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过去,钟家也没发生什么事,程太监的请柬被搁置一边。
这天夜晚,惠耘武心绪不宁,想起妻子尤绮云,不禁十分烦恼。
看人家钟大哥夫妇,成婚前耳鬓厮磨,成婚后相亲相爱,自己为何就不能同他们一样,和妻子鸳鸯比翼、夫妻同心呢?
这究竟该怪谁?五年前,他娶了她,那是她父母答应的婚事,她也并未反对,可过门以后,终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问她为何如此,她却绝口否认,他也就没放在心。
不想在往后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冷漠孤僻,他就像对着一个木偶,生活毫无情趣可言。
但他依然想尽办法讨她欢心,但都不能奏效。长此下去,他也有些心灰意懒。他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曾有过把她休了的念头,但又下不了狠心。
尤家在武林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老丈人在鄂省万儿响亮,把她休回家去,无疑是让尤家在武林蒙受羞辱,两家就会结下深仇大恨,尤老爷子性情刚烈,—怒之下会把她杀了。
所以,踌躇再三,没有这样做,只好听之任之,后来他赌气搬到书房独宿,发现尤绮云脸色比前好了不少。他不禁勃然大怒,原来她就是巴不得离开他。冲动之下,他对她只说了一句话:“看来你想离开惠家,今日我让你如愿以偿,写休书一封,你等着回尤家去吧!”
尤绮云一双秀目瞪得老大,半晌滚出了两串泪珠,但说话声音却很平静:“你恨我,要我死,写吧。”
他怎能要她去死?写休书的念头从此罢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烦恼中度过。两人各在各的房间,相遇时形同路人,有时连招呼也不打。尤绮云对此特别高兴,有时还有婢仆说笑,但只要一见到他,马上就换了副冷面孔。
来福州府之前,他想带她回来,让宁月娥劝劝她,问出她的心事,他仍希望破镜重圆。
于是他才提起,就被尤绮云一口拒绝,神色间隐约透出一丝兴奋。
很明显,她巴不得他走,走就走!第二天一早,他就独自踏上了旅途。
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叫他怎么开口对人说?
可要是一辈子这样下去,他岂不被她活活气死?明天,他该把一切都告诉诸葛兄和钟氏夫妇,请他们相帮出个主意,再不能拖下去了,总该有个了断呀!
翻来翻去睡不着,躺在床上难受,便披衣开门出来,坐在树下石凳上继续想心事。
忽然,他听到了微小的破空之声,从围墙上“嗖嗖嗖”一连跃下十几个人来,他们不闪不避,大摇大摆,东张西望。
嘿,好狂的盗贼,竟敢明日张胆到神龙剑的稻香居撒野!
他双手倒背,从树荫中走出来,一声冷笑响彻小院:“喂,来人止步,这里不是你们横冲直撞的地方!”
夜行人个个蒙面,一起把目光对着他,内中一人道:“你是钟震坤吗?”
“是又怎样?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阎王殿前的拘魂使者,特来招你下地狱的,怎么样,乖乖束手就擒吧!”
惠耘武未及答腔,就听钟震坤的声音说:“老兄你走错了门,这里是钟大爷的府第,钟大爷就是专门捉鬼下油锅的!”
随着话声,钟震坤宁月娥提着兵刃来到,钟莹莹紧跟着她娘,诸葛鼎还未现身。
“你们两人谁是钟震坤?”
“凭你不配打听!”钟震坤怒气冲冲。
领头的蒙面人喝道:“死到临头还敢摆臭架子,各位弟兄,统统拿下!”
钟震坤立即亮出青铜剑,宁月娥将手中的短柄兵刃一抖,钟莹莹也摆开了架式,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
正在此时,忽听墙头有人发话,一口京腔,声音不男不女,阴阳怪气。
“哟,敢情神龙剑钟大爷是这么待客的?你们全给我退下!”
惠耘武循声看去,墙头上又跃下来五个人,也都以黑巾蒙面,先来的十二个人,全都一躬身,往后退出十来步。
五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中间的一人说道:“请神龙剑钟大爷答话。”
正是先前那阴阳怪气的京腔。
钟震坤冷哼道:“你是什么人?夤夜强人民宅,拿刀使杖,目中还有王法吗?”
“哈哈哈,天大的笑话,钟大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强盗么?不对,我们就是王法,是官差,这下您该明白了吧?”
“不明白,有官差夜半骚扰民宅的么?”
“有,当然有,这不叫骚扰,叫拘捕,不过,咱家今夜来此,是有话要对您说。您钟大侠在闽省大大有名,税监程公公家喜延揽三山五岳的好汉为朝廷效力,所以命税监府总教习给您下了帖子,意在召您入府效命,这帖子您是收到没收到呀?”
钟震坤冷冷道:“收到了。”
“那您为何不去赴宴呢?”
宁月娥插言道:“我们夫妇早已退出江湖,公公好意心领,请这位官差代向公公致意。”
她想把话说得缓和些,以免把事情闹大。
那官差把她上下打量一阵,赞道:“好一个美貌妇人,您就是宁月娥宁女侠吧。”
宁月娥听他言语轻薄,十分恼怒,但忍下一口气答道:“不错,我正是宁月娥。”
“你说您退出了江湖,这个咱早知道,税监公公又不是要你们重返江湖呀,是要你们到税监府为朝廷效力,这是公公看得起你们,你们该高兴才是呀!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么?到官府当差,有权有势,岂是江湖儿女所能比的?这样吧,明儿个你们夫妇到税监衙门来,咱替你夫妇二人在公公面前说句好话,你们再向公公赔个不是,事情就算揭过去了,怎么样,是不是这样决定啦?”
此时,诸葛鼎悄悄来到惠耘武身后,已把他的七星刀取来,惠耘武连忙接过,兵刃在手,才好迎敌,今夜只怕有一场凶狠的拼斗。
又听钟震坤回答道:“我钟某人无意功名,从未想过要到衙门当差,你们这就请回吧!”
官差哼了一声:“钟大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端的哪门子的架子?真是井底之蛙,毫无见识。税监程大人是何等身份你知道吗?在京师时,满朝文武百官谁敢惹他老人家不高兴?告诉你,这样的事儿从来就没有过,巴结还来不及呢,有谁不想要脑袋瓜儿啦?
有谁不怕抄斩满门灭九族断子绝孙?税监大人驾临闽省,地方官绅、武林帮派,莫不趋之若鹜,你自问比金刀无敌焦劲松焦老爷子、天目三英霍家三位大侠、福州府龙爪门门主林永昌、镇南镖局追魂钩徐彪徐镖主这几位大侠的身份高吗?自己掂掂份量吧,可别关着门踩高跷,自看自高。老实说,税监府中能人异士多着呢,谁稀罕你区区一个神龙剑,算什么玩意儿呢?
可你不识抬举……”
钟震坤大怒:“狗奴才,住口!带着你这批犬马滚出稻香居,否则我……”
官差被他一骂,气得暴跳如雷,尖着嗓子叫喊起来:“什么,你敢骂咱家狗奴才?好小子,你想造反?来人啦,通统拿下!注意不要伤了那个小妞,带回去程大人会喜欢的……”
先来的十二个蒙面人虎吼一声,从四面围了上来。
钟震坤低声嘱咐钟莹莹:“跟着你娘,要当心了!”
钟莹莹先是十分兴奋,有人上门找麻烦,她就可以一试身手,瞧瞧自己的本领究竟如何了。
可临到动手心里却又发慌,那一个个蒙面大汉手中的兵刃,寒光闪闪,杀气腾腾。
她紧紧握住手中青钢剑,眼看爹爹冲了上去,剑式一展与两个持刀蒙面人厮杀起来。
紧接着娘、惠叔叔、诸葛大伯都被蒙面人围住,她自己也撞上了两强敌,他们一左一右逼了上来。
“喂,小妞,快把剑放下,饶你不死!”右边的蒙面人喝道。
左边的却嘻皮笑脸:“小妞儿,你长得一朵花似的,大爷舍不得拿刀砍你呢,乖乖儿放下兵刃,大爷把你抱回府去……”
钟莹莹气得脸一阵通红,壮起了胆,娇叱一声,挽起一道剑花,使出神龙吐舌一式,剑尖一抖,直刺左边那无赖汉。
“喝,小妮子你真狠……”那人嘴里嘻笑着,扑刀一翻去砸剑身,没想到对方剑式一变,剑尖直刺腰肋,慌得他赶忙闭上了嘴,急退两步才解了危。
他这才知道厉害,收起轻薄之心,全神贯注对敌。
这时,右边大汉一口气攻出三刀,都被钟莹莹巧妙避过,但她慑于对方的凶狠,顾不上反攻过去。
左边大汉咆哮着冲了过来,“唰唰唰”又是三刀,力大凶猛,莹莹更是胆战心惊,慌不迭左闪右避。
右边汉子见有机可乘,吼叫着逼了上来,想把莹莹退路封住。
莹莹大急之下出手反攻,把右边汉子击退,这才略略心宽,转身去对付左边汉子。
还没出手,就见人影一晃,那汉子“哎哟”一声跌翻在地,定睛一看,原来是诸葛鼎来了。
“莹莹,放开胆动手,别坠了神龙剑的名头!”
诸葛鼎大声鼓励她,转身又与追来的蒙面人厮杀,但时时膘她一眼,以防有失。
莹莹听了大受鼓舞,玉臂一抖,剑花朵朵,一口气攻出五剑,杀得蒙面人连连后退,她奋勇向前又攻出三剑,蒙面人再吃不消,转身就逃。
莹莹大喜,信心倍增,娇喝一声:“哪里走!”莲足一顿,身如飞燕,一下跃到那人前头,可那家伙转头就逃,恨得她牙痒,拔步就追,追得那家伙如丧家之犬,满院子乱跑。
幸而有两个同伙冲了过来替他截住莹莹,他才得以缓了口气,提刀返身助战。
莹莹此时胆壮气足,一身本领悉数施展,神龙剑法刚劲凌厉,攻势极猛,三个蒙面人武功也不弱,一时打成了平手。
莹莹杀得兴起,越斗越觉顺手,神龙剑法运用得娴熟自如,再把阴阳扇的手法掺和进去,更是妙不可言。她越斗兴趣越高,把三个蒙面人追得只有防守之力,完全处于下风。
她并不知道,爹,娘、诸葛大伯、惠叔叔无一不在关照着她,他们边和对手交锋边分散注意瞧她,生怕她有个闪失,待见她已稳住阵脚,这才专心一致对敌,使局面大大改观,蒙面人被追得四处逃散。
“够啦够啦,全是酒囊饭袋,你们全给咱退下来,咱们脸面都被你们丢光啦!”差官气得尖声喊叫,跺脚甩手。
蒙面人垂头丧气,一个个回到差官身边排成一排垂手恭立。
钟震坤等人也住了手,汇聚一处。
差官手一指,尖声道:“姓钟的,你对抗税监大人,按大明刑律诛杀全家,鸡犬不留,来来来,咱家陪你练练,称量称量!”
说着从腰间一拉,一条银色软鞭已在握。
钟震坤喝道:“通名,我可不愿和无名小卒动手!”
“咱家动手,有名无名全看手上的功夫!”
差官冷笑一声,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钟震坤漠然瞧着他,并不放在心上。
“看家伙!”王差官一声尖叫,银色软鞭“呼”一声像条白蛇,直点钟震坤胸前膻中穴。
一出手,钟震坤等人就看出这家伙并非泛泛之辈。
一招乌龙出洞刚使出,他又沉腕一抖,使个顺风摆柳,鞭头直冲对方喉下天突穴,当钟震坤将头一仰,剑相即出之际,他已将九节鞭收回,顺势使个玉带缠腰,横扫对方腰肋。
这三招一气呵成,无懈可击,确是使软鞭的高手,使钟震坤对他刮目相看。
两人一来一往交手十合,钟震坤接上式使了个神龙归海,自左而右横扫过来,王差官上半身朝后一仰,手中软鞭—抖,“呛啷啷”一声,软鞭缠上了青钢剑,同时左脚后移,猛提真气—拽,喝声:“撒手!”
钟震坤早有准备,剑柄牢牢握在手中。
两人较起了内功,使场外人都紧张起来。
盏茶功夫不到,王差官忽又抖手,亮银鞭“呼呼呼”自动从剑上退了出来,与此同时他接连退了五步,卸去对方真力。
这一手确实高明,诸葛鼎等人十分意外。
“好,好,好,神龙剑钟大爷果然不凡,咱家算是领教了。有种有种,敢跟税监大人作对,你就等着瞧吧!”
王差官冷笑着说,然后一挥手:“咱们走,改天再来拜访!”
话声中他回转身,依然是大模大样,—步三摇,蒙面人一个个默不作声跟着。转眼间,一个接一个跃出墙外。
钟莹莹提脚要追,被她娘给拦住。
诸葛鼎道:“不能追,追上了也不能伤人,他们是官差,我们是百姓。”
钟震坤道:“今夜来的人,以这个王差官最高,不知此人是何路数……”
言未了,忽听墙外有人厉声喝道:“钟震坤,王公公说了,念你真有一身功夫,毁了可惜,特给你指出一条明路,两日内上税监府请罪,税监大人不计前嫌,依然重用,若再执迷不悟,诛杀全家,鸡犬不留!”
钟莹莹望墙头上看,不见人影,正要掠上墙头,被诸葛鼎拦住:“人早已走了,不必劳神,此人功力深厚,今夜并未出手。”
惠耘武道:“十二个蒙面人并不高明,和王太监一起来的四人未动手,不知何意?”
此时仆役纷纷出来探视,一个个惊恐不安,宁月娥用言宽慰,又命厨娘做些夜宵来吃。
大家回正屋客室议事,无心睡觉。
诸葛鼎道:“今夜来人旨在试探虚实,瞧瞧神龙剑是否浪得虚名之辈。那王太监竟亲自出手过招,还探查了贤弟的内力,所以撤走后扔下那几句话,留个台阶好让贤弟下来,为税监大人卖命。要是再不服从,可就要大动干戈了。”
钟震坤愤然道:“诸葛兄所说不差,今夜狗太监并不打算捉人治罪,只不过逼我到税监府当差卖命,我岂能屈服于威逼,去做那坑害百姓的鹰犬!”
宁月娥叹道:“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该如何行事,你就拿个主意吧!”
惠耘武道:“这事非同小可,比不得江湖人物寻仇,大家可自约帮手了断。这宦官手握闽省之军政大权,与京中权势熏天的奸宦坑瀣一气,于公于私都可调动东厂西厂锦衣卫乃至士卒,安你谋反大罪,张榜悬赏缉拿,那些江湖败类必会四处追踪,拿你邀功受赏,任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难安生,可谓永无宁日。”
这话并无夸张之处,一时间众人无话可说,沉默下来,苦思良策。
半晌,钟震坤咬牙道:“事已至此,我钟某决不充当鹰犬,今后重出江湖,与狗太监周旋到底,拼个鱼死网破!”
宁月娥忍不住流下泪来道:“税监人多势众,又收罗了不少武林高手,不如远走他乡,暂避一时,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惠耘武道:“嫂夫人不必担忧,先到寒舍暂避一时再从长计议如何?”
诸葛鼎道:“看来别无他法,就到惠贤弟家栖身,事不宜迟,快快收拾行囊,明晚动身,钟贤弟以为如何?”
钟震坤道:“如此,夫人和莹莹快去收拾行装,天亮后打点仆役,天一黑就动身。”
宁月娥答应着走了。
莹莹也满腹心酸,她自小在安宁中长大,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娘的眼泪引出了她的眼泪,低着头默默跟在娘后面,钟震坤等人看了说不出的怜惜。
“唉!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钟震坤叹息,这一走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那狗太监要是十年八年不走,我岂不是成了有家难归的可怜虫?这口气又叫我如何咽得下去?”
惠耘武安慰他道:“狗官势大,暂避锋芒,君子十年报仇不晚,钟兄何必计较于一时。”
诸葛鼎道:“惠贤弟说得是,前人有云: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且将此仇记下,看他程瑞彩猖狂到几时!”
说话间厨娘端来夜宵,大家匆匆用毕,各自回房安歇。
翌日,遣散仆妇杂役,命钟福与厨娘回老家泉州,宁可让稻香居空着,以防税监迁怒于他们,丢了性命。
人走后,小庄院顿时显得冷冷清清。
下晚一顿饭由宁月娥母女下厨,摆酒饯别“稻香居”,但人人心绪不佳,食难不咽。
饭后,宁月娥母女在院中徘徊,心情十分黯淡。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使人留恋,尤其是安宁闲适的生活更叫人难舍。
瞻望未来,前途凶险,安知是何结局?宁月娥越想越难受,忍不住又落下了泪,引得莹莹一旁伤心。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众人牵出马儿,锁上大门,挥鞭赶马,沿官道西行。
所幸无人阻挡,不由都松了口气。
哪知刚跑出二里地,从道旁丘陵地突然跃出二十多骑,一横排堵在路上。
众侠心知不好,连忙勒住僵绳。
“嘿嘿,真叫人想不到,堂堂有名的神龙剑钟震坤,居然如丧家之犬,乘天黑溜之大吉,不嫌太丢人吗?男子汉大丈夫,要走也走得光明磊落,像这般偷偷摸摸,传到江湖上去,钟大侠还有脸见人吗?”
另一人接嘴道:“幸好大爷们有先见之明,将钟大侠的马夫请到衙门里,才知道钟大侠要来个不辞而别。实在叫人扫兴!不过钟大侠也别怪那马夫,大爷们打发他到西天去了,这都是你钟大侠害的,明明知道大爷们在稻香居布了暗哨,却偏要大白天打发他们回家,亏你还是老江湖呢,真让人小瞧了!”
第三人抢过话头嚷道:“钟大侠你不识抬举,税监大人却不和你这小人一般见识,特此命我等爷们在此为尊驾送行,此去黄泉之路,路程也不怎么近,特备纸钱银锭以充盘缠,望乞笑纳为盼!”
此言一出,引得同伙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一人提了串纸银锭走出行列,另一人将纸钱烧着,火光映出了两人形貌,全都以黑巾蒙面。
如此刻薄恶毒,实在辱人太甚。
钟震坤有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奚落,他要不是诸葛鼎以传音入密告诉他,来敌得意开心之际猛冲,早就提剑杀入敌丛。
故此他按下火气,不声不吭。
此时见敌烧纸钱引起哄笑,正是冲杀的好机会,立即双腿一夹,长剑出鞘,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在他稍后的诸葛鼎连忙招呼月娥母女和惠耘武,紧随其后冲上,并使出一向很少使出的扇中针。这扇中针长不过三寸,全藏在扇骨之中,一揿柄上机括,便劲射而出,和人交手时冷不防打出,万难闪避。
今夜情势险恶,他不能再存仁心。
他一连发出五针,五条汉子应声落马,惊得对方乱作—团,使众侠得以冲破阻拦。
但今夜来人中不乏好手,立即有人从马上腾身而起,截住了钟莹莹和断后的惠耘武,使冲在前头的钟震坤、诸葛鼎宁月娥不得不返身救援。
于是从马背上到地面,展开了一场凶狠的厮杀。
钟莹莹被三个蒙面人逼住,早已从马背上跃下来。
黑夜中人喊马叫,混乱不堪,自己人已瞧不见,她不禁心慌意乱,手上的功夫大大打了折扣,被逼得手忙脚乱,只有招架的份儿,哪里还能还击人家。
那三人武功本就了得,他们见莹莹貌美如仙,早就动了邪念。
三人心意相通,就故意将她往官道外逼,渐渐离开了厮杀的人群。
钟莹莹越斗越心慌,她想大声呼叫让爹娘和叔伯来救。
但周遭寂寂,兵刃相碰的声音都听不见,求助显然已经无望,慌乱中更是破绽百出,蒙面人本不想伤她,不然,岂能支持到现在。
“小妞儿,别打啦,乖乖跟大爷们走吧!”
“你不是对手,打也无益,何必把个娇嫩的身累坏了呢?”
“就是嘛,累了大爷心痛得很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嘴巴不干不净。
“若不是爷们见你长得天仙似的,早就把你砍成碎片啦!”
“知道么?小妞,爷们让着你呢,这叫怜香惜玉哪,你难道不知道么?”
钟莹莹被激起了怒火,情知今日若不设法,定然逃不过这一关,情势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就是死了也要拼他一个。
她咬紧牙关凶狠地攻出三招,居然把三人逼退半步。
她又一想,拼死太不值得,死了怎么去见爹娘?不如趁这班贼子洋洋得意之际,找个空子逃走。
主意一定她就装出力气不支的模样,只守不攻,似乎再有五六招就力竭倒地了。
三贼是被她—攻吓了一跳,后见她那娇弱的神态,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再支撑个三招两招就乖乖束手就擒啦。
“喂,小妞,别再逞强啦,知道大爷们是谁么?告诉你,千万别把那颗小胆儿给吓碎了,大爷们称秦川三枭,纵横江湖杀人无数,如今又成了税监大官儿的座上客,风光得很,你跟了爷们算是你福气呢!”
三枭中老大嘻嘻哈哈,得意非凡,手中招势慢了下来。
老二说:“妞儿记住了,他是老大徐彪徐大爷,俺是老二黄骐黄二爷……”
老三接嘴道:“俺是盛鹏三爷……”
钟莹莹见时机已到故意大声喘气,似乎力已用尽。
盛鹏哈哈笑道:“小妞儿,停手吧……”
莹莹灵机一动:“你们为何不停?”
徐彪大笑道:“好、好,我们停、我们停,你总算是服输啦!”说着当真停下手。
黄骐乐呵呵道:“停了也不妨,谅你小妞儿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钟莹莹见三个家伙果然收招,赶紧猛提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盛鹏使了个“金龙探海”一剑直刺过去。
盛鹏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拼命躲闪,但右臂仍被刺伤,鬼头刀“呛啷”,一声坠地。
趁此空隙,钟莹莹莲足一顿,从盛鹏身旁掠过,一下出去了五丈余。
徐彪、黄骐做梦也想不到小妞原来使诈,到手的美人眼看逃走,气得狂吼乱叫,拔步就追,也不管老三有多重伤。
钟莹莹算计成功,不再惊慌失措,丘陵地树丛本多,她就专朝树多的地方跑,她运足了功力,身如离弦之箭,只觉两耳生风,宛如腾云驾雾。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早听不见秦川三枭的咆哮声。
她于是放慢了脚步,又走出一、二里才停下来,侧耳听听,阒无人迹,这才放下了心,背靠一株大树坐下来歇气,耳朵仍然竖起以防那三个家伙又来。
歇了一阵,觉得此处不能久呆,不知爹娘他们情形如何,还得回去瞧瞧,等站起来却不明方向,只好估摸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走子大约一个时辰,仍然见不到官道,心中不免慌乱起来,想想还是等天亮再走的好,可以明辨路径,于是又找个地方坐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不禁急出了眼泪。
她自小在家长大,幼时虽也跟随父母外出游历过,但从未一个人上过路。
况且父母对她百般呵护,她也不用操半点心。
最近七八年,除了老家泉州故居就是福州城外的稻香居,别的地方就不曾去。
现在,她形单影只,无人照料也无人问讯,叫她怎会不慌神不着急?
独自流了一阵眼泪,想想光哭也不是办法,路还得自己走,便擦干了泪水,胡乱认个方向施展轻功直奔而去。
只要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可以找人问询。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一条大路上,有路必有人,便朝—头飞奔。
不多时,见到了农田农舍,便放慢脚步,找在田里耕作的农夫问路。
农夫告诉她,此地是连江县府地界,往西南方向走便可到福州府,不过有七八里路。
真是糟透啦,爹娘他们是往西去的,在这儿不可能碰上,只有往回走啦。
可是,她腹中空空,不吃东西赶不了路,身上有的是银票银两,吃饱了再往回赶。
小镇上十分热闹,熙熙攘攘,来来去去过路人不少,她东张西望找了家干净的酒楼进去,只见人已挤满座,店小二笑嘻嘻请她和一位男单身客人共用一张桌。
钟莹莹不愿,小二道:“小姐,本镇除了小店整洁干净,其余都是鸡毛小店,又脏又乱,小姐将就些就在本店用膳吧。”
单身客人书生打扮,文质彬彬,闻言开口道:“小姐,若嫌在下碍眼,在下可到别的桌上挤挤,此地就请小姐坐吧。
听,人家都这般说,能不领情么?
她便大大方方说:“好,就在这里吧。”
小二大喜,问要什么菜,公子爷说找不重样的精致可口的菜就可以。
钟莹莹奉无所谓,她也不知道要点什么菜,便点头认可。
小二高高兴兴走了。
钟莹莹刚坐下,公子爷又道:“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敢问小姐芳名?”
钟莹莹从未和陌生男人讲过话,脸红红的低下头答道:“彼此不和识,吃过饭各走各的道,问姓名作甚?”
“请恕在下唐突,因见姑娘携带兵刃,同属武林儿女,当不拘小节,故有一问。”
钟莹莹和陌生人同桌奉觉尴尬,但对方这话很得体,自己不是武林中人么?又何必小气?
女侠客岂能是这样的?
这样一想,便大着胆抬起头来,正和对方四目相对,不觉脸又一红,赶紧低下头去,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位书生年青英俊,斯文中带英武之气,只听他又道:“在下黄浩,自幼投在罗浮山飞云顶宝华掌门道长门下学艺,家住连江县府城南福民巷,年初艺成归来,今日欲往福州府访友,不料得以在此与小姐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罗浮山乃道家第七洞天,罗浮派在江湖上虽不能与少林武当等大派相比,但也遐迩闻名,钟莹莹自是听说过的。
心想人家是名门正派出身,又是罗浮派掌门宝华道长的弟子,不搭理人家未免过份,便答道:“我叫钟莹莹,家住福州府。”
黄浩又试探着问:“神龙剑钟震坤前辈,与小姐是否有渊源?”
“那是家父,你怎会知道?”
黄浩大喜:“原来是钟前辈的千金,失敬失敬!对钟前辈在下心敬已久矣!”
“你与家父相识?”
“神龙剑名满江湖,闽省武林人谁不知晓?在下只是闻名,并未有缘结识令尊,今日与小姐结识,便可向钟前辈讨教了,幸甚幸甚!”
听人家赞誉自己的父亲,钟莹莹不禁芳心窃喜,嫣然一笑,心中早没了顾忌,道:“我爹爹早已归隐,平日不见客的。”
这时店小二端来饭菜,两人又客气一番,吃喝起来。
黄浩又问:“小姐为何到此,莫非要去连江县府吗?”
“唉,一言难尽,不说了吧。”
黄浩听她似有难言之隐,不免十分奇怪,想问出个究竟又有些不敢,但若是不问出缘由,饭后便各自东西,岂不失之交臂?那可是后悔八辈子的事。
想了想,婉言道:“小姐有事不妨告诉在下,因为正道武林,当效犬马之劳。”
“这事非同小可,你帮不上忙的。”
“在下尽力而为……”
“不行不行,你莫问了吧。”
黄浩见她不肯说,又打了几个主意,道:“那在下送小姐前往连江县城吧,此地在下颇熟,可以当小姐向导……”
“咦,我去连江县作甚?不是的,我只是迷路,才走到这儿来的。”
“啊,小姐在何处迷路?”
“我也说不清,昨夜在福州西郊路上与家父家母等人失散,我被秦川三枭三个大坏蛋追赶,糊里糊涂便迷失了方向。”
“秦川三枭?这是三个恶名昭著的绿林大盗,怎么会跑到福州来了?又怎会和小姐动手?”黄浩越听越不明白。
“我怎会知道他们为何来福州,反正他们那一伙人都是狗太监程瑞彩的爪牙?”
“啊哟,小姐,你是说程税监程公公?”
“不错,正是这狗官!”
“嘘——小姐,轻声,让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闽省地面都是他的暗探!”
钟莹莹不作声了,黄浩又问:“令尊因何事招惹了这位税监大人?”
“谁招惹他了,是他来招惹我们……”
钟莹莹遂把事情经过全都讲了。
本来,她没打算讲,但人年青,心无城府,被黄浩三言两语就把底翻出来了。
黄浩听罢,紧皱眉头,半晌没出声。
心想这事儿太棘手了,这个忙当真是帮不上,在闽省得罪了程税监,还能有立足之地吗,自己要是牵连进去,必然祸及家庭,后患无穷。
可就此与她分手,又上哪儿去找这样的绝色女子?
在罗浮山学艺时,同门师姐妹虽也有面貌姣好者,但与钟莹莹相比可就差了许多,这机会万万不能失去。
因问道:“小姐打算何往?”
莹莹道:“先往福州看看能不能找到爹娘,要是找不到就去江陵惠叔叔家,也许他们在那儿等我。”
黄浩心想,去福州城未免太凶险,同时钟震坤等人也必不敢再回原地,这无异于自投罗网,不如陪她到江陵一行,又安全又可与她亲近。
主意打定,便说了到江陵的理由。
钟莹莹本不通世故,想想也觉有理,便决定前往江陵。
黄浩大喜,连忙叫来小二付了账,又拿银两叫小二替莹莹买匹座骑。
小二心中奇怪,这不是没见过面的生人呢?怎么一顿饭就熟了,再一想,这小姐生得太美,人见人爱,这位公子爷动了心也在所难免,笑嘻嘻接过银子,下楼办事去。
钟莹莹要还银子给黄浩,不然她就不要座骑,黄浩说什么她也不干,只好接了她的银票,苦笑着揣进怀里。
不多一会,马已买到,黄浩给了赏银,二人便下得楼来,各牵一匹座骑。
钟莹莹道:“黄大侠,就此别过……”
黄浩忙道:“小姐孤身一人行千里路,须知江湖凶险,让在下陪送,有事也可照应。”
“不成不成,孤男寡女,十分不便,我自己一路上小心,不会出事的,你的好意心领。”
“小姐,你我都是武林儿女,岂能拘此小节?小姐从未远行过,路途又不熟,由在下相送照应要方便得多,否则今后见到令尊,叫在下羞愧难堪。再说在下谨遵师训,下山后行侠义道,今小姐一家遭变故,我既已知道,又怎能袖手旁观?以后见了师傅,又怎向老人家交代,望小姐以大局为重,答应了在下的请求吧!”
他一向能言善道,在罗浮山颇得师姐妹们的欢心,钟莹莹听了他一番大道理,想想也对,何况确如他所言,自己从未出过远门,一个人上路未免心虚,就让他带个路也好。
于是点头答应,并向他致谢。
黄浩心花怒放,立即上马,与钟莹莹并辔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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