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的暗黑里,龙鹰坐在岸旁一块大石上,静候船队的出现。
思潮起伏。
与无瑕的关系,暧昧难明,谁都弄不清楚。不过,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该不用费神去想这方面的问题,因为他必须以“范轻舟”的身份,与敌周旋,无瑕面对的只可能是范轻舟,而非龙鹰。于与无瑕的斗争里,对龙鹰有利还是有害?
船队出现了!
方均和刘南光依约定在领航的斗舰上,还有五个十八铁卫的兄弟,得他们掩护,龙鹰神不知、鬼不觉的登船。
船队由二十五艘船组成,是“南人北徙”最后一批船,二十二艘为三桅大船,三艘为护航的斗舰级战船。
龙鹰登船后的第一件事是修整胡须,以变成“范轻舟”的模样。能泄露“龙鹰”身份的神兵异器,早托田归道送往幽州,交由郭元振保管。龙鹰的心情很古怪,就像于此摇身化为“范轻舟”的一刻,一切重新开始。
天亮时,龙鹰的“范轻舟”和方均、刘南光到舱厅说话,后者变回他自己,完成身份的交接。
两人神色凝重的等待他的指示。
久别重逢,本该欢天喜地,非是如此,龙鹰当然明白,因为天下再非武周的天下,而是李唐的天下。
方均有感而发的道:“我离开神都时,圣上仍精神奕奕,唉!真没想过。”
刘南光叹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
龙鹰忽然感到再没法像以前般,毫无保留地信任眼前两个合作多年的兄弟,原因他是明白的,皆因女帝已去,以前开罪他,等若开罪女帝;现在开罪他,可以投向李显。李锋正是前车之鉴。
龙鹰现在最害怕的,是被己方知情者告发出卖,那第一个遭殃的,将是李隆基。
这个突然而来的想法,令他心生寒意。
过往胖公公屡次提醒他,在政治斗争里,不但没有人情,且无天理,他虽听在耳里,总有点隔靴搔痒,搔不着痒处。没想过今次见到方均和刘南光,竟想着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想的事,并深切体会到政治斗争的残酷。
龙鹰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沉声道:“你们清楚现在的形势吗?”
刘南光道:“消息被封锁,据闻知情者个个守口如瓶,唯一清楚的,是李显复位。”
龙鹰道:“在神都,发生了一场政变,二张伏诛。”
接着将情况扼要道出,说毕,方均和刘南光都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龙鹰忙思其故。
方均说出原因,道:“情况仍在鹰爷的控制内。”
刘南光愕然道:“还以为圣神皇帝只是病重,原来……真想不到。”
龙鹰道:“自家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方老哥的问题比较复杂,可是南光若要全身而退,眼前是绝佳的时机。”
刘南光不解道:“现时和以后有何分别?”
龙鹰答道:“暴风雨正在来临中,我必须以‘范轻舟’的身份来应付,故此南光若想抽身,此其时也。”
方均问道:“暴风雨指的是否朝廷的斗争?”
龙鹰道:“内有内斗,外有外斗,北帮的崛起,是凶兆,有武三思和宗楚客在后面撑腰,首当其冲的是黄河帮,接着会将势力扩展往大江,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对北方我们是无能为力,但必须守着大江的防线,否则田上渊将席卷南北。”
刘南光咋舌道:“北帮有这般厉害吗?”
龙鹰道:“你还未告诉我你的想法。”
刘南光叹道:“太迟了!由成为‘范轻舟’的第一天开始,已经迟了。”
龙鹰现在做的工夫,是先匡内,后攘外,不容己方的阵营有破绽漏洞。刘南光和方均属核心人物,却与风过庭、万仞雨、觅难天和符太等有分别,不像风过庭等他不存丝毫疑虑。所以弄清楚他们心意,至为关键。辨别一个人的真诚,龙鹰自有测其心内波动的一套办法,就像掌握李锋。一旦发觉对方出问题,无论他多么不情愿,为了大局,必须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刚才他因这个想法,心中战栗。
政治就是这个样子,成王败寇,妇人之仁没容身之隙。女帝屡欲杀上官婉儿,正是因她晓得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可影响龙鹰的成败。幸好龙鹰从没有告诉她李隆基的事,否则现在最该除去的人是她。
刘南光续道:“如果你将我现在的生活从我处拿走,我就像个本有百万家财的人,忽然变成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以前的生活既乏味又没意义,一天嫌多。”
龙鹰和方均听得你眼望我眼。
类似的说话,龙鹰在到大江联做卧底前,曾听他提过,当时龙鹰没认真思考他的话,现在却因了解他成为当务之急,刘南光又说得言词恳切,令龙鹰的感受格外深刻。
又暗骂自己一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刘南光,了解他的想法,只视他为可靠的人,有点将他当作工具。
方均道:“南光肯定非常享受着当‘范轻舟’的生涯。”
刘南光道:“做‘范轻舟’当然过瘾刺激,其乐无穷,更重要的是能当鹰爷的兄弟,且可与鹰爷其他兄弟共事,大家肝胆相照,聚在一起时大碗酒、大块肉,论江湖、讲生意,不知多么痛快!”
方均向龙鹰笑道:“还有到青楼泡妞,在扬州时他们硬扯我去凑兴。哈!那两天真不知是怎么过的。”
刘南光尴尬的道:“是必须的嘛!叫乱人耳目,好让人晓得方均是可收买的。”
龙鹰听得整个人轻松写意,因放下可怕的心事,是闵天女教下的,见微知著,两人均将心掏出来说话。唉!闵天女。
刘南光声明道:“我虽然风流,却真的是逢场作兴,过不留痕。”
龙鹰记起一事,顺口问道:“南光不是说过钟情于巴蜀盟的女龙头翟烟翠吗?你和她有何进展?”
刘南光一怔道:“鹰爷真的关心南光。唉!这方面一言难尽,容南光日后有机会报上。”
龙鹰暗呼惭愧,特别记得此事,是因他对此出色美女印象深刻。当年船抵成都,翟烟翠年纪轻轻,却成了巴蜀盟最高领袖,其风姿绰约的俏样儿,记忆犹新。不过刘南光似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朝方均瞧去,不用他开口,方均道:“鹰爷不用担心我,只要曾在边疆耽过一阵子的,都明白鹰爷为我们做过什么事。何况我最近更被深深感动了。”
龙鹰讶道:“被什么打动了呢?”
方均目光投往舱窗外,双目射出似忆起某一情景的神色,缓缓道:“那是第一个船队开出的情况,也是最大的船队,近五十艘船,首批登船的是一群孩童,看着他们天真的面孔、欢笑着拥上船去,我忘掉了他们是外族人,生出想哭的冲动。太令人激动哩!在那一刻,我由衷的敬佩鹰爷,这是怎么样的心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可是在鹰爷的神机妙算下,令近乎不可能的事成为现实。更想到鹰爷做的每件事,无不近乎神迹,孙万荣之役如是,征西之战如是。鹰爷!方均誓死追随鹰爷。”
龙鹰伸手与他紧握,心头一阵激动,说不出话来。
刘南光担心的道:“有什么事可让我做的?”
龙鹰再紧握方均一下,然后放开。道:“我是北方的‘范轻舟’,南光是南方的范轻舟,清楚了吗?”
刘南光大喜道:“多谢鹰爷!”
龙鹰笑道:“多谢的该是我才对。不做‘范轻舟’时,你是谁?”
刘南光道:“是个化名为韩充的人,与郑工等五人平起平坐,专责船队保安的工作,遇上事时,由我出面去谈判化解,曾动过几次手。”
龙鹰欣然道:“那就成哩!我将重组曾随我西征的部队,人数或大幅减少,不过全为信得过的兄弟,且是真正能打硬仗的高手,配合有素,并拥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人人可以一挡百。为了应付北帮的汹汹之势,我将这批兄弟融入我们的……嘿!”
刘南光道:“‘江舟隆’。”
龙鹰一怔道:“江舟隆?”
刘南光傲然道:“江舟意即大江范轻舟,是我们六个人想出来的,在大江,已成了街知巷闻的大帮。我们以做生意为主,很多事须竹花帮出手摆平。当然!军方对我们亦照顾得无微不至。”
龙鹰道:“哈!江舟隆,像个人的姓名多于帮会名号。”
方均道:“江舟隆正是最有个人特色的帮会。”
龙鹰道:“我现在是要将江舟隆武装起来,在准备充足下应付北帮的南侵,南光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刘南光大吃一惊,道:“小子怎够资格指挥这群曾南征北讨、身经百战的前辈和大哥?”
龙鹰道:“可是他们没一个熟悉大江的情况,又不是领兵打仗,你负责的是统筹的任务,将人手安置入帮内,尽量安排他们融入当地的社会去,这群大哥全是享受惯了的,人人身家丰厚。”
方均和刘南光瞠目以对,不明白龙鹰最后的两句话。
龙鹰没有解释,道:“大将军有丰富处理外族的经验,浪费掉实在可惜。”
方均欣然道:“鹰爷明白我。和外族人相处,往往比和本族人更意气相投,或许因他们直肠直肚,一诺千金,不似在神都当大统领时,惟恐言词惹祸。鹰爷在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呢?”
龙鹰道:“与默啜的决战是早晚的事,我需要将如大将军般深谙军事,又懂得和塞外各族相处的人,摆在最能密切监视默啜的位置上。除正常的军力外,我还从我征西团的兄弟中选十来个既熟悉当地情况,又武技强横者,做你老哥的亲随。特别该联结的,是有‘拔野古第一勇士’之称的颉质略,若塞外有一个人能亡突厥,该就是此人。”
方均道:“给鹰爷说得我雄心万丈,兴奋莫名。可是……唉!这需要朝廷的正式授命呵!”
龙鹰胸有成竹的道:“如果由‘龙鹰’提出,肯定立即泡汤。幸好我手上尚有好牌,如一切顺利,大将军可在三个月内得到正式任命。”
方均大喜道:“仍可这般快。”
刘南光赞叹道:“鹰爷神通广大。”
龙鹰心中大定,晓得两人没有“变心”或摇摆不定,放下心头大石。问刘南光道:“盐货的交收顺利吗?”
刘南光道:“每次均是先卸人,后卸货,离幽州后与北帮进行交收,如此若出事,大将军可免责。今次也不例外。”
龙鹰问道:“北帮将盐货送到哪里去?”
刘南光道:“对此他们守口如瓶,但岂瞒得过我们,盐货全集中往山海关去。”
山海关乃龙蛇混杂之地,自硖石谷之败后,朝廷失去对山海关的控制权,现在有郭元振坐镇幽州,情况改善了些儿,可是由于乱局已成,很多事不到官府管,令此凶地近乎没有皇法,成为帮会族群横行之所。
方均压低声音道:“宽玉已在山海关打出名堂,创立了名为‘兄弟会’的帮会,为送人到塞外做好准备。”
龙鹰清楚方均没有与宽玉接触的机会,讶道:“大将军怎晓得的?”
方均压低声音道:“由于郭帅军务繁忙,‘南人北徙’的工作由临淄王亲自抓。关于宽玉的事,是临淄王告诉下属的。”
临淄王就是李隆基。
龙鹰心中欣慰,李隆基的观顾无遗,一丝不苟,在在显示出他乃才智兼备的人物,没令龙鹰失望,也不由佩服万仞雨的眼光,没看错他。
现时成败的比重,逐渐落到李隆基的肩头去。
方均又道:“抵达幽州的突厥妇孺,给安排到接近山海关广阔的屯田区去,地近长城,人烟稀疏,多些人,少些人,没人理会,没人关心,就看如何将人送往关外。”
龙鹰不了解当地情况,问道:“山海关是唯一的出塞之路吗?”
方均解释道:“其他通道,要攀山越岭,难带牲口行装,绝不适合老弱妇孺,惟有从山海关出塞,方便顺捷,否则大部分人,捱不了多远便亡于途上。”
龙鹰心忖这倒是没想过的,道:“经山海关有问题吗?”
方均叹道:“鹰爷到山海关,当然群邪退避。鹰爷一去,立即变回众贼乱舞之局,突厥妇孺里不乏绮年玉貌的年轻女子,势成众帮觊觎的大肥肉,你争我夺,乃必然的事。”
刘南光失声道:“还有皇法吗?”
方均道:“山海关僻处边陲,关防废破,是无法无天的地方。”
龙鹰头痛道:“宽玉人强马壮,当然不怕动手,但动手将使事情败露,后患无穷。”
方均道:“聚居在山海关的强徒达三万之众,分属百多个大小帮会,即使凭宽玉的实力,亦未必能讨好,纵胜亦为惨胜。问题是在此事上幽州的军方必须置身事外,临淄王亦为此煞费思量。”
龙鹰问道:“山海关有何恶名昭著的帮会呢?从事的是什么勾当?”
此时早膳来了,热腾腾的两大盘馒头,香气四溢,嗅得龙鹰食指大动。
方均道:“没有事情是鹰爷解决不了的,边吃边谈,让末将将山海关的乱状一一报上。”
刘南光兴奋的道:“我可以陪鹰爷一道到山海关吗?”
龙鹰拿起一个馒头,两口吃掉,含糊不清的道:“北方的事,由我处理!你乖乖的给我滚回南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