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移多坊东行。七拐八弯来到了一处宅院。通常日本房屋比较矮小,很少有楼阁亭台,也不用瓦,都以木板盖在上面,用油灰抿缝,以防渗漏。年代久了,木板腐蚀,再用新板压上去,天长日久以屋板垒得厚,盖得高为故旧之家。
装修墙壁也是用木板为墙心,中土称之为板壁,外面粉之以泥灰,贫穷的人家便以草结成草苫作墙壁。
至于官宅的门壁与此大同小异,但地上铺以白沙,也许是为了洁丽吧。即使皇宫殿室,也是上不盖瓦,下不砌砖。
有说是日本多地震之故,木板房、草房可以抗震,减少伤亡;有说是日本的泥土不是胶泥,不适合烧砖,所以岛内很少泥瓦匠。不管是什么材质的房屋,有条件的人家总要分中堂、客座、卧房、厨房。
这一家与众大大不同,院内树木葱茏,建有亭台楼阁,正房虽然也是板房,却建得特别宽敞,门扉特别大,似像一张大口,往里看黑洞洞,似乎十分进深。门前茶灶药炉,花锄草铲,院中林籁泉韵、莺啼燕语、月夕花朝,倒是别有情趣。闹市中有此等清幽之地,倒也难得。
那矮个子上前,侍立门外,呼了一声“云木那么(请问人在家吗)?”
屋内无有人声,倒是屋外东檐下有人答道:“独里(谁呀)?”
矮个子答道:“是我!胡来也(占卜者)!”
通译告诉徐玉郎,矮个子原来是个占卜者,看样子是伊势雄的军师。
他们回望寻找说话之人,哪有人影。只见东檐下架上有一只鹦鹉,在那里老三老四地询问来客。
鹦鹉本有三种,一青、一白、一五色,产于交州以南诸国,而这一只竟是赤色鹦鹉,毛色娇丽,这是前所未见过的异禽。
鹦鹉怪叫着!
通译说,那物在唤它的主人。
此时有人拉过横门,里面榻榻米上坐着一个老年男子,断发科头,黥面文身,着一襦,脚下蹬一履,日本名叫“法吉木那”。老人须眉皆白,看样子已经七老八十了。
听说客人到了,由两个女子搀扶到门外。这两个女子,俱都披发屈介,金簪插发,革眉素若。手指间还戴着“衣皮揩泥”(日名,今作金戒指),一看便知是富贵之家的女子,因为,贫家女子都要束发为髻,便于劳作。身上即便有装饰之物也都是以铜锡骨造的簪作插发。女子身穿“骨耸地”(一种狭袖便服,绸面袄),不是寻常见到的那种“吉而木那”(和服),用中土武家的话来说是一身劲装。脚上穿的是十吉利(皮革染彩后裁成条,编结成的凉鞋,鞋底用皮子作成,坚牢无比)。老人坚持卸履于门外,携徐玉郎的手,同入室内,双手搓掌鞠躬再三,这才席地而坐。
徐玉郎抬眼打量室内,只见墙壁上垂着一幅诗画,画上画的是一片碧水,几丛芦苇,一艘钓舟,钓舟上坐着一个洁白衣衫的钓翁。画角诗曰:
寒江春晓片云晴,
两岸花飞夜更明。
鲈鱼脍,
莼菜羹,
餐罢酣歌带月行。
题是嵯峨天皇《渔歌》。
徐玉郎读诗看画,仿佛又回到了故国,回到了鲂鱼脍,莼菜羹的江南。他竟然有些想家了。
老人鼓掌,把他牵回现实。随之有人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中心放着一只香橙,四周列放一圈水果,奉到客人面前。
亏得有通译指点,他让徐玉郎取几粒米放入嘴里嚼咽。然后,侍女才奉茶上来。
接下来用千岁瓶盛冷酒端上,从尊至卑,各先饮五杯,然后,再上酒宴。
徐玉郎进门之前已经暗中服过“三清避瘟丸”所以无所惧,其实,他在湘西学艺之时遍尝百药,已经淬炼得百毒不侵了。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小心从事。
侍女端上来了一个个托盘,托盘内盛着酒菜,托盘就放在客人和主人的面前。
中古之日本,通国不用桌子。即使领主设席,也只多用托盘盛上佳肴,每位客人面前一盘,要加肴时,面前再另加盘。所用的器皿或用木制,考究一点的用瓷器。当然,要是徐玉郎用上他带来的雨点釉的器具,肯定能叫这家人家大吃一惊。
徐玉郎看见眼前的托盘上还有一双筷子,上插一张不知名的树叶,下架在一个筷架上。
通译小声对他说,那树叶用来插筷子是对客人的尊敬。
日本人也用筷子,筷子架在柏木或桐木所制的筷架上,以示隆重。
托盘上的酒菜,在徐玉郎看来不算丰盛,日本肴馔通常以鹿脯、鱼为常品,不吃鸡,原因是日本人认为鸡是德信之禽。也没有牛肉,认为牛是代力之牲,不忍食之。
直到这时老人才开言:“尊贵的何多公(日本话:男子汉),听说你武功非凡,连我的徒孙伊势雄也远非你的对手,年寄有心就教,所以,特地延请来此,一较高下。不知何多公意下如何?”
徐玉郎这才明白,胡来也请他到此的真正目的。原来这位年寄就是伊势的祖师。徒孙在外丢了师门的面子,要师祖出面讨还,这倒是新鲜事。
徐玉郎说:“老人家,在下徐玉郎,来自中土,绝不是为一较高下,登陆日本,而是万里寻儿才来到贵地。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敬请老人家多多原谅。再说那狂妄不已的对联,并不是我等所为,还望年寄明察。”
那老人道:“切磋武艺是日中两国武士从唐以来就有的盛事,阁下何必过谦!”
徐玉郎知道这一遭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了。“那好!在下就显丑了。”
“哈依!”老人十分有礼貌、十分谦恭。换成一般人,会使人感到有些低声下气。而这种客套从这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口中说出来,却反而使人有一种威慑,一种不可逾越,不可征服的气势。
越是这样徐玉郎越是觉得要多加小心。僧道、女子、老小是比武三忌,这位老人年已百岁,尚还要提出比武,没有绝招,不会如此托大。
应试的话虽然已经说出口,但是对方是谁?师法何方神圣?擅长何种兵器?自创何门何派?对这一切徐玉郎却一无所知。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己不知彼,想克敌制胜是很难很难的。
徐玉郎随着老人穿过中堂,经卧室出后门,来到后园,这里另有一番天地,二亩大的水塘边有一片繁茂的樱树,樱树栽种得纵横有序,树间有一方空地,约有十张榻榻米那么大,空地浑圆,中有间隔,细看方知是太极八卦图。
徐玉郎在空地中站好向老人一拱手道:“老人家,晚辈不敢托大,敢问一声尊姓大名,晚辈落败也好记住老人家的英名。”
那老者听完哈哈大笑:“娃娃,是想掏年寄的家学底子,好,既是比武,切磋武艺,明话明说,我乃‘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是也。”
徐玉郎闻听他就是“东海五龙忍者”,这才明白,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是专门挑动高手,激起他们的豪情,假手于他们,用高超武功来对付、消耗自己,以达泄愤的目的。徐玉郎对海外武学知之不多,过去除了同“东洋魔”樱内明一打过交道外,再没有同任何东洋武士打过什么交道。这“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的名讳也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根据空地上的太极图来看,推断这五龙可能是以五行为长,太极阴阳两仪,化生五行。大约这“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就是以此为功底的。
德康弘二小声告诉他,忍者在日本话中本是间谍之意,也可说是东瀛武士中善于隐遁、长于秘术的高人。“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说不定就是这样的高人。他要徐玉郎多加小心。
名讳已清楚,家学渊源仍不明白,所以只有随机应变了。反正较武在于较力,也在于较艺,功力无非是速度、力量的综合,力之巧妙运用而已。
大凡高手相较要防的是暗器、蛊毒等邪门玩艺儿,此外还有突发的内力。
“东海五龙忍者”脱去宽袖大氅露出一身黑色劲装,一躬身道:“请!”
徐玉郎拱手还礼,他没有脱卸衣带,还是登陆后置办的那套布衣。
第一局先较角力。
柔道相扑是东瀛武士的长处。虽然唐宋时传入日本,却发展成为日本武士必修的课目,以至不会柔道、相扑似乎不算武士似的。
在“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方面这是强项;
在徐玉郎方面这是弱项。
要不是通译和德康弘二及时提醒,他连起码的要领也不懂得。
不过徐玉郎头脑还是机敏的,他问了一句:“多少个回合?”
胡来也道:“三十个有合吧!”那神情似乎是放宽了期限似的。
“东海五龙忍者”却说:“一百个回合为终极!”他表现出一种大度。
等徐玉郎抓住“东海五龙忍者”的衣襟时,对方已经抓住他的衣服发力了。
他布衣质地甚佳,倒也经扯。“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伸腿一别,一个背飞,就把徐玉郎的身子轻飘飘地提起来甩过头顶,这一下要摔实了,可不是一般的伤,不死也要断胳膊断腿。
哪知并不是徐玉郎的身子轻,而是他提了一口真气,因此身子轻飘飘的,好像一只风筝。
使“东海五龙忍者”感到奇怪的是无论怎么用力,对手总像浮在水上,悬在空中一样,摔不实在,无论怎样抛起落下徐玉郎总是脚先落地,稳稳地,一丝也不摇晃。
“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知道面前的这个中土人士,非同小可。
二十个回合过去了,“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出了不少力,却总也摔不倒徐玉郎。
徐玉郎既不主动进攻,又不取守势,只是顺势而动。应付中偶有回击,好像风吹树摆,阵风间隙,树枝摆回,不能说是抽击的风,却是一种特殊的回击。他又好像一条布口袋,任你舞动,也许当你欲静下来的时候,会扫击你自己。
胡来也和通译、德康弘二一齐数着每一个回合,计算到九十九个回合时,徐玉郎忽地将身子往下一沉,“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觉得像是那条布口袋忽然装满了铁砂,沉甸甸地没有人帮衬根本托不上自己的肩背。再掂一掂又像生了根似的,任你使出倒拔垂杨柳的劲儿,也休想动摇他半根毫毛。
阿弥禅师用足劲,大吼一声,突然发力,徐玉郎忽而又轻似鸿毛,使对手重心顿失。就在阿弥禅师踉跄欲倒时,徐玉郎手中一紧帮他一把。“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就像失去重心滚跌下山的人,突然攀到了一棵小树。总算站稳了身子。
外人看不出。
胡来也看不出;
德康弘二和通译同样看不出。
只有“东海五龙忍者”自己感觉得出!是这个中国武士给了他一个面子。
如果他着实较力的话,或许早把自己摔倒了。
这种做法在中土,将被看成是武德,将使对手感激,可以知自己的尺寸,因此知难而退。然而在这里,在日本,东瀛武士视这种故意退让为奇耻大辱,是一种刻意的讥讽。
“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三鼓掌,不知何时已经有人抬来了一个柜子,胡来也应声开盖,取出一把东洋长刀。
好刀!
东瀛武士佩刀通常每人有一长刀,谓之佩刀,又名带刀,此外佩刀外又插一小刀,以便在不适合使长刀的情况下使用。
俗话说:刀有高下,技有工拙,日本国的武士,大凡有些钱,便以重价延请高师铸之。铁匠制利刃,是用生铁久铸久炼,成而复毁,毁而复成,朝专炼锻,暮入药泥,如此需一百二十日之工方能得成。其刀可以吹毛削铁。
阿弥禅师手中这柄刀是上库刀,所谓上库刀,是刀中上品,乃皇家将日本岛上的制刀名匠的名刀藏之库中,因此名叫上库刀;还有一种次一等的叫备前刀,上有血漕,刀上或凿龙,或凿剑,或凿八幡大菩萨、春日大明神、天照皇大神宫等神明。
“东海五龙忍者”阿弥禅师的这把刀,既是上库刀,又凿上了春日大明神,把长一尺,刀刃上似有一层毫光流动,擎在手中轻轻一晃,星芒四射。
徐玉郎摊了摊手,表示不需要武器。
“东海五龙忍者”以为他摊手是表示没有武器,便要胡来也打开刀柜让徐玉郎自己选择。
徐玉郎仍旧摊了摊手,然后比画了一下肉掌,表示以掌代剑。
这又生一次误会,“东海五龙忍者”以为他又要讥让。便道:“这是不公平的!”
徐玉郎并没有理解“东海五龙忍者”的意思,直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存在公平不公平。”
“是不是又要表现你的大度和忍让?”
“决无此意!”
“刀剑无情!”
“既然允诺,任你砍杀。”
“不!我不会和这样的对手交锋!”“东海五龙忍者”丢下了手中的刀。
德康弘二见状连忙解释道:“师父!按我们日本的规矩,如果比武对方有一方不带武器是表示对对方的蔑视。”
徐玉郎这才恍然大悟,明白刚才柔道角力,之所以让了阿弥禅师,反落一个冷面孔的原因。他对德康弘二说:“要是兵器被击落呢?”
德康弘二回答道:“那又当别论!”
徐玉郎叹了一口气道:“那好,请给我一把刀!”
胡来也去柜内去取剑,徐玉郎探头一看,不觉惊呆了,柜内竟然都是古剑,他接过胡来也递来的一柄倭刀,看了看,又递回道:“不称手。”
“东海五龙忍者”要他自取。
徐玉郎来不及细细审视,却已经识得其中之一竟是汉高祖之斩蛇剑。
这斩蛇剑本是名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当初晋武帝时,武库起火,焚毁了累代国宝,其中有汉高祖的斩蛇剑、王莽的头颅、孔子布履。那斩蛇剑本是汉代的国宝,每逢銮驾出动,必有一护法捧剑在左右。王莽的头则渊出匈奴,匈奴以月支的头为国宝,欢宴汉使时出以饮酒。后来汉室藏王莽的头颅,也是一种王迹所兴,传示后人自有深意。
斩蛇剑失于民间久矣,可是怎么会流落到东瀛,实在匪夷所思。
徐玉郎顿生将国宝归还故国的念头。
徐玉郎擎剑在手,对“东海五龙忍者”说:“大禅师,此乃中土国宝,不知何以流落至此?”
阿弥禅师答道:“娃娃!你是看好了这把剑不是?如果赢了年寄,这把剑就算是我送你的纪念。”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