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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枪来剑往

当龙鹰见到宗楚客之弟宗晋卿,想的却是武三思。

是否一直低估这个奸鬼?

如武三思般处于权势之巅者,不可能任由别人摆布。洞玄子对他的影响力,比一个谋士或许大上一点,因为亦可能是武奸鬼的半个师父,传授御女之术。可是洞玄子外,依附他献谋者仍有其他人,武三思听到的不止洞玄子一把声音。

武三思、宗楚客、宗晋卿和纪处讷,形成一个有亲戚关系的小集团,成为韦武集团的核心。

事实上,武三思该一直不看好武承嗣,甚或不看好他自己,故早经宗楚客向李显和韦后埋手,与他们筑起密切的友好关系,更为武三思穿针引线,打好情谊的坚实基础。一切发生于李显夫妇落难的时刻,就像识于微时,如此关系,非是自恃立下大功的张柬之等辈能动摇。群臣愈逼李显对付武三思,李显愈感张柬之等有恃功夺权之嫌。

即使此深谋远虑之略,出自宗楚客的脑袋,武三思肯同意,已代表是深谙谋略的人。奸鬼向龙鹰瞒着与宗楚客的真正关系,可知武三思城府之深,绝不因与龙鹰当时的良好关系,失去提防之心。

龙鹰比任何人清楚,洞玄子于李显回朝前,大部分时间留在洞庭湖总坛,所以武三思的大布局,该没洞玄子参与。现时洞玄子荣登“道尊”之位,成为官方道门的最高领袖,也等若将洞玄子从武三思身边挪走,是否代表武三思和洞玄子间出现问题,又或武三思再不需要洞玄子?

武三思和宗楚客随李显迁往西京去,西京外的天下三大重鎭,洛阳、扬州和成都,前两者均落入韦武集团手内,外则有田上渊做爪牙,如此势力,等若半壁江山操控在他们手中。假如“范轻舟”成为另一头走狗,其势力可直达岭南和巴蜀,将来韦后成功取李显而代之时,天下将没有能抗衡的力量。

如此雄才伟略,台勒虚云可能亦料不到,何况龙鹰?

龙鹰以前见树不见林,到现在看个一清二楚,方晓得已落后于形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范轻舟”成为韦武集团和大江联两大势力争取的关键人物。

竹花帮的位置尤为微妙。

桂有为是李唐的忠实支持者,因黄河帮、洛阳帮的覆亡,与北帮势不两立,如韦后师武曌故智,夺权登上帝座,桂有为定不坐视,揭竿起义必然也,因亦关乎到本帮的存亡,有切肤之痛。

不过,如有选择,特别是韦武集团一方,绝不愿对竹花帮施辣手,怕的是惹来与桂有为关系密切的龙鹰的报复,龙鹰为桂有为出头向女帝说项,解除禁运,天下皆知。如今还多加一项,就是为龙鹰定下与美丽场主的亲事。谁敢碰桂有为,就是与龙鹰过不去,后果难测。当然,商月令下嫁龙鹰,暂时仍属秘而不宣的事。

可是若灭竹花帮的是“范轻舟”,将为另一回事,让龙鹰干掉“范轻舟”好了,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武三思的阴险狡诈,实远在龙鹰的估计之上。在龙鹰的记忆里,这奸鬼从不因一时冲动或愤怒失去自制,他最厉害的武器就是满口无耻谎言,缺乏正常人的良知,随心所欲地捏造流言蜚语,任意蒙蔽别人。

宗晋卿是另一类人,与乃兄宗楚客的圆滑也明显不同,身材高大,脸阔鼻宽,依稀有点宗楚客的相貌,一脸沉默寡言的严肃表情,既老奸巨猾,又不可一世,见面便开门见山的说话,场面话全省掉,虽谙武功,却与宗楚客差远了。予龙鹰的第一个印象,此人不单强捍,且是铁石心肠。

“范兄如何看桂有为这个人?”

在总管府副堂分宾主坐下,女婢退出后,宗晋卿第一句话便非常难答,颇不客气,不放桂有为在眼内。

对“范轻舟”来访,他该早得到北方的知会,故收到拜帖,立即接见。

龙鹰从容道:“总管大人可知飞马牧场的人到了扬州来?”

宗晋卿面无表情的道:“与本官的问题有何关连?”

龙鹰微笑道:“如果大人晓得桂有为做了飞马牧场之主商月令和龙鹰的媒人,撮合婚事,鹰爷并以名震天下的‘少帅弓’作为商月令许身下嫁的聘礼,不会问这句话。”

宗晋卿终生出反应,双目掠过惊异之色,沉吟不语。

他不爱说话,只爱听人说话,然后从对方的说话里找寻破绽和弱点,阴沉得教人讨厌。

龙鹰道:“桂有为是陵仲的弟子,唯一的弟子,若他出了事,天才晓得陵仲会否破例出山。桂有为在白道武林,亦因这个身份,变得非常特殊。”

宗晋卿默默瞧他,不露内在的情绪,不过其无形的精神波动,却瞒不过龙鹰,知他因自己的话,心起波澜。

龙鹰心忖你不说话吗?老子偏逼你说话,俯前少许,加强压力,沉声道:“我范轻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没暇谈观感交情,仅论事实。竹花帮为南方第一大帮,势力在大江两岸盘根错节,本身并不易吃,大人虽到扬州没多少天,亦该略知二一,我范轻舟更有提醒大人的责任,否则对不起思爷。桂有为是惹不得的,若因此惹来龙鹰或陵仲,后果难测至极。”宗晋卿不悦道:“本官何时告诉过范兄,要对付桂有为?”

龙鹰道:“大人明察,小弟是从田当家处得到这个看法。”

宗晋卿沉着气道:“田老大该不会有这般的一番话。”

龙鹰好整以暇地道:“正因田当家不但没说过半句这方面的话,还特别点出不碰竹花帮,反令范某人生出这个看法,并晓得绝错不了。”

稍顿后,冷然道:“我范轻舟一贯做人的宗旨,是基于利益两字,与田当家的合作如此,肯为思爷卖力亦然。当日在洛阳,已向思爷表明,得思爷点头。”

龙鹰有否作此表明,非是问题,恐怕两方都记不清楚。重要的是藉此机会,申明立场,以之为在韦武集团内的定位。就像他和北帮的合作,“范轻舟”并不是傀儡走狗,而是合作的伙伴。亦只有如此,他方有和韦武集团周旋的余地。

同时进一步明白韦武集团对桂有为的顾忌,他“范轻舟”能起的作用。

这叫前车之鉴。

武曌登上帝座,地方上发生多起声讨武曌的事件,此起彼落,被女帝迅速荡平,稳住天下。现在韦武集团未雨绸缪,先扫荡地方上有能力反他们的力量,到夺权时,将没人敢吭一声。

事情亦有缓急轻重之分,首先是拿张柬之等的五王开刀,赶尽杀绝,不择手段置之于死地,收杀鸡儆猴之效,慑服群臣。

想杀五人绝不容易,因他们与地方传统帮会势力和白道武林关系紧密,得道多助,欲完成目标,第一步先要将北方最大的帮会势力连根拔起,置北方武林于控制之下。洛阳总管纪处讷配合北帮对付黄河帮的友帮洛阳帮,非是偶然,也非私下的利益勾结,而是韦武集团夺天下的鸿图大计关键的一环。要真的独霸北方,不是一年半载办得到的事,而须经年累月,克服重重障碍,方保得住成果,恢复元气。田上渊现时无力南顾,只好依赖他“范轻舟”。

杀五王的重任,将落在宗晋卿、周利用和“范轻舟”肩上。

可是韦武集团的头号劲敌,始终是龙鹰。一天不除龙鹰,任韦后如何狠毒,仍不敢向李显下手,怕的正是触犯龙鹰的底线。龙鹰如讨伐韦武,肯定得军方响应,特别是手握边疆重兵的郭元振,民间则有南面的竹花帮。与龙鹰对仗,谁敢言胜?

忽然间,龙鹰明白了韦后因何不惜一切,笼络收买符太的“丑神医”。“丑神医”肯为她所用,既可保住李显的命,又可令他像以前高宗般无力处理政务,大权遂旁落到她之手。而因李显“健在”,龙鹰将无借口起兵作反。

形势微妙至极。

于此事立场上,韦后和武三思未必一致,否则就不会因武三思邀符太赴田上渊的洗尘宴争拗。

想不到面对宗晋卿,可想通这么多事。

一天竹花帮仍在,“范轻舟”的利用价値,无从估计。

龙鹰语调铿锵的道:“小弟答应了田当家,会设法压制桂有为,使他不沾手北方的事。北方武林的纷争,将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没法平息下来。于我们来说,大江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舟想知道大人的看法。”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必须从所有可通过的渠道,特别是符太的“丑神医”,了解韦武集团的确切情况。即使阴险如宗晋卿,只要他肯说话,龙鹰可捕捉宗楚客和宗晋卿两兄弟与武三思的真正关系。

宗晋卿道:“范兄多心了,你担心的事并不存在。勿怪本官交浅言深,大相需要的,是个肯听命的人,如果范兄事事自作主张,恐怕大家很难合作下去。”

他是用武三思来压“范轻舟”,语气很重。

龙鹰笑道:“大人言重哩!说到底,小弟仍是为大相着想。此间事了,小弟将走一趟西京,向大相面禀陈情,好得大相的授意。”

言下之意,就是老子与奸鬼的关系,由老子去处理,不到宗晋卿置喙。

对付像宗晋卿这种人,退让不得,若给他得寸进尺,牵着鼻子走,势愈来愈难满足他的诸般苛求,特别在对付五王一事上。

不容他以此借题发挥,龙鹰问道:“现时小弟与岭南越家,是做生意的伙伴关系,敢问就这方面,总管大人有何意见?”

于适当时候,来个抛砖引玉,说不定可弄清楚令羽查探到的,有大批岭南的江湖人物北上扬州的原因。

宗晋卿打量他好半晌,轻描淡写的道:“越家再不是以前的越家,正面对最强而有力的挑战,以前我们力不达五岭之南的情况,势将改写。”

龙鹰装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神色,问道:“竟有此事!大人指的是否符君侯?”

宗晋卿道:“一切待轻舟见过大相回来再说。”

龙鹰晓得暂时没法得到这家伙的信任,故不容“范轻舟”插手岭南的事。他奶奶的!最好是这样子,远征岭南的时机尙未成熟,在眼前须处理的诸般事项里,排列后方。

知宗晋卿下了逐客令,起立告辞。

龙鹰登上马车,坐到桂有为旁,后者问道:“有人跟踪你吗?”龙鹰摇头表示没有。

马车起行。

龙鹰沉声道:“符君侯投靠了韦武,至少表面是这样子。”

桂有为淡淡道:“你鹰爷的敌人,就是武三思的盟友。”

姜是老的辣,桂有为两句话,一针见血,点出符君侯与韦武集团一拍即合背后的道理。

形势愈趋复杂,大江联与韦武集团恩怨纠结,恐怕台勒虚云也没法清晰分辨。

龙鹰问道:“符君侯的意向,能否等于岭南节度使娄寅真的意向?”

桂有为哂道:“娄寅真为的是什么?不外权力财富四字,符君侯予他足够的甜头,娄寅真何乐而不为。近年来,越孤与娄寅真的关系并不融洽。鹰爷可晓得娄寅真最害怕的是什么?”

龙鹰道:“竟有他害怕的事?”

桂有为道:“位高势危,他最怕是失去地方势力的支持,令他再无所恃,难山高皇帝远的继续做他无名却有实的土皇帝。如有人能取越孤代之,又属他的人,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龙鹰不解道:“他不是力图维持与越孤的良好关系吗?”

桂有为道:“娄寅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沾手人口买卖后,愈陷愈深。越孤则认为人口贩运有违天德,灭绝人性,且越孤一向以正道自居,愈发看不起娄寅真包庇人口贩卖的行为。则天圣神皇后为帝时,签发禁令,越孤藉此劝娄寅真,娄寅真却是阳奉阴违,更变本加厉,招来越孤不满,乃必然的事。”

见龙鹰思索不语,又道:“你听过人口贩卖的情况吗?确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龙鹰记起池上楼放火烧船的旧事,骇然道:“勿告诉我,怕受不了。”

转往另一话题,道:“娄寅真加符君侯,比之越孤的势力如何?”

桂有为分析道:“问题在岭南的十个土豪里,至少有七个涉足人口贩卖,根深柢固,再加上官府的力量,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情况里,地方官员人人分羹共食,经过这么多年,积重难返,想杜绝人口买卖,谈何容易,否则越孤早动手杀人。”

龙鹰恍然道:“难怪符君侯的势力膨胀得这么快,因他控制着把人卖往五岭外的发大财渠道。”

桂有为道:“就是这样子。北帮现时虽无力南来,宗晋卿和周利用却可纵容岭南的势力扩展到扬州来,立稳阵脚后,再蚕食我们大江两岸的堂口和地盘,原因在武三思不信任你。”

龙鹰道:“问题该不在武三思身上,而是宗楚客兄弟和田上渊不信任我,比起上来,当然是符君侯可靠。如帮主所说般,敌人的敌人,是他们的可靠盟友。他奶奶的,如果晓得符君侯是香家的人,保证骇得他们屁滚尿流。”

桂有为叹道:“幸得鹰爷撑着竹花帮,否则现在我们将陷举目无亲、四面楚歌之境。”

马车驶进近郊的一所庄园里。

龙鹰暂别烦恼,问道:“今次场主策骑出巡,花多少时间?”

桂有为道:“最好不超过一个时辰。幸好定下婚事,名花有主,否则老家伙们不怀疑才怪。盲的也看到月令春风满面,他们还以为因好事已成呢!”

龙鹰拍拍他肩头,下车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