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震寰和解晶儿在石塔下交谈。
他俩刚刚说到“你看他像谁时”,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一下扑到了林九龙身上,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另一边扑上一个则从下将林九龙扛到了肩膀上。
你道那人是谁?
原来是林九龙在钱塘江上与之失散的“吓一跳”和“长不高”。
这两人失踪这数月,究竟跑哪儿去了呢?林九龙既为他们的出现而高兴,也为他们的失踪而纳闷,所以想知道个究竟。
林九龙搂住他俩问:“你俩真是吓我一跳,丢的时候吓我一跳,回来也吓我一跳,到底是咋回事?”
“吓一跳”道:“一言难尽!那日我们让巨鱼吓坏了,水性又不好,呛了个半死,迷迷糊糊中有人把我们顶出江面,接着有人将我们一提就上了岸。”
“长不高”抢着说道:“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小声商议,像是将我们两人分别找卖主似的,后来才知道,是‘百鸟神丐’周千家救了我,可是他非要师兄。他说他看中了他是块材料!”
“吓一跳”说道:“他师父号‘摘星鬼才’是有名的神偷手,据说,前朝有个神偷‘千手佛’孙三山也比不上他。”
“噢!你们从此就拜他们为师,一个当了乞儿,一个当了偷儿?”
“吓一跳”道:“别这样说么,这样说多难听?是他要我当徒儿,不是我要拜他为师的!”他直着嗓子吼,引得周围人侧目。
“长不高”则小声地道:“二师兄,你小声点儿好不好,叫师父听见了不罚才鬼呢!”他努了努嘴,示意他们的师父就在不远处,他还是一肚子心眼,要不,“摘星鬼才”也不会看中他。
只有牛震寰认得那两个人,一个鹑衣百结,一个仙风道骨。鹑衣百结的人是“百鸟神丐”周千家,仙风道骨之人是“摘星鬼才”岑右军。说实在的凭衣着相貌你是看不出岑右军是神偷手的。
牛震寰隔老远同他们点了点头。
解晶儿见他们三兄弟见面不欢,便插言道:“不管拜谁为师,头一条,不作恶;第二条,有绝技,不是花拳绣腿误人子弟便好。”
“长不高”听了连忙说:“师父,我新师父教的自然是下九流的法门啦!不过我想艺多不压身,多一招,总还是有用处的。”说着身子从解晶儿和林九龙身边晃了一下。
“长不高”回身对解晶儿和林九龙说:“师父、师兄你们看看身上少了些什么?”
解晶儿和林九龙分别一看,林九龙头上少了发簪,解晶儿身上少了丝绦上拴的玉坠。
真是神偷手,不愧是摘星鬼才的徒弟。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一晃之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偷了两个高手身上的东西。
“我没有他这功夫的啦,我只会讨饭。大师兄我讨给你看好不好,小心。”
说话间手中一根叫化棒竟连翻十八个花样,招招凌厉,式式杀着。
林九龙连连闪避,等“吓一跳”收棒时,解晶儿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林九龙衣上有十八处灰点,而这些灰点均是要穴处。
无疑,“吓一跳”跟随“百鸟神丐”周千家已经学得了他的绝门点穴大法。
解晶儿道:“好好,艺多不压身,但愿你们跟现在的师父好好学。记住,学得平庸是容易的,学之精深则弥艰。武之道者,在于精、绝、奥。记住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人间博大,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牛震寰道:“好了,论艺论道的事以后再说,眼下要紧的还是赶快找到马莹儿!”
“马莹儿是谁?”“吓一跳”问。
“一个从日本来的女侠。”
“是不是三十左右年纪,长得很漂亮……”“长不高”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口说。
“哈,你一定见过?”牛震寰出手扶住“长不高”的双肩爽朗地问,似乎得到了一线希望。
“长不高”嘴角浮起思索的微笑,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解晶儿睇望着他的双眼,真诚而关切地说道:“好孩子,跟师父说实话,你在哪儿见到过她?”
“长不高”没说出马莹儿在哪,反而连声责备自己:“坏了坏了,我忘记了大事!”
“什么大事?”林龙九惊问。
对马天龙的法法(日本语:妈妈)在哪里?
马莹儿在哪里?
牛震寰辨认出神通寺石塔内出现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马莹儿,那是楚狂客找来的一个替身。
那么真的马莹儿又在哪儿呢?
马莹儿自打在对马岛与“火圣剑手”徐玉郎分手以后,一直郁郁寡欢。
对马天龙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徐玉郎千里迢迢,漂洋过海到日本国,历经千辛万苦,惊动了天皇和幕府将军,发出了血色樱花令,最后才在对马岛找到了他们。
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讯,令人高兴得眩晕。然而,如同彗星带来的灿烂一样,那喜讯没有变成现实,仅仅像一场梦一样很快便消失了。
徐玉郎不认对马天龙,他对马莹儿说,这不是我的孩子。说完就这样走了,虽然留给她一把剑,那把斩蛇剑。她知道他的用意,希望她能将它送回故国。不要在蛮夷之地久留。
她还是割舍不下对马天龙,因为,这毕竟是她一点点喂养大的,她说就是块石头捂在怀里这么多年也捂出感情来了啊。
这场变故使对马天龙变得很多,他怪异地变得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脸上总也见不到多少笑容。
“无人知”便是他自己起的姓名,这其间包含着许多苦涩,许多情绪上的震颤。他一下成了一个冰面人,一个脸上再也不显喜怒哀乐的冰面人。只要他一到场,似乎空气中就弥漫淡淡的雪,就似乎一下降下若干温度,掠过阵阵寒意。
他变得沉默寡言。
一个“冷面刀客”就是这么诞生的。
虽然“冷面刀客”徐天龙的名字是牛震寰后起的,但真正的冷面刀客是在对马岛形成的。
不过,那场变故使他一下子成熟多了。
他重整了对马岛,宣布对马不再是倭寇王国,全体岛民要正正经经地经商、捕鱼、种地。
以劫掠为生的人,以杀戮为业的人,呆不下去了,纷纷离开了对马岛。
仅仅过去几个月,对马岛就变了样。不再是一个恐怖的王国,而是一个安居乐业、民康物阜的王国了。
他要回来,他要送法法回归故国;
他要回来,看一看这中土大好河山,更主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即使他们不想要,他也不愿成为没有来历的孩子。
马莹儿违拗不了他。他们安排好了国事,一起启程。
他们从高丽登陆,走陆路回国。在高丽结识了不少朋友,游历了金刚山、大同江、鸭绿江……
在途经长白山入大明时,他们差点遭人暗算。那是一家黑店,见他们携带了许多黄金,珠宝,便起了歹意,在酒中下了醉马草炼制的药粉“醉马宝”。那是足以使壮硕的骏马醉倒醉死的异药。
幸得马莹儿警觉,加上她不喝酒,贼人的阴谋才没能得逞。她逼得了解药,将对马天龙救醒,天龙醒来以后大怒,一把火将这家黑店烧了个精光。虽然意外得了“醉马宝”和解药,对马天龙却由此变得更加冷面。心中铲平人间邪恶的念头越加强烈。
正因为此,从踏入京城那天起他们就卷入了一场斗争的漩涡。
因为马莹儿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对马天龙同样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也正因为此,夜探皇城后,他们受到了王振及其手下人的追踪。
马莹儿是在朱仙镇去林家庄的路上被岳捕头和“黑狐”秦八、“白狐”秦七他们抓捕的。他们锁了她的穴道。
岳灵见没抓住牛震寰和徐天龙,便用快马将马莹儿押送给楚狂客,以此邀功。
楚狂客得到了马莹儿便想出了一个引诱牛震寰和徐天龙上钩的恶毒计策。
马莹儿被绑到了神通寺,关押在石塔之中。
马莹儿也不是省油的灯,经四五个时辰的运功,竟然冲开了被禁制的穴道。不过她没能挣脱开捆绑用的牛筋绳。
事有凑巧,楚狂客发出的冒名的赤龙金戟令,召来的第一批武林人士,其中就有“百鸟神丐”周千家和“摘星鬼才”岑右军二人,以及他的徒儿“吓一跳”和“长不高”,他们全住在神通寺中。
“长不高”半夜起来小解。看见石塔上有人影晃动,好似在招呼他,抑不住好奇心,于是跃身而上,进了石塔。
虽然看守睡得正香,他还是点了他们的穴,使他们动弹不得。
马莹儿见他虽是个孩子,个儿也不高,却是身手不凡。便称一声:“小侠,救我!”
“长不高”见是一个女人,想起了自己亲娘,顿生亲近,他一边帮她解绑绳,一边询问:“大娘,你怎么会被绑在这里的呢?”
马莹儿对他说道:“是被坏人绑架到此的!感谢小侠救命之恩,大娘刻下有要紧事到登州去,日后再来感谢小侠搭救之恩。”
马莹儿说完要走,“长不高”却拦住她道:“大娘,你要到何处去?”
“登州!”
“登州?”
“对!”
“哎呀,我大师兄也是登州人氏哩……”
“你大师兄是谁?”马莹儿听他这么一说,便打住步动问。
“林九龙,他父亲是登州总兵哩!”
马莹儿闻听,一把抓住“长不高”道:“小侠,快告诉你那师兄,登州有难,有人要害登州总兵林相成。”
这一下惊了“长不高”,连声惊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登州有难?”
“对!救人如救火,恕不耽搁了!”说毕,身形鹄起,消失在夜空之中。
“喂!喂!”“长不高”大声呼唤,惊醒了巡更的看守。
然而,人去塔空,马莹儿已经上了东去登州的官道。
“长不高”突然想起来的就是这件事。
牛震寰听到这里连忙说道:“这位小侠所言非虚,我们早知登州有难,楚狂客之所以步步紧逼,耍尽手段陷害我与徐天龙,为的就是不使我们及时赶到登州去。”
解晶儿道:“楚狂客此行不远,我们急起直追,是能够追上他的。”
“不!”牛震寰摇摇头道,”楚狂客诡计多端,阴毒无比,完全有可能由他自己在此缠住我们,而另外派人前往登州,抄家索取密件,甚至杀害林相成全家。”
“那怎么办?”
“我已着徐天龙先行,他也许能抢在他们前头,制止这一暴行。”
“龙儿家中有难,事不宜迟,立即出发吧!”解晶儿心中异常焦急。
牛震寰趁此机会对未离开神通寺的人说:“各位同道,大家如今已经清楚了,所谓灵岩寺盗宝,尼庵奸杀,纯属楚狂客设的陷阱,为的是京畿血案中的一份记录阉党罪行的密件,如果谁还不信,那么同我牛震寰一起共上登州,跟楚狂客当面锣对面鼓敲给你们听听。”
“牛大侠,不用多说了,我们上了楚狂客的当,多有得罪,望乞海涵。我们跟你一起上登州,讨还一个公道。”乾元真人的话倒是有号召力的。
众人齐声响应,即时上路。
“长不高”缠着林九龙,要他详细讲讲赤龙金戟的外形特征。因为在天台山玉泉洞虽然得以一见,只是一晃,而且又赤焰炽烈耀目,所以他想问个清楚。
不提此事林九龙倒也因忘性暂时换得安宁,一提顿时又勾起了他的懊丧,笑面娃娃的脸上顿时全无了笑意。
他笑不出来,轻松不了,丢失了赤龙金戟,他的心格外沉重,而今再提起,眼睛里的痛苦甚至绝望般的自责愈显浓郁。这种浓郁的沉重是会淹溺英雄壮志的。
牛震寰看到了这一点,他笑笑故作轻松地说:“‘长不高’兴许是想帮你给要回来呢!你何不把赤龙金戟的情形一一描述给他听呢!”
林九龙苦笑笑,他懊丧的情绪略略平静了些。但仍摆脱不了丢失赤龙金戟带来的阴影:“通玄真人要我掌好武林至宝,用它平息江湖无休止杀戮纷争。可是出师初战就将它丢失了,而且落入了一个十恶不赦之徒的手中。不但不能造福江湖,反而要危害江湖,我的罪孽造大了,真是无法原谅的滔天大罪……”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责呢!”
“责无旁贷!”
“我想有这么一句老话,叫做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行船走马三分险,在江湖上行走,失一回二回风是平常之事。重要的是从中汲取教训,你这样沉溺于自责,就会使自己失去英雄壮志。英雄,真正的英雄是不以一二次失败论短长的,真正的英雄,人已置死地且争后生,从绝处求生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悲哀在于,我不在沧海之中浮沉,却在小河沟中翻船。”
这一句话倒把牛震寰说红了脸。不过他毫不介意,接着说道:“这话讲得好,大叔我就是小河沟里翻了船。救人心切,落入了楚狂客的圈套,中了天虚子的毒。差点把命也搭上。
“如果,因此翻船而消沉,敌人正求之不得。我退出庙堂,退出江湖经年,为什么出世又入世,因为自悟出这个世道昏黑,侧身庙堂,做朝廷的王爷,并不能除奸惩恶,申张正义。叫做,升水不能救八薮之灼热;撮壤不能遏砥柱之沸腾;寸刃不能砍长州之林;独是不能止朋党之非。所以我才重行出世回归山林。
“然而罪行依仍,杀戮依仍,连我最好的朋友也被谗害致死,无人出头替那些屈死的冤魂申冤报仇,那么公理就泯灭了。所以我才又出世,看来这个世道,无论你遁向何方都是躲不开,逃避不了的。
“正义必须去申张,才能申张。而邪恶势力是强大的,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还是趁早退出江湖,回到你娘的怀抱中去!”
牛震寰说完打马前行,赶到解晶儿前面去了。
最后一句话无疑是言重的了。轮到解晶儿脸红了,酡颜赤腮,大有无地自容的模样。不过她觉得牛震寰说的确是肺腑之言,心中一定,也就无了不悦,她对林九龙说:“龙儿,牛叔叔说得对,赤龙金戟虽然丢失了,我们还可以夺回来,要是壮心丧失了那可就什么也夺不回来了。”
林九龙点了点头。
“振作起来,登州之难还等着我们去解呢!”
快马加鞭。
这已经是深秋季节了。显扬一春一夏的树叶,此时已即将失去生命活力,但它们似木甘就此飘零而去,他们不甘平淡,纷纷显扬着身上最后一抹油彩,把暗红与澄黄,染向浪漫杳远的原野,使得原野像着了火一样热烈。像染了血一样赤炽。
快马加鞭。
滩河弯弯曲曲地从南边山里流过来,芦花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条节令河,夏天水涨时,满瀑铺地,恨不能挣脱河堤的羁绊,像脱疆野马一样四处漫溢。而一到秋后,便干枯得只有涓涓细流,像条即将僵死的小蟒一样,缓缓地缓缓地爬行。
快马加鞭。
莱州湾博大浩渺,天海相连,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一会儿让人觉得近处是海,远处是天,一会儿又让人觉得远处是海,近处是是天。
蜃气从北方大海深处推过来,幻演成的云团,看它像骏马,便是骏马,看它像羊群,便是羊群。有森林,有湖泊,有街市,有你想象中的一切,这便是秋日的莱州巧云。
登州在望了,海边那丹崖耸峙,丹崖高杆上的风信飘动着,那是为庙岛海峡内打鱼的渔民指示风向用的,也是林相成训练水军的指挥标。
庙岛、大黑山、小黑山、南长山、北长山,直至更北方的竹山、车由等岛屿在大海冥蒙的蜃气中浮沉着。
而此刻登州城方向涌出许多人来。
牛震寰截住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
“不得了啦,倭寇快要攻城啦!”
“倭寇!”这消息令所有的英雄豪杰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