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凋零,黄花满地。
凄迷的驿路从京城延伸出来,向南直通向芦沟桥畔。
官道上。
一队马车辚辚而来,赶车的是个苍头,西风腊腊吹动他的衣袂,虽是身着皂衫戴幞头,却依然显得器宇轩昂。
此人不是别人,是名动京华的振东镖局大当家“天魔刀”许墨林,他身高七尺,宽胸厚背,四方脸膛,圈腮胡子,一部白黑相杂的胡子足有尺半长,双眼精光暴射,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内功有多精深。
有人能请得动他,而且是在如此鬼魅出没、险恶万分的道上保镖,不能说不是绝大的面子。
谁有这个面子请动他?
京城里惟有林忠能请动他。
这倒不是林忠的官大、面子大,论官职林忠不过是个小小的输林院编修,京城里想请许墨林保镖的要员大臣大有人在。
“天魔刀”许墨林要价很高,也还是有人出重金来聘,因为聘着“天魔刀”许墨林,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无论怎么说也是值得的。尽管这样,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
“天魔刀”许墨林武功高吗?
“天魔刀”许墨林武功超群,他那一把狼牙锯齿金刀使得出神入化,七十二招式天魔刀法,变幻莫测,加上他为人仗义,讲求江湖道上的信义规矩,所以无论黑道白道,都不去招惹他。他保的镖又快又保险,振东镖局因此享誉京华。
江湖走镖要有个镖旗,要打响片,打响片如同下帖子,向绿林同道打招呼,镖局是在官府备了案的,领有凭信,当然也有走信镖的,那是凭自己的本事和信义走镖。
“天魔刀”许墨林从来只走响镖,不过今日倒是例外,既不打镖旗,也不打响片,他和镖行里的其他七名趟子手竟化装成了下人,而且自己赶起车来了。
这是为何?
瞭知内情的人才知道,“天魔刀”许墨林与大理寺卿林忠的弟弟登州守备林相成是当年成祖皇帝北征阿噜台时的同营兄弟,同在忠勇王金忠帐下效力。“天魔刀”许墨林在攻打大同城时遇险,是林相成死命营救,为此二人结成生死兄弟。
当今英宗皇帝年纪尚轻,一切皆由宦官头子王振说了算,伴君如伴虎,人人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林忠不想在险地再待下去,于是同许多同僚一起辞官乞归。
然而,京畿重地,血案连连,三天之内已有七名朝臣惨遭杀戮。
京畿通往外省的驿道上同样波诡云谲。
去职乞归的官员,屡遭强盗抢掠。
令人发指的是,不光劫掠财物,杀人越货,而且奸杀这些官宦人家的家小女儿。
这一切使商旅视若畏途不说,就是有武林高手护镖的镖行,也闻风胆惊。
京畿连连发生的惨案,不能不使人心惊肉跳,林忠这才想起“天魔刀”许墨林与胞弟是生死之交,于是,聘他保镖护送自己返回故里。
“天魔刀”万许墨林确是为了护送林忠,但也是为了借机查清京畿道上连串血案。他护镖数十载同黑道白道上的许多英雄豪杰都有交谊,因此他要弄个究竟,以免使整个武林因少数败类而蒙羞含垢,声名狼藉。
远方。黄土坡上。
有一团火焰在飘动,形状像骏马,马上的人要么也是披着火红的披氅,否则不会通体火红。火红的骏马像一面旗帜在秋风中猎猎飘着。
“天魔刀”许墨林的振东镖局的趟子手们护卫着林忠一家南行。
头前这辆车子上蒙着轿帘,不过影绰绰可以看出里面坐着两个人影,不用说是林忠同他的幼子林伯齐。
第二辆马车上显得有些纷杂,不时有垂髫的少女从车窗中伸出脑袋来,四下张望,后面的车辆上装的是箱笼,那大约是行囊细软。
秋风萧瑟,艳阳却高照着,大地万物似被光波洗过一般,澄澈空明。
甚好的天气,车队里却寂然无声,好似都睡着了,唯有车轮滚动的吱格声才使人不至于产生步入末日世界的错觉。
其实,车里的人们,一个也没有睡着,人人大睁着恐怖的眼睛,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嗜血魔鬼,仿佛这不是回乡的路,而是通往死亡宫殿的小径……
马车向芦沟桥驶去。
天上刮来一阵乌云,大地骤然间变得黯然。
突然!芦沟桥头冒出来了一个蒙面豪客。
他用黑布蒙住脸面,非鬼非人。
他手中擎着明晃晃钢刀,非人非鬼。
露着的双眼里闪射着骇人凶光。
他举起一只手,朝前方一推,仿佛有股无形神力,马车被阻挡住,驾辕的枣红马咴咴收起前蹄,人立而起,差点把车轿掀翻。
“天魔刀”许墨林紧勒惊马,刹住车,足在车辕上一点,好轻捷的身手,似一片秋叶,轻轻落到了那蒙面客身前丈余的地方:“什么人,青天白日开这样的玩笑!”
“开玩笑?是的!爷们是想开个大玩笑!”话声未落,蒙面客冲天而起,居高临下,刀劈“天魔刀”许墨林。
“天魔刀”许墨林一声清叱:“狂徒!休得猖狂!”身影随风斜飘而起,避过了立劈华山这一刀。蒙面客不等身子落下,左脚在右脚上一点,复又弹起,偏转刀锋,横刀一抽,倏然化为一道强烈的光华,一刀接一刀,又快又急,追劈“天魔刀”许墨林。
许墨林的身形像狂风中的飘叶一般,左摆右荡,连连避过蒙面客的快刀,他是在看刀路,他想认出是哪一家的招数,以出对策。然而,蒙面客出刀十分诡谲,一刀一个门法,时而是少林,时而是武当,时而又是崆峒鱼龙小叶刀,时而又是朔北九转断肠刀,刀路很杂,使你无法分辨。
蒙面客的刀法又刁又狠又怪,且连环使出,转眼已经砍了三十六刀。
“天魔刀”许墨林终究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哪容肖小之辈如此欺侮,趁蒙面客一刀砍老之时,身形一顿,如电欺近,这进逼的一招,令蒙面客无法出手改招。“天魔刀”许墨林出手之快,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虚晃,似擒上盘捉肩拿肘,右手则疾速扣住了蒙面客的脉门。
蒙面客亦非泛泛之辈,想用献花佛手,提刀刺“天魔刀”许墨林的咽喉。
这可是班门弄斧了。
献花佛手是“天魔刀”中的最初七节,哪还有蒙面客的巧事可占。
“天魔刀”许墨林搭手一扣,腕一翻,刀已经搁到了蒙面客的脖子上,只一拉,蒙面客便颈绽血花,鲜血如注,许墨林用手去揭蒙面黑布,他要看看京畿道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作怪,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越货弄得天下不太平。
就在他撕开蒙面黑布,察看真相之际,林忠浑身上下是血,从车中奔逃出来,手中还擎着一把滴血的剑。
“天魔刀”许墨林一看,自己带来的趟子手已经纷纷倒地,有七八个歹徒在赶尽杀绝,不是刀砍就是剑刺,马车之中惨号声不绝,轿帘上溅满了血,惨不忍睹。许墨林正要回救,林忠一把拉住他,要他倒伏在地。
林忠道:“许大侠,是我连累了你和你的镖局!”
“天魔刀”许墨林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干什么。”
“好!下官有一重任相托,这里有一份密件,万请送往登州府,交给我胞弟,这是京畿血案的缘由,眼下权阉当道,天子不谙世事,有冤也是无处申的,请吾弟好好保存,待到君王开眼之日,这就是洗冤的明证。”林忠说完,用手中的宝剑往脖子上一抹。
“天魔刀”许墨林手中捧着那份密件,没料到林忠会走这一步,想阻拦,晚了,但见热血飞溅,林忠已经魂飞天外了。
“天魔刀”许墨林顾不得许多,就地打了几个滚,滚到一处洼地,见一旁有道地堰,地堰上有道石缝,便将密件塞了进去,顺手又拾了块石块,在旁作了个记号。然后跃出洼地。然而等他爬出洼地时,又一个蒙面客正手持扑刀在等着他,不过,他显然是刚刚赶到,没有发觉“天魔刀”许墨林在洼地做了什么手脚。
“天魔刀”许墨林周身血液被惨像所沸腾,以掌代刀,直取蒙面客。他决意要撕开他们的面目。就在此时忽听晴空一声怪唳,那怪唳声初听来约在半里之外,然而只是一瞬,尾音落下时,飒飒的衣袂飘动之声已在后脑。有人犹如一阵地旋风,直扑“天魔刀”许墨林。
不用回身,“天魔刀”许墨林也知道来者轻功奇高。
一道强劲的罡风卷来。
高手相遇,只在电光石火一瞬,一个高手出手速度就是生死之间的符应。
“天魔刀”许墨林够敏捷的了。他来不及再回首去辨别察看,猛地向前一窜,身子飞快飘出,这一步越出足足二丈有余,整个人仿佛是从空气里滑过,而不是迈步走出去似的。
正是这一步,使他得以避过狠辣一击。与此同时,回手一拨,将蒙面客推向来客,看似轻松一拨,其实“天魔刀”许墨林是借力反弹,其送出的内力使蒙面客射到来客面前已经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人刀合一,锐利异常的罡气了。
眼看蒙面客的刀尖离来客只有三分,瞬间来客将血染黄土。
哪知来客不慌不忙,刀尖递胸,他只抬手,用指一弹,钢刀居然像木片生生折断。而这一折之力,竟然把蒙面客活活震死在当场。
“天魔刀”许墨林趁机急退,正想回到车上取下兵刃,哪知极目之处哪里还有车队的影踪。
地上除了一滩又一滩的血水以外,再就是没有化完的尸骨,回身再看,来客同样是蒙面客,不同的是这一位用白布蒙面,浑身上下亦是白色的披氅。
“许大镖头,你还管闲事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专跟官家作对,你说是什么人?”
“可也得分个青红皂白,林忠林大人为官清正,廉洁奉公,是被阉党陷害的好人,这样的人你们也要赶尽杀绝?”
“因为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那么!那些孩子呢?”
白衣蒙面客被问住了,顿了顿接着答非所问道:“许大镖头,我说你还是闲事管多了!”
白衣蒙面客说毕双掌一翻,全力拍出两掌。
“天魔刀”许墨林右掌一圈挡过,左掌硬接,两人掌力相接,“天魔刀”许墨林立知对方功力浑厚刚挺、威猛凌厉,要比自己估计的要高,只接了这一掌,便觉得五脏六腑上挤、血脉贲涌,要不是早有防备,准得被他震碎内脏而殁。自忖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林忠大人留有遗言,自己不去承诺,又去交给哪个?不如抽身而退,相信终有一天是能查出真正元凶的。想到此,“天魔刀”许墨林撤步要走,哪知身形未起,白衣蒙面客扬手一抖,打出三枚暗器。
“天魔刀”许墨林听风辨器,回身探手扫腿,接一扫二,将暗器之凶险尽皆化解。
哪知这三枚暗器看着是实,其实是虚,虚招后面是十分狠毒的实招,一蓬牛毛针,无声无息飘然疾射而至,等到“天魔刀”许墨林发觉背部发木方知着了道儿。
“天魔刀”许墨林怒喝一声:“无耻小人,暗器伤人!”说毕如箭一般标出,身形直袭白衣蒙面客。
“天魔刀”许墨林这一下发得猝然,声势惊人。
白衣蒙面客却不为所动,仿佛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为了隔远些好观戏,才退后了几步。
果不其然,“天魔刀”许墨林人在半空飞行,身子却已经发软,不等击着目标,半身已经麻木,只得飘落下来。
白衣蒙面客桀桀笑道:“许墨林!我想你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必然知道九步追魂散的厉害,九步追魂散是有孔便入的,别说中了牛毛针,就是沾上一点也会侵入体内。任何人只能走出八步,第九步必倒无疑,饶你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汉,也只能到阴间去管闲事了!嗄嗄嗄哈!”白衣蒙面客阴恻地说。
“好!我许墨林认栽!要杀要剐任尔的便!”
“不!没那么便宜!我要你想死不能,想活难受!”白衣蒙面客说毕让手下人挑了“天魔刀”许墨林的脚筋。
在许墨林的痛呼痛骂声中,白衣蒙面客又罡指迭出废了他的武功。
“天魔刀”许墨林悲愤异常,他不是悲愤别的,是悲愤自己到如今识别不了这些蒙面客是何来路。
马车被赶往河滩洼地。
林忠和他的家眷老少、家人使女,一个摞一个装在车厢里,滴滴答答的鲜血不停地从车轿底板上流下来。
河滩上堆满了柴草,马车被驭手赶进了柴草堆,卸了鞍马,马儿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闻过了血腥味,如今闻到草香,撂蹄儿撒欢去了。
火焰冒起来了,浓浓的白烟,浓得像白灰泥的墙柱子,白得瘆人,白烟中升起一股黄黄的东西,随着风一吹,轰然一声,白烟爆发了,燃成了熊熊烈火。
焚尸扬灰,这是白衣蒙面客的杰作。
然而,在远远的高坡上,在那棵古老的足有三百岁的古槐的虬曲的枝干上,正有一双鹫一样的目光,注视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许墨林悲愤地长啸一声,那悲那哀那凄切那冤恨全裹在这一声之中,几乎惊破了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