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了。
良久——
有一堆黄土突然动了起来,土堆下突然钻出一个人头,发髻蓬乱,满脸尘土,接着露出全身,此刻若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惊奇得叫起来才怪。
皆因这种土崩声势最是惊人,被埋在黄土之下的人,居然还能逃得性命,这简直是奇迹了。
那人钻出土堆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这个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当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气时,其欢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发现食水时还要强烈多倍。
谢铿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的,这种由死中回生的感觉,他虽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认的,这次却是最为确切而明显。
当黄土下溃时,他已没有时间多作思索,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他需要极大的机智和勇气,来为保护自己的性命作一决定。
这种土崩,和河水溃堤时毫无二致,就在这种短暂的一刹那里,谢铿聪明的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因为他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他立刻屏住呼吸,纵身上跃,黄土也就在他纵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扬手发出一阵极为强烈的掌风,那虽然不能抵挡住势如千钧而下的黄土,但却将那种下压之势稍微阻遏了一些,这样砂土击在他的头及身上时,也稍微减轻了一些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借力上腾,这全靠他数十年的轻功修为了。
他两次上腾的这段时间内,黄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当他无法再次上腾时,压在他身上的黄土便大为减少了。
这当然是他能在这次土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对人来说,幸运与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没有将这件事处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过仅是愚蠢的人对自己的错误所做的遁词罢了。
谢铿很快的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这是一个内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头一望,苍穹浩浩,虽无星月,然而在谢铿此刻的眼中,已经是非常美丽的了,他苦叹了口气,方才当砂土压在他身上时所发生的窒息感觉,此刻已远离他而去了。
他略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顾大地,暗黑而沉重。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想起许多事,而第一件进入他脑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处的人此刻会怎样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这谢铿当然知道,这时他内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他此时甩手一走,童瞳和那少女自然就永远埋身在土堆之下,这么一来,方才谢铿所感到的难题不就全部解决了吗?
只是凡事以“义”为先的谢铿却做不出这种事来,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剧毒,那‘黑铁手’若不来救我,我等不到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报,我谢铿还算人吗?”
“虽然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说了,大丈夫恩怨该分明,仇固然要报,恩也是非报不可的。”
他决心一下,再无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钻出来的地方,略为揣量了一下地势,暗忖:“他们也该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真气运行,贯注双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扫。
黄土崩落后,就松散的堆着,被他这一推一扫,立刻荡开一大片,他双掌不停,片刻之间,已被他荡开了一个土坑。
但这种土崩声势何等惊人,黄土何止千万吨,岂是他片刻之间能扫开一处的?尤其是他剧毒初愈,虽说内力惊人,但总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气,先前还好,但后力总是不继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顾,这时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时被压在黄土下的两个人。
至于他们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却不是他能顾及得到的了。
“无论如何,我这只是尽心而已……”他双掌一扬,掌风飕然,又荡起一片黄土,暗忖道:“否则我问心有愧,将终生遗憾的。”
夜寒如冰,黄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风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浑身大汗,却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黄土堆少说也厚达数丈,此刻竟已被他荡开一个丈许深的土坑,由此可见,他掌力之雄。游侠谢铿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确非幸致。
但饶是如此,要想将土堆荡开一个能够见底的土坑,还是非常困难,何况即使荡成一坑,童瞳和那少女是否就在这土坑下,也是个极大的问题,但谢铿此刻却浑然想不起这一切了。
谢铿气息咻咻,真力实已不继,他每次一扬掌时所挥出的掌风越来越微弱,荡起的黄土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静息了片刻,体内的真气舒泰而完美的运行了数周,便再次开始第二次努力。
黄土荡开后,便堆在两边,土坑更深,他掌力运用时自然也就更困难,到后来简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认为这件事是该做的,他就去做,从来不问这事是否困难,此刻他虽无把握达成目的,但仍绝不收手,这就是他异于常人之处,也是他享有义名之由。
蓦然,他猛然收摄了将要发出的掌力,因为他在黄土迷漫中发现了一只穿着草鞋的脚,毫无疑问的那属于黑铁手的。
他大喜之下,纵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脚入手冰凉,他又一惊,暗忖:“他难道已经死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无论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该将他好生埋葬,从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别人,别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挥,捉着那只脚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黄土再次飞扬,弄得他一脸,他左掌如刀,往黄土上一插,硬生生的插了进去。
他感觉到左手已触及童瞳的身躯,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这样拖他出来,他头面岂非要被擦破?”
这时候,可显出他的为人来了,童瞳虽然生死未明,他却不忍让人家身体受损。
于是他双手一齐用力,将土坑又掘了一个洞,这么一来,上面的黄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双手一推,竟以内家正宗的排出掌力击向土堆,双手随即向童瞳的身躯一抄。
想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这种掌力,随即又陷了一个洞,上面的黄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这急不容发的一刻里,他抄起童瞳的身躯,双脚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这么一来,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溃落的黄土填平,谢铿不禁暗呼侥幸,因为再迟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微缓了口气,对童瞳的生存本已未抱太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瞳的胸口,竟还微温,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该高兴,因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类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与此人之间的恩怨难了,心思一时又像给阻塞住了。
秋风肃寂,四野无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结,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将此人致死的道理?
他缓缓的捉着童瞳的两只手,上下扳弄了几次,双掌再满聚真气,竟拼着自家真气的消耗,来为与自己恩仇缠结的人推拿。
当童瞳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谢铿,那时他心中的感觉,更难以言喻。
谢铿看到他睁开眼睛来,自己却已累得浑身骨节都像拆散,疲惫的躺了下来,身体下的黄土虽不柔软却已足够舒服了。
他刚好躺在童瞳身侧,两人呼吸互闻,睁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谁会了解这两人从此开始恩已结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东方似已现出白色,晓色已经来了。
他们都已缓过气来,童瞳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视着已现曙色的天空,缓缓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问心可说无愧,现在,我想你总可以动手了吧!”
不知怎的,谢铿又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一时竟未答话。
童瞳又道:“你若认为杀一个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荣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阁下走几招!”
他干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我年纪虽老,功夫可还没有丢下,姓谢的,你接不接得住还不一定呢?”
口锋仍厉,但语气中却不禁流露出英雄迟暮时那种苍凉之意。
谢铿沉吟了一会,道:“胜负虽难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决生死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我虽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说你的恩我已报清了,只是杀父之仇……”
童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闲话少说,现在你我之间已不相欠,还是手底见输赢最好。”
此时他语气一反先前的软弱,听起来还像是他已然发怒。
其实他用心良苦,因为他明知道谢铿不会向一个没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话相激。
谢铿一生好义,他却不知道这老人对他也可说是义重如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