盏可以折叠的金灯,明夜请你把它悬挂起来。”

“一盏金灯?”王俊有些丈八金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青衫人道:“很可惜,我无法给你很详尽的解说了,但我相信,你一定会依照我的话去做。”

王俊有些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问道:“悬挂在甚么地方?”

青衫人道:“我说过,我不能再作详细的解说了。”

青衫人忽然推开棉被,挣扎而起。

王俊大吃一惊,道:“你要干甚么?”

“我要离开这里,趁我还有些体能,可以支持我再走一程。”

“你受了很重的伤,风雪虽停,但积雪满地,就算是未受伤的人也不易行走!你……”

“我非走不可,因为,我留下来,你也无法救我的性命,对么?”

“话是不错,但我不能眼看着你走向死亡。”

“一样是死,我不死在大雪中,会死在你这里,那会给你添了无穷的麻烦。”

“可是你一旦离开这里,便会死得早些。”

“是!但却不会连累到你,人命关天,你会被带到官府中去,那时你无法解释我死亡的原因……”

“我不是凶手,问心无愧!”

青衫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道:“看来我没有选错人。”

“你说甚么?”

青衫人长长吸一口气,道:“死亡是一件大事,官府中找不出凶手会给你平添无穷的烦恼,轻则拖累你坐上三、五年牢,重则会加给你一个谋财害命的罪名。”

王俊道:“就算有些麻烦吧!我也不能让你这样离开。”

青衫人已举步向外走去。

王俊心中大急,伸手抓住了青衫人的右臂,嚷道:“你还有救治的希望,为甚么不请一个大夫瞧瞧?”

青衫人淡然笑一笑,道:“像我这样的伤势,没有治愈的希望了。”他轻轻一挥手臂,王俊遂感觉到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涌上身来,他不由自主的跌出五、六步远。

他挣扎着站起来,那青衫人已迅速的奔出了大门,而且,顺手带上了门户。

王俊冲出大门,只见白雪茫茫,已不见那青衫人行踪在何处。

望望灰黯天空,王俊有着一种如梦疑真的感觉,一个受伤的人,在风雪中冻了一夜,怎的一醒来就有着如此的体能?快速的奔行身法。

难道他没有受伤?但又想不出他欺骗自己的理由。

缓步行回室中,顺手取过革囊,果然革囊里有一只可以折叠的金灯。

除了金灯之外,革囊中再无别物。他轻轻一提金灯上的铜环,折叠的金灯,忽然张开,那是一盏非纸非绢制成的金灯,放射出闪闪的金光。

手捧着金灯,王俊幻生出无数的奇想:这可能是一盏宝灯,像那些民间传说的故事一样,这盏金灯会带给他一笔庞大的财富,也可能是一盏凶灯,会带来杀身之祸,他已经看到了一个身怀金灯的主人中刀伤。

虽然,他没有看到那一把刀,但他相信那青衫人不会骗他。

这一盏金灯,带给他无数的梦幻般的奇想。

一天时光,就在他重重的幻想中匆匆过去。

天色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又开始飘着大雪。

忽然间,王俊发觉整座厅完全黑了下来。浓密的云层使夜色提早降临人间。

王俊废寝忘餐的想了一天,仍无法确定这一盏金灯究竟代表甚么。

天黑了,王俊燃起一支烛火,也点燃了手中的金灯。

他从没看到过这样漂亮的灯,点燃了灯芯之后,立时散发出金色的宝光,整个小厅中,闪耀着金色的光辉。

好美的一盏金灯!

打开了厅门,王俊缓步行了出去。

冷冽的西北风吹在身上,像锋利的小刀,带着砭肌剌骨的寒意。

他用一根晾衣服的竹竿,挂起了金灯。

强烈的寒风,使金灯在大雪中不停的摇摆、晃动,但它却仍然散发出金色的光亮。这是一盏巧匠细心精造的制成品,不畏风雪。

这只是一座不太大的村庄,除了西村头王二爷的一座大瓦房之外,余下的数十户人家,大都是茅草、土墙建筑的矮屋。

冷风使得王俊有些衣薄不胜寒的感受,他缓缓退回厅中。

期待着金灯会带来惊奇,王俊尽力保持着头脑清醒。

但寒夜漫漫,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终于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股淡淡的幽香,使得王俊忽然间清醒过来。

这是两明一暗的土房,卧室连着小厅。一幅花布垂帘,分隔了内外。那淡淡的幽香,就从小厅中飘传过来。

他本是和衣而卧,忙匆匆揭被而起。

启帘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坐在一张竹椅上,炉内的炭火熊熊,分明是经过了加薪。

旁侧木案上放着那盏已经折叠好的金灯。

这是一个很美的少女,瓜子脸蛋,弯弯秀眉,雪样的肌肤,长长秀发梳了垂肩的双辫儿。只见她缓缓转过脸儿,两道秋水一般的眼神,打量了王俊一眼,轻启樱唇,婉转传出一缕清音,道:“是你挂起了这盏金灯?”说得不徐不疾,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怒意。

但王俊却感觉到那清脆平静的声音中,隐隐间含有一种慑人的威力。

王俊点点头,也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说道:“是!”

“你捡到了这盏金灯?”

“不是!有一个人送给我这一盏灯。”

“哦!”青衣少女脸上现出惊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王俊道:“一个身躯魁伟的青衣大汉,可惜他没有告诉我姓名。”

“人呢?”

“走了,他受了很重的伤,倒卧在风雪中,喝一碗姜汤后,留下了这一盏金灯。”

“他伤在何处?”

“一把锋利的匕首,由后背刺入心脏,那是致命的重伤,但我没有看到血,也没有看到他背上的匕首。”

“甚么人伤了他?”青衣少女虽然尽量在抑制着自己,但王俊却看出她的情绪有着很大的激动。

“他没有说明是谁。”

“就这样简单么?”

“他说,他不愿追究甚么人杀他,这世上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哦!”青衣少女微微一闭双目,两行泪珠儿滚落了下来。

“我想拦住他,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孤独的走在大雪中,很难有生存的机会,可惜我拦不住他。”

青衣少女垂着头,似想把悲伤埋藏起来。

但她的声音却充满着悲苦凄凉:“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已经尽了心了。”

王俊吁一口气,道:“我很惭愧,姑娘认识他么?”

“认识,他是我们最敬重的大哥。”

“啊!这一盏金灯是他唯一的遗物,既是姑娘的大哥,我就交还给姑娘了。”

拭去脸上的泪痕,青衣少女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是一副奇诧的表情,缓缓说道:“兄台可否见告姓名?”

“王俊,一个读书不第、流落异乡、教书糊口的人。”

“失敬了,小妹来得匆忙,举止失态,王兄不要见怪才好。”

“不敢。”王俊轻轻叹息一声,道:“姑娘和令兄都不是平常的人,可悲的是,在下未能阻止令兄的离去,他那样健壮的身体,应该有救治好的希望。”

青衣少女摇摇头,道:“大哥他一生中不打诳语,他如能活下去的话,决不会甘心死去,他有很多的心愿未完。”青衣少女转变了话题:“王兄你可想听听这一盏金灯的事么?”

王俊沉吟了一阵,道:“在下对江湖上的事物知晓不多,但姑娘和令兄及这一盏金灯,似乎有很多的隐秘,在下是局外人,知道得太多只怕不太方便。”

“不会的!在你没有作出决定之前,我不会告诉你很多事,但我一定要告诉你这盏金灯的事,这对你很重要,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义务,不过,你原不属于我们这一个组合中人,所以,你还有选择的自由。”

“既然如此,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这一盏金灯,代表着一个组合、一种精神。”青衣少女脸上泛起一片凛然的庄严:“谁执着这盏金灯时,我们就称他为我们的大哥……”

王俊有些惊异的接道:“哦!但我不是你们之中的人,我有这一盏金灯,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

“所以,你有选择的权利,但我们传统中,只有掌灯人才有权利选择接替他的人。你无意取得金灯,但那是上一代掌灯人,亲手交给你的,在没有另一个接过这一盏金灯之前,你就是我们的掌灯大哥。”

王俊苦笑一下,道:“听起来,那掌灯人有着很大的责任。”

“也有很大的权利。”

“如果这金灯落入一个坏人手中呢?”

“我们相信掌灯大哥的眼光,他宁可使这一盏金灯像他的生命一样,消失在人间,也不会把金灯传到坏人手中。”

“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一个甚么样子的组合,这金灯代表的精神又是甚么?”

“金灯像它放出的光彩一样,象征着光明,它有着逐走黑暗的力量,金灯照耀的地方,充满清明祥和,它惩奸除恶……”她举手理一下鬓边的散发,缓缓接道:“我们是甚么样一个组合,在王兄没有确定是否接掌这盏金灯之前,小妹不便奉告。”

“那么,在下就把这盏金灯无条件交还给姑娘吧!”

“金灯有着绝对的权威,这世间不可能同时有两个掌理金灯的人。”

王俊怔了一怔,缓缓说道:“那是说,只有这个人将要死亡时,才能交出金灯?”

“这是传统,我们已行之有年。”

事情已说得很明显,王俊只有一个交出金灯的办法,那就是他必须自绝死亡。

“这传统有些不合情理。”王俊有些不满。

“是的!对一个局外人而言,这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我们一直有着很精密的计划,对掌灯人也有很精密的保护,但这一场大雪,使我们的计划有了差错。”

“和这场风雪有关?”

“是的!如果没有这一场风雪,我们照着掌灯人留下的暗记追踪而至,就算他不幸遇害,我们也会很快的赶到,这一盏金灯也不会落入王兄你的手中了。”

王俊忽然觉得有点口干,伸出手去。

美丽的青衣少女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意,很快取过桌上的茶杯,替他斟满了一杯茶。

她的动作看上去一板一眼,但连续动作的过程,却快过了常人几倍,王俊刚刚伸直了手,满满的一杯茶已到了他手中。

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但如能仔细的想它,就会有着凛然的感觉。

他一口气饮干一杯浓茶,缓缓放下茶杯。

这一段缓慢的过程,使王俊有了较多的思虑时间。

“我只是一个流浪在外的教书人,这是个很小的村庄,一共只有七、八个上学的孩子,我已经习惯于安贫乐道的生活。”

青衣少女道:“我知道,王先生,我们无意强迫你接掌金灯……”

“但也无法修正你们的传统。”

青衣少女神情间有些迷惘,也有些惶惑,但也无法解开这一个死结。

少女黯然的点点头,缓缓说道:“我想,应该有一个办法解决,不过,我还没有想出来。”

王俊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姑娘,不论这一盏金灯代表着甚么,但那只属于金灯门下的事,我王某和金灯门全然无关的,在一种偶然的巧合下,我取得了金灯,金灯门的传统,不应该对我有约束的力量。”

“王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青衣少女有些词穷无以为对的感觉:“但怎会呢?大哥为何会把这一盏金灯交给你……”

她抬头望着室外不停飘落的雪花,自言自语的接道:“他还有带走金灯的体能,但他为甚么不肯带走?”

“也许他知道你们要来,只是想借我之手,把金灯还给你们。”

只看她倒一杯茶的快速,王俊已感觉到这青衣少女有着一身很好的武功。

但她也是个很懂道理的人,王俊的说词,显然已使她有着理屈的感觉。

青衣少女摇摇头,有些抱歉的笑道:“王先生,再等一会吧!我想我们会屈服在先生的道理之下,这样大的风雪,今天不会有人来上学吧?”她极力想换一个话题。

“不会,已是腊鼓频催的时间,就算没有这场风雪,也不会有人来上学,只是这大风雪,使这里更冷清一点。”

“哦!就要过年了,先生怎不回家过一个团圆的年节。”

“我是流浪的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父母都已谢世多年了。”顿一顿道:“姑娘贵姓?”

“我姓萧……”

“萧姑娘。”

“小名飞燕,他们都叫我小燕子。”她很想表现出女儿家的温柔,把气氛改变得轻松一些。

“萧飞燕!很雅致的名字,我虽不会武功,但我看得出姑娘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人,我们是两种性格绝不相同的人,我们有着太远的距离,很难合在一起。”

王俊锋利的言词,使得萧飞燕有着招架不住的焦急:“王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很好,萧姑娘请便吧。对这盏金灯的事我永远不会再提起,我自己也会逐渐的把它淡忘。”

萧飞燕有些羞意,低垂着头,低声说:“王先生,多给我们点时间,他们就该到了。”

王俊一皱眉头,缓缓站起身子道:“萧姑娘,孤男寡女不宜久处一室,你可以走了。”

萧飞燕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道:“王先生如此逐客,小妹也不便再厚颜相求多留片刻了。”萧飞燕缓移莲步,向外行去。

王俊回顾了仍放在木案上的金灯一眼,高声说道:“萧姑娘,请带走这盏金灯。”

萧飞燕缓缓回过身子,清澈的双目中,满含着晶莹的泪水,脸上是一片迷惘和委屈的神情,摇摇头道:“王兄,恕小妹很难从命,金灯门是一个很讲理的组合,王兄理直气壮,小妹欲辩无言,但在我们想不出如何处置这盏金灯时,只有先把金灯置放此处了。”

明明是有着一身武功的人,但却宁受着无比的羞窘,不肯发作。

王俊逐客的心志忽然有些动摇,忖道:“看来,这金灯门下,当真是一个明是非、知礼仪的组合,本来她一举手、一投足间,就可以把我打成残废,但她却宁愿忍着羞辱,极力委屈着自己,不愿有逾越失礼的举动,这是何等忍耐的功夫,而且,她还是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孩子。”一念转动,不觉间,对那盏金灯生出了一种敬重、仰慕之感。

只听萧飞燕清脆的声音,叫道:“二哥、三哥,你们怎么才来啊?”

声音中充满着委屈,两行泪珠儿顺腮滚落。

她心中充塞了太多的委屈、痛苦,一刹间爆发出来,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王俊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在萧飞燕的身侧已多了两个穿黑衣的男人。

是两个健壮的大汉,穿着一样的衣服,两人的年龄都约莫在五十岁左右。

左首一人年龄较大,短须绕颊,环目浓眉,自具一股威严的气势。

只见他一扬浓眉儿道:“五妹,你……”

萧飞燕迅速拭去脸上的泪痕,接道:“我很好……”目光转注王俊的身上,接道:“这位就是大哥传下金灯的人。”

顾不得再多问萧飞燕甚么了,两个黑衣人齐齐向王俊抱拳一礼,撩衫跪倒。

王俊急得连摇着双手,道:“两位壮士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两个黑衣人站了起来。

萧飞燕道:“王先生虽受大哥金灯相传,但他却无意于掌管金灯。”

“在下手无缚鸡之力,不宜混身于江湖之中。”王俊解释得清楚一些。

那短须绕颊的黑衣人,突然伸手从身上摸出一张白简,向前行了几步,对着金灯展开,朗朗读道:“血手七丑已选中保定府张百万家,定于大年夜下手,旨在翡翠八骏马,查七丑行劫做案,一向心狠手辣,老少妇孺,一体诛绝,从不留一个活口,张百万积善之家,修桥铺路,远亲近邻,多受其惠,每年入冬,舍饭三月,三十年从未中断,食客年逾万人,为保定府第一行善之家。”

黑衣大汉念完简上所记,双手递向王俊,轻轻吁了一口气,王俊不由自主的伸手接下。黑衣人向后退了两步,肃立不言。

王俊忽然间感觉到肩头上压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望着那黑衣大汉,不知如何措词。

两个黑衣人也不多问,只是垂手肃立,一副待命神情。

王俊茫然了,望望桌上的金灯,又望望萧飞燕,道:“萧姑娘……”

“小妹在此。”

王俊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我该如何?”

萧飞燕道:“此等事向由掌灯大哥裁决,小妹不敢妄言。”

“咱们应该救救张百万一家人,对么?”

萧飞燕道:“大哥明察。”

王俊道:“大年夜间下手,只不过隔七、八天的时间了,此地距离保定府还有二百里以上的行程。”

萧飞燕道:“快马飞车,最迟两天就可以赶到保定府。”

王俊沉吟一阵,道:“我们有多少人?”

“六个,连大哥一道计算在内!”萧飞燕恭敬的说明内情。

“整个金灯门只有六个人?”

“是!所以金灯门在江湖上,知晓的人并不太多,我们虽只六个人,但一向无往不利。”

望望手中白笺,白纸黑字写得十分清楚。

“还有两位,是么?”

王俊想到那魁伟大汉临去之际的期望,心中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他暗暗的想道:我不会武功,但他为甚么选中了我呢?他定然感觉到我有能力担当起这件事,我读了很多书,我可以很精密的计划。

一股强烈的好奇,化成了一种豪勇之气。

那虬髯绕颊的大汉恭敬应道:“我和三弟、五妹在此,四弟和六妹已赶往保定府。”

简单的几句话,已勾绘出金灯门中大概的情形,六个人中,有两个是女的。

萧飞燕脸上泛起了笑容,道:“大哥,决定掌理金灯了?”

王俊望望金灯和那虬髯大汉,道:“萧姑娘,我试试吧!”

萧飞燕道:“我相信掌灯大哥决不会选错接替他的掌灯人。”她望望那虬髯大汉,接道:“这是二哥于重,三哥方昭,四哥是言小秋,六妹是黄媚。”

王俊点点头,道:“于兄,小弟……”

于重急急挥动着双手,脸色庄严的说道:“我们五兄妹,都以年龄排序,但掌灯的大哥例外。”

“掌理金灯的人,就是金灯门的大哥。”站在右首的黑衣人方昭补充了一句。

“他是唯一不受年龄限制的人,那是金灯门中的规矩,也是对掌灯大哥的敬重。”萧飞燕解说得清楚一些。

“既是传统的规矩,我就从命了。”

于重忽然从身上取出一把短剑,双手奉上道:“这是金灯门传下来的宝剑,受着严格的使用限制,只有一个人适合了某种条件时,才能够自由运用它。”

方昭接口道:“只有掌理金灯的大哥可以自由的使用它。”

王俊肩负起了金灯门的责任,也伸手接过短剑。

他已明白,这金灯代表的组合中,有很多传统的规矩,是不容违抗的。

方昭一躬身,道:“当年创立这金灯门的师祖,早想到了有一天这金灯会传到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手中,所以,铸了这一把短剑,这把剑和金灯一向是分开保管,金灯是本门的信征、权威,这短剑却是本门的执法刑具。”

“方三弟,可否说得清楚一些?”

王俊显然还无法一下了解那短剑的作用。

“回掌灯大哥的话。”方昭一直保持着对王俊的尊重:“这短剑只有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接掌了金灯之后才可以自由的用来对敌。第二个作用,就是追杀金灯门中的叛逆,这些年来,金灯门从没有一个背叛的弟子,历代掌灯的大哥,也都是本门中武功最好的人,所以,这把剑恐怕已有数十年没有用过了。”

于重把短剑的使用之法仔细的解说之后,接道:“我和三弟,必须尽早赶往保定府去,血手七丑不是简单人物,四弟和六妹两个人一旦和他们冲突起来,力量就太过单薄一些了。”

“留下五妹侍候大哥,她对本门中的事务知道得很详尽,大哥有甚么不解之处,只管问她就是。”方昭接着说。

“二弟、三弟,请快些上路。”

王俊逐渐习惯了这些称呼。

目睹两人去后,萧飞燕才温柔一笑,道:“大哥,金灯门中有很多的规戒,一时间也解说不清,容小妹慢慢的奉告。”

“我已知晓了一个大概情形,这件事倒不用太急了。”

萧飞燕道:“大哥已下令去解救张善人一家老幼,是否也要到保定一行呢?”

“去!”王俊斩钉截铁的说道:“我留下一封解馆的书信,咱们立刻上路。”

保定府是个大地方,张百万更是保定府中的大富豪。

过年的气氛已很浓烈,家家户户都在匆忙中准备年货。

连年的丰收,使这个年充满着一片升平的气象,但这不是说,保定府已经没有了穷人,因为,张百万施舍的冬饭,每餐仍有着很多人。

一则是,张家施舍的菜饭、稀饭、馒头、面条,应有尽有,虽然说不上美味可口,但比起一般中下的家庭生活,却算得上很丰盛了。

一身黑色棉衣溅满了油泥,散乱的长发掩去了本来面目的萧飞燕,她正坐在一张长木凳上,吃着张百万施舍的菜饭。她旁侧坐着一个身着青衫,但已被洗得发白的文士。他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个很落魄的人。

事实上,如不是很落魄的文士,谁又会来吃这施舍的饭呢?

这个人就是王俊。

显然,两人都经过了一番很细心的改扮,以便混入这些人群中,而不会有任何特殊和异常的地方。

王俊手中捧着一大碗面,但目光却不停的转动着,四下瞧着。

他希望能发现于重、方昭,或是未曾谋面的言小秋和黄媚。

事实上除了于重和方昭之外,就算是见到了,也是无法认出来,但他相信萧飞燕一定会告诉他。

忽然间,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缓步由张家大门中行了出来,似乎是在巡视施饭情形,转了一圈,又回入府中。

这时,午饭时刻已过,赶来吃施饭的人,已然大部星散。其实,张府外面一条竹帘搭成的长棚下,至少还有百人以上,只不过,不像刚才那样挤罢了。

萧气燕缓缓把身躯移近王俊,低声说道:“大哥,瞧到了刚才那位衣着很光鲜的年轻人么?”

“瞧到了,他好像是张府中的管事,出来查看施饭的倩形。”

萧飞燕道:“那就是四哥。”

王俊道:“和你说的不大相像啊!”

萧飞燕道:“金灯门每次行动中,一直尽量隐蔽自己,除了掌灯大哥有时出面应酬一下之外,其余的人都尽量不见生人。”

王俊道:“哦……”

萧飞燕道:“一则是因为我们的人数太少,怕别人了解了我们的实力;二则,我们是以人间的道理和正义论是非,识人太多,难免会受人情牵扯的影响;第三是因为我们结仇太多,若多认识一个人,就少了一分安全,所以,我们在江湖上的活动,向以隐蔽为主。”

王俊道:“我明白了,掌灯大哥所以受人敬重,是因为他一直是金灯门中首当敌锋的人,别的人都不露面,掌灯大哥就是人家报仇暗杀的唯一对象了。”

萧飞燕微微一怔,道:“我们从没有这样想过……”

王俊微笑着接道:“这也是金灯门所以能够保持不衰的原因,受尽尊敬的大哥,自然也应该担当这些危险,正因为金灯门有杀之不绝的大哥,这一个组合才能永远存在人间。”

萧飞燕道:“哦!看来大哥毕竟是多读了一些书的人,看法比我们深刻多了。”

“五妹,我们这一个组合中,都是以兄弟、姊妹相称么?”

萧飞燕道:“是!我们都是以年龄相序,只有掌灯的大哥不受限制。”

王俊长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五妹,对江湖中事,我知道得太少,应该如何行动,还要五妹指点指点才行。”

萧飞燕道:“大哥,金灯门中只有大哥的令谕,小妹只能提出一些意见,但如何下令行动,还要大哥作主了。”

王俊道:“我接过了这盏金灯时,已决定以身贡献,我会为金灯门贡献出自己的才智、性命……”语声微微一顿,接道:“五妹,现在是否发觉了血手七丑的行踪。”

飞燕低声道:“还没有,四哥的认人之能,天下无出其右,他若发现了可疑之处,就会及时告诉咱们。”

王俊道:“现在,咱们应该如何?”

萧飞燕道:“三哥得到的消息是今夜血手七丑就要行动,我想今天他们必有行动。”

王俊道:“咱们一直在这里等下去么?”

萧飞燕道:“四哥已发觉咱们的行踪,有事情自会过来招呼我们。”

王俊低声道:“他发觉了咱们的行踪,也不会认识咱们?”

萧飞燕道:“我们金灯门中有一种特殊的连络信号,四哥已经看到了我们的信号。”

王俊道:“我还没有见过言四弟。”

萧飞燕道:“他已认识你了。”

两人这一阵谈话的工夫,聚集在竹棚下的食客,又散去了大部份。

萧飞燕低声道:“大哥,我要离开一下,你坐在这里别动。”

王俊虽然是流浪天涯,但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等事情,内心中充塞着一种紧张的感受。

但萧飞燕的陡然离去,也逼得王俊开始留心周围的事情,盘算着应变之法。

萧飞燕去了半个时辰之久,仍未回来。

王俊摸摸袖中的短剑和怀中的金灯,一切都还是那样真实。

竹棚中的人,已散去了十之八九,很大的竹棚中,只余下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在一个可容数百人进餐的大饭棚下,看上去太稀疏了。

但王俊仍未发现萧飞燕或是于重等人。

忽然间,一个穿着青绸长袍的老者,快步行了过来。

王俊很快的就确定了他是对着自己而来的,因为,在他附近两丈之内,再无别人。

初临江湖,心中不免一阵紧张,王俊开始考虑着如何对付那青袍人。

青袍人看似是缓步而来,其实动作快极,王俊心中打转,还未想好应该如何对付那青袍人时,那人已到了身前,躬身一个长揖,道:“你是王先生吧!”

王俊轻轻咳了一声,不知是否应该承认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不在四书五经之内,王俊虽然是一位饱学之士,但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一个低微的声音传入耳际,道:“大哥,小弟方昭,咱们人手不足,所以,行事只求效率、可行。我们都已经混入了张府之中,血手七丑也已现身,他们已来过一次。”那声音接着道:“他们的举动很小心,已随着那散去的食客离去,但他们已浏览了张府中的形势,今宵必来,已然无疑,大哥请随小弟暂入张府,共议拒敌之策。”

王俊仔细看去,果然由那青袍人的眉宇之间,瞧出了一些方昭的神韵。

王俊缓缓站起身子,一挥手道:“那就有劳管家带路了。”

方昭向前行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说道:“奴才不敢擅进,还是先生请吧!”

一种心理上的戒备,使王俊警觉到事情又有变化。

尽量保持着神色的平静,口中嗯了一声,王俊举步向前行去。

借王俊的身子遮掩,方昭低声说道:“留心前面那个大孩子似的年轻人。”

王俊感觉中已进人了针锋相对,短兵相接的局面。

生平中第一次参与这等事情,王俊内心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好奇。

缓锾转头看去,果然见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脸上带一片稚气的笑容,一对圆圆的大眼睛,也正望着王俊。

如若这就是血手七丑中人,却实在并不丑,而且还有些可爱。

对王俊的注意,似乎也引起那年轻人的警觉,笑一笑,转身缓步而去。

唯一使王俊觉得可疑的,就是那年轻人穿着的衣衫——一身宝蓝色的长袍,不像是来吃施饭的人。除了这一点可疑之外,王俊再也瞧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

如若没有方昭的暗中指点,王俊做梦也想不到他是血手七丑中人。

年轻人绕出了竹棚,消失不见。

王俊却被引入张府大门,让进前厅之中。

保定府的首富大家,气派非凡,前厅虽是只接待一般访客的地方,但它的布置,却已极见豪华。

王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大厅,红毯铺地,白绫幔壁,八仙桌上铺着黄色的桌布,红漆的木椅上也放着黄缎子的坐垫。

方昭一直紧随在王俊的身后,低声道:“大哥,放轻松一些,你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儒医,能医治各种疑难杂症。”

王俊呆了一呆,道:“我……”

方昭接道:“大哥,请放心,我们都为你安排好了,你会药到病除。”

王俊轻轻吁一口气,王俊忽然感觉到,这金灯门的大哥并非是一个很好的差事。

两个青衣女婢,鱼贯行入了厅中。

一个手捧木盘,盘中放着一只白玉茶杯,另一个却捧着金光闪闪的水烟袋。

王俊被让到八仙桌旁的客位上,方昭却垂手站在一侧。

两个女婢敬献过香茗、水烟之后,悄然退了出去。

王俊四顾了大厅一眼,不见别人,才缓缓说道:“三弟,你们究竟作了甚么样的安排,我一点都不明白,在应对之间,只怕会露出破绽。”

方昭道:“事情太紧急了,无法事先和大哥讲说明白,四弟动了手脚,使得张府中的大少爷忽生怪病,引进了二哥,但他只能止住张家大少爷的病势暂缓发作,还得大哥妙手回春,医好张家大少爷的怪病。”

王俊点一点头,说道:“果然是很有效的方法。”

方昭道:“这方法也不太妥当,但事情太紧急,咱们必须先了解张府的形势,不用此法,很难混得进来。”

王俊道:“四弟怎能一下混入张府,引进了二弟,又安排了你也在张府当差?”

方昭道:“四弟的花招最多,六妹、五妹,也都被他设法引入了内院,详细情形,等一会要四弟面报大哥。”

一个五十左右的老者,戴着一顶员外巾,穿一件海青色的湖绸长袍子,外罩团花马褂,缓步行了进来。是一个长相很慈祥的老者,神情间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方昭低声说道:“大哥,这位就是保定首富、号称张百万张大善人了。”

王俊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张百万已抢先抱拳,道:“这位想是王大夫了。”

“不敢,在下王俊。”

“老朽张伯年,为犬子之病,劳动大夫跋涉远来,老朽心中甚是不安。”

王俊笑一笑道:“员外言重了,悬壶济世,救人至上,但不知目下令郎的病情如何?”

“沉重,一直昏迷不醒,唉!老朽承祖上余荫,经营几种行业,都赚了大钱,但老朽自信不是爱钱如命的人,也没有作一件亏心的事。”张伯年似有着无限的感慨。

“员外的善名,这方圆数百里内妇孺皆知,吉人天相,在下觉得令郎自会平安的渡过这一次劫难。”

“愿大夫妙手回春,挽救他一条性命,但得犬子疾体早愈,至于诊金,可任由大夫吩咐。”

王俊笑一笑,道:“救人要紧,在下想先瞧瞧令郎的病势。”

“老朽带路。”

一个雅致的卧室,紫檀雕花的大木床上,仰卧着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微闭着双目,睡意甚浓。

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女婢,分守在床侧。

王俊心中估算了一下,这少年大约有十四、五岁的年纪。

“王妈!少爷醒过没有?”张伯年口气中满是忧虑。

王妈道:“没有,我一直守在这里。唉!我把宝生由小带到十五岁,除了偶尔受一点风寒之外,从没有让他病过。这一次,想不到病得这样沉重,要是宝生少爷的病好不了,我也无颜活着见老爷了。”

“这不能怪你,我这大半辈子仰不愧天,俯不作地,宝生病势不能好,那是我们张家祖上无德,怨不得别人。”

王俊虽然未习歧黄之衔,但他心中明白,这张公子之病只是兄弟们布下登堂入室之计,遂笑一笑,道:“员外,令郎的病情并不重,只不过是肝火上升太急,直逼玄关,才晕了过去,吃上两剂药,就可以好了。”

张伯年有些惊喜,但又有些不放心的说:“大夫,你……你有把握么?老朽只此一子……”张员外掩不住父子天性。

“员外但请放心,在下有把握。”

王俊的镇静和坚定的口气,似乎给了张伯年很大的信心。

那清秀女婢已轻轻揭开红绫被,取出那少年的左腕。

一个细微如丝的声音,传了过来,道:“大哥,我是六妹黄媚,只要用力按紧他左腕脉穴,他就会发出一些声音,然后,去开药单子,你要装作得神乎其技,要他们对你敬若神明,我们才方便行事。”

声音细如蛛丝,但王俊却听得十分清楚。王俊心头微微震动一下,感觉到金灯门行事的精密、迅速,无怪虽只有五、六个人的力量,却能发挥出莫可匹敌的威力,计划精密,步步抢制先机,该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王俊微微颔首示意,缓缓伸出了右手三指,搭上了张公子的脉穴。

他熟读经书,对简单的医理稍有了解,闭目点头,装作得维妙维肖。

忽然间,三指微微加力,压紧了张公子的左腕脉穴,张公子重重吁一口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伯年心中惊喜,难以自禁,急说道:“宝生,你好些了么?”

王俊放开了手指,张公子又闭上双目。

“大夫,犬子睁开过一次眼睛。”

王俊淡然一笑,缓缓说道:“在下开个药方子,照方子吃上两剂药,就可以使病势消退了。”

“大夫妙手……”

行入书房,张员外亲自奉上笔管。

王俊接过笔,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安之感,既不通医理药道,自然很难开出药方子。

幸得方昭及时传音入耳,王俊振笔疾书,开的却是方昭传来的药方子。

张员外派人云抓药,自己却亲自把王俊让入了二进院子里的一座跨院里,又搬来一个伶俐的书僮随侍听差。应付过张公子的病清,王俊才开始想到血手七丑的事,今夜中只怕要有一场很厉害的搏杀血战。

金灯门这个奇怪的组合,似是以救人除恶为宗旨。

这是崇高的组合,忘我的快义行为,不求利禄,不求闻达。

但这一次方昭并未同来,王俊心中虽仍有甚多不解之处,但无人可以探问。

晚餐很丰盛,满桌佳肴,只有王俊和张伯年两个人。

酒席之间,张员外告诉王俊,张公子已醒过了两次,人虽然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但已能吃能喝。张伯年说尽了恭维之言,只听得王俊脸上发烧,暗叫惭愧。

夜幕低垂,张府中灯火辉煌。

王俊急欲知血手七丑是否改变了今晚的行动,如果没有改变,他们要如何下手?金灯门中人要如何应付?自己要作些甚么?

他心中的问题太多,忙推说力不胜酒,辞席回到了跨院住处。

遣走了随侍书僮,王俊独对着一盏孤灯,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初更过后,仍不见于重、方昭等传来信息和行动的方法。又等到二更将近时分,才见人影一闪,萧飞燕突然出现室中。

王俊急急问道:“五妹,血手七丑改变了计划么?”

“没有,七丑是目下江湖中最著名的匪盗之一,他们既经决定的事,不会改变。”

“咱们要如何应付呢?”

萧飞燕道:“小妹正要来禀告大哥。”

“五妹请说,他们如何行动,咱们如何对付,我应该做些甚么?”

“本来不敢惊动到大哥,但小妹知道大哥已存心参与这件事。”

“说下去。”王俊急于想知晓内情了。

萧飞燕笑一笑,道:“血手七丑已决定三更时分下手,大哥也该准备一下了。”

王俊霍然站起身子,道:“准备甚么?”

萧飞燕道:“小妹已替大哥选好了一个地方,大哥在那里可以看到全盘的事。”

王俊站起身子,道:“天已二更,时已不早,咱们也该准备一下了。”

萧飞燕道:“大哥,搏杀凶险,大哥只怕是很少见过了。”

王俊摇摇头,苦笑一下,道:“没有,从来没有见过。”

萧飞燕道:“大哥要沉着一些,七丑武功高强,动手过程极为凶险,大哥如是稍有惊慌,只怕小妹保护不周。”

“我会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既然无法推辞掉这金灯门的掌灯大哥之位,丑媳总得见公婆,总得长些见识才行。”

萧飞燕呼的一声,吹熄了书案上的灯,道:“大哥还记得那短剑施用之法吧?”

“记得。”

萧飞燕道:“大哥,握着那一把短剑,记着施用之法,必要时用它对付敌人。”

一种紧迫危急的形势,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力量,硬把王俊推入了生命的另一层境界。

萧飞燕伸手扶起了王俊,低声接道:“大哥,我扶你走吧!”

“不!”王俊摇摇头:“我自己会走!”

萧飞燕道:“小妹带路了。”

那是正厅,前面的大院落,靠东方一角处,早已安排了一张大椅。

“大哥,坐上去,我会随时守护在你的身侧。”

王俊嗯了一声,未再多言。他心中有着太多的话,但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形势如虎,自己已被推上了虎背。

金灯门中的掌门老大,总不能连一番应对的话也不会说。于是,王俊开始思索应付各种情势变化的方法和应对之言。

一时间,脑际间思想杂乱,尽都是过去未曾想过的事。

玄思冥索之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忽然耳际间响起了萧飞燕的声音,道:“大哥,来了,不教而杀谓之虐,咱们金灯门还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临事劝人三思,血手七丑虽然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咱们也得劝他几句。”

王俊呆了一呆,正想问问应该劝他些甚么才好,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间,亮起了一道灯光,灯光照射着三个全身穿黑衣的人。

王俊无法认出他们是不是血手七丑,但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穿着这样衣着的人。那是浓黑的对襟密扣的黑色劲装。

三个人并肩而立,中间一人四十多些的年纪,个子很瘦小,背上斜插着一把宝剑,留着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左面是一个女的,黑帕罩头,包起了满头青丝,身佩双刀,面目娟秀,看上去只不过是二十多些;右首的是一个白面无须,二十左右的年纪,猿臂蜂腰,长得十分英俊。

三个人很沉着,在一道强烈的灯光射照之下,一直肃立着不动。

王俊看那灯光是由屋顶上直射而下,似乎早已有人在屋顶上等候着。

只见那居中而立的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咱们兄弟走南闯北,经过不少风浪,见识过不少场面,朋友这么做法,吓不住咱们,但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本是一家人,朋友亮个底儿,咱们兄弟总会有一个交代,犯不着为张百万这种人卖命。”

显然,那一阵突然射出的灯光取位之准,已使得来人有了很高的警觉,也受到了很大的震慑。

那不是一般的灯光,而是江湖中人常用的孔明灯,亮度强烈,随意转动。

一般情形,在灯光照射的局面下,亦必在匣弩、暗器瞄准之下。

王俊等候了片刻,不闻有人接口,才意识到这是掌灯大哥应付的事。

也许,萧飞燕等都隐藏在附近,但金灯门中,一向对外的只有掌灯人一人出面。

他虽然早已想过很多种应付的办法,但事到临头,仍有着手足无所措感觉。

良久之后,他才轻轻咳了一声,道:“诸位是……”

那居中而立的黑衣人接道:“血手七义,江湖上的朋友们也有叫咱们血手七丑的。”

照江湖上的一般规矩而言,人家既然报上了姓名,王俊也应该立刻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才是,但王俊不知道这些江湖规矩。不过,他究竟是读书的人,胸藏经纶,逐渐的恢复了镇静之后,摆起了教书先生的架子,嗯了一声,道:“阁下是……”

这等不按江湖常情的答话,使得来人也有些高深莫测了。

居中人怔了一怔,接道:“在下耿光,在七义中排名第二。”

王俊道:“原来是二当家的,你们的大当家为甚么不来?”

听到对方口气咄咄逼人,耿光皱皱眉头,似想发作,但却又强忍下去,道:“大当家有事延误了一下行程,不过,四更左右必到。”

王俊的每一句话都不在道上,使得耿光这头老狐狸,完全无法猜测对方的身份、来历,所以,一直强忍着胸中的怒火。

强烈的孔明灯光,也使得耿光心理上受着很大的威胁。想象着四周的暗影中,正有数十件暗器对准着三人。

轻轻吁一口气,耿光缓缓说道:“咱们兄弟已亮了字号,阁下可否见告大名呢?”

“王俊。”完全没有思索,一下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耿光右手捻着颚下的山羊胡子,口中一直重复着说道:“王俊,王俊……朋友是……”

这名字太陌生了,耿光迅快的想过了江湖熟知的人物,完全想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经过这一阵对答之后,王俊已逐渐适应,朗朗说道:“咱们不是公门中人,也不是张家的护院武师,但咱们兄弟很巧的赶上了这件事,张伯年积善之家,冥冥中自有一种持护的力量,盗亦有盗,贵兄弟在江湖上极具身份,对张家这等积善人家下手,良心何安?天理何容?”

这完全是一副教训的口吻,不带一点江湖口气。

耿光怔住了,沉吟了良久,才缓缓说道:“王兄也是道中人么?可否给兄弟一点面子,也好让兄弟有个交代?”

王俊道:“道不同,难相为谋,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我们遇上了这件事,就不许你们任意肆虐,诸位请回吧!”

耿光完全摸不清王俊的来路,一直忍让着,希望能探出对方一点口气。

但王俊完全不着边际的回答,已使得耿光怒火上冲,他冷笑一声,道:“姓王的,凭你这几句话,就能叫咱们兄弟退走么?”

这一下,王俊呆住了,讲理说道他可以应付,但这等硬碰硬的对答,王俊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了。

耳际间,响起了萧飞燕的声音,道:“大哥,你表现得很好,咱们金灯门素来不和江湖同道交往,也没有甚么规戒,咱们行侠义之方,只要占着道理就行,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王俊心中暗道:“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容易,但他要是逼我出手,我又如何应付?”

他明白眼下之人个个武功高强,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无法挡人家一拳。

只听萧飞燕接道:“大哥,金灯门掌灯大哥具有无上的权威,也具有判人生死的大权。”

王俊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萧飞燕话中的含意,耿光已等得不耐,厉声说道:“姓王的,咱们已尽了江湖礼数,朋友,再不给咱们明确的答复,休怪我们无礼了。”

王俊很希望听到萧飞燕的回答,但却很失望,在这重要的关口,萧飞燕却不知在何处,王俊等候了半晌,仍然不闻一点声息。

他明白了,萧飞燕有意把这件事交由他自己处理了。

这是打鸭子上架的事,王俊镇定了一下心神,缓缓说道:“三位可是要准备出手么?”

耿光冷冷说道:“阁下如果不肯答复咱们甚么,咱们只好掂掂阁下的份量了。”

他右手一抬,长剑出鞘,立刻闪起了一片剑花。

在他想像中,拔剑出手必将会招来暗器齐发,所以,剑已出鞘,就舞出了一片护身的剑光,但大出意外的是,不见一枚暗器射来。

这又是一次意外的变化,耿光收住了剑势,道:“阁下这些措施十分奇怪,叫人敌友莫辨,你究竟是甚么人?”

“我是王俊,不忍看你们对一个善良人家施行抢劫屠杀,我不愿轻易出手杀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诸位立刻退出此地。”

耿光道:“咱们血手七义,有一个规矩,决心下手的事,决不中途住手,除非是阁下能使咱们知难而退。”

王俊道:“阁下如何才能知难而退呢?”

耿光哈哈一笑,道:“咱们在江湖走动的人,总不能试作几篇文章以分胜负,自然是要以武功分个高下了。”

王俊一皱眉道:“动手相搏?”

耿光道:“不错……”目光一掠那白面无须的英俊少年,接道:“去!老六,会会王大侠,究竟是哪一道上的高人?”

那面目英俊的年轻人一抬右腕,抽出了背上的一把长刀,缓缓向前行了五步,左手搭在刀背上,欠身一礼,道:“在下血手七义中老六丁坤,恳请王大侠赐教几招,咱们兄弟如是自知不敌时,自会知难而退。”

王俊目光转动,不见萧飞燕存身何处,心中大感不安。

丁坤等候良久,不见有人现身,不禁心头火起,冷笑一声道:“姓王的,咱们兄弟可是把你当个人物看待,你阁下这做法真不够朋友了。”

王俊伸手摸着短剑,缓缓站起身子,举步向前行去。

他这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和人动过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对着手执长刀的江湖巨盗,内心中的惊愕和惶恐,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但他壮着胆子向前行去。

逐渐的,两个人照了面。

王俊手执短剑,神情木然,看不出是喜是怒。其实,他内心太过紧张,惊急交集,早已经吓得麻木了。

丁坤望望王俊手中的短剑,一欠身,道:“阁下是王大侠。”

王俊道:“好说,好说。”他太过紧张,连说话也有些声音发抖,音调不对,短剑执在手中,冷冷的站着,神情是一片木然,既未摆出门户,亦无出手的准备。

丁坤久走江湖,会过不少武林高人,但却从未见过一个人,在如此对敌时的神情是那样冷漠,是那样木然,似乎是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中。

王俊道:“你当真要动手么?”

丁坤实在无法估透王俊,心中也有些发毛,重重咳了一声,道:“不错,王大侠,请赐教。”

王俊道:“你会死……”

死字出口,突然由身后飞起了一道寒光,经天长虹一般,直对丁坤卷了过去。

这一击,快迅、凌厉、突然而至,丁坤挥刀上封,化起了一片寒云似的刀芒,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传了过来,紧接着是一声震耳的惨叫。白光收敛,场中的景物又恢复了沉寂。

那飞来的光击毙了丁坤之后,又疾如流星一般,隐入了暗角之中。

只见丁坤倒在地上的身躯突然冒出来一股鲜血,整个身躯裂成了两半。

原来,那飞来的白光一击之下,竟然把丁坤活活劈成了两半。

只因行动太快,丁坤的尸体倒下去之后才涌出鲜血。

耿光和那黑衣女子全都愣在当地,望着丁坤的尸体呆呆的出神。

但更震惊的是王俊,他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凄惨的场合,从没见过一个人被人生劈成了两半。

心中暗暗的忖道:这是甚么人呢?是萧飞燕?还是其他的人?

良久之后,耿光才缓缓把目光注视到王俊的脸上,道:“甚么人出的手?”

王俊吁了一口气,道:“用不着甚么人出手,要报仇找我姓王的就是。”

耿光回顾了那黑衣少女一眼,低声道:“七妹,咱们走吧!”说走就走,转身一跃,人已到一丈开外。那黑衣少女紧随身后,疾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