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
今天的山海关,论关防规模,与当年讨伐孙万荣时的山海关,几是全无分别,可见郭元振虽有修葺加建雄关防御力之志,但始终未办得到。
山海关地处渤海之滨,位置偏远,在运送物料、粮食各方面难度极高,兼之与契丹人连年战争,边疆州县备受抢掠战乱之苦,元气大伤,后来虽得龙鹰平定孙万荣之乱,边疆得到休养生息之机,郭元振首要的考虑又落在解决粮食的问题,进行大规模的屯田,因而无暇顾及山海关。
关防如此,可是在人口方面,由于北面再无战乱,道路安靖,却是以倍数增加。际此春尽夏来之时,商旅往来不绝,骆驿于途,山海县城的兴旺热闹,非是目睹,难以相信。
县城可大致分为内围和外围。
内围邻近关口,顺应地形成南北长、西北短的不规则形状,以百计的房舍杂乱无章的依势散布,建筑物式式俱备,尽显汉夷杂处的生活形式。较象样的是县城中心纵横交错的三条街道,也是旅店、商铺集中之地,未能在此霸得席位的帮会党派,根本没说话的资格。
外围比内围大上三、四倍,一组组的,由不同类型的建筑组成,建筑物不求华美,但求实用,广布在通往县城官道两旁的山地丘原,组与组间分隔开来,颇有楚河汉界的意味,显然分属不同的族群或帮会,各自为政。空旷处营账林立,虽是临时的宿所,却大添县城自由开放的气氛,似将塞外的风光带到中土来。
龙鹰与李隆基分头行事,龙鹰先走一步,单独入城,一路行来,不见半个唐兵,当然不用纳税,山海县城不单山高皇帝远,且是个没有管治的地方,就看谁的刀子更狠,拳头较硬。纵然如此,表面与一般中土城市无异,大家谨守规矩,指的当然是江湖规矩。
眼前的景况,令龙鹰没法联想到当年与孙万荣交战时的山海关,从而可知战乱对民生和江湖毁灭性的打击。
策骑穿街过巷,龙鹰兴致盎盎的左顾右盼,挤在人山人海的主大街时,差点忘掉了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好不容易离开主街,龙鹰挑了个露天食肆,在附近拴好马儿,又到食肆旁的水井打水伺候马儿,喂了它带备的草料,这才到食肆找个位子挤进去,还要运气扬声方取得忙至一头烟的店伙注意,点得面食。吃到一半,对面两个人围着他的坐骑指指点点,似有图谋。
龙鹰一眼扫过去,心中大喜,忙离开食肆走过去,大笑道:“两位兄弟近况如何?”
赫然是复真和羌赤两个在大江联总坛结交的兄弟,他们用此手段,引龙鹰过去说话。
龙鹰公然入县,是要测试宽玉一方的实力,若他们于此落地生根,他的入县该瞒不过他们的耳目。比起其他本地帮会,宽玉和他的三千突厥兄弟,就是训练有素的雄师劲旅,乌合之众没法与之相比。
三人紧拥在一块儿,兴高采烈。
羌赤叹道:“范爷真了不起,全无可能的事,竟给你办到了。”
复真抓着龙鹰的臂膀,笑道:“苗大姊和小圆盼范爷盼得颈都长了,不住问我范爷何时到,教我怎么答她们?”
提起两女,龙鹰立即回到下着倾盆大雨的南城去,苗大姊以丰满胴体在背后靠贴他的动人滋味,似刚发生。心中同时涌起满足感,终完成了对她的承诺。
讶道:“她们在哪里?”
羌赤答道:“前天才从渝水偷到这里的营地来。为避人耳目,只可小批的送她们来。”
龙鹰问复真道:“你的翠翠呢?”
复真立现心甜如蜜的神色,道:“她和苗大姊等一起安全抵达了。”
又道:“真古怪!守渝水的兵士似对屯田区多个人、少个人,一点不关心。除宽公外,人人奇怪,问宽公,他笑而不答,只暗示那些大兵给范爷收买了。”
龙鹰听得心惊胆战,暗呼糟糕。
羌赤道:“这里不宜说话,我们到营地去。”
临时营地位于大外围的边缘区域,分三处立营,免惹人注目。在过去半年,逾半的人已从渝水偷转至营地来,近四千妇孺成功抵达关外的营地。他们是小批的被送到称之为“安全区”的关外营地去,那处离山海关不到百里,结营阵于高地,有山泉水,由五百兄弟负起保卫之责,其中不乏高手,即使有敌举族来犯,仍有抗御的能力,一俟人齐,立即大举北迁,完成返家的壮举。
龙鹰问道:“四千多人并非个小数目,且持续多月,竟没惹起其他人注意吗?”
复真傲然道:“我们的兄弟会,乃山海县新近崛起最强横的大帮,其他帮会手下儿郎达千人者,已非常了不起,我们则超过三千人。论武功,随便找几个人出去,可横着来行。哼!我们也着着实实打过十多场硬仗,没有一次来惹我们的不损兵折将,碰一鼻子灰。我们的宗旨是你不来惹我,我管你的娘。”
羌赤笑道:“表面上,我们干的正是人口贩运的买卖,故送些人出关,没人以之为异。全赖范爷在财力上支持我们,买驴买马,搜购粮食,有钱仍不容易,何况没钱?”
复真道:“宽公到了渝水去,迎接最后一批族人,他还以为可见到范爷,岂知范爷到了这里来。”
又压低声音道:“范爷神通广大,竟收买了边防的将领。”
龙鹰含糊的应了。
进入营地,立即掀起哄动,以前已认识他,或现在才认识他,无不兴高采烈的来欢迎。与他有关系的突厥美女,除苗大姊、小圆外,葵蜜、“民宅香居”的四女全在营地里,不过后五者已嫁作他人妇,难再与龙鹰共续前缘。
见到人人欢天喜地的样子,龙鹰放下“南人北徙”最后一件心事,就是他们因习惯了中土的气候水土,虽渴想大草原的生活,可是想是一回事,付诸实行又另一回事。但现在见他们在山海关这般不毛之地,仍如鱼得水似的,到风光明媚的大草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体内流的,毕竟是塞外民族自由奔放的血液。除在总坛内出生的孩子,其他人都是从大草原千山万水地深入中土,现在!终于准备回家了!
三处营地的总指挥是明罕,与另一突厥领袖雄哥为宽玉的两大副手。明罕在这里坐镇,雄哥则到关外营地打点。所有布置安排精心策划,虽接待以万计的族人,却如臂使指。不过于宽玉来说,属牛刀小试。突厥人服从性强,视领袖为神,所以只要指令清晰可行,便井然有序。
明罕从苗大姊和小圆手上将“范轻舟”夺回来,到帐内单独说话。
席地坐下,喝过羊奶茶,明罕轻松的道:“呼吸到关外的气息哩!整个人的精神都不同了。范爷的神通广大,教人料想不到。不瞒你,当初我是反对‘南人北徙’的,因太离奇了,可是现在不相信也不行,顺利至出乎所有人料外。现今最后一批人终抵达哩!大家可松一口气。”
又道:“范爷该花费了惊人的数目。”
龙鹰道:“大家自己人,花多少都是值得的。”
怕他就这方面问下去,岔开道:“山海关内发生的事,瞒不过你们,知否由我偷运来的私货,送到哪里去了?”
明罕向他敬了碗羊奶茶,悠然道:“我们一直在留意,私货由北帮送入山海商社手上。所谓山海商社,是山海县最大三个帮会的联盟,还包括十多个较小的帮会,在县城内势力以他们最大,我们在这里立足之初,他们曾横蛮干预,宽公单刀赴会,展示实力,摆平了他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和气生财,各有各做。”
他说得轻松容易,可是听过复真刚说的话,晓得要在山海县争一席位,须付出血汗。
龙鹰顺口问道:“现在还有何问题呢?”
明罕道:“唯一的难题,是如何加速将人送出关外,大家都不耐烦了。”
接着道:“听说这里将举行大规模的边防军演练,如果范爷有办法买通负责的官员,当人人避不出户,军队又未进驻关口前,我们可一次过送走余下的人。”
龙鹰拍胸保证,道:“包在我身上。”
然后问道:“出关再不成问题,返大草原后又如何?这么大批人回去,瞒不过大汗的。”
明罕的脸色阴沉下来,道:“没想过瞒他,亦瞒不了,但又不愿任他宰割,大汗喜怒无常,遇着他心情不好,会是我们的大灾难。故此宽公先托人向大汗说明情况,解释不得不走的理由。”
龙鹰道:“他肯听吗?”
明罕闷哼道:“听与不听,是他的事,我们毫无办法,要怪便须怪信错台勒虚云。宽公会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把罪责全揽上身。抵草原后,回去的族人化整为零,各自回归本族,自有族人庇护他们。大汗在与龙鹰之战里折损甚巨,至今未复元气,团结乃首要之务,非是找人泄恨。”
龙鹰担心的道:“宽公会去见大汗吗?”
明罕以带点不屑的语气道:“那就是自寻死路,当然不会发生,宽公有办法的了。大汗从来不承认自己犯错,势将所有罪责推在我们身上。”
龙鹰沉吟无语。
明罕忽道:“范爷对山海县城这个地方有何看法?”
龙鹰听到他语调透出兴奋,讶道:“我今天才来,看到的是表面的东西,的确非常兴旺。”
明罕道:“其他人回到大草原不会出问题,可是像雄哥和我般有名气的战士,大汗如不处决,亦不让我们投闲置散,但肯定不获重用,且因长期跟随宽公,为大汗所忌,不会有好日子过。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另立炉灶,干出一番事业来?”
龙鹰道:“你们准备开疆辟土吗?”
旋记起他刚才问自己对山海关的印象,拍腿道:“定与这里有关。”
明罕道:“山海县的生活最适合我们,两边都那么熟悉,又懂汉语,可大做塞内外的生意,能隐瞒我族的身份便成。”
龙鹰听得心中一动,生出一个主意。
晓得北帮与山海关最大的势力山海商社勾结后,龙鹰方发觉在北方,北帮的势力已是无远弗届,可见北帮的真正实力,比他原先估计的强大多了。
有些事,知道和不知道没有分别。像他明知黄河帮首当其冲,接着轮到洛阳帮,偏是无能为力,能守着大江的区域已非常理想。若山海县城如此没有皇法的处所,郭元振也管不到,除非派重兵来驻守,那显非明智。
可是如得与自己关系良好的宽玉及其族人在此落地生根,大家共同的敌人又是台勒虚云,自己等若在北方最偏远的地区,争得坚固的阵地。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宽玉和他的突厥精锐,是不容轻侮的强大力量。
龙鹰道:“估计有多少人回来山海县发展?”
明罕道:“男的约三百人,但均为我方最有本领的,因不甘心为默啜卖命。女的有百多人,是我们的女人。”
听他直呼默啜之名,知再不视其为大汗,怨懑之意,溢于言表。
心忖三百多人,尽为一流高手,肯定可横扫山海县城的大小帮会。
此时等至失去耐性的苗大姊和小圆来了,明罕也架不住她们,惟有让她们押走龙鹰。
日落西山,龙鹰与两女躲到帐内,天塌下来也不管的男欢女爱,极尽欢娱。
光阴苦短。
龙鹰醒过来时,夜深人静,帐外间中传来驴马嘶鸣的声音。
两女驯服的搂着他深进睡乡,睡得不知多么甜,脸上仍带着风雨后的安详和满足。累得龙鹰不敢有任何大动作,怕将她们惊醒过来。
想到她们终得偿所愿,心中宽慰。
于他来说,北疆之行的最大收获,可分四方面言之,合而成他大致上的整体布首先,也是最关键性的,是李隆基成长了,懂得拿主意,事事主动,为未来打拼,再非以前那患得患失、缺乏自信的小子。明大体,具宽广的视野。尤为重要者,在政治方面,可补龙鹰等人之不足。以前,他们倚靠胖公公,现在可由李隆基顶上。
李隆基再非负累,而是主将尖兵,能突破敌人的内围防线,与杨清仁分庭抗礼。
其次,是想通了应付北帮的布局,将江舟隆武装起来,做好准备,打硬仗。
第三,是找到了方均这个合适人选,团结塞外友好的民族。与默啜的决战无可避免,胜负关乎到中土和塞外友族的荣枯,愈早做准备,愈有把握。
最后,就是宽玉和他的族人的安排。他们和台勒虚云有着倾尽三江四河之水也洗不清的深仇,可是因他们突厥人的身份,一旦出岔子,“范轻舟”会受牵连,若让台勒虚云一方发觉“范轻舟”与宽玉藕断丝连的关系,情况将失控,后果难测。如果宽玉和族人,能以帮会的形式潜伏在山海关,即使被台勒虚云一方发现,“范轻舟”仍可推个一干二净,而纵然晓得,台勒虚云想收拾宽玉,绝非易事,动辄被宽玉反噬。
诸般头痛问题,至少暂时得到解决。
送走突厥妇孺后,他返幽州去见郭元振和丁伏民,商讨未来的行动。
“轻舟。”
龙鹰坐将起来,传音回去,道:“宽公!我立即出来。”
苗大姊和小圆给惊动了,幸好仍处于半睡状态,想真正弄醒她们并不容易,龙鹰小心翼翼从香阵里脱身,匆匆穿衣,揭帐而出,刚好看到宽玉雄伟的背影,耳鼓响起他的传音道:“随我来!”
龙鹰心情复杂的追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迅速离营。
宽玉奔上附近一座山丘,方停下来,背着他道:“坐!”
龙鹰挑了旁边一块石头坐下。
宽玉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背着他轻描淡写的道:“为何肯这样帮我们?”
龙鹰苦笑道:“宽公猜到了!”
宽玉叹道:“在扬州时,我已猜到了。”
龙鹰叹一口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