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小剑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在几上。
他看着众人,缓缓的说:“现在咱们粒米全无,树皮草根也吃得干干净净,敌人就算不来攻打,我们也会饿死。即使是要跟敌人拚命,也得有粮食、有力气、方才有命可拚啊,这样下去,我们再守不了三天。”
这恶劣情势是在座众人皆知的,可由迷小剑亲口说了出来,令众人心头寒得如浸冰水。
迷小剑道:“我思前想后,如今我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王绝之实在很有兴趣知道迷小剑口中的路是指什么,情势都到了这地步,他们还有路可以走吗?
当然,更有兴趣的是与会的众酋。
他们目光露出热切之色,只盼精明智慧的迷豪能够吐出一条妙计,带领这里被围的羌人逃出生天。
迷小剑却道:“这条可行之路,其实也是死路。”他一字一字从齿缝迸了出来:“就,是,吃,人!”
这句话一出,众人俱皆动容,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城中断粮已久,百姓早有私下吃人之举;吃死人,也偷偷宰掉落单的活人来吃,各种的首领虽禁止,却禁之不绝,也无法子。但他们再怎么也想不到,吃人之议意由一向温柔敦厚、视百姓如亲子的迷小剑亲口提出来!
迷小剑知道他的话对众人造成的震撼有多大,但他仍正色道:“行军断粮,军中吃人,虽是残酷不仁,也是屡见不鲜。当日寿春一战,晋军坚壁清野,把沿途三百里的农民皆尽撤走,毁坏所有农田庄稼;石勒大军所经之路,均无所抢掠,也无得食,军中大饥,自行相食。若不是后来到了汲郡,据了襄国做为大本营,恐怕石勒一军已经完了,也轮不到今天的威震天下。”
零吾种的酋豪麻象是老成持重之辈,深觉此计不妥,谏道:“迷豪,你口口声声说民心比性命更重,然人吃人之举,乃是桀纣之道,此举一行,恐怕民心惶惶,离散得更快啊!”
迷小剑道:“我可没说要吃人民的肉。”
麻象不解的问:“不吃人民的肉,那要吃谁的肉?难不成吃敌人的肉?”
敌人的尸体都在城外战场,要是出城把尸体搬回来,只怕搬不到几步路,搬尸者也会被敌兵杀掉成为新鬼了。
迷小剑的声音倏地变得阴森可怕,“我们吃的是将兵的尸体!他们既为军人,便该存有为民捐躯之心,便是死了,也不冤枉。”
他此言一出,众皆震惊。
榆卑南立刻进言道:“迷豪,此举万万不可。目下将士疲惫饥饿,全赖一腔热血跟敌人拚命,如果下了此令,军心必定荡然无存,天水便是再想守上一刻,也是不能!”
迷小剑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
王绝之闻言,心中大奇:迷小剑啊迷小剑,你素以精明仁厚闻名天下,怎地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居然会想出这个既残酷、又愚笨的法子来?莫非人到了绝路时,便会发狂?
迷小剑指指几上的布袋,“我们为酋豪者,应该身先士卒,方能令百姓心服。这袋子里有十三张纸条,拈中‘死’字者,便要自刎,以肉身布施给羌人党的军民。”
零霸第一个大笑起来,“妙计,真是妙计!我们为酋豪者本应身先士卒,自己先把肉献出来,这样一来,将士亦无人敢不服此议,就算是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喂狗,也不会吭上一声了!哈哈哈!”
大笑声中,伸手入袋,拈出了一张纸条,却是空无一字。
他哼了一哼,大笑道:“看来我零霸命不该绝,阎王爷选不中我。”接着把布袋递给姚弋仲,“你来。”
姚弋仲在面临生死关头,他的手依然稳如磐石,没有一丝的颤抖。
就在他将手欲伸入袋中时,迷小剑忽道:“慢着。”
姚弋仲的手顿住。
“刺史身负重责,明天一战全仗于他,绝不能死。他的一分,让我来代。而鬼池安由于防守城门,由易容代拈。”
王绝之知道鬼池安乃是广汉羌的酋豪。广汉羌是白马种羌人的一支,控马之技甲于天下,据说石虎曾在马上与之决战,也曾经是鬼池安的手下败将。羌人党中,除了姚弋仲之外,最令人头疼的,就是这位鬼池安了。
王绝之心想:如果易容为鬼池安拈出“死”,鬼池安怎么死得心服?
幸好易容没有拈中“死团”。众人心知,别人拈到白纸,自己“献身”的机会便增加了一分,他们在战场上虽然是百战不折、悍不畏死之徒,可是要说死得如此轻蔑,而且死后还得给人吃下肚子,毕竟并非情所甘愿的事,额角不禁流出冷汗来。
在场酋豪一个接一个的把手伸进袋中,没有拈到“死”字,到了最后一人,那是武都一阳。
这时,布袋中应该还有三张纸条,武都一阳代表武都羌,得拈一张,其余两张则由迷小剑——一张是他自己的迷唐种,一张他代替姚弋仲拈的。
武都一阳伸手入袋,“迷豪,看来这肉身布施的人,不是你,便是我了。”
迷小剑冷冷道:“你拈吧。我虽有两枚团,拈中的机会比你多出一倍,但是拈团全凭运数,是你拈中也说不定。”
王绝之心想:到了这地步,迷小剑多半拈中死团。究竟他肚中抱着什么念头?如果他真的以肉身布施给羌人,天水群龙无首,岂非垮得更快?
武都一阳笑着说:“拈团当真是全凭运数,谁拈中也说不定。”他的笑容十分诡异,似乎隐藏着什么阴谋。
人人皆知,羌人党中,以鬼池安最为多计,武都一阳最为老实,方才当上掌刑之职。老实的武都一阳会有何诡计?
武都一阳的手正待从袋中抽出来。
突地,一道剑光飞起,插进他的手背!
他的手上功夫何等厉害,然而竟挡不了、闪不开这一剑!
谁人的剑有这样大的威力?
没有剑。插进武都一阳手背的,是一根食指!能以一指之力使出快加电、锐胜电的剑法,插入武都一阳强硬的掌背的,除了易容之外,还有谁人?
武都一阳惊讶道:“为、为什么?”
易容冷冷的看着他,“放下掌中的另外两张纸条,每人只能拈一张。”
王绝之恍然大悟:原来武都一阳是想代迷小剑赴死,所以一拈便拿了三张,却给易容发觉了。
武都一阳的回答,却大出王绝之意料之外。“易容,你以为我不知道袋内的十三张纸条,全都是白纸!”
王绝之闻言大惑不解:全都是白纸,这怎么会?那么拈团有何作用?
易容脸色不变,蓦地一掌掴在武都一阳的手背,发出轰雷似的一声巨响。
王绝之心中喝采:好功夫!这的确是剑法,而不是掌法。他的剑法绝对在祖逖之上,怪不得能名列天下三大剑客的次席。
至于三大剑客之首,自然是谢伯。
古往今来,论到剑法,就算连袁公也包括在内,还有谁比谢伯更高!
易容这一掌拍得惊天动地,众人以为武都一阳的手掌必定尽成糜粉,谁知定睛一看,武都一阳的手除了被易容食指刺破一个洞外,别无损伤,那个装着纸条的面袋却真的化成糜粉了。
最令人惊讶的是,武都一阳的拇指与食指,赫然站着一张纸条,一张空白无字的纸字!
想来武都一阳的手指本来拈着三张纸条的,易容这一“剑”,只毁碎了两张,而另外一张却是丝毫无损,这是何等的神功!
迷小剑道:“你们十一人俱都没有拈中死团,而剩下的两张纸条已毁,死团必在其中一张纸条上。”
武都一阳叫道:“不是的,余下的两张都是白纸!”
榆卑南大声喊道:“迷豪,你使诈!我们全都心甘情愿为你、为大家去死,为什么你要使诈?”
迷小剑不理会他们,看着站在身旁的易容,下令道:“易容,动手!”
武都一阳是内家高手,榆卑南虽然不谙内功,却是天生神力、嗓门特大,两人齐声喊起来,真是惊天动地;而迷小剑声音虚弱细微,在他们两人的声音掩盖之下,如非王绝之内力深厚,耳聪过人,几乎完全听不见。
忽然,大量的鲜血喷出,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直飞天上。
再看向迷小剑,一条左臂赫然不见了!
易容以掌剑砍断了迷小剑的左臂,飞身接住,随即落地,伸指封住迷小剑巨骨、大椎、乳根、不容、大包五处穴道,止住血流,伸掌抵住迷小剑的背心,真气源源输出。
从迷小剑下令到易容伸掌抵住他背心,不过眨眼睛时光。初时,王绝之心想莫非易容叛变,是以砍伤迷小剑?但转念一想,立明其理,心中暗喝一声:原来如此,好一个迷小剑!
迷小到断臂重伤,本已站立不住,幸得易容以真气稳住,方能勉强说话,“这条胳臂,你拿去熬场汤,分给众将士吃。”
易容颔首道:“是!”
迷小剑喘过一口气,又道:“我身为羌人党酋豪,肩负十三万羌人的性命,纵是拈中‘死团’,也不能死。今日且以手臂代之,这条性命算是欠了羌人的,以后有机会,必定偿还!”
他话未说完,在场众人均泪流满面。榆卑南大声哭道:“迷豪,你自毁身体,这又何苦!在座众人都愿以身代你,为你舍弃性命!”
王绝之目睹这场面,也是惊心动魄,泪流不息。只有两个人表情木然如旧,一滴泪水也没流下来,一个是易容,另一个是姚弋仲。
迷小剑道:“传令下去,所有将士。每日挑选出一个人,生杀其肉。一半分给将士,一半分给城中妇孺。人人均得抽团,无人能免!”
众酋齐声应道:“是!”
这时,突然听到角声响起,远远传来,依然十分清晰,显然吹角之人内力深厚,而且不止一人。
在场众人均是身经百战之辈,一听便知这是鲜卑人的战角之声!杀声随着角声一并响起,越逼越近,来得好快。
易容道:“是慕容嵬!”
武都一阳讶道:“你肯定是他?”
易容点头,“确定是他。我在铁鸡山杀了他的‘神力十三箭’,他既把族中高手挑来,想必也亲身来督战。”
零霸道:“我们虽然饿着肚子,但一直把天水城守得滴水不漏,否则敌人早攻了进来。能够偷进城中的只有第一流的高手,鲜卑四族中,辽北宇文、代北拓跋、辽西段氏皆无什么高手,只有慕容嵬,方有这个本事杀入天水。”
慕容嵬,是鲜卑族中武功最高、手段最辣、拥兵最多之人,麾下拥有控弦战士二十余万人。他之所以当上鲜卑单于,即是手刃其亲生弟弟慕容耐而得来。
鲜卑族即是战国时的东胡,世代居于北方,秦汉之际,被匈奴一战击溃,逃往鲜卑山定居,此后便称为鲜卑族,其后一支称臣于汉,仿学汉朝风尚,流行头戴步摇冠,代代之后,“步摇”首讹,变成了“慕容”。
逢敌手的段氏族酋辽西公段务末尘,不到二十招,以“恶音之歌”震破段时亦与段氏结下不解之怨。段务末生死后,其子匹单接位,矢志为父复仇,并联合字文氏共抗慕容;而慕容氏又联合拓跋氏,以二对二,在辽西、辽北并峙。
但是论到武功,慕容嵬远远不及他的同父异母哥哥吐谷浑。
由于父亲慕容涉妇钟爱小儿子,吐谷浑、慕容嵬自小欺陵压迫,虽是异母兄弟,却比同母兄弟的感情更为深厚。
一次,慕容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以马鞭痛打慕容嵬,打得他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吐谷浑见状,气极不过,便和慕容嵬联手,打断弟弟的小腿。
两兄弟闯下巨祸,知道若让父亲发觉,非被活生生打死不可。商量之下,决定远走高飞,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还杀掉七名族人,带走大批金银财宝,方才逃走。若非慕容耐见情况不对,抢了一匹马逃走,只怕也难逃毒手。
没有人知道两人逃到何方。据说,他们是逃到极东苦寒之地,那里的河流在一年中有十个月是处于冰封状态的,冷得连鼻子都能冻掉。就是在这个苦寒的地方,两兄弟迭逢奇遇,练就了一身邪门魔功。
慕容嵬艺成之后,回到部族,其时父亲已死,他虽不敢杀父,可是杀弟弟慕容耐却毫不手软,还把慕容耐的尸体腌成肉,强迫种人分而吃光。
夺位之后,吐谷浑甘为弟的副手。
未几,两人发生激烈口角,起因于吐谷浑所统御的马匹突然失了常性,互相践踏争斗,死了大半。
马是兵士的战车,死了大半,慕容兵力的损失也就可想而知。本来慕容嵬想发动突袭,要将段氏一举歼灭,如今却要担心段匹单乘机讲攻。
慕容嵬于是大怒,痛斥吐谷浑道:“马匹应该分开饲养,你偏不这样做。终于闯出大祸来了!”
吐谷浑反唇相稽道:“马是牲畜,争斗是他们的天性,你能迁怒于人的身上?既然你这样蛮横无理,我只有一走了之!”
他说走便走。慕容嵬却在事后懊悔,命心腹史那楼冯和父时耆旧一个向西、一个向东追寻吐谷浑,劝他回去。
史那楼冯快骑向西奔出一千里,终于追上吐谷浑。
吐谷浑听完他的来意后,却说:“当年父亲占卜,卜者说慕容氏有两子有成,其后裔繁衍昌盛、开族立名。我是庶出之子,应该由我出走,在远方开枝散叶。这次因为死掉马匹而出走,也是天意。”
史那楼冯道:“大都督命我劝你返归,你若不回,我难以交代。”
吐谷浑拍拍胯下骏马,“就连我的马也是一心向西。你不妨试试它,如果它肯向东走,我便跟你回辽西去。”
史那楼冯派了两千多名人马,包围着吐谷浑的马,强逼它向东走。但走了数百步之后,该马停下脚步向西悲鸣,不肯向东继续走。
如此试了十余次,结果均是如此。
史那楼冯叹道:“无意如此,奈何!”遂停止劝阻,回覆慕容嵬。
自此之后,吐谷浑便销声匿迹,无人再遇其行踪。三十年过去了,他成为鲜卑族神一般的人物,传说中,他的天资与武功均高出慕容嵬十倍,但毕竟那只是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吐谷浑的武功。
吐谷浑不单是慕容种的神,还是整个鲜卑族的神!
慕容种和羌人党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本来互不侵犯,如今竟然万里迢迢亲来进攻,可知刘聪、石勒必定是许了他极大好处,亦可知他必杀迷小剑的决心!
榆卑南冷笑道:“哼!慕容嵬有什么了不起?我管教他有命来、没命走!”一挺丈八蛇矛枪,率先走出毡帐。
勒姐、滇良、吾良三种的酋豪齐声道:“我跟你一起去!”快步跟出毡帐。
谁都知道慕容嵬的可怕,单凭榆卑南一人,绝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三大酋豪连忙跟去助阵。此时此刻,羌人党再损折不起任何一员大将!
迷小剑沉吟道:“慕容嵬既然敢潜入天水,就算被我们的人发觉了,也无需吹起号角,除非……除非这是一个信号,要示警给什么人听?”
他话声方落,姚弋仲突然捉住易容的手腕。
易容武功虽高,可是事出突然,他猝不及防,给姚弋仲的一双手牢牢抓住,运足全身功力也挣脱不开来。
姚弋仲的手掌赤红,比原来的手掌缩小了差不多一半,十指深深陷进易容的手腕之内,鲜血缓缓流出,伤口深可见骨。
易容咬牙道:“赤毛鸟手!”
作说极西之国,有一座大山,山顶终年积雪,山中有长年不绝的热泉,泉水旁有长年嫣红的奇木树林,林中住有一种赤毛禽鸟,身体能大能小,奇怪莫名。“赤毛鸟手”和赤毛鸟有无关系,已不可考了,多半因为使出“赤毛乌手”时手掌会变红,而且能胀大、缩小,状似赤毛鸟,因此得名。
姚弋仲年少时曾周游西域,无意间学会这门绝技,仗此名扬西羌,成为羌人最负盛名的一代高手。
易容知道“赤毛鸟手”的厉害,若姚弋仲的手掌再缩,自己的手腕非给捏断、手掌非得脱落不可,于是大吼一声,十二成内劲齐发,以抵抗手腕传来一圈又一圈扼紧的内力。
武都一阳等人意欲相助,却不知应该相助哪一方——姚弋仲固然是先出手的人,可是说不定易容是奸细,姚弋仲只是受了迷小剑所嘱,先发制人而已。
却听得迷小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姚弋仲,你一直忠心耿耿为羌人党尽心尽力,为什么今天要背叛于我?”
姚弋仲冷然道:“石勒亲口答应,只要把你的首级献上,解散羌人党,便饶了这里十三万羌人的性命。”这话说得平平稳稳,依然一丝感情也没有。
接着,他平淡的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凄伤之色,“别怪我没给你活命的机会。为什么刚才依不答应我的奇计呢?你答应了,我便不用杀你,也能救回十三万羌人的命了。”
众人这才知晓姚弋仲就是背叛者,纷纷掏出兵刃,同时往姚弋仲身上招呼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地面“轰”他一声,爆了开来,一个人飞身出来,手中的刀便往迷小剑砍去。
王绝之见状,跃出木箱欲相救,谁知那人一刀砍向迷小剑,另一手却射出三柄短刀,朝王绝之的面门而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绝之跟踪的人。
他进人毡帐之后,便躲在地面暗格,伺机暗杀谈小剑。王绝之来时虽然没见到他,他却知道王绝之躲在木箱里,是以下手狙杀迷小剑之际,同时射出三柄飞刀,阻住王绝之相救。
王绝之见到此人的刀法,肯定原先所想,“你是石葱!”
石葱,原名陈聪,羯人,因犯了皇帝刘聪的名讳,于是改名陈葱。他是石勒麾下的勇将,自弱冠开始,跟随石勒已有十多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功无数。石勒一则为了拢络这员悍将,二则为了向三军宣示,勇武杀敌者,必有重赏,于是赐陈葱姓“石”,并授以石家神刀。除了石勒、石虎和石勒的儿子石弘之外,唯一懂得石家刀法的人,便是这位石葱了。
王绝之适才在茅舍见到石葱掠过,一来见他身法步姿类似石虎。不免生了狐疑之心,二来天水城中全是饥民,哪有这么高大粗壮的汉子?心下怀疑便尾随追了上去。
石葱这区区三刀,自然杀不了王绝之,所以石葱也不指望这三刀能杀得了王绝之,他此举是为阻止王绝之救迷小剑。等王绝之伸指弹开三柄短刀,已迟了一步,来不及救迷小剑。
迷小剑眼看长刀袭体,竟然没有闪避,因为他根本不懂得武功!
名列天下两位大英雄之一、与石勒齐名的羌人酋豪迷小剑,竟然不懂得武功!
王绝之初见迷小剑时,就是因为看出他不懂武功,才会大为惊奇,然而后来见到迷小剑的气度、行事,这才明白他能成为举世佩服的大英雄,连王璞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不惜为他背叛杀胡世家,实有道理!
而这位绝世无双的大英雄,眼看便要被石葱一刀分为二了!
武都一阳等人眼睁睁看着迷豪就要遭人所杀,心中大愤,欲回身相救,可是攻向姚弋仲的招式已递出了一半,却哪里能回得过招来救迷小剑?
姚弋仲早料到众人会出手相攻,双手依然紧扣易容的手腕,蓦地反腿踢出,空中顿时出现漫天腿影,隐隐带着千军万马般的蹄踏之声。
这正是草马谷、三元洞、大明上帝君的不传绝技——天马脚。
一百年前,大明上帝君全家为羌人所杀,他独赴绝域,力战西羌数十高手,苦战了十日十夜,终于脱力而死,然而临死之际,他用一记“马行天空”踢穿了赤亭羌酋豪姚黑龙的胸口,从此“天马脚”名震天下,不过,秘笈却落赤亭羌人的手中,变成姚家的不传绝技。大明上帝君如果泉下有知,绝学竟然为敌所用,必定会死不瞑目。
姚弋仲这记后腿踢上,有如万马行空,力道无与伦比,功力在昔年的大明上帝君之上。他熟知来攻六人的武功,自己也许会中上一招半招,却至少能杀伤三人以上!
这些人虽然是他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向来翻脸无情,要杀同生共死的伙伴,绝对不会眨上一记眼、皱上一根眉毛。
姚弋仲是一个做事干净彻底、绝不回头的人。据说,他拔一朵花,必会连根拔起;杀一个人不是穿心、便是破脑,确定对方真的死了,方才罢手。
所以,当他前一刻还是羌人党的人时,尽心为迷小剑出计、甘愿脱裤受刑、甚至如果拈中了“死团”,也是死无怨言;可是当他听到慕容嵬的鲜卑号声,瞬间便背叛了羌人党,而且背叛得很彻底,完全不顾以往的情谊。
就是不同意他的做法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位人物、一位汉子!
然而,姚弋仲这记无所不摧的天马脚,竟然踢空了。
而石葱劈向迷小剑的必杀一刀,也劈空了!
原来千钧一发之间,易容手臂横挥,以姚弋仲的身体使出一招“玉女穿梭”剑式,将石葱撞飞五尺,那一刀使劈不到迷小剑身上。
在手被紧握住的情况下,易容居然还能使出他的易容神剑,以姚弋仲的身体当剑,攻击敌人,可谓奇幻莫测到了极点!
石葱和姚弋仲一个身躯强健,一个内力浑厚,这一撞完全损伤不了二人。
反而易容强运真气使“剑”,用力抵抗姚弋仲的内力便变得稍弱,再也抵挡不住“赤毛鸟手”的阴邪内劲。
姚弋仲闷哼一声,正欲运功捏断易容的手腕,捏断这位一代剑豪的手,绝世无双的易容神剑便再也无缘复睹人间,这时,姚弋仲看到了半空飞来的一掌。
这一掌看似平淡,却蕴含沛然莫卫的内力,姚弋仲不是撤身后退以避开这一掌,就是腾出双掌,合双掌之力,方能挡住这攻来的一掌,再不就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废了易容的手。
不用说,这发掌之人就是王绝之。
姚弋仲当然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搏易容的手,也犯不着试图接王绝之的强横掌力,只有选择撤身后退。
王绝之救了易容,问道:“你没事吧?”
只见易容一双手腕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这双手就算没废,也得好一段日子不能使用武功。但他的右手仍紧紧握住迷小剑的左臂,似乎这条胳臂已与他的手掌连结成一体,除非他的手腕真的断了,否则迷小剑的左臂永不分身。
易容道:“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只要你能做到,易容死也甘心。”
不待易容说出所求何事,王绝之便慨然道:“放心。我王绝之就算丢掉性命,也会保护迷小剑的周全!”
易容道:“多谢王公子大恩。”身子一旋,转向姚弋仲。
他的手腕虽不能动,可是手臂能,他的手臂运动,使出剑法的“砍”字诀,一招“鸟类遮日”,双臂幻化成朵朵乌云,往姚弋仲头顶砍下。
姚弋仲高举手臂,一双本已比常人大的手掌突然胀大一倍,易容的“鸟类遮日”,一剑、二剑、三剑、四剑、五剑、六剑、七剑、八剑、九剑、十剑,全部砍在他的手掌。
易容硬拼十招,扯动伤口,鲜血急速涌出。他咬牙忍痛,单脚直踹,穿过几面,再提脚运劲,以脚使几,以几做剑,使出一招变幻莫测的“叶公好龙”来。
传说叶公子高以好龙闻名天下,家中雕梁窗扇,贴满大大小小的龙。天龙得闻此公倾慕自己,便下凡去见叶公,天龙把头探进窗内,拖尾曳于堂中,叶公吓得奔跑退走,脸色惨白若纸。
易容这记“叶公好龙”,幻化的剑光不下于千百点,却全是虚招,真正的杀招是在其后的全力一剑之上。他以脚使长达十尺的长几,使出这变化莫测的“叶公好龙”,这份修为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姚弋仲面对无数虚招,猛地一个转身,双腿踢出,正是天马脚——马以后腿踢入,是以天马脚亦必须背部示敌,方能发挥最大威力,端的是一门奇诡绝伦的武功。
然而他以实招来对付虚招,岂不是会击空,必得大大吃亏不可。
谁知,“砰砰隆隆”之声连响,腿几支碰,几面裂成碎片。易容使腿的功力毕竟比不上姚戈件,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口中鲜血狂喷,但他的手依然紧握着迷小剑的手臂不放。
姚弋仲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易容这招“叶公好龙”虚实互换,将先头的虚招变成实招,因以硬破硬,一举将易容震成重伤。
王绝之一瞥形势,武都一阳六人缠住石葱,大占上风,心道:“姚弋仲功力强横,易容双手废了,不是他的对手。”于是长啸一声,正欲出手相助,制住姚弋仲。
谁知一阵长笑声自外面传来,紧接着一道剑光连人飞进,势道骇人,来人显然是一名剑术高手。来人是名中年男子,一脸儒雅,王绝之一见他的容貌,脱口叫道:“刘琨!”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是汉朝中山静王刘胜的后人,算是先前的皇室贵胃。
他在青年时,便与祖逖结交,天天切磋剑术,后来甚至结义成为兄弟。那时两人同被共寝,睡到中夜时,听到户外鸡鸣,祖逖便将他踢醒,两人拔剑起舞,七年从不间断,创出了许多套高深精妙的剑法来。
刘琨后来当了并州刺史,屡次与石勒、刘曜的军队大战,互有胜负。这几年间,晋京被围,朝中大将死伤凋零,刘琨遂升任司空,都督并、翼、幽三州,他本到鲜卑拓跋氏结盟,然而拓氏内斗不息,再与段匹单结为异姓兄弟,共抗刘聪、石勒。年初,晋阳失守,刘琨一军成了孤悬西北的一支恢复大军。
刘琨一至毡帐,哈哈大笑道:“慕害老怪,我比你快了一步!”
另一道犹如金铁交鸣的怪声桀桀响起,“也快不了许多。”
声到人到,一名高鼻深目、肤色奇白的鲜卑人大步穿过毡帐。他从帐壁走入,不用割穿帐布,帐布却被他撑穿了一个人形洞孔。这份魔劲,委实骇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鲜卑慕容族的酋豪,“万毒魔人”慕容嵬——他号称“万毒”,却不懂得使毒,万毒指的是他的心胸,比任何毒功还要厉害。
刘琨占了先到一步的优势,进入毡帐,略一打量形势,说道:“慕容老怪、石葱,石勒答应我们,谁杀得了迷小剑,并州之地便归谁有!”剑尖一抖,七朵剑花往迷小剑身上点去。
他和石勒是不共戴天的世仇,因与段匹单结交,也和慕容嵬不知打过多少场大架,此番与这两名生平大敌暂且偕手合作,自是为了利益,这证明了石勒许他的好处极大,也证明了他必杀迷小剑的决心。
慕容嵬反正是迟了一步,不跟刘琨争快,反而放慢脚步,魔爪缓缓递出,心想:王绝之在迷小剑的身旁,他此来天水是为了运送粮食给迷小剑,想来不会坐视迷小剑被伤。刘琨你这一剑,保需阻碍王绝之一阻,我这支七阴魔爪便会捉过迷小剑的咽喉,也不用太大力,轻轻一捏,便可捏断迷小剑的咽喉,让他一命归天。
王绝之看见刘琨朵朵剑花袭来,连刺胸前九处穴道,剑法之高,比之祖逖也差不了多少。然而最难应付的还是后头慕容嵬的那支魔爪,爪招只出了一半,阴寒之气已然森森袭来,令人寒毛直竖、血管似欲凝结;就算击退了眼前两人,还有刚刚回过气来,准备再攻的姚弋仲!
要说单打独斗,王绝之绝不畏惧任何一人。要是以一敌三,王绝之纵然明知不敌,也跃跃欲试,然而此时兵凶战危,只怕不到十招,迷小剑便会丢了性命。
王绝之不敢迟疑,气运丹田,十二成内力澎湃击出,喝道:“跟你们拼了!”
刘琨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身上衣服似欲向后飞走,连肌肉也被这股劲风压得凹凸不平。但他在军中二十年,历经无数次战役,不知遇过多少险境,他是遇强越强,长剑运足内力,连挥数十下,欲以四十年苦修的深厚内力,割开劲风,与敌人硬挤!
谁知硬拚之下,对方内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看王绝之,却只见到他的背影。
他刚才虚晃一招。骗倒刘琨和慕容嵬,乘机背起迷小剑,飞也似的跑出毡帐。
刘琨跺脚道:“追!”
慕容嵬、姚弋仲身子一闪,先他一步,追出毡帐。至于石葱,急出六刀,逼退六大酋豪,闪身窜出毡帐,也只比刘琨迟上一步而已。
武都一阳等人连忙追出。
“石葱,有种的别走,继续跟老子大战六百回合!”
“姚弋仲,你背叛羌人党,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零霸却没有追出去,托起易容的身体,问道:“你没事吧?”
易容满口鲜血,刚才他在手腕受伤之下,与姚弋仲硬碰一腿,内脏已给震伤。他淡淡道:“死不了的,救迷豪要紧。就算拚了这条命,也不能让迷豪死在这群魔头的手里!”
他的手,还握着迷小剑的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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