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由地上窜了起来,童瞳微微挽了挽衣袖,因为他此时所穿的仅是普通衣着而已,并非谢铿所穿的那种紧身之衣。
他一抬头,正好瞪在谢铿脸上,不禁暗忖:“果然是条汉子!”
谢铿燕颔虎目,鼻如悬胆,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子,只不过缺少些潇洒飘逸的风度而已。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凝视,竟谁也发不出第一招来。
晨风渐起,金鸟东升,虽然有风,却是个晴朗的天气。
童瞳眼光一瞬,暗忖:“这人倒真是个义气汉子,我童瞳一生中恶多于善,今日倒要成全这孝子。”他多年独居,已将性情陶冶得处处能替别人着想,他生活虽然孤寂,若说生命对他已绝无留恋,那还是欺人之谈的。
须知无论任何人,纵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对生命仍然是留恋的,此刻童瞳却愿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别人,这份善良的勇气,已足可弥补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恶了。
于是他再不迟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横切,猛击谢铿的头部,右掌直出,中途却倏然划了个小圈,变掌为指,指向谢铿右乳下一寸之处的“乳泉穴”。
这一招两式快如闪电,黑铁掌力举世无二,掌虽未到,谢铿已经觉出一种阴柔而强的掌风飕然向他袭来。
他久经大敌,当然知道厉害,身形的溜溜一转,将童瞳这一招巧妙的从他身侧滑开。
右掌一穿,却从童瞳这两式的空隙中倏然而发,避招发招,浑如一体,脚步一错,却不等这招用老,左掌已击向童瞳胸腹。
童瞳傲然一笑,二十多年来,他未与人动手,此时不免存在髀肉复生之意,想试试这誉满江湖的年轻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时他虽然自愿成全谢铿,但名驹虽老,伏枥却未甘,临死前也在驰跃一番,来证明自己的筋骨并未变老呢!
于是他猛吐了口气,掌影交错,掌法虽不惊人,而且有些地方的运用已显得有些生硬了。
但是他数十年修为的黑铁掌力,却弥补了他掌法上的弱点,是以谢铿也不免心惊,连换了三种内家正宗的玄门掌法,仍未占得什么便宜,他闯荡江湖,尚以今日一战,最感棘手。
于是他暗忖:“这黑铁手确实有些门道!”争胜之心也大作。
两人这样一来,掌法都更见凌厉,掌风的激荡,使得地上的黄土又飞舞弥天,更增加了这两个内家名手对掌时的声势。
此两人正代表武林中两代人物,谢铿招式变的极快,身形运转亦速,但稍显沉不住气,致有许多极微小的疏漏。
而童瞳身形凝重,却以沉着补救了一切,他见招化招,并不急切的攻人伤敌,这与他二十多年来性情的陶冶,大有关系。
但两人功力却有深浅,童瞳这些年来内功虽有进境,但身手却未免迟钝了些,何况他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机能比不上正值壮年的谢铿,数十个照面一过,已渐落下风了。
但一时半刻之间,谢铿却也无法伤得了他,他双掌黝黑,谢铿也不敢与他对掌,这因为黑铁掌力在武林绝少,在此之前,谢铿也从未遇过。
东升的旭日,片刻之间,却被阴霾所遮,大地上立刻又呈现出一种冷漠凄清的味道。
谢铿暴喝一声,双掌中锋抢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会看不出童瞳已到了力不从心的阶段,是以出此极为冒险的一掌。
童瞳立刻双掌回圈,想硬接他这一掌,当然他也看出谢铿不敢和他对掌,哪知谢铿掌力含蕴未放,腕肘猛沉,掌缘外分,双掌各各划了个半圈,竟由内家掌法变为外家的双撞手。
这一下他招式的变幻大出常理,童瞳一惊,心里突然生出同归于尽之念,根本不去理会对方这一记煞手,双掌原式击出,攻向谢铿胸腹之间的空门。
谢铿一咬牙,也拼着身受一掌,因为他觉得这样在良心上说来,也许还较为好受些。
两人出招俱都快如电光火石,若两人招式一用老,谁也别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这瞬息之间,童瞳的掌缘已接触到谢铿的衣服,但是他却在这一刻里倏然放弃了与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是以他双掌仅在谢铿身上轻轻一按,虽然因为他心念的这一变动,招式连带而生的缓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谢铿的双撞手却是全力而为,童瞳焉有活路?近百十年来,内家高手死在这种外家拳术之中的,这还是第一次。
谢铿一招得手,心里却凛然冒出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在发招之时,本也抱着同归于尽之念,哪知人家的双掌却仅仅在自己身上一按,这样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对方已然身死,自己想报恩也不能够,何况对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这股滋味,却真比死了还难受。
他低头一望童瞳倒下去的尸身,看到他头首破碎,眼珠离眶而出,死状凄惨,不忍卒睹。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有些湿润,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愿已偿,按说应该高兴,只是他此刻心里可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风再起,天气的阴霾和他心中的凄凉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将这世上唯一对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尸身抱起来,他暗骂自己,仇虽已了,恩却依然,男子汉生于世,岂是只顾复仇而不计报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蓦然,背后起了一声凄凉的长笑,笑声刺骨,谢铿竟机伶地打了个冷战,本来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长身,掠起丈许。
在空中一张臂,身形后转,飘然落在地上,却见一人长衫飘飘,正在对面望着他冷笑。
他一惊,厉喝:“是谁?”
那人走了两步,眼角朝地上的尸身一瞥,冷笑道:“久闻游侠谢铿义名昭着,今日一见,倒叫小弟失望得很!”
语气冷嘲,谢铿心里本难受,听了这话,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这么多年来,人们讥嘲他无义的恐怕只有这一次。
那人又极为凄厉的冷笑了一声,道:“谢大侠身手果然高,在这种土崩之下,还能逃出性命。”他顿住了话,目光如刀,盯在谢铿脸上,一字一句的说道:“和谢大侠同时在一起的还有个弱女子,想必也被谢大侠救出来了。”
谢铿心中轰然一声,他此刻才想起那少女来,无论如何,以他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是绝对应该设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问,根本说不出话来。
那人衣袂飘然,脸上挂着冷笑,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的答覆,神情虽然冷削,但却掩不住他那种飘逸出尘之气。
谢铿不期然的竟低下了头,心存忠厚,若换了个机变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锋利的言语回答他的问话。
须知那女子本是向他施毒之人,这当然不是普通情况可比。
可是谢铿却未如此想,以致他心中有惭愧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少年眉长带黯,双目炯然,狂傲之气溢于言表,但鼻直口方,却是正气凛然,绝无轻佻浮滑之色。
沉默了一会儿,那少年又冷笑一声道:“见弱女死而不救,杀长者于野。”他向童瞳的尸身一指,接着说:“纵然他与你有仇,但也对你恩深如海呀!你却置之于死地。”他从容的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过童瞳的尸身。
然后他又冷削的说道:“而且死状之惨,真是令人不忍卒睹,这老人隐居在此多年,与世无争,先前即使做错过事,此刻也该被饶恕了,何况他即使罪有应得,动手的却不该是阁下。”
他侃侃而言,谢铿更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双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阁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立万的英雄了,我不怕落个以强凌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阁下动动手。”他哼了一声,接着道:“让阁下知道知道,江湖中能人虽少,但像阁下这种身手,倒还有不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