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冷挂,西凤夜啸。
自西头房门关闭后,恶女原本美艳的俏脸,马上罩满了冷厉的青霜。 随后,她陡觉浑身燥热,喉干舌涩。
她不禁暗吃一惊,私下忖道: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江剑臣!造化实在会戏弄人。偏偏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西头屋内又传来女屠户那形似撒娇的咯咯低笑,江剑臣的咦咦唔唔声。
她美眸之中煞芒隐现了。
也不知是股子什么样的力量掀得她,没感觉痛楚就坐起下床了。
恶女先是久久地注视桌上那只御窑烧制的茶杯,那只江剑臣天天端给她的茶杯,娇躯顿像凝结很久的冰块,神情又是那样的寒森冷峭。
她悄悄举步,慢慢移动,无声无息地启开内室的小门适巧听到江剑臣说的一句:“还不赶快熄灭桌子上的烛火。”
女屠户说道:“在华山的那晚上,你不是不让我熄灭烛火吗?”
恶女像听到旱天惊雷似地堵上双耳。
悄悄掩门躺回床上的恶女,周身都在散发着凛冽阴森的凉气,哪里还有丝毫睡意!整整一夜不阖眼地盯着那只御窑烧制的茶杯。
倘如次日一大早,伺侯恶女洗漱的仍然是江剑臣,或可推迟、缓解,甚至可以避免一场巨大的惨祸。
偏偏碰上名虽号称女屠、实则恩怨分明的李文莲,为想报答恶女的救命大恩,硬跟丈夫争着抢着服侍最讨厌她服侍的恶女。
一桶油正好浇在烈火上,自会暴然燃起。
尽管如此,当恶女见到女屠户时,愣能净扫笼罩脸上整整一夜的冷酷之色,绽出春花怒放般的笑靥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恶女真集貌比花娇、毒如蛇蝎、冷酷无情、凉薄自私于一身。外加上城府深沉,智奇谋绝,所以能坑骗当代武林第一人。
说来也奇,时机每每都会有利于恶人。目前这次,也没有例外。
奉旨出京,前来勘查此次血案及失踪案情的秉笔太监王承恩,武英殿大学士魏澡德同时到达南京刑部(朱明王朝虽在永乐年代北迁,南京仍然保存兵、刑、工、吏、户、礼六部),派人来请江剑臣。
江剑臣虽离开大内,极厌涉足官场,终因难却故人王承恩之情,不得不去打个照面。 不知是故意如此,还是阴差阳错。江剑臣踏进刑部见到的,不是他的故友旧交王承恩,而是贾佛西的顶头上司魏澡德。换言之,也是成国公朱纯臣的死党。
按江剑臣的刚烈孤傲,若不是顾忌盟兄贾佛西,准会甩袖就走。
老奸巨滑的大学士魏澡德,立即眸光一转,亲自下座,快步迎前,一面殷勤让座,一面呼人奉茶,紧接着就嘘寒问暖了起来。
伸手尚且难打笑脸人,江剑臣内心再不情愿,也只得暂时落座了。
想不到,席未暇暖,魏澡德突示差役撤除茶盏,摆上香案。
江剑臣刚想拂袖退走,比他抢先了一步的大学士魏澡德,早大声喝出来:“圣上有谕!”
一句“圣上有谕”入耳,饶是他江剑臣胆比天大,也不敢转脸就走。只好双膝跪倒,口称:“万岁!”静听万岁爷的谕旨。
见江剑臣果被震慑在赫赫天威之下,魏澡德顿时气指颐使地宣称道:“万岁口谕,考场杀人溅血,上下震动;皇帝国戚失踪,朝野皆惊。限御前特设侍卫李鸣等自领谕之时起,一月内结案,不准托延。凛遵,谢恩!”
江剑臣瞠目结舌地退出刑部大堂,来到江南按察使衙门,方知一同奉旨前来的王承恩,正在这里和缺德十八手李鸣计议。 听罢江剑臣的叙述,李鸣自是默然不语。
王承恩笑得跌足道:“从来都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你叫魏胖子耍了。”
江剑臣掀动剑眉,说:“他敢……”
李鸣这才敢接口道:“他怎么不敢!他读给师父听的,确实是圣上口谕。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不搀假的圣上口谕,魏胖子只是在徒儿名字下面加个等,就把师父你老人家和掌门大师兄拉进浑水了。”
为让师父消口气,李鸣悄声说:“魏胖子借机给师父下别腿,其目的是想迫使咱们放宽成国公。师父不如去问问郭霓裳,只要肯把她姐姐藏身的地方说出来,准能堵窝活捉朱纯臣。”
江剑臣一笑起身,跟随徒弟穿过右侧一道月亮门,来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小院内。
院落虽小,林木却极幽苍,不光有一丛绿竹,几块太湖石点缀其间,还有一条曲折的花径,两处石雕桌凳,布置得极富诗情画意。
江剑臣跨入,就见郭霓裳正呆呆坐在一方石凳上,死死盯住那方小小的荷池。面容是那样地绝望和凄怆,像要一头扎进去。
江剑臣自从第一眼看见她,就惊为国色天香。唯其她真美,才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也越为她被逼嫁给纨挎子弟扈青云可惜。 郭霓裳好像意外见到江剑臣而嫣然一笑,娇躯也像在颤栗着。
缺德十八手李鸣,故意去审问被拘禁另外一处房屋内的扈青云。
她方才盈盈下拜,语音虽然哀艳,但却极为真诚地叩谢道:“贱妾先为叛逆之女,后又助纣为虐,万死不足赎其罪。幸得江三爷法外施仁,不以罪囚相待,今生不能报答于万一,只好期诸来世了。”
听她不着痕迹地把江侍卫的称呼改为江三爷,他不能不佩服此女的心机聪敏、口齿伶俐。她不光马上抽掉执法与罪犯的这根主脉大筋,还一下子把辈份拉平,明显给自己的言行以极大的方便。
分明看出江剑臣故意不理睬,她仍不死心地哀声道:“杀人杀死,救人救活。江三爷能否赏给小女子一席之地和三餐粗食?”
蓦地,听出她大胆提出和六怪之中的胡眉、七凶手下耿月同样的要求,要求托庇在江剑臣的羽翼下,要求江剑臣收留下她。
她的这项要求,要是放在江剑臣没见大学士魏澡德以前说,他准会毫不迟疑地一口回绝,甚或断然坚拒,但现在他却不能犹豫了。
原因是,他必须在一个月内,全部结束两位副主考被杀和找回冉伯常,而这必须尽快捕获郭虹裳。而知其下落的,只有她一人。
意外看出钻天鹞子是在犹豫,她索性跪地不起,继续哀求着。
事关重大,江剑臣下不了决心。
玲珑剔透的她,咬了咬猩唇,道:“倘犯女心肯供出朱纯臣常去的处所,三爷能否恩准我刚才的所求?请三爷给我个确实答复!”
江剑臣自然知道,所谓朱纯臣常去的处所,实际就是郭虹裳目前的隐匿穴巢。郭霓裳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供出姐姐找替口。
江剑臣衡量一下得失,依允了。
李鸣从软禁扈青云的那间屋内出来时,郭霓裳正用一根枯枝,在地上划出“小蓬山世恩楼”六字。
师徒二人离开江南按察使衙门,江剑臣始终一言不发地走着。
李鸣低声问了一句:“师父,可是中山王府花园内的世恩楼?”
江剑臣“嗯”了一声。
没听李鸣向下问,江剑臣放缓脚步,道:“令尊肯否卸任归故里?”
宋明两代,素重理字,只有李鸣硬敢代替老父答了一声:“肯!”
江剑臣突然扭转身形,奔向西南。
原来,小蓬山世恩楼位于秦淮河之南,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东花园,里面还有心远堂等,景色极为幽美。
渡过秦淮河,江剑臣一边走,一边向李鸣道:“我之所以让令尊卸任归故里,是因为本朝早在那次叔侄(永乐和建文两帝)争位巨变时,中山王徐达的两个儿子,分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长子徐辉祖亲自披甲上阵,和姐夫永乐帝对阵,忠心扶保建文帝。次子徐寿增私通永乐,偷开城门,迎永乐帝兵马进城,被建文帝挥剑砍为两段。所以永乐帝登基后,免除徐辉祖爵位,让徐寿增之子徐景昌承袭。现在,拥有这座东花园的武阳侯徐宗寿,就是徐寿增的一脉所留,特别是徐宗寿的儿子徐幼宗,更是恃功傲世,骄狂跋扈。咱们自然不怕他,令尊却必须离开南京。”
李鸣点头称是。
师徒二人行近花园,为防止打草惊蛇,江剑臣令缺德十八手从正门硬入,他自己却自花园的左侧,越墙而进,直扑世恩楼。
江剑臣刚刚飘落在楼上的朱门前。
里面突然传出一阵娇喘吁吁的浪笑声,接着又嗲声嗲气道:“少侯爷,从我昨晚来到这,你可没让人家喘口气,一直粘着人家不撒手。人家可是拼死拼活地伺侯你,你可不能刚过罢河就拆桥啊!”
一阵淫邪的笑声响过后,那人瓮声粗声地狂傲道:“心肝宝贝放宽心,只要少侯爷不开金口,恐怕没人敢登这座楼,谁都不敢!”
里面的女人又嗲声嗲气地说:“难道连成国公也不敢上楼来?”
江剑臣抬起的右腿放下了。
自称少侯爷的那人狂笑道;“宝贝,别看朱纯臣那小子位居成国公,在我面前算狗熊!否则,他为什么赖在心远堂里不出来,还不是靠我这尊神!江剑臣伸手推门。”
里面女人可能又想犯贱了,只听那自称少侯爷的喘气道:“依我看,朱纯臣对你姑妈的迷恋劲,你姑妈说不定真有两下子,我……”
里面女人只来及说出“你可别想吃一看二眼……”九个字。
江剑臣早踹开了楼门。
里面污秽得实在让江剑臣不敢睁眼,从而也让他不肯相信床上那位赤身裸体、鬓乱钗横的妖媚女人,就是得传五毒神砂衣钵的郭虹裳。
就在江剑臣略微一滞之际,同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魁伟大汉,怒叱一声:“找死!”
那个埋在他怀内的赤身裸女,像瞧见五殿阎王似地吓傻了。
入眼看清赤身裸体的是浪女淫娃甜死人,江剑臣真怕贻误了战机,趁转身退出内室的一刹那,甩出四枚青铜钱。
落地,射出。
三个起落,飞身闯进心远堂。
蓦地,一蓬乌芒从屏风后暴卷而出,袭向江剑臣的全身上下。
应变神速的江剑臣,不往后仰,反向前扑,整个身躯,几乎像是平贴在室内的地板上,并滑似游鱼般穿过了那道屏风。
出现在江剑臣眼前的,虽是一个青衣仆妇,但江剑臣还是从对方酷似其妹的丰姿神韵上,认出她是五毒神砂的传人郭虹裳。
郭虹裳气色灰败地切齿道:“你真狠!”
江剑臣平心静气地说:“郭大小姐说错了,不光江某不狠,连我徒弟李鸣都不狠。我不管你们姓郭的怎么想,也不管你们怎么躲过周年大典以后那次抄斩的,反正我和我们先天无极派早已决定不再过问你们郭家了。否则,就让我和凤楼袖手旁观不出头,光李鸣自己也能掏净你们的窝巢。”
郭虹裳颤栗了一下,嗫嚅道:“看在郭家只剩我一人,你就放我……”
她真不愧为郭老毒的衣钵传人,哀哀苦求,声如泣血,最后那个我字尚留在口的一半没吐出,陡地撒出两把五毒神砂来。
这两把垂死挣扎的五毒神砂,撒得太阴,太险,也太狠毒了。
江剑臣突以右足尖为轴心,就地连旋三匝,一般雄浑沉猛的先天无极真气,配以衣襟双袖挥动之力,狂卷而出,身周近五尺的空间内,全被激荡的气流旋成为铜墙铁壁,毒砂被震落地,正好围成了一圈。
江剑臣旋转的身躯停下来,仍傲然卓立道:“郭大小姐,听说五毒神砂淬炼起来不容易,凶恶歹毒莫如你的老爹,他都轻易不舍得撒一把;你身上带的最多不过五大把,你还是省下两把吧!”
她的娇躯颤栗得更为厉害了,面色如土地颓然道:“我郭虹裳再不济,也是郭氏家中的唯一传人,哪会看不出你江剑臣已达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更知道,再多的五毒神砂也绝对不会伤损你。”
江剑臣冷冷说:“聪明如你郭大小姐,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办。”
郭虹裳的眸光突然一闪,语声一变,道:“假如我不甘心呢?”
江剑臣早觉察出身后有异,人数可能还不少。为想激怒对方早出手,干脆故意吐出一句:“在江某面前,你还不配这样说。”
语音未落,后面果真传来一串磔磔怪笑声,夹杂着一句:“我看你也不大配。”
江剑臣也真狂,脱口就是一句:“江某从不跟身后之人打交道。”
身后那人真让江剑臣两次嘲辱气疯了,怒叱一声:“本爵甘心当次无耻之辈,也决心屠了你。你们大伙一齐给我上!”
江剑臣分明从身后袭来的暴砸猛扫中,确知是四个膂力极强的硬手,用的还是不可力敌的棍棒重兵器。他竟敢身形一旋,迎了上去。
果没出他所料,身后偷袭的四人,不仅人高马大,魁伟凶猛,每人还真是一根狼牙棒;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江剑臣身形一旋,快若电掣,说玄乎点,就像一道淡淡人影,不光穿过他们的重重棒影,并还赏了每人一个大嘴巴。若不是手下留情,势非血流满嘴不可。
江剑臣旋出的位置极好,既能和武阳侯徐宗寿对话,亦能起到监视郭虹裳的作用。
一见自己那四名家将,好像畏江剑臣如虎,气得徐宗寿跺脚怒骂道:“你们这一群饭桶,废物,我平日美酒佳肴供你们用,黄金、白银随你们拿,漂亮娘们任你们搂。
临到拼命想开溜,门都没有。弓弩手!”
一声“弓弩手”喊出,四周不远处,齐崭崭地答应一声:“在!”
徐宗寿咬着牙下令道:“凡是圈子内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敢往外逃,统统给我射杀!记住,漏掉一人,我活劈你们。”
江剑臣暗暗好笑,心想:这到不必担心郭虹裳逃跑了。私下也暗自埋怨当今皇帝,像他们这样的草包,哪配高居候爵。
又听徐宗寿咒骂道:“亏你们四个匹夫,平日自吹自擂,能把大天给捣塌。如今怎么全蔫啦!快上去,替我砸扁了江剑臣。”
看起来,不光重赏之下,能有勇夫,威逼之下也一样能有勇夫。
四人虽怕江剑臣,但他们更怕徐宗寿的弓弩。迫于无奈,只好一对眼神,分抢东、西、南、北方位,举起狼牙铁棒。
江剑臣哪肯罗嗦,身形陡地弹出,突然射向正东的那一个。
四人也同声大吼,四根沉重的狼牙铁棒也同时暴然挥出。
想不到江剑臣本来射向东面的势子,一个云里翻,化成一溜劲影,转而扑落到郭虹裳的身前,探臂去抓她的曲池穴。
本成惊弓之鸟的她,硬是不敢还手撑拒,就地一滚想逃命。 出招又快又准的江剑臣,右脚猛然前穿,轻而易举地踢中她的点将软穴。然拮,倏地一个长射,重新扑进打斗场内。
一点看不出门道的徐宗寿,还在咒骂威逼四个家将快下手。 江剑臣早双臂翻飞,长袖如带,在一阵不可捉摸的回旋、穿掠、狂挥、怒圈中,既夺下四人的狼牙棒,也出指点了他们的软麻穴。
四名家将可不像侯爷那么傻,别看让江剑臣夺去手中的狼牙棒,又被点了穴道,他们真恨不能跪下给江剑臣磕响头。
因为,他们的侯爷终于不再威逼了。
李鸣带着十名锦衣提骑也来了。
挨了大扁担,还不知上面有钉子的徐宗寿,还想再凶横撒野。
缺德十八手李鸣早冷哼一声,说:“徐宗寿,别看老子的老子怕你武阳侯,那是老子的老子宫职没你大;如今老子的老子决定告老回家抱孙子,你就吓唬不住老子的老子了。你只要敢冲老子龇龇牙,老子这就敢收拾你,就怕你胆小不敢试。”
也许人真是苦虫,真的不打不成。劈头挨了缺德太岁的一顿臭骂,他反倒软了下来,只示李鸣放过他的独生儿子徐幼宗。
李鸣乘机要挟他交出朱纯臣。
武阳侯撮着自己的牙花子老半天,最后还是派人明请暗抓哄出朱纯臣。
李鸣根本不肯放过,也不能放过花花太岁徐幼宗。见果然哄出朱纯臣,他的缺德主意又来了,暴然喝叱了一声:“朱纯臣,你身居高拉,又蒙万岁恩典,钦命你来主考秋闱,理应报效朝廷,日夜坚守考场。是你私自藏匿此处,欺男霸女,寻欢作乐,还是受人勾引?讲!”
理直才能气壮。别看朱纯臣是世袭的成国公,真赃实犯落到缺德十八手李鸣手内,他自然硬不起来。如今让缺德太岁拿话一垫,又恨徐家父子出卖了自己,索性有水大家一起膛,狠下心来,一口咬定说是被花花太岁徐幼宗扯来此处的。 武阳侯这才品味出是上了李鸣的恶当,几乎气得当场吐血。
李鸣所以要制造成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的局面,主要是吃准花花太岁徐幼宗的嘴巴容易撬开。又是成国公朱纯臣的酒色朋友,手上只要有了他,就不愁罗织不到成国公朱纯臣的罪名。
在将朱纯臣、徐幼宗、甜死人田陶三人推进一辆马车厢内时,主犯郭虹裳突然苦笑道:“江侍卫,事至而今,我不得不承认五毒神砂这一门全完了。你能不能让我输得明白些?”
李鸣刚想劝阻师父,江剑臣早点了一下头。
她古井不波地悄问道:“是不是朱岫烟那该死的丫头泄的密?”
江剑臣又点点头。
她的那条右腿业已跨上了马车,又转脸问道:“那该死的丫头,大概还在你的保护下?你江侍卫真敢喝这碗大胆汤?”
江剑臣道:“那是自然!”
突从左侧小蓬山畔的一片枯草丛中,闪出一个灰衣人。 半个时辰后,这个蛇一样的灰衣人,竟然出现在朝天宫的那座幽静跨院内。
灰衣人竟是五毒神砂郭云璞家族中剩下的唯一亲丁、潞王府的内总管、钻进江剑臣心脏内的恶女朱岫霞的生身母亲郭紫云。
以恶女的心傲胆大,敢做敢当,加上武功机谋皆臻一流,如能走入正道,确堪称女中奇英,也足能为武林放出异彩。可惜如上所说,她太阴狠毒辣,冷酷无情,凉薄自私了。
她竟在一眼瞥见屋门外生身母亲时,颤抖地喊出:“有喊!”
骗得女屠户娇躯一拧。
早铁下心来剪除女屠户的恶女,右肘一顶床面,带伤的娇躯暴然弹起,一指正好点在女屠户李文莲脑后的风府穴上。
风府乃人之头部要穴,甫经点中,不死必残,侥幸不死,人也准得变为痴呆。恶女所以出指飞点此穴,还有她的险恶用心。
她先从自己的内衣中,摸索出一只碧光晶莹的玉瓷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粒黄豆大的朱红药丸,一仰俏脸,吞入了腹内。 郭紫云一句“事已紧急”没说出,恶女早将玉瓶放回原处,叫了一声:“娘,你干得还是不够好。”
郭紫云那张本就惨白的面孔上,又增添了灰青颜色,咬牙道:“娘的好闺女,你亲手宰了娘爱如性命的男人——也是你的生身父亲,娘都没有责怪你。还是按照你字条上所说的办,如果干得还是不够好,只有交出老命了。”
恶女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但仅仅只是一刹那间的痉挛,随即又恢复石像般地僵木和冷漠,只有目光闪出的厉芒仍锋利如刀剪。
郭紫云可能看惯了女儿的这种脸色,只是略微情急地说:“举凡纸条上开列的,娘没打折扣地办完了,现在只剩下你我母女了。”
不容娘往下说,她早抢着说:“娘的心思我明白,是想携带罕世四宝赶快走,挑选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纳福。”
再次阻止娘亲开口,恶女的声音寒得宛如冰茬子道:“可我还没有颠覆整个先天无极派,还没有除去独步武林的江剑臣。”
明显看出娘亲想反对,她索性离开卧床,投入娘亲怀内,说:“一千步,女儿已经走完了九百九十九,女儿绝不肯功亏这一篑。娘,赶快取出你那筒七毒子午绝命弩,分别在女儿和女屠户身上射一支。”
说完,退到挂剑的墙壁下。
和女儿同样城府深沉、心黑手狠的郭紫云,称赞道:“娘真为有你这女儿而骄傲,你这一手算盖了。怪不得你刚才服解药,既能杀死女屠户,还让江剑臣不怀疑。娘帮你走完这一步。”
说完,掏出七毒子午弩来。
恶女先伸脚将女屠户挑翻背朝上,然后急切地说道:“估计江剑臣、李鸣快回来了,娘亲赶快发弩,好能提早离开。”
听到江剑臣快回来,郭紫云内心发毛,先将一支毒弩射入女屠户肩后的灵台死穴,后用手把一支毒弩插进恶女的右下腹。 哪知,就在她用极为准确的手法干完这一切,身躯半转时,恶女强忍小腹剧痛,以闪电般的迅疾手法,抽出女屠户挂在墙上的那口飞虹剑,插进生身母亲郭紫云软肋的笑腰穴内。
笑腰穴乃人身麻穴之一,在软肋骨末端,相当肾脏位置,用手指点中,全身都瘫软无力,剑一深入,肯定会追魂夺命。
郭紫云在极端震颤惊悸之中侧过脸来,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会是自己亲生的唯一的女儿用剑捅的她。心脏顿像被手抓紧揉搓一般难受,两边脸颊上的肌肉,也一个劲儿地不停抽搐。
恶女眼圈一红,道:“娘,孩儿对不起你,但我不得不这样,因为只有三个人能泄露出我的底细。一个是真正的郡主朱岫烟,一个是我亲爹,还有我生身的母亲您。朱岫烟业已痴呆。”
说到此,苦涩地一笑:“我爹既在武汉死去,所以我才想让娘快些去陪他。娘刚才不是说,爹是您爱如性命的男人吗?”
恶女眼看娘亲两眼可怕地大睁着,行将断气,她愣能狠下心肠再将手中的飞虹剑一送,她自己也翻身倒在了地上。 这次,是李鸣帮助了恶女。
就在朱岫霞松开所握剑柄不到半个时刻,从郭虹裳最后两次问话,悟出有些不对劲的李鸣,就陪同师父风风火火回来了。
可怜江剑臣只盯了现场一眼,就像被人在头脑上狠狠地砸实了一下,顿时两眼发黑,全身发.冷,手脚冒冷汗,呼吸也沉滞。
从来失机不乱章法的缺德十八手,双眸之中也喷出火焰来。
江剑臣毕竟是条铮铮铁骨的硬汉子,先忙验看二人的伤势。
一抚就知李文莲早已断气,心中再悲痛得肝肠寸断,他也必须轻轻起掉她肩后的毒弩,再将她放在昨晚所睡的床铺上。 等江剑臣弯腰抱起地上的恶女细看时,发现她比在武汉惨多了,除去衣衫比上次完整、身上没有太多的血污外,脸色早已泛成青灰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脉搏业已摸不到了。
江剑臣用虚弱干哑的声音说:“现场无不表明,一切罪在为师,我不该大意轻敌,给郭紫云从东花园漏网之机。更不该让她从我和郭虹裳最后两次对话中,听出朱郡主现在朝天宫。”
缓过一口气,江剑臣更为虚弱干哑地说:“更让为师悔恨的是,我明知郭紫云时刻都在图谋杀害郡主夺宝物,反而让她得了手。”
事关重大,缺德十八手李鸣,立即截住师父的话头:“徒儿请师父赶快看看宝物在否?再仔细验看郡主是否还有救?” 江剑臣轻抱恶女,皱眉道:“进屋我就看出,她二人中的是七毒子午绝命弩。别说你文莲师姑被射中灵台死穴,业经死去;郡主也奄奄一息,无法解救了。只好先将她救醒过来,尽点人事而已。”
假装昏迷不醒的恶女,心中暗忖:江剑臣·算是入我圈套了;就连向以聪慧绝伦,智计过人的李鸣,也让我给糊弄住。只可惜我连老娘都搭上了,真要狠不下心来杀死江剑臣,岂不赔得太惨!脑中越往这方面想,越能感觉出江剑臣抱她的双臂在颤抖。
更让她心中暗惊的是,在江剑臣先替她起弩、清洗包扎伤口,后将她揽入怀内、输送真气时,她竟有一种心安理得的自豪感。
是因为那是在骗取吗?怎么会有心安理得的感觉?自己凭什么心安理得?还有那种隐约的自豪,是自豪江剑臣已达到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了吗?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浮入恶女的脑际,耳边又传来江剑臣一连串的呼唤声,呼声是那样的焦灼,那样的心急如焚。饶让她再狠毒无情,也凛凛颤栗。
继之传入她耳内的,是江剑臣的“郡主醒过来了”的惊喜声。 若不是一再强自抑制,恶女势非激动得溢出泪水不可。
她不敢不睁眼睛了。
适巧,秉笔太监派一位年老太监,送来一份有关犯人的供词。
江剑臣才不得不把恶女轻轻放回卧床上,接过那张供词来。
注目一看,上写——主凶郭虹裳,女,现年二十八岁,乃奸阉魏忠贤青阳宫唯一供奉五毒神砂郭云璞之长女。心切父、母、叔、兄等人之仇,化名艾紫菊,隐入扈老驸马府内,亲手杀死两位副主考。并指使扈青云生掳冉伯常,用作人质,捕获后供认不讳。
从犯扈青云,男,现年二十二岁,既贪主犯之艳,又恋其妹郭霓裳之色,受其指使,在风阳府托词将姨表兄冉伯常掳为人质。
从犯朱纯臣,世袭成国公爵,男,现年三十九岁,因和主犯姑母郭紫云有染,恋奸泄密,并故意推迟到任时间,逃避罪责。
凶犯郭紫云,女,四十五岁,阉党郭云璞之妹,行凶后被杀,业已验明正身。
江剑臣默默将供词交给李鸣:“为师本灰心世事,厌倦江湖,想不到再次卷了进来,并还拖欠了两条人命债。”
闭目片刻,接口道:“为师从来不欠他人恩,除郡主之外,只欠白马金鞭齐家良的一份情谊,可惜自今没找到孤儿齐六。”
李鸣知道孤儿齐六的突然失踪,是窝在师父心中的一块大病。 其实,孤儿齐六的失踪,何止是江剑臣的一块心病。
因孤儿齐六是江剑臣亲口向其父齐家良允许收徒的,但江剑臣却迟迟没去认领他的这个徒弟,才让他那最大的对头、北荒一毒叶梦枕钻了空子,不光促使孤儿齐六弃师转投,另拜叶梦枕为师,并挑拨齐六恨钻天鹞子江剑臣如仇。
江剑臣又道:“冉伯常乃老驸马冉兴之独子,现被软禁在彭泽龙宫内,咱们豁出死命也得救回他,你掌门师兄一人势力太孤。”
突见恶女挣扎着要说什么。
江剑臣心中一动,暗自忖思:若不是她泄露这项秘密,别说案情至今不能大明,谁也不信,也不敢相信主凶会藏在扈老驸马府中多年了。此次震惊朝野的巨大凶杀案,应该说是以她为主破获的,莫非她还能说出一些秘密来!基于此念,江剑臣不光用极为亲切的语音问她是否想说什么,并把掌心再次抵上她的命门穴,缓缓为朱岫霞输送真气。
乌发凌乱、脸泛青灰的她,先舐了舐焦干龟裂的嘴唇,用细如蛟蝇的声音说:“郭虹……郭虹裳……的供词……缺……一句……” 江剑臣忙令李鸣,快倒一杯茶水来。 恶女摇了一下螓首,艰涩道:“剑……臣,还记得……郭小亮……吗?”
江剑臣将嘴凑到恶女耳侧,道:“可是郭云璞的侄儿郭小亮?”
恶女将头微点,喘气道:“龙宫……龙……王水……东流……独生……女儿……水中莲……就是……铁指…穿心郭……小亮……的妻子。”
江剑臣心中一沉,声音略微提高问;“郡主,你是说水龙王因独生女儿水中莲,是铁指穿心郭小亮的妻子,才肯囚禁冉伯常?”
恶女再舐了一下嘴唇,哑声道:“现在……我……我才记起……来,江边……截击……咱们的……像是水……
东流的三个……爪牙。”
不光江剑臣的心一再往下沉,一旁站立的缺德十八手,脸色也是一变再变,感到事情太棘手。
恶女又挣出最后一句:“千万……提防……水……东流……撕……票。”
没等江剑臣师徒二人真诚地向她到谢,她又累得闭目娇喘了。 江剑臣一面示意徒儿,赶快想办法驰援武凤楼,一面焦灼地双手乱搓,忧心无法来挽救朱岫霞的这条年轻轻的性命。
时光又悄悄流逝了半个时刻。
她方才睁开凤目,虚弱地道:“剑……臣,我实在不……想死……我才……刚满……二九……年华,连人生……的真谛……都还没……了解。早知……有此一……
劫,不如……把剩下的……两颗三……草回天丸……全部……拿来了,我…我好恨……哪!”
可叹恩怨分明的江剑臣,哪经历过这种真到假时真即假,假到真时假是真的鬼蜮技俩!心头剧震,双目溢出了泪水。
她宛如突然记忆起来了,抓过江剑臣的手,续道:“我……我……怀内有……自炼……的……黑棉子……丸,功能……延缓……七毒,快……快……快……给我……服……下。”
此时的江剑臣,一是完全信服了恶女,二是怜惜她的人之将死,再加上急于报恩,一扫往日拘谨、严肃、而又居高临下的对人态度,伸手从恶女腰下抄起了她,顺势让她坐在自己的左膝上,右手按恶女所说,摸出一只晶莹的碧绿玉瓶。
从这略呈葫芦形的精巧玉瓶中,倒出来一粒黄豆般的朱红药丸,入鼻一股子醒脑清心的幽香,塞入恶女的樱口之内。
恶女就江剑臣手中,喝口开水送下药丸,闭目喘息了一阵子,精神略好。她倚在他的肩上,悄问:“剑臣,你是否提防有人暗算你?”
江剑臣:“不提防!”
恶女:“为什么?”
江剑臣:“因为我问心无愧!”
恶女:“你对我提防不提防?”
江剑臣:“不提防。”
恶女:“对我也是问心无愧?”
江剑臣:“不是的。”
恶女:“为什么?”
江剑臣:“因为受恩的是我,而不是你。”
恶女:“你真那样认为?”
江剑臣:“是的。”
恶女:“假如我是故意示惠呢?”
江剑臣:“故意示惠也是恩。”
恶女道:“说的可是真心话?”
江剑臣:“真的。”
恶女不敢向下再问了。
良久,恶女话锋一转:“剑臣,你怕死不?”
江剑臣:“怕。”
恶女大出意外:“真的?”
江剑臣:“是真的。”
恶女道:“告诉我为什么?”
江剑臣:“千古艰难唯一死。”
恶女道:“没有别的?”
江剑臣:“有。”
恶女说:“请讲。”
江剑臣:“因为我上有年过半百的老娘,下有不到七岁的幼子。”
恶女问:“为何不提侯国英?”
江剑臣:“用不着。”
恶女说:“希望你说清楚点。”
江剑臣:“因为她不是累赘。”
恶女问:“我是你的累赘?”
江剑臣:“也不是。”
恶女道:“还是希望你说清楚点。”
江剑臣:“因为我欠你的恩。”
恶女问:“除此之外呢?”
轮到江剑臣不敢向下回答了。
恶女硬是不肯放松道:“如果为我,我是说假如为我,你肯抛弃性命吗?”
江剑臣想也没想,道:“肯。”
恶女眉梢一挑,问:“你不是上有老娘、下有幼子吗?”
江剑臣不答反问:“你总该知道专诸刺杀王僚的历史吧?”
恶女:“你是说,为我你会舍生而取义?”
江剑臣:“反正我不能不报你的恩。”
恶女:“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
江剑臣默然不语。
恶女也默然不语了。
倦鸦归巢,日色薄暮。
恶女突然说:“剑臣,我向你要求三件事,你一定得答应。”
江剑臣:“你在行使债主的职权。”
恶女苦涩一笑:“随你怎么想和怎么说都行,但你必须依我!”
江剑臣略现迟疑。
恶女美眸流盼,软软道:“第一件,不要老为李文莲之死而伤心。你不是说真要不能避免时,你会看得很开吗?我要你看得开。”
江剑臣只得点点头。
恶女:“第二件,今天晚上恢复咱们以前的睡法,省得你触景伤情。”
江剑臣不无感动,他知恶女要他恢复以前的睡法是次,为主的是怕他伤心女屠户之死,有损身体,不禁瞥了恶女一眼。
恰好她也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他。
江剑臣不得不垂下眼来,催她快说第三件。
恶女道:“人死不能复生。明天上午厚殓李文莲,下午雇好船,我要带伤陪你逆水而上去江州,然后转道去龙宫,尽快救回冉伯常。”
为怕江剑臣持有异议,她又补充说:“我这是向你索讨债务,你必须听我的。你如觉得不过意,可在船上待我好些和尽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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