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漆黑一片,两旁宅舍间有的在门外悬挂风灯,灯火在雨雾中欲照无力,只能让人辨认出宅舍的约略轮廓。而辜月明立处左前方的宅舍大门外,挂着个最能照亮远近的大灯笼,或许因此而被选作决战的街段。
戈墨以稳定有力的步伐朝辜月明推进,重剑搁在右肩,以有点蛮不在乎的轻蔑姿态接近敌手。事实上他丝毫不敢托大,正全神贯注的找寻辜月明的破绽弱点。
辜月明仍是那身水靠装束,没有携带弩箭机和弩箭,从戈墨的角度看去,他的佩剑从背后斜伸出来,似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双手下垂,予戈墨的感觉是处于绝对松弛的状态下,也只有像辜月明那般的高手,始可以在发动攻击前不露丝毫紧张情状。
辜月明冷然自若的看着戈墨接近,平静的道:“戈兄别来无恙!”
戈墨于离辜月明丈半许处止步,微笑道:“托福托福!戈某还死不了。”
辜月明淡淡道:“敢问戈兄和钱大人是那种关系?”
戈墨洒然道:“什么关系都好,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人死了,连与这阳间人世的关系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谁和谁的关系呢?”
辜月明点头道:“戈兄看得很透彻,不过仍被我听出戈兄言外之意,就是与钱世臣只有利害的关系。钱世臣可以给戈兄这样不追求荣华富贵的墨门行者什么利益呢?当然是楚盒,对吗?”
戈墨冷冷道:“真希望能够与辜兄交个朋友,只恨老天爷却把我们摆在这么一个位置上。辜兄不是要杀我吗?为何却像要聊至天明的样子,不过我得警告在先,今夜巡城的骑队增加了几倍,当有骑队刚巧路经此地,单打独斗会变成以众凌寡,我和辜兄又要开始另一个捉迷藏的游戏了。”
辜月明轻松的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求,最爱的是随遇而安,今天杀你,又或明天杀你,对我分别不大。戈兄若不想明天今晚此时作忌辰,大可以返家睡觉,我绝不拦阻。”
戈墨心中大懔,愈感辜月明的难缠。
戈墨剑道的精华,在于“以静制动”四个字上,就像一座城高墙厚的坚固城池,任敌人军力倍胜于他,如何狂攻猛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只要敌方气势稍衰,他便开城出击,保证可杀敌人一个片甲不留。
他不是不想主动强攻,偏在气势上没法压倒辜月明,又清楚辜月明的厉害,所以出言激辜月明出手,岂知对方看破他的意图,摆明不会出手,登时令他陷于进退两难之境。
辜月明讶道:“原来戈兄并不准备施展妖法,而是要老老实实的过招较量,真的非常可惜,令我失去破戈兄妖法的乐趣。”
换了任何一个人说这番话,戈墨绝不会放在心上,偏是由辜月明的口中说出来,以戈墨的修养,也大感吃不消。湘君桥一战,辜月明不但破他道法,更令他元气受损,是戈墨的奇耻大辱。
戈墨本无懈可击的气势,登时削弱了几分。
辜月明冷笑一声,朝他逼来。
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差,此消则彼长。戈墨清楚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往后退走,一是抢先出击,否则若让以剑快称雄天下的辜月明欺至近处出手,他将先机优势尽失,只余捱揍的分儿,岂敢怠慢,喝道:“找死!”
说话时,倏地前移,以灵巧如舞蹈的步伐,眨眼间已离辜月明不到半丈,重剑从肩上弹起来,像耍弄一根绣花针般毫不费力的迎头朝辜月明疾劈过去。
辜月明出奇地没有拔出佩剑,左手往背后一抹,一柄只尺半长的短剑来到他手上,横扫而去,划向戈墨胸膛,丝毫不理他从上劈至的重剑。
虽只是二人对决的单打独斗,可是双方一往无回的气势,却营造出千军万马对仗冲锋的惨烈感觉。
由于戈墨的重剑比辜月明的短剑长上一倍,当劈中辜月明时,辜月明的短剑应尚未及胸,可是当辜月明掣剑在手的剎那,戈墨脑海中忽然浮现辜月明当日以铁护腕硬生生击下他射出弩箭的情景,历历在目,更感到重剑肯定会被辜月明以藏在水靠袖内的铁护腕挡格,那时将是被对方破膛剖腹的命运,连忙变招,重剑从上方落下来,改劈辜月明的短剑。
戈墨本来的如意算盘,是逼辜月明拔出白露雨,硬拼一招,那他可凭重兵器之利,最理想是可劈断辜月明的拿手兵器,至不济也可劈得辜月明手臂酸麻,难以施展精妙的剑法,岂知辜月明奇招突出,登时乱了阵脚。
更骇人的是辜月明划来的剑,说是兵器,看起来更像古董,却似能隐隐克制他的道心,非一般凡器。
“当!”
两剑交击,火花激溅。
两人臂力相当,本应拼个旗鼓相当,可是戈墨是临敌变招,没法使足力道,这些微差异处立即显现出来。
两剑同时被震得往外荡开去,但戈墨的重剑荡开的幅度却大了数寸。
辜月明就此占得些许先机,欺身而上,宛剑如毒蛇出洞,朝戈墨胸口插去。
戈墨闷哼一声,回剑自救,眼看不及,忽然往后弹开,重剑恰好扫在辜月明宛剑剑锋处,不但化解了辜月明必杀的一招,还瓦解了辜月明占得先机的优势,妙至毫巅。
辜月明横剑止步,看着退至丈半以外的戈墨,暗叫可惜。自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戈墨赤足的奇技,戈墨刚才纯凭长而有力的脚拇指的力量,反向弹开,扳回平手。
戈墨以重剑柱地,双目厉芒大盛,看着辜月明手持的宛剑,脸色忽晴忽暗,沉声道:“我该见过此剑!”
辜月明淡淡道:“戈兄该说曾见过此剑。”
戈墨摇头道:“不!我确实见过此剑。”
辜月明讶道:“听戈兄的语调,戈兄虽见过此剑,却忘掉何时见过,在哪里见过,对吗?”
戈墨叹道:“如果我们不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肯定可成知己。辜兄猜个正着,实情确是如此。”
辜月明正容道:“戈兄可知此剑的来历?”
戈墨道:“正想向辜兄请教。”
辜月明道:“此剑得自凤公公,他蓄意隐瞒此剑的来历,皆因此剑大有可能出自古楚铸剑师之手,且与云梦泽内神秘古城有关,否则凤公公不会珍而重之的赠我此剑,还深信此剑可助我寻得楚盒。”
戈墨露出震骇的神色,迅又回复平静,点头道:“若我能杀死辜兄,定会给辜兄一个痛快,事后好好安葬,不会说半句侮辱的话。”
辜月明沉声道:“刚才戈兄联想到什么呢?”
戈墨叹息道:“我想到什么,再无关痛痒,我只知此剑激起内心最深刻的恨意,令我比任何时候更想斩下辜兄的首级。”
辜月明笑道:“戈兄仍那么有把握吗?”
戈墨沉着的道:“每和辜兄多过一招,我便多一分杀死辜兄的把握。辜兄高明之处,是凭战略压制我,每次均令我没法发挥全力,不过对辜兄的认识不断加深,这种情况会逐渐改变过来。”
接着提起重剑,斜指辜月明。
辜月明平静的道:“戈兄是否想到前世今生的问题?”
戈墨正要答他,忽然左方天际传来一声爆响,两人循声瞧上,只见雨粉茫茫的夜空隐现红芒。
烟花讯号。
辜月明目光回到戈墨脸上,后者露出掩不住的惊讶。
辜月明尚未有机会说话,戈墨一声“失陪了”,往后退开,瞬即没入街道茫茫暗黑里去。
辜月明并不追赶,并非他不想杀戈墨,而是因后方传来大队骑卫马蹄触地的声音。
无双女“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置身在晴竹阁的厅堂里,面对着画像,却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十年来,她还是首次痛哭。
好一会后,她逐渐平复过来,神智回复清明,也更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事。
她是不是像乌子虚般被鬼迷了?
厉鬼不是附在乌子虚身上,而是附在这幅画上。
她记起刚才见到的男子身影,自己为何见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她是不是为他哭泣?小瓶内装的是否毒药?没有一个问题,她可以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感到疲倦,一种来自心底的倦意,令她失去做任何事的动力,令她不愿花精神去想。
无双女缓缓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五颗烟弹,留在几上,离开晴竹阁。
百纯以大兴问罪之师的姿态,登上水香榭,乌子虚的背影映入眼帘,正悠闲地坐在临池画桌处,面向雨止雾收的挂瓢池。
不知如何,百纯的气忽然消了,向随在身后的蝉翼道:“你回去休息,我要和郎先生说几句话。”
蝉翼不情愿的去了。
乌子虚没有回头瞥一眼,只是对着挂瓢池发呆。看得入神,想得入神。
百纯来到桌子另一边坐下,隔断乌子虚的目光,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在玩什么把戏?”
乌子虚像此刻方发觉百纯的存在,回过神来,目光灼灼的打量百纯,耸肩道:“我不明白百纯在说什么?”
百纯嗔道:“还在诈傻扮懵?明知我在接待钱世臣,偏要在这个时间找我,我匆匆赶来,你又不知溜到那里去。”
乌子虚喊冤道:“百纯怎会不清楚我到那里去了,我留下的便条不是清楚写着我到茅厕去了,请百纯稍待片刻吗?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为何我方便完回来见不到百纯呢?”
百纯无名火起,怒道:“还要满口谎言,你肯定是趁我过来的空档,从水路去见钱世臣,又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话,令钱世臣立即离开。你再不说真话,我会把你五花大绑的押出去,送给大河盟的人。”
乌子虚举手投降道:“我说我说!实情是这样的,我就是五遁盗,被大河盟的众混蛋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到红叶楼来当画师,幸好我身上还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而付得起钱的只有钱世臣,刚才就是和他交易去了。现在钱世臣赶着去筹钱,当然失去了留在这里和百纯风花雪月的间情。”
说出这番话,乌子虚大感快意,也有极之荒谬胡闹的感觉。正如辜月明说的,一切有云梦女神在背后“当家作主”,做什么都不用有顾忌。
百纯想也不想的娇叱道:“还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宝贝,可以令钱世臣置大河盟不理,还要与一个贼作交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让我给你这个家伙来个当头棒喝!不但大河盟的人要拿你,钱世臣亦不会放过你,正是钱世臣下令加强城防,不让你逃离岳阳。”
乌子虚拍拍大腿,嘻皮笑脸的道:“百纯还不到我这里来?”
百纯愕然道:“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乌子虚理所当然的道:“你不走过来我如何抱你?”
百纯失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乌子虚道:“我的确是疯了,是爱得发疯,我毕生追寻的就是这个时刻,终于有位能令我心仪的美人儿爱上了我。”
百纯大嗔道:“谁爱上你?”
乌子虚好整以暇的道:“你不是说过爱上了五遁盗吗?你刚才已承认我是五遁盗。你爱上了的人正坐在你眼前,你不来投怀送抱,到那里去投怀送抱?”
百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盯着他。
乌子虚一脸陶醉的道:“只有在亲热缠绵的时候,我才可以看到百纯最动人的一面,并写之成画,然后千秋百世的传下去。”
百纯轻描淡写的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乌子虚疑惑的道:“拿什么出来给百纯看?”
百纯道:“你不是说过还有一件宝物吗?拿出来证明你没有说谎。”
乌子虚呆了一呆,记起自己一时冲动下的确说过这句话,登时犹豫起来,心忖若让百纯看到夜明珠,天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
百纯得意的道:“拿不出来了,对吗?因为你只会吹牛。”
乌子虚把心一横,伸手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