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女推开晴竹阁虚掩的大门,步入厅堂,在左右两座灯台映照下,画中的云梦女神似欲从墙上走下来。
她有点战战兢兢的走到离画六、七步许处,怕自己又像上回般忽然晕厥。
四目交投。
无双女在看画中女神,女神也像回敬她的目光,情景诡异之极。
晴竹阁静悄无人,可是她却知自己并不孤独,云梦女神在伴着她,这是没法形容的感觉,令她全身寒毛倒竖,不寒而栗。
她听到自己问道:“你究竟是谁?”
一股莫以名之的恐惧紧攫着她,她感到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抵着后方靠墙的长椅,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画中的云梦女神仍是那个样子?那个姿态。但不知是错觉还是幻觉,她感到女神的眼睛明亮起来,生出变化,正以一种充满怜悯的神色注视她。
无双女想以双手遮眼不看,偏是浑身乏力,没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灯火逐渐暗淡。
她再不是在晴竹阁的厅里,仿佛由一种存在,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而这两种存在是并行不悖的,一切是那么自然转化,她丝毫不感异样。
脑袋一片空白,似在等待着被某些思想或情绪填补。
乌子虚闭上双目。
蝉翼不解地看他,呼唤道:“郎先生!郎先生!”
乌子虚张开眼睛,微笑道:“有劳蝉大姐到邻榭请大小姐到这里来。”
蝉翼坚定的摇头道:“不!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乌子虚道:“蝉大姐想清楚了吗?”
蝉翼断然道:“当然想清楚,如果我在这时候去打扰大小姐和钱大人,即使大小姐不怪我,胖爷也会把我骂死。”
乌子虚毫不着急微笑道:“蝉大姐并没有真正想清楚,这是大小姐的吩咐,答应完成七幅美人图后,何时想见她,她会立即来见我。蝉大姐忘了吗?”
蝉翼娇嗔道:“这怎可以一概而论。大小姐是指她可以分身时才见你,现在她怎可以离开呢?何况这回是大小姐主动邀约钱大人,中途告退于礼不合。”
乌子虚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如果他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大好形势,竟因蝉翼的不肯合作而使整个交易大计就此夭折,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叹了一口气,道:“蝉大姐只要通知大小姐,说我乌子虚想立即见她,至于大小姐来与不来,由大小姐去决定。”
蝉翼坚决的道:“你要胡闹,自己去胡闹,我是不会陪你发疯的。”
乌子虚心忖唯有使出撒手锏,至于能否劝服蝉翼,须由老天爷或云梦女神去决定。诚恳的道:“我不是吓唬蝉大姐,我刚培养得画情充足满溢,极待宣泄,写之成画。如果大小姐不能立即来见我,画情受阻,我会好几天都画不出任何东西来,八幅美人图将会功亏一篑,欠缺大小姐的一幅。如果胖爷和大小姐怪罪下来……”
蝉翼道:“你在耍无赖,竟威吓人家。”
乌子虚陪笑道:“我怎敢威吓蝉大姐,又怎么舍得。好吧!现在我回风竹阁去睡觉,有什么事,我会一力承担,绝不会向任何人说我的小蝉翼半句。”
蝉翼一脸不依的站起来,踩踩莲足,狠狠瞥他一眼后去了。
乌子虚软瘫在椅子处,心叫侥幸。
雨愈下愈密,雾愈来愈浓,雨和雾再分不开来,书香榭似已与人世隔绝,如云梦泽里的荒域般被世人遗忘了。
钱世臣双目射出深切缅怀的神色,道:“继位的第二代城主是个非常杰出的将领,自十八岁开始,多次奉令领军出征,战无不胜,且对采摘湘果的热情不在其父之下,为的却非楚王,而是自己。他曾遍访楚地著名的卜筮师,得出一个结论,采果的时刻非常关键,过迟或过早都不成,必须是雷电收止的剎那。”
百纯同意道:“这个人很聪明,那就是子时前的一刻,接着湘果会萎谢变质。他叫什么名字呢?”
钱世臣道:“事后楚君视此为奇耻大辱,所以有关颛城的一切,不载于楚史之内,第二代城主的名字从此湮没。我们姑且称他为新城主如何?”
百纯兴奋的道:“就这样称呼他。这个故事真刺激,峰回路转,离奇曲折。新城主最后能否采摘湘果呢?”
钱世臣道:“怎会这么容易。不过如百纯说的,新城主确实是个聪明的人,在他平定南蛮的战争里,意外得到一种奇异的铁矿,心中生出主意,特地到当时楚地最著名的铸剑中心,找到最有本领的铸剑大师,穷三年之力把顽铁打制成锋利无比的旷世神兵,以之为采果的利器。”
百纯紧张的道:“成功了吗?”
钱世臣吐出一口气,道:“成功了!同时也是彻底的失败。”
百纯不解的蹙起黛眉。
钱世臣续道:“新城主依前之法,腰缚绳索,另一端绑在岸旁大石处,亲自下水,经历一番惊险后,成功割断果茎,捧着湘果回到岸上去。”
百纯道:“不是成功了吗?”
钱世臣道:“新城主当时肯定是这么想,可是湘果离水后立即迅速溶解,没有在新城主手上留下半滴。”
百纯可惜的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液汁也可以服用嘛!”
钱世臣道:“若百纯是新城主,敢服用吗?”
百纯为之语塞。
钱世臣道:“真正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事实如此。新城主功败垂成,懊丧得不得了。就在采果失败的半年后,事情有新的转机。”
百纯欣然道:“定是与大人说过的怪盒子有关,对吗?”
钱世臣赞道:“和百纯说话不用花气力,果是如此。新城主采果不成,郁郁不乐,遂到处游玩散心,路经苍梧,拜访当地一个小诸侯,见到这个奇异的宝盒,遂有后来的事。”
百纯好奇的道:“这个盒子究竟有何特别呢?钱大人呵!”
钱世臣给她软语央求,心都融化了,道:“这个盒子乍看不见一缝,只因开启之法非常奇妙,那个小诸侯找遍远近巧匠,仍一筹莫展。到宝盒落入新城主之手,又遇上一个精通天文的贤者,才能破解。奇怪是盒内空无一物,不过盒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的奇宝,如果五遁盗活在当时,偷的肯定是这件宝贝。”
稍顿续道:“新城主问起宝盒的来历,小诸侯不防有他,坦然说此盒是来自舜帝的遗宝。”
百纯娇躯猛颤道:“湘夫人不正是舜帝的妃子吗?竟会这般巧合。”
钱世臣道:“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述,舜帝南巡,正是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疑山,是为零陵。小诸侯居于苍梧,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此宝物毫不稀奇,至于其中详情,就没有人知道。”
百纯不解道:“即使是舜帝的遗物,但又与湘果有什么关系呢?”
钱世臣吁一口气道:“世事的奇妙,往往出乎我们的想象之外。我不是曾告诉百纯,此盒满布纹理,窍妙正在纹饰上。纹饰是具象的,是花的形状,此花不是一般常花,而是湘妃树开的花,新城主一看立即辨认无误。若百纯是他,会有什么联想?”
百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此盒肯定与湘果有微妙的关系,更是湘夫人指定盛湘果的容器,如果把湘果放进盒子里,会发生最奇异的事,更可能是服食湘果的唯一方法。”
钱世臣讶道:“百纯比我更有想象力,或许新城主当时亦有类似的想法,但又不能强夺,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怕惊动楚王,遂想出恃强逼婚之计。”
百纯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的问道:“新城主既有能断湘妃树坚茎的宝刀,又有能盛装湘果的奇盒,且硬挡楚军于城外八年之久,最后湘果是不是落入他腹中去呢?”
钱世臣正要回答,足音在登楼处传过来,两人愕然瞧去。
戈墨从马背上跳下来,心中有一塌糊涂的感觉。
两艘快艇横七竖八的搁浅在河岸处,岸上躺着二十多个受伤呻吟的战士,包括四个早先中了辜月明弩箭的伤兵。
雨雾笼天罩地,十多步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
随他闻呼喊声赶来的另二十多名战士纷纷跳下马背,去救护倒地不起的伤者。
不用问,戈墨已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即使辜月明是敌人,戈墨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难怪辜月明能纵横天下,最凶悍的盗贼团遇上他仍只有俯首伏诛的分儿。
辜月明伤人后,跟着两艇直抵此处,趁两艇战士拯救中箭者上岸没有防备的当儿,骤起发难,凭他的快剑尽伤没有中箭的人,中剑者只伤不死,不但无法追他,还变成急待疗治的负累。
论战略,辜月明是占尽上风优势。
最令他无计可施的,是他花心力施展“通灵大法”后,一直准确地掌握到辜月明的位置,可是自辜月明发箭后,辜月明在他灵觉的罗网上消失了。
他再没法探测到辜月明所在处。
在眼前的雾雨里,要在岳阳城内寻找一个像辜月明般精通跟踪和反跟踪之术的高手,与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分别。
一个手下气急败坏的来到他身前,慌张的道:“戈爷……”
戈墨不待他说下去,截断道:“今晚的行动至此为止,你们立即把伤者送返司府。”
说毕转身便去。
赤足踏在石板地上,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明白辜月明,不只是对一个敌人的了解,而是某种超越了常理,超越了一般人与人之间普通关系的了解。
雨粉漫天降下,深夜的街道杳无人迹。时间、地点、甚至天和地,再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辜月明正在等候他,他和辜月明的决战将无可避免。
辜月明今晚的种种手段,最终目的正是逼自己和他进行一场生死决战。
自从第一次向辜月明施展“通灵大法”,他隐隐晓得自己和辜月明的关系大不简单,大有可能牵涉到前世的宿怨,虽然他的道行仍未足勘破隔世的业障,但他清楚自己不杀辜月明不罢休的心意。
他从未这么憎恨一个人,这么想杀一个人。
一道人影出现在长街雨雾深处,若现若隐似有似无。
“锵!”
戈墨拔出重剑,以坚定不移的步伐,朝平生最大的劲敌前进。
四周逐渐亮起来,无双女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殿堂似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足音。
整座大殿被仅可让她见物的靛青色柔和光芒笼罩,却没法看到光源,后方是敞开的殿门,透门可看到漆黑的夜空,诡异莫名。
前方的殿壁似有一幅长宽达两丈的巨大石浮雕,可是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浮雕上的刻像,感觉怪异至极。
无双女心中模模糊糊的,似是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偏是没法记起任何事情。这刻的她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拥有的只是这一刻的存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是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她的脚在往前走,忽然间她又感觉到身体,感觉到手上拿着个小瓶。
此时她来到供奉在墙上的巨大石浮雕前,浮雕凹凹凸凸的,凹的地方像陷进黑暗里去,没法与凸起的部分组成有意义的画像。
无双女全盘接受了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景象,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如在梦中。
她举起小瓶,移到眼前,既不明白这小瓶如何会来到手上,更不知道小瓶内装着什么东西。
足音在后方响起,似是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但总听不清楚对方在呼唤什么。
无双女转过娇躯,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一股肝肠寸断的悲哀,填满胸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的汨汨流下,接着她发觉自己拔开瓶盖,把瓶内的东西尽倾嘴里去。
钱世臣看着百纯与蝉翼说话,不旋踵已是满脸娇嗔之状,接着朝他走回来,道:“大人请稍候片刻,我要立即去处理一件事,就在隔邻的水香榭,不会花很多时间,说两句话立即回来。”
钱世臣虽有点不高兴,却没法向百纯发作,还要装出不介意的神态,道:“我会在这里等百纯。”
百纯感激的送他娇媚的一眼,偕蝉翼匆匆去了。
钱世臣心忖能否夺得百纯的芳心还是言之尚早,不过百纯对他好感大增,却是不争之实,就看自己能否掌握机会。想到这里,颇有飘然云端的动人感觉。
就在此时,水榭临池处传来呼叫他的声音。
“钱大人!钱大人!”
回过神来,大感错愕,跳将起来,同时生出戒心,喝道:“谁在大呼小叫?”
那声音道:“小人五遁盗,有宝物请大人过目。”
钱世臣心神剧震,又大感难以相信,他不去寻五遁盗的晦气,五遁盗好该还神答谢神恩,现在还主动来惹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钱世臣糊涂起来,也不由大感好奇,想到在自己全力戒备下,即使五遁盗强如辜月明,亦难在数招之内有何作为,那时只要他大喝一声,保证五遁盗要吃不完兜着走。
想到这里,钱世臣步步为营的直抵栏杆处,朝下望去。
在雨雾弥漫的湖面上,漂荡着一艘小艇,一个身穿水靠,整个头被黑布罩盖着,只露双目的男子,坐在船尾处,左手举起,指头间捏着一颗光华夺目的明珠,朝他望上来。
明珠散发着奇异的金黄色光,映照得方圆半丈的空间黄蒙蒙的,在光晕里一切都变得晶莹通透,包括神秘的五遁盗,和进入光晕范围的雨丝,情景诡异迷人。
钱世臣再没法挪开目光,打量的不是五遁盗,而是捏在其手指间的稀世奇珍。
他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这不正是家传秘史中所形容镶嵌于楚盒上的夜明珠吗?其亮芒更与家史上的夜明珠吻合无间。
可夜明珠怎会与楚盒分离?更令他难解的是夜明珠怎会出现在五遁盗的指头间。
乌子虚的感觉更是难以形容。
最决定性的一刻终于来临,他未来的命运全系于钱世臣的反应。只要钱世臣高喊捉贼,他的赚钱大计不但泡汤,五遁盗更要破天荒第一次“失手”,还得立即逃亡,至于能否逃出岳阳城,则是未知之数。
钱世臣此刻的反应,是他最希望见到的。
自今早他进入五遁盗的行动状态,他变得冰雪般冷静,思想的天地无限的扩展,不但想到很多从没有考虑过的事,原本模模糊糊的念头亦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通了。
这个局既然是由神通广大的云梦女神精心布置,那就没有道理他从云梦泽拾得的夜明珠,是无关痛痒的局外之物。
没有夜明珠,他根本不会窝在红叶楼,陷入绝境,现在更不会在这里和钱世臣谈交易。
所以夜明珠肯定是整个命运之局里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东西。
一切已安排好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云梦女神在他主宰的地域,将夜明珠交给他,令他变成整个局的核心人物,带动整个命运之局的发展。
正因他勘破云梦女神的手段,所以今夜毫不犹豫的依原定计划行事。至于会引发什么效应,他一概不知,没有猜测,也不担心。
人算又怎及天算呢?
钱世臣双目射出糅集了渴望、惊异和怀疑的灼热神色,乌子虚看在眼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夜明珠对钱世臣来说,绝不止于一件有收藏价值的宝物,而是牵涉到其他事情,否则钱世臣不会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反应。
乌子虚当然不清楚钱世臣与夜明珠的瓜葛,却晓得如何利用。
乌子虚道:“五万两一颗夜明珠,铁价不二,钱大人有兴趣吗?”
钱世臣吃力的从夜明珠移开目光,朝乌子虚瞧去。
此刻的他只能以一句心乱如麻来形容。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最令他困扰的是五遁盗和辜月明的关系。辜月明晓得夜明珠的事吗?这颗夜明珠是不是由辜月明交给五遁盗的?这是个陷阱吗?想想又觉得多此一举,辜月明早认定自己是十年前惨案的主谋者,还有什么好试探的。何况若楚盒落到辜月明手上,辜月明怎会硬把其中一颗夜明珠剜出来?
沉声道:“依阁下一向的规矩,该先告诉我此珠得自何处?”
乌子虚毫不犹豫的道:“当然得自云梦泽,钱大人认为可从别的地方得到此珠吗?”
事实上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更深信不会错到那里去。
钱世臣闻云梦泽之名抖颤了一下,内心震荡难止,五遁盗这句话,似显示他知道楚盒的事,难道辜月明告诉了他?这是不可能的,辜月明没理由这样做。
冲口而出道:“其余六颗夜明珠呢?”
这回轮到乌子虚心神大乱。
竟然还有另外六颗这般的夜明珠,真教人难以想象。若每颗能以五万两卖出,岂非是三十五万两?如果不去赌,十辈子都花不完。
乌子虚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头皮发麻的道:“一宗交易归一宗交易,时间无多,大人买还是不买?”
钱世臣几乎扑下艇和五遁盗火拼,又知这是最愚蠢的做法。能否胜过五遁盗尚是未知之数,要生擒他更是难比登天。所谓人的名字,树的影儿,只要精于遁术的五遁盗投入湖水去,凭他一个人到哪里寻五遁盗?
更糟糕是惊动了大河盟的人,事情肯定失控。
忽然间,五遁盗燃起了他寻得楚盒的希望,而五遁盗变成了他能否好梦成真的关键人物。
要得到楚盒,唯一的方法是生擒五遁盗,再从他身上拷问楚盒的去向。
钱世臣道:“买!不过五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你要给我一些时间。”
说了这句话,头立即痛起来。哪来二、三天呢?大河盟将于天明前展开捕盗行动,真教他为难得想自尽。
五遁盗长身而起,左手合拢藏夜明珠于掌心内,另一手从背后掏出一封信函,递上去予钱世臣道:“一切交易细节全在函内,大人一看明白。”
钱世臣接过信函,此时足音在登榭的楼阶处传来,暗叹一口气,头脑发胀的离开栏杆,再没有任何说故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