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瓶正在为鸾英为何要定在十月去妙峰山给玉娇龙做道场的事感到不解,并因此而引出许多疑念和遐想来时,翠兰忽又进房来报,说玉大人回府来了。鸾英立即吩咐翠兰:“你去禀告老爷,说春姑娘已来了多时,正在房里和我叙话,请老爷更衣后到我房里坐坐。”
翠兰应了声“是”,退出房门去了。鸾英随即又对春雪瓶说道:“我家老爷已多次和我谈起过姑娘了,他也很想见见姑娘呢!我已要他把那天为姑娘而作的那首诗写成了单条,等姑娘来时,由他亲自赠送给你。”
春雪瓶连忙点头称谢。玉玑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虽然有些陌生,但她却仍然是感到十分亲切的。当她一听自己就将和他见面时,她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不由有些慌乱起来,这种感觉,就是在她去见王爷时也是不曾有过的。
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阵凝重的脚步声,随着门帘被掀开了,一位面白须疏、身材微胖的长者走进房来,他举起一双带着些儿审究的目光向春雪瓶打量了下,也不等鸾英给他介绍,便含笑对春雪瓶说道:“你就是春雪瓶姑娘吧!我对你已是闻名多天了。”
春雪瓶赶忙站起身来,谦逊地一笑,随即走到他的身前,迎着他深深一礼,说道:“小雪瓶参见伯父大人,愿伯父大人福寿无疆!”玉玑欠了欠身子,脸上显露出十分欣快的笑容,说道:“既已走入仕途,哪有什么福来!姑娘快坐下叙话。”
春雪瓶转身退回桌旁,紧紧靠在鸾英身边坐了下来,她也不时瞬过眼去审视着玉玑。鸾英等玉玑在圆桌对方坐定后,才问他道:“你原说退朝后便即回府,为何耽搁到这般时刻,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争议?”
玉玑迟疑片刻,才淡淡地说道:“殿上倒无什么争议,我退朝后到军机处去坐了一会,就回来得晚了一些。”他随即又对春雪瓶说道:“听说春姑娘在西疆乃是一位极有声威的人物,这次秀峰去西疆公干,也多得姑娘的护卫才得以平安无恙,我们也都为他庆幸,更为姑娘的勇武感到十分钦佩!”
春雪瓶忙谦逊地说道:“德老前辈前次去西疆,我和他们在玛纳斯河畔偶然相逢,在与他们结伴同行的几天中,确曾两番碰上过一帮游骑和一帮装扮成游骑的汉子袭击,但都是全赖罗燕姑姑和德幼铭叔叔把他们杀退的,我只不过在旁给他们助助威罢了,哪谈得上护卫,更当不起勇武二字!”
玉玑:“那装扮成游骑的汉子可是马贼?”春雪瓶只说了“不是”二字,便不吭声了。鸾英:“姑娘怎知他们不是马贼?”春雪瓶笑了笑:“近几年来,马贼都聚集在乌伦古湖一带抗击入侵的外寇,他们是不会到那儿来的,更不会袭击与他们素无仇怨的过往旅客。”
玉玑凝视着春雪瓶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春姑娘可认识那些马贼?”
春雪瓶微微一怔,感到玉玑问得有些突然,便坦然答道:“也曾和他们相遇,认得一些。”
玉玑眼里闪过一道惊诧的神色,仍从容自若地端坐那儿,没有再问什么。鸾英却感到十分惊奇地问道:“听说那些马贼一个个都十分凶暴,且又慓悍异常,他们难道不敢来犯你!”
春雪瓶嘴边浮出一个有趣的笑容,说道:“他们确是慓悍,但并不凶暴。我和他们无仇无恨,为何要来犯我!”
鸾英:“这么说来,他们也不像人们说的那般可怕了。”
春雪瓶:“不但不可怕,他们在西疆的所行所为,还十分令人钦佩呢。”
正在凝思不语的玉玑又突然问道:“听说有个早年曾给王爷管马的名叫拉钦的蒙古人,现在也在西疆,春姑娘可认识此人?”
春雪瓶又是一怔,不禁立即警觉起来,随即应道:“认识。”她瞟了玉玑一眼,显得十分好奇地反问了句:“伯父莫非也认识此人?”玉玑迟疑了下,说道:“不曾见过,王府人多,过去也不知道王府有这样一个人。”
春雪瓶又紧紧问了句:“伯父既不认识拉钦,为何问起他来?”玉玑那双凝重的眼睛也不禁游离了下,说道:“有人传说他在西疆已投到马贼的队伍里去了。”
春雪瓶暗暗吃了一惊,不知玉玑这话是从哪里传来的,也不知他为何要问起自己,是试探,还是示意?春雪瓶心里涌起一片疑云。她极力镇静住自己,只显得颇感新奇地说道:“我只知拉钦过去一直在昌吉、迪化一带贩马,后来又到塔城东北的山里淘金去了,却从未听说他已投奔马贼的事。”
玉玑笑了笑:“投奔马贼的事,看来都是一些传闻,由他去吧,春姑娘也不用放在心上。”他随即又问鸾英道:“你今天请春姑娘吃午饭,除了熊掌之外,叫厨房做了烤羊肉没有?你不是说春姑娘最喜欢吃烤羊肉吗!”
鸾英:“叫厨房做了。只是恐怕做得不好,不如王妃府里膳房做的地道。”她随即又回过脸来瞅着春雪瓶:“今天姑娘在我家里就更不用拘礼,高兴怎么吃就怎么吃,用筷、用刀、用手抓都行,反正又没有别的客人。”鸾英说完后,还不禁发出几声悦耳的笑声。
春雪瓶:“我那天在王府吃烤羊肉时,可能把那些夫人、小姐都吓坏了。其实在西疆,不但吃烤羊肉是动刀动手,在一些地方,就是请客人饮宴连吃饭都是用手抓呢!”
鸾英听了不由感到惊异万分,玉玑说道:“先父也曾说过西疆确有那样的风俗。我们如果到了西疆,也要入乡随俗。”他随即又对春雪瓶语重心长地说道:“京城也有京城一些礼俗,春姑娘可能不惯,但既然来到京城,也应随俗才是。”
春雪瓶:“只要是礼俗,不管是哪里的我都可以习随,难改的却是自己的天性。”
鸾英立即附和道:“只要是好的天性,改他则甚!”
玉玑不以为然地看了鸾英一眼,没说话。鸾英正想问问玉玑的看法,翠兰前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备好,她只好说道:“我们吃饭去,到桌上去边吃边谈。”她随即站起身来,携着春雪瓶的手,让玉玑走在前面,她二人跟随在后,一起走出房门,向客厅走去。
桌上菜肴不多,但都很精致。春雪瓶对熊掌倒并未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可口之处,只是在鸾英的殷勤相劝下勉强吃了几片,而对烤羊肉虽觉没有西疆烤的鲜美,却也吃了许多。在桌上,玉玑又向春雪瓶打听了一些西疆的风俗民情,春雪瓶都一一的告诉了他。鸾英除了殷殷劝菜外,也问了一些西疆的婚嫁习俗。三人谈着谈
着,玉玑忽然若有所思地停着凝神片刻,问道:“西疆过去是否也曾出过像春姑娘这样本领高强的女子?”
春雪瓶不由一怔,摸不清他所问何意,只含糊应道:“我这点本领算什么!比我本领高强的女子也还有哩!”
玉玑:“春姑娘说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春雪瓶:“过去有,现在也有。”玉玑沉吟片刻,又问道:“是些什么样的女子?姑娘能否说出她们的姓名?”
春雪瓶见玉玑问得蹊跷,越感疑诧起来。她不觉心里一动,突然闪起一个也来试他一试的念头,便随机说道:“姓名我虽然弄不清楚,但却知道西疆在十多年前确曾出过一个本领十分高强的女子,只因她性喜孤独,总是独来独往,所以很少有人见到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姓名和身世。有人猜测她多是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才循隐到两疆去的。”春雪瓶一边说,一边暗暗注意玉玑的神情动静。只见他一边虽在从容进食,一边却听得十分用心,当她刚说到那最后一句话时,只见玉玑的脸色突然微微发白起来,他那筷子上正拈着的一片熊掌也掉到桌上去了。他停了停才又问道:“姑娘说的那位奇女子现在可还在世?”
春雪瓶:“在世。”她注视玉玑片刻,随又说道:“只是多年来谁也访不到她的行踪住址。”
玉玑这才又转过话题,不再问起那女子的事了。饭罢,三人又坐在客厅里喝了一会茶后,春雪瓶起身告辞了。鸾英一边留她,一边对玉玑说道:“你不是已把你为春姑娘而作的那首诗写成了单条,还准备将它赠送给春姑娘吗?何不就去拿来当面送她。”
玉玑显得有些犹豫,又像有些为难的样子,他迟疑了会,才说道:“那首诗中的有些字句尚欠工稳,我还须仔细推敲一下,等我改定后重写一幅与春姑娘送去就是。”
鸾英:“还推敲什么!那天我念给王妃听了,王妃都很称赞,说不愧是出自翰林学士之手呢!”
玉玑不由一惊,脸上也隐隐露出了愠意,冲着鸾英说道:“你怎把这事也去对王妃讲了!”
鸾英:“这有什么讲不得的,作诗作文不就是给别人读、给别人看的吗!”
春雪瓶已从玉玑那显得有些失常的情态中,感到玉玑似有什么未便说出的隐情,但究竟是什么隐情,她也无须去多想,便忙对鸾英说道:“既然伯父说还要改改,就等伯父改好后再赐赠给我好了。”她随即向玉玑和鸾英各施一礼,称谢告辞。鸾英见她执意要走,便将她送出客厅,并唤来翠兰,吩咐翠兰把春雪瓶一直陪送到蔡幺妹家里。
春雪瓶在翠兰的陪送下走下台阶,在穿过长廊时她不禁停下步来,向着后园那边凝望了会,才又向府门走去。一路上,翠兰已不再像在玉夫人面前那么拘谨,不断地指着四周那些房舍告诉春雪瓶,哪儿是过去玉帅议事的厅堂,哪儿是家丁的住宅,哪儿是粮仓,哪儿又是马厩,显得十分亲切,也变得分外活泼。春雪瓶也放慢了脚步,将她所指之处都…细审了番。春雪瓶听着看着,忽然停下步来,回头指着身后那片后园,问翠兰道:“那么好好的一座花园如何让它空着,荒了岂不可惜?”
翠兰只向那后园瞬了一眼,不禁将舌一咋,说道:“谁敢住进那后园去?!”春雪瓶:“为什么?”翠兰:“都说那后园里有鬼,十几年前就曾闹过,不想最近又闹起来了。”
春雪瓶不由一震,感到惊诧已极,忙又问道:“如何个闹法,有哪些迹象?出了些什么事情?”
翠兰不禁忙抬头向四周察看了下,才显得顾虑重重地小声说道:“这事夫人和老爷都曾一再叮嘱,不准向谁说起,以免张扬出去。”
春雪瓶贴近她的身旁,拉起她的手来,轻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外人讲的。”
翠兰迟疑了下,又说道:“我如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对人说去,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老爷会怪罪我的。”
春雪瓶紧紧地凝望着她,点点头。翠兰从春雪瓶那一双充满亲切与真诚的眼光里,感到了温暖,生起了信任。她这才悄声对春雪瓶说道:“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情。记得就是在夫人去王府赴宴回来后的第二天晚上,马夫吴顺哥半夜起来到马厩里去给牲口加草料,忽然看见后园那座楼房上闪了几闪绿幽幽的亮光,他吓慌了,便忙躲回屋去,不敢声张,只这事悄悄告诉了管家。管家怕是盗贼躲藏在那楼上了,便在第三天晚上带了几名护院家丁躲在墙角暗处察看。到了半夜,楼上忽又闪起了几下亮光,还是绿幽幽的。管家和那两名家丁忙从墙角暗处走了出来,点燃灯笼,正要上楼察看,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一件东西,刚好打在灯笼上,把灯笼打烂,烛也打灭,三人也被吓坏,赶忙退出后园。第二天早上,管家才将这事禀告了老爷,还说准备
趁着白天,带人去后园楼上看看,看有没有可疑痕迹。老爷沉着脸,只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过了很久才发下话来,说那多半是在附近流窜的小偷小贼,因天气冷了,躲到楼上去避寒过夜的。叫管事不用去查看了,更不要张扬出去,以免以讹传讹,变成蜚语。还说,若变成谣言,不但骇俗,还会伤己。”翠兰说到这里,已来到府门,她便把话停住了。直到走出府门,春雪瓶才又问道:“如你适才所说的情况,明明是有人暗藏楼上,又怎会说成是闹鬼了呢?”
翠兰:“我还没说完呢!也就在马夫吴顺哥发现后园楼上闪出亮光的那天晚上,住在夫人卧房对面那间房里的赵妈,半夜醒来时,忽然隐隐听到室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哭泣声。赵妈说,那声音虽然细得像蜂叫一般,但她却听得真切极了。还说当她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来时,简直害怕极了,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春雪瓶听到这里时,只感到她整颗心都紧紧地收缩起来了。可她仍极力地沉下气来,并不急于追问那是谁的声音,却只问道:“赵妈是谁?”
翠兰:“是夫人的陪嫁姨娘,已经六十多岁了。”
春雪瓶:“她既然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那还有什么值得惊怪和害怕的呢!”
翠兰:“春小姐你不知道,在窗外哭泣的那人已经死了多年了!这是鬼哭!”
春雪瓶这才屏息凝神,身负千钧般地问道:“那人是谁?”
翠兰将嘴凑近她的耳边,充满神秘地低声说道:“就是已经死了多年的玉小姐玉娇龙!”
春雪瓶突然停下步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竟像凝住了似的。这虽是她心中早已意料到了的事情,可一旦从翠兰口里说出来时,还是使她感到有如晴空霹雳一般,她的整个身心都震撼了。她呆了片刻,才在心里暗暗发出一声呼叫:“啊,果然是她——我的母亲!”
春雪瓶感到一切都正如她所意料,一切都已清楚,也无须再向翠兰多问什么了。可翠兰却还是一个劲地谈了下去:“那晚听到鬼哭的还不只赵妈一人,后来才知道夫人也听到了的。还发生一件更叫人可怕的事情:那两天正好我家姑小姐回家来了,住在赵妈隔壁那间房里。……”
春雪瓶忙截住她的话问道:“姑小姐是谁?”
翠兰:“是夫人的独生女,去年才出嫁的。”
春雪瓶:“今年多大了?”
翠兰:“十八岁。”她又接着说道:“姑小姐也是在那天晚上的半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看到一个人影轻轻地走到她床面前来了,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又伸手掀开了她的帐子,接着便埋下头来看了看她,还用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一切她都是在似梦非梦的迷迷糊糊中看到的。她当时还以为是赵妈来看她被盖盖好没有,所以就没有在意,只仍闭着眼睛睡她的。后来,她忽然感到几滴滚烫滚烫的水滴落在她脸上来了。她一下惊醒过来,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那人影一下闪出帐外,又在窗前一晃便不见了。姑小姐还以为是梦,可又明明是醒了才看见的。她再用手往脸上一摸,那几滴水也还湿漉漉地留在脸上。姑小姐吓坏了,又不敢出声,只用被盖蒙着头,直到第二天早上赵姑进房去叫她,她才把头伸出来。就在那天下午她便又回到婆家去了。那两天,内院外宅,上上下下,有的说鬼,有的说贼,闹得人心惶惶。夫人为此还在后园门外焚香立愿,答应到妙峰山给玉小姐做半月道场来超荐她,求她早回仙界,不要再来惊扰家人。老爷却命人把通向后园那道圆门紧紧封钉,不准任何人进入后园,也不准任何人把府里发生的这些事情张扬出去。为这事,府里一直折腾了五六天,直到这两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直在默默留心听着的春雪瓶,忽又问道:“自那两夜以后,后园楼上还出现过亮光没有?”
翠兰:“就那两天夜里,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过了。”
春雪瓶沉吟了会,又问翠兰道:“听说那后园楼上原是玉小姐生前卧室,你去过那儿没有?”
翠兰摆摆头:“没去过。我到府里已经五六年了,也从没有看到有人去过。听说那门一直是锁着的,房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玉小姐生前那样。”
二人正谈着,不觉已来到“四海春”客栈门前,翠兰还想把春雪瓶一直送进后院,春雪瓶却停下步来,不让她再送了。二人分手,翠兰显得有些依依不舍,春雪瓶又很亲切地安慰了她一番,直到她正要欣然离去时,春雪瓶忽又拉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好妹妹,你只要有空,可随时到这儿来玩;今后如那后园楼上再出现亮光,或府里又发生了什么怪事,请你一定来告诉我一声。”
翠兰连连点头应允,最后也在春雪瓶耳边说了声“我一定来告诉你”,这才转身离去。
春雪瓶一直目送她走出很远,才返身进了内院。日子又过了两天。春雪瓶既无心外出游玩,也无心去德秀峰
家探望罗燕,她只盼候着翠兰给传来玉府的消息,并暗暗计算着,一旦府里又出现了什么新的动静,自己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能截住那位玉娇龙,也即是才能见到自己的母亲。春雪瓶心里也明白,这位玉小姐的行踪是极为机警而又极为隐秘的,自己母亲的心性也是十分敏捷和谨慎,要揭开这个一直隐蔽着多年的秘密,自己必须特别小心在意才行,稍有疏忽,便会使自己这番的万里奔波变成徒劳往返,寻找母亲的愿望也变成了水月镜花。这天晚饭时,春雪瓶因有她自己的心事,自顾埋头吃饭,很少说话。蔡幺妹也因忙于盘算栈里本月的收支,没有心思和大家闲聊,桌上显得十分沉闷。刘泰保几杯闷酒下肚,话也逐渐多了起来。他所说的也都还是他从街上茶楼酒肆听来的一些琐事碎闻,并无什么动人之处。但他后来在无意中随便聊聊的几句话,却引起了春雪瓶的注意,并使她不禁暗暗感到惊异起来。据刘泰保说:他这几天曾两次顺路去过德秀峰家,见德秀峰都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还说:没想到一一向开朗豪放的德秀峰竟会变得愁眉不展起来。刘泰保又说:他曾见到王府管事,听王府管事说,王爷近来心情不好,除了军机处的官员外,其他的人一律不见。因此,这几天来在王府出入的全是军机处的官员,甚至连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项将军,也连日去王府议事。春雪瓶听了这些情况,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总感到可能与西疆有关,并总是情不自禁地把它和罗
大伯之事联系起来。她只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没做声。
第二天下午,春雪瓶刚刚出城遛马回来,正准备去德秀峰家探探消息,客栈里的坐柜老伍来到内院,对她说道:“春姑娘,门外来了辆马车,说是专来接你的,请你赶快出去。”
老伍:“我已问过那车夫了。他不肯说,只说等春姑娘上了车就自会知道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纳闷,正在迟疑,老伍又说道:“那车很豪华,马也很骏,一望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车马。”
春雪瓶带着几分惊奇的心情来到门外,她举目一望,果见就在右旁街心,有一一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坐在驾座上的马夫见她出来,忙向她招了招手,只说了声“请姑娘上车”,便不再说什么了。春雪瓶走到马车面前,并不急于上车,只抬起眼来将车打量着。透过车窗那幅粉红色的薄薄窗帘,她隐隐看到车里端坐着个好似女人般的身影。春雪瓶心里更觉得奇怪起来,她也不再去多思索什么了,便忙一步跨上车去,用手掀开门帘,举眼向车里一看,她不禁愣住了,端坐车里的竟是王妃!春雪瓶正惊讶间,王妃已经伸手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示意她不要出声,随即将她牵进车去,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车随即便启动了。一直等马车穿过虎幄街口进入了热闹的大街,王妃才轻声对她说道:“我早就想派人来接你去王府一聚的了,只因这些天来,王爷心情烦恼,到王府议事和求见王爷的人多,接你进府多有不便。今天王爷去王庄散闷去了,大约要三五天才能回府,他刚一起驾,我便亲来接你来了。”
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异常的举动和情景,形成一种神秘的气氛,春雪瓶只感到满心疑诧,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王妃见她默默无语,便转过脸来凝望她,嘴边浮出一道浅浅的笑容,满怀深情地对她说道:“这几天我真感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呀!”她话音里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忧伤。
春雪瓶心里不竟有些慌乱起来,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含糊应道:“我也时时在想念王妃哩!”
王妃欣然一笑,她那双一直凝望着春雪瓶的眼里竟闪起了泪光,那双紧握的春雪瓶的手也握得更紧了。
惊疑和困惑使春雪瓶又由慌乱变成茫然,她忙低下头去,避开王妃那双充满柔爱而又使她感到不解的眼光。
王妃忙又扶起她的头来,带着些歉意,又带着些儿感伤地对她说道:“我虽身为王妃,有时也有我的难处。”她停了停,才又说道:“趁王爷不在府里,你可在我身边多住两日,我们可以尽情地谈
谈。”
春雪瓶虽仍感到困惑不解,可她却已定下神来,便试着问道:“王爷近来为何烦恼?”
王妃迟疑了下,说道:“头绪纷繁,许多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事情都搅在一起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等到府里,我再慢慢告诉你。”
春雪瓶从王妃的这几句话里,既理不出一点头绪,也看不清半点眉目,她仍是满腹困惑,仍是一片茫然。
马车一直驶进王府,直到便殿阶前方才停了下来。两名宫女早已来到车前,春雪瓶还不等她俩前来搀扶,便已扶着王妃下了马车。王妃满怀喜悦地携着春雪瓶的左手,穿过便殿,来到一问陈设得十分精致的屋子里,两名随侍在身后的宫女,即忙移来绣凳,她和王妃坐下后,茶很快地也由宫女献上来了。王妃随即对两名宫
女说道:“我和春姑娘叙话,你二人退出房去,休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退出房外去了,王妃让春雪瓶将绣凳移近她的身边,又紧紧拉住了她的双手,这才对她说道:“有许多十分紧要的话我一会再和你细说,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母亲是不是驼铃公主?”
春雪瓶不由一怔:没想到这曾在她心里预料过的事儿竟然发生了,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又来得这么突然!她该如何回答才是呢?她因一时拿不定主意而感到慌乱起来。她只好低头不语了。王妃紧紧地凝视着她,等她回话。过了难耐的片刻,王妃忽然发出一声哀深的叹息,带着硬咽地说道:“我已经猜到了你可能不会承认,可我却已认定了你就是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正感不知如何是好的春雪瓶,听王妃这么一说,又不由十分诧讶起来,忙抬头来瞅着她问道:“王妃凭着什么认定我就是驼铃公主的女儿呢?”
王妃抓起春雪瓶的手来,指着她手上戴的那只指环说道:“就凭你手上戴的这只指环。”她又凝视了春雪瓶片刻,低声说道:“你母亲难道没有告诉你吧?这指环原是一对,你母亲和我各有一只。为了寻找你母亲,我将我那只作为信证交给拉钦转到你母亲手里了。那天我在你手上看到了这只指环,我便问你是从那里来,你说是你母亲旧物。世上除了我那驼铃妹妹,谁还有这指环,我也就知道你定是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春雪瓶:“驼铃公主既然已有了两只指环,难道她就不可以送一只给别人吗?”
王妃:“自从十六年前拉钦将你和你母亲从哈珠接去西疆后,就一直住在艾比湖,在那儿住了将近八年才到天山去的。那天我问你在去天山前是否住在艾比湖,你也是承认了的。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春雪瓶默然不语了。过了许久,她才又含含糊糊地低声说道:“驼铃公主早已下落不明的事,拉钦不是已经告诉了德老前辈,德老前辈也一定告知你了!”她说到这儿,不禁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又说了句:“王妃休要错认。”
王妃发出一声带怨的哀叹,说道:“别再提你那位拉钦了!”她忽又将话打住,脸已在渐渐变白,那双紧握着春雪瓶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起来,随即又是一声充满悲凉的叹息,说道:“开始我也把拉钦所说的信以为真,后来我才知道一切原都是假!我心里亦才明白,你母亲也和一些别的蒙古人一样,都在怨我恨我,不再把我认作蒙古人,你母亲也不会再认我这个曾经是那么疼她爱她的姐姐的了!”王妃说到这里时,不禁已由哽咽变为啜泣,那深深的悲痛,竟使春雪瓶也为之震撼。王妃啜泣了会,又带着几分委屈和含着几分幽怨对春雪瓶倾诉道:“你哪里知道,三十一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里煽起来叛乱,杀死了我的父王和你母亲的父亲——我的叔叔,那时我才十六岁,你母亲更小,仅仅只有三岁。府里的亲人几乎都被杀光,部落的人伤亡殆尽,剩下的残部也全被冲散,你母亲也不知被谁抱走了,我在几名跟随父王多年的骑卫的拚死保护下,才得以逃出王府,孤身一人在草原上东漂西荡,时时都要提防阿拉善王爷的追踪加害,好不容易熬过了六个多月的饥渴冰霜,铁贝勒王爷才奉朝廷之命领军来到蒙古,把部里的叛乱平了下去。铁贝勒王爷还把蒙古各部的王爷都召到军营,陈兵说理,迫使各部结盟。阿拉善王爷也慑于朝廷天威,率部退回阿拉善了。我当时已是部破家亡,铁贝勒王爷见我孤身无靠,又恐因我而再起争端,便将我带回京城,我亦因感王爷恩德才嫁给了他。当时幸存下来的一些星散在各地的旧部,不明真相,也不知我当时的困难处境,更不去权衡利害得失,听说我嫁给了铁贝勒王爷,便把我视同背叛,对我多有非议。他们哪里知道,我当时若留在蒙古,亦终难逃阿拉善王爷的加害,也只有死而已,我既嫁给了铁贝勒王爷,阿拉善王爷亦不能不有所顾忌,不敢再对我部幸存余众恣意掠杀,你母亲当年尚不解事,当然不会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只听人非议,便不加谅解,不愿再认我这个与她一同受难的姐姐了!”王妃说到这里,已是泪痕满面,又不禁伤心地啜泣起来,哭了许久,才又抬起泪眼,满含辛酸地望着春雪瓶说道:“你母亲纵不念过去在她幼时我对她的疼爱之情,也应念在后来我派人到处寻她之意!她怎竟忍心叫人骗我,说你母女已失踪多年,以图割断我和她的这一线姐妹情分!”
春雪瓶的心被震撼了!王妃倾诉出的这些含泪带血的往事,她真是料所未料,闻所未闻。惊奇,困惑;悲痛,迷离,有如一峦峦巨石投入她的心中,在她心中激起一片狂澜。又有如使她陷入一场梦魇,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一切最后都凝成哀悯,化作同情,在她心里融为了一片深沉的爱。春雪瓶抬头望王妃,见她仍是那么悲伤,那不断流出的泪水似乎变成了血。她知道,王妃心里的悲哀,已经不是几句同情的话语所能遏慰的了。但自己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说假,她不愿,说真,她不忍,也不能,因这涉及了她的母亲!春雪瓶怀着极度的不安,深深的同情和深深的内疚在撞击着她的心!经过一阵揪心的折磨,她突然抑起头来,亲昵地望着王妃,充满真诚地说道:“我从未听母亲谈起过这些事情,更未听她说过任何责怪你的话语。不管母亲的心意如何,我小雪瓶从今以后一定把您当作亲亲的姨母。”
王妃眼里闪起一道惊喜的亮光,她那已被悲伤冻僵了的脸上竟突又浮出了笑意。但这只是很短暂的事情,很快地,王妃眼里那刚刚才闪亮起的惊喜的光茫又渐渐暗淡下去,脸上浮起的那一抹笑意又慢慢消失。她凄然说道:“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我早已把你认作是自己亲亲的侄女了。你母亲没有对你说出怨怪我的话语,是她不愿让你知道那段悲惨的往事;她已经是决意要割断我和她的姐妹之情的了!这却使我比听到她已失踪的消息还要伤心!”
春雪瓶只含糊地说道:“王妃何以知道我母亲会如此?”
王妃:“你母亲要不如此,如何找了一个假拉钦编出那么一段话来搪塞我呢?”
春雪瓶不由全身一震,大大吃了一惊,忙问道:“王妃怎说那拉钦是假的?”
王妃凝神片刻,极力压制住她自己的悲伤,又把她对自己的哀、感转为对春雪瓶的关切,瞅着春雪瓶动容说道:“你哪里知道这几天来在王府内外发生的事情!为了你那个假拉钦,差点惹出一场大惹来了!若不是我那天看到你手上那只指环,猜出了你就是我那驼铃妹妹的女儿,暗中设法替你们弥盖解脱,你和德秀峰都将大
祸临头了!”
春雪瓶见王妃说得那么认真,她虽并未因此而感到惶惧失措,却已如坠雾里,感到惊异已极。她默默片刻,才又含糊说道:“为了一个拉钦,怎会弄到这般地步!”
王妃:“西疆军营已送来密报,说那拉钦不但是假,而且说那假冒拉钦的乃是马贼魁首半天云。”
春雪瓶只觉猛然一震,心也急剧跳动起来。她又试着问道:“王妃也相信了那一纸密报是真?”
王妃:“说那拉钦是假,我已作了印证,说那人就是半天云,这可干系非轻!”王妃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下去了,只紧紧地注视着春雪瓶,眼里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有探询,有审究,也有充满忧虑的关切和责怪。
春雪瓶虽仍充满困惑,却已经镇静下来。她一时也弄不清楚是由于什么,只感到坐在她身旁这位王妃是可以信赖的,对她无须警惕,更无须防范,她已从她身上感到她有一颗正直而又善良的心。因此,春雪瓶也毫不迟疑,毫不闪躲地迎着王妃的目光,带着些儿央求地从容说道:“小雪瓶既已把你当做亲亲的姨母了,还有
什么事情不可以对你说的呢!只是我很想知道这几天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请你告诉我,我也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的。”
王妃亦已拭净了脸上的泪痕,还复了她那雍容端庄的仪态。她对着春雪瓶点了点头,说遭:“我接你来,也就是为了要将这几天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以便你去自省和善处。可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头绪又是那么纷繁多端,竟叫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了!”她凝神思索片刻,才又对春雪瓶慢慢讲出了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这样一些令人奇异不测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德秀峰从西疆回到京城的第三天,便去王府向王爷禀告了他去西疆察访军务的各有关情况。王爷在听完他的禀报后便因事到军机处去了。王妃见王爷已经离府,便命宫女将他唤进便殿,向他问起探访驼铃公主下落的事情。德秀峰向王妃禀报说:他到西疆后便四处打听,均无人知道驼铃公主的下落,甚至许多人连驼铃公主这个名都不曾听过。后来他在去塔城的路上,偶然结识了一个叫春雪瓶的姑娘。他到塔城后不多天,那位春雪瓶姑娘也到了塔城,在一次偶然闲谈中,他从春姑娘口中知道了拉钦的下落,又在春姑娘的帮助下,他见到了拉钦。他向拉钦说了王妃对驼铃公主的惦念,并向拉钦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据拉钦告诉他说,驼铃公主已在八年多前便带着她的女儿悄悄离开了艾比湖,遁隐到天山深处去了。从此以后便杳无音信,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的踪迹。拉钦还说,驼铃公主多半已是不在人世的了。
王妃听了德秀峰这番话后,把一切都信以为真,她除了为驼铃公主母女的不幸而陷入深深的悲痛外,便未再向德秀峰多问什么。三天后,王妃陪同王爷在后殿观看春雪瓶和巫朵司比武决胜,她见春雪瓶从容挥剑,毫无费力地便把巫朵司击得一败涂地,她真是高兴已极!特别是春雪瓶在殿堂上那飒爽的英姿,那怡然的神
态,以及那充满机智和正义的言词,更令她暗暗惊奇,赞叹不已!王妃便对春雪瓶不由生起一种眷恋之情,心里也对她充满了疼爱和怜惜。
重阳那天,王妃邀春雪瓶进府赏菊,对她不但特别恩庞,而且还对他怀爱备至。春雪瓶告辞出府时,王妃无意中发现了她手上那只指环,并立即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和驼铃公主的旧物,当时因碍于鸾英等人在旁,虽未深问,但仅从几句短短的问答中,王妃便已心疑春雪瓶就是妹妹驼铃公主的女儿了。
春雪瓶刚一出府,王爷便把王妃召到他书房里去,显得焦躁不安地突然问她道:“你看春雪瓶姑娘会不会是马贼?”
王妃大吃一惊,便忙回答王爷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看那春雪瓶乃是一个颇有教养的姑娘,又深明大义,怎会是个马贼!”
王爷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她也不像。”
王妃正想问他为何问出此话来时,王爷却又问她道:“你可知道德秀峰在西疆是否曾经见过拉钦?”
王妃立即回答道:“德秀峰在塔城确曾见过拉钦。他是受我之托,为打听我妹妹驼铃公主的下落才找拉钦的。”
王爷沉吟片刻,又问王妃道:“德秀峰见到那人是否果真是拉钦?”
王妃已觉王爷神色有些异样,又见他一连数问都问得突然,感到其中定有蹊跷,便忙问王爷道:“王爷为何突然问出这等话来?”
王爷这才说道:“今天我去军机处议事,看到昨日送到的一封从西疆伊犁将军衙署送来的密报,密报上说:西疆近来出现一个绰号飞骆驼名叫春雪瓶的年轻女马贼。这人不但性情猛悍,而且武艺精绝,经常单人独骑在昌吉乌苏一带出没,横行无忌,多次抢劫牧民牲口,不时杀伤伯克巴依。说她于今年五月,曾在乌苏袭击巡哨官兵,杀伤姚游击,并夺走原从马贼半天云手里缴获来的坐骑和宝刀,后来又由她将这些坐骑和宝刀还到贼首半天云手里去了。密报还说,今年六月,春雪瓶又曾窜至塔城借着德秀峰的庇护,公然住进驿馆,并引来一位名叫拉钦的人和德秀峰会晤,两人在驿馆密谈数日。密报说,据塔城军营识得半天云的老兵声称,那位自称为拉钦的人的身材相貌与贼首半天云极为相似,亦有认为那位拉钦即是贼首半天云的。密报最后要求军机处对此进行勘察究办。”
王爷说了密报内所谈的这些情况后,拈须凝思片刻,又说道:“若说密报不实,却又写得这般详细,若说是实,则又令人不可思议。这事既然涉及德秀峰,就须从他着手审查。若他会见的那个拉钦果是贼首半天云所冒,则不但可以证实春雪瓶确是马贼,而且德秀峰亦难逃罪责。”
王妃见事态如此严重,不禁暗暗为春雪瓶的安危着急起来。她对密报内所说疑拉钦乃为半天云假冒之事,心里总觉不信。她又对王爷说道:“听说西疆军营官兵,军令军律已远非玉帅在时严明,骚扰百姓之事时有发生,我想春姑娘为此曾与他们发生争斗也许有之,若说她是马贼,则实难令人相信。至于拉钦,京城里各衙
府里的人也多认识他,那半天云岂敢贸然假冒!”
王爷:“等我将德秀峰召来详细查问一下,真假就不难立辨。若果是拉钦,春姑娘是马贼之说亦就无据了。”
王妃自王爷和她谈过这件事情之后,心里一直不安,她联想到拉钦曾说驼铃公主母女已失踪,而春雪瓶手上又明明戴着驼铃公主的指环,为此,使她已由不解而变得怀疑起来。于是,王妃便趁王爷人宫之机,派人去把德秀峰召来。她绝口不提密报之事,只重又问他拉钦所谈有关驼铃公主失踪的情况后,又若不在意地问他
道:“你过去可认识拉钦?”
德秀峰回答道:“不认识!”
王妃又问道:“拉钦是什么模样?”
德秀峰说:“方脸,圆眼,目光炯炯有神,上唇蓄有一大撇浓黑胡须。膀臂十分宽厚,身材魁伟,看去极为雄壮。”
王妃听他所描述的拉钦,有相似之处,有不相似之处,亦有似是而非之处,心里不禁感到十分惊异,忙又问道:“脸上可有什么标记?”
德秀峰不觉怔了怔,惊讶地望着王妃,不说有,也不说无,只显得记忆模糊似的,抱歉地笑了笑,又微微地摆了摆头。
王妃望着他,带着些儿含有暗示的神色,说道:“我记得拉钦的模样是这样的:圆盘脸,两颧特高,眼大,眉粗而短,胡须略带棕黄色,身材肥大,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十分显眼。”她停了停,又特意补了句:“王爷问起你时,应照这样描述才对。”
德秀峰似已会意,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地又坐了会儿,便告辞王妃,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便殿去了。
王妃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德秀峰见到的那位拉钦,确是别人假冒无疑。只是假冒拉钦的那人是谁?是不是马贼?他又为何要假冒拉钦并编出驼铃公主母女已经失踪那番假话来?王妃作了种种猜测,心里终是不解。
第二天,王爷果然命人将德秀峰召到王府,和他谈话时的神态也不似平时那么随便,庄严中还带着几分凛肃。他一见德秀峰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你在塔城见过拉钦?”
德秀峰:“见过。”
王爷:“听说你还将他留在驿馆住了些时日?”
德秀峰:“是的。一来为给王爷选马,二来向他打听驼铃公主的下落。”
王爷:“你是如何找到拉钦的?”
德秀峰:“我无意中和春雪瓶姑娘谈起拉钦,正好春姑娘和拉钦认识,便托春姑娘将他请来了。”
王爷:“你且把那拉钦的像貌说给我听听。”
德秀峰:“圆盘脸,眼大眉短,两颧很高,满口棕色髯须,左耳下有一指大肉瘤。”
王爷点了点头,神态也变得温和起来。他捻须沉吟片刻,才又对德秀峰说道:“西疆军营送来密报,说春姑娘乃是马贼,还疑拉钦也是马贼半天云所假冒,混入驿馆是另有所图。听你刚才所说拉钦的相貌,明明就是拉钦,哪来假冒!”
德秀峰趁机说道:“这密报王爷不说我也知道定是那肖准所为。”接着他便将肖准如何带兵闯入驿馆逼问拉钦,后来又如何派兵假扮游骑在谷口进行伏击,以及后来又如何勾结祁连山山贼拦路劫马,并企图杀害他父子之事,一一讲了出来。最后,德秀峰又说道:“我与肖准素不相识,更无私怨,他所以如此,实是心怀叵测,敌视王爷。”
王爷听后,不觉怒形于色,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走了数遍,方才说道:“肖准竟敢如此跋扈,目中哪还有圣上朝廷!若再不予以牵制约束,任其拥兵自重,必成后患。我将奏请圣上,遣将坐镇西疆,以防不测。”
王爷即已认定拉钦并非假冒,也就将密报之事搁置下来。压在王妃心上的一团乌云虽已暂时散去,罩在心上的一片疑云却仍未解开。
又过了两天,平时很少到王府去的田项将军,亦进府求见王爷来了。王爷在后殿侧旁书房接见了田项。二人问谈几句之后,田项便对王爷说道:“我近接迪化军营旧部来信,说马贼长里又新加入两名女贼,一个是自称为天山春雪瓶的少女,一个是姓名不详的中年妇人,说那两个女子的本领都十分了得,曾和贼首罗小虎一道于今年夏初在乌苏一带流窜,并曾在乌苏以南的荒野袭劫了正在转场的牧民。信上还说,罗小虎身旁有了这两个女贼,就有如虎添双翼,若不剪除,将会后患无穷。”
王爷听了,不急不忙地对他说:“我亦曾接伊犁军营送来密报,说春雪瓶乃是马贼,还说她曾让罗小虎假冒拉钦,带去塔城驿馆和德秀峰晤谈。我得报后已对这事作了勘察,和德秀峰晤谈那人确是我府里原来的马倌拉钦;春雪瓶就是日前与巫朵司比武的那位姑娘,说她乃是马贼,亦无凭证,我看恐都是传闻不实之词。”
田项犹豫了下,又说道:“春雪瓶即在京城,勘察也较容易,只是信上所说那个不知姓名的中年女子,不禁使我从一些离奇的往事中生出一个奇怪的疑念来了。”
王爷不禁感到惊异起来,说道:“什么疑念!?你且说说。”
田项:“信中所说,和罗小虎一道那个中年女子,身材修长,生得极为标致,骑的是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我不由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桩事来,当时我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一日,我带兵巡哨回宫,在路边上遇见一位身材修长而又长得十分俊秀的年轻女子,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站在路旁。我从马腿旁的火印上认出那马正是在西疆解马途中被罗小虎劫去的军马,我正上前盘问她时,那女子便突然抽出宝剑,削落我的右耳,并杀伤我数骑,然后纵马向西逸去。还有几桩发生在西疆的事情:我被伤后的次年秋天,我又奉调西疆,一日,格桑头人派人来报,说他率领部勇,在古尔图抓到一个专为马贼做眼的女奸细,不料在押解途中,经过古尔图以北的那片沙漠时,突然被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救去。据报,那女子的身材、相貌以及坐骑,与我在居庸关道上遇上的那个一般无二。被她救出的那女子,后来我已查明,原是玉帅府里玉小姐的贴身丫环,名叫香姑。不_久,我又接昌吉军营来报说有一个自称天山春大王爷的女子,在城边林中小道上不服盘查,杀伤巡逻,向东驰去,其身材、容貌和坐骑,都与以上两人完全相同。又据我从格桑部勇那里探得,八年前在图壁附近杀格桑头人救了玉帅的那个女子,也是那个春大王爷。据说,她当时还带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身边,说那女孩本领也十分了得。”田项说到这里,停了停,才又说道:“因此,我认定在居庸关道上伤我右耳那少女,和后来自称是天山春大王爷那女子,以及今年初夏和罗小虎一道在乌苏一带流
窜的那妇人,都是一人。”
王爷:“这可能。”
田项紧接着又说了句:“而且我疑那女子是佯装已死实已逃遁的玉娇龙!”
王爷听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喝道:“你在胡说什么?!”他随即又静下来,说道:“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田项:“凭据倒还没有,我这猜测也不是无因。”
王爷:“你且说来听听。”
田项:“十八年前玉娇龙出嫁那天,早已潜来京城的罗小虎突然跳出拦舆大闹,当夜又闯入鲁府,惊死鲁翰林,这不能说是无因,可疑之一。我在居庸关道上遇见那位年轻女子,其身材容貌,据提督衙署见过玉娇龙的人说,与玉娇龙极为相似,可疑之二。在古尔图沙漠上救香姑的又是这个女子,而救的又是与玉娇龙情同姐妹的心腹、丫环,可疑之三。在呼图壁救玉帅的又是此人,可疑之四。在乌苏发现与罗小虎一同出没也是这个女人,可疑之五。五疑凑在一起,即成奇巧,天下哪有如此奇巧的事情。”
王爷沉吟了会,忽又肃然对他说道:“这是件关系到杀身灭门的大事,岂能妄言!那玉娇龙投崖殉母之事,举国皆知,圣上特旨旌表,更是极备哀荣。十八年来,墓前凭吊不辍,已被奉为女中典范,岂容妄测妄言!若被圣上所闻,必然震怒,一旦下旨查究,非毁将军,即毁玉门!你要慎之,慎之!”
田项默然无语,随即告辞出府去了。王爷为此闷闷不乐多天。
……
以上便是王妃对春雪瓶讲出的这些天来发生在她和王爷身边的事情。
王妃在讲完这长长的几段话后,停下来,盯着春雪瓶看了会儿,又说道:“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波波都是惊涛骇浪,波波都牵连着你,我虽不被颠得晕头转向,但正因为你也卷入其中,我又哪能不管!如今我已将一切本不应说的机密隐情全告诉你了,你也应把你的真情实况告诉我才是。”
春雪瓶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可在她心里激起的浪涛何止千层万层!震惊,困惑,感激,忿怒,在她心里旋流起伏,使她几乎感到她那小小的胸间已经关不住这排排的巨浪。特别是田项对王爷说出的那番话语,她感到已经不是惊异,而是颤栗!一阵阵寒透身心的颤栗!
一瞬间,她好似置身于山雨欲来的幽谷,又好似独行在惊雷即降的山巅。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满身斑驳、吐着信舌的毒蟒正向熟睡的母亲身旁袭来。春雪瓶这时的整个心里只装着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不让她受到任何玷污和伤损!至于王妃,春雪瓶对她已经不仅仅只是同情,不仅仅只是感到可亲,她已由感激而生起一种依恋之情,好像突然才感到四周的霜寒,也突然才感到她那羽翼的温暖。
春雪瓶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信赖已使自己愿向她倾吐一切,只是怎能忍心让她再沉人孤独和悲哀,也应让希望和欢乐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春雪瓶已经想好了应该向她说出的话语。
王妃见春雪瓶只顾凝神沉思久久不语,便又说道:“雪瓶,我在等你回话呢!”
春雪瓶抬起头来凝视着王妃,眼里充满真诚,没有一点闪灼的神色,说道:“我不是马贼,但我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因为他们都曾和我一起在艾比湖住过许多日子。我钦佩他们,敬爱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的行事为人,在我心里,他们都是英雄好汉,不是马贼。”
王妃虽显得有些惊讶,却并没有露出责怪的神情,只插话道:“我要你谈谈拉钦的事情。”
春雪瓶:“我带去见德秀峰的那人确实不是真正的拉钦,德秀峰也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王妃忙问道:“他究竟是谁?”
春雪瓶:“一个真正的马贼!”
王妃不由一怔:“你为何要让他冒充拉钦?”
春雪瓶迟疑了一下:“德秀峰急于要找的那个拉钦已经死去,我才把他找去告诉德秀峰一些西疆边务的真实情况。”她又停了停,才又嗫嚅地说道:“至于德秀峰还向他打听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说的,这都不关我事,我当时也不知道。”
王妃眼里充满了忧疑和困惑的神情,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他为何要编出你母女已经失踪这番话来骗我呢?这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春雪瓶的心像被揪着似的,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在茫然和不安中,只感到似有一种又苦又涩的果汁流浸进她心里。王妃怅怅惶惶木然神驰片刻,又自猜自问道:“是怨我恨我?存心和我割断情义,还是她另有苦心,不愿让我受到殃及、牵连?”
春雪瓶再也不能沉默不语了!她随即趁此说道:“我母亲从未怨过王妃,我想多是因她和你处境不同,顺逆无常,为不累你担心,那人才这样说的。”
王妃蓦然回过脸来,疑信参半地注视了春雪瓶一一瞬,说道:“我也作过这样的猜测,不想竟果然如此!”她随即以手扪胸,虔诚地低下头去,喃喃祝告道:“我佛慈悲,保佑我那可怜的妹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罢!”她祝告已毕,才又抬起头来问春雪瓶道:“那个假冒拉钦的是你什么人?”
春雪瓶毫不犹豫,也毫不含糊地:“父亲!”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公然承认了、也喊出了这个久久隐藏在她心里的称呼。她不禁感到一阵莫名韵欢快和幸福。
王妃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只说了句:“这我也猜到了。”她犹豫了下,又说道:“我想田项所说的与你和罗小虎一道同行在乌苏附近原野上的那位女子,可能就是你母亲了!”
春雪瓶只点了点头,没做声。王妃又喃喃自语般地说道:“身材修长,容貌秀丽,我想我那妹
妹也应是这样。”
二人都不再说话了,各自默默沉思着。
过了许久,王妃才又回过头来,充满慈祥而又略带些严肃的神情对春雪瓶说道:“现在一切都已明白,只要你母亲尚在人世,我也就感到十分欣慰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深问什么,你也无须再对我多说什么了。只是,这事务须慎密,对谁也不要说起。”
春雪瓶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我只把姨母二字藏在心里。”王妃欣然一笑,将春雪瓶拉到她的怀里,只紧紧地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春雪瓶被王妃留在王府里住了两天,两天里,王妃一直是寸步不离地让春雪瓶呆在她的身旁。她向春雪瓶倾诉了她多年来的孤独和忧伤,也问了春雪瓶许多在西疆的生活情况,却一句也未问起过她的父亲和有关马贼的事情。
第三天,春雪瓶辞别院,在从东屋门前经过时,见蔡幺妹正在屋里和一位男子谈话,她
只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曾在哪儿听过这人谈话来。她回到西屋,换了衣服,便独自坐在窗前,将王妃对她所说的那些突然发生在这些天的事情,又一一地回忆了遍,细细地推敲一番。特别是对田项那番在别人听去只觉离奇耸听而在她听来却是惊心动魄的话语,使她感到似有一种已经密蓄多年的阴谋,正在俟机一逞!她似乎已看到了密布在母亲周围的网罗,感到了隐设在母亲脚下的陷阱。她不认识田项,也想不出田项的相貌,她一闭上眼睛,眼里浮现的田项竟是蛇蝎,竟是一只五色的蜘蛛。
春雪瓶正凝坐驰神,蔡幺妹进房来了。二人叙谈数语,春雪瓶便问她道:‘?适才在房里和蔡姑叙话那人是谁?”
蔡幺妹:“就是日前在天桥场上卖艺那位姓杨的,名叫杨琦。”
春雪瓶:“啊,原来是他,他近来在何处卖艺?”
蔡幺妹:“他已不再卖艺了。田项将军看中了他的武功,已于半月前将他请入府去当护院都头去了。”
春雪瓶一听提到田项,不由一怔,忙又问道:“他来干啥?”
蔡幺妹:“他已住到栈里来了,还带了六七位弟兄。因他记得我是住在栈里,特进来看看我的。”
春雪瓶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那杨琦在田项府里当差,为何还来住店?”
蔡幺妹并不回她所问,却露出几分神秘的神情,低声说道:“听说玉府的后花园中,前些日子又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在玉小姐生前居住过的那座楼房上,一连两夜都发现了亮光,玉府里有人说是鬼,有人说是藏进了江湖大盗,闹得人心惶惶。玉大人命人封钉了通向后花园的那道圆门,还一再严辞叮嘱不准将这件事张扬出来。可这人口不比坛口,封也是封不住的,这事终于传到提督衙署,又由提督衙署的人传到田项将军耳里去了。田项将军说那定是外地潜来京城的大盗,暗暗藏到后园楼上,把玉府当作庇护他的大黄伞盖了,若只听之任之,必将为患。因此,田项将军便暗里买通了玉府一名家丁,打听到昨夜那楼上又发现了亮光,这才命杨琦暗暗带了三名护院和两名提督衙署的捕快,另还请来一名过去玉帅任九门提督时,曾在他手下办案的捕快,准备夜里潜入后园,暗暗伏候在那楼房周围,等那大盗来时,便一齐动手将他捉住。”
春雪瓶:“这些话可都是那杨琦告诉你的。”
蔡幺妹:“是的。”
春雪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已经开始动手了!她不禁冷冷一笑,说道:“我量他几人也近不得那名‘大盗’!”
蔡幺妹不觉愣了愣,又说道:“田项将军亦已料到这点了!因此,他还特意叫他们带上油捻松香,等那大盗来时,亮燃油捻,撒出松香,纵然捉他不住,也须将那面貌辨认出来!”
春雪瓶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骂了声:“这条毒蟒!”她随即暗下决心,抢在他们前面,决不能让田项的阴谋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