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习坎,人于坎,陷凶。
——周易·坎第二十九
解:坎中有坎,人入于坎中而陷焉
岁月久远了,世人的记忆常常会蒙上一层雾样的东西,清晰的变得模糊,凝聚的变得分散……独有沉淀在当事人心海底下的往事,年代越久越像浪淘尽沙砾后的金子,明晃晃、金闪闪会耀得人心潮起伏。
这多年来,他虽然从来不在人前提起,也不许人提起,却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忘记;这多年来,她时时告诫自己,莫要忘记,莫要忘记,也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忘记;或者,记忆已经淡漠。
他不过是惧怕负罪感随着岁月增长而变得强烈。他过去不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男子,他仅仅是一个占有欲旺盛的雄性,权力、金钱、女人,一切都想占有。为此他才天天做着皇帝梦,没有比帝王梦更为强烈诱人的了,它可以使一切欲望相形失色。
她不过是一个柔弱纤细的女子,岁月的潮水是能够冲淡一切的,她天天做的是复仇梦,她惧怕岁月潮水冲淡那刻骨铭心的复仇梦……
那是过去的事了。
特别对汉王朱高煦来说更像是隔世的事情了。当然,只有他才最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时轮倒转。
二十余年前,燕王朱棣就藩北平,王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都在北平居住。
燕王朱棣对儿子管教还是很严格的,除了习文还要习武。
朱高炽是长子,仁慈聪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武功则稍差,但谋略之道颇为通晓;
朱高煦性格暴烈,好武爱动,武功日进,文采就索然了。自然结交的都是武学之辈,对绿林道上的路数摸得很熟。天下有几多门派,绿林中何方有绝顶高手,何处有名剑,何方有宝刀,各门各派的独门暗器,家学绝活,武功渊源,无不通晓。朱高煦虽然文不通经书,燕王朱棣也不多责难,大约是他心有异志,需要儿子的勇悍;
三王子朱高燧其时骥子龙文还在童蒙,终日里只知嬉戏玩耍。
这一日,朱高煦和他的谋士食客在府中闲叙。
陈刚说:“小王爷,听塞外来的拉骆驼的皮货商说,燕山之中有位高手,当地人称三元太乙手。不光有一口利可吹毛,光可鉴雪的宝刀,而且他正在练的一种三元太乙功十分奇特。那是食日、月、星三光之元,在幽幽山洞中长养,功成之日,口吐三光,既能灼人眼目致瞽,又能透入人体内冰寒五腑,夺人性命……”
朱高煦闻听按捺不住好奇,决意要去会会这位高手。此外他正在收罗天下英雄,如能收得这样的人才为己所用,不能不说是一大收获。
这一日,朱高煦换了劲装,带了十几个随从,出了北平城往北奔长城外而去。
燕山山脉虽不及泰山巍巍,华山险绝,黄山峻奇,却由于长城筑于山脊之上,绵延直接天穹,关山叠叠、险隘重重,显得威势雄雄。
朱高煦一行,弓箭在背,长剑在腰,出了居庸关,直奔塞外。
钱巽对朱高煦道:“小王爷,前边有个围场,那里麋鹿成群,还偶有虎狼出没,珍禽异兽很多,是不是先到那里去走走?”
朱高煦闻听有猎可打,顿时来了兴致,说道:“好!射几只麋鹿作个见面礼!”
燕山重峦之中的这片围场,草木森森,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林间草坡,百花开放,蜂飞蝶舞,确是鸟兽王国。
王府的人经常到这里来行围,只要这些人一到,呦呦鹿鸣之声,便变成惨号。而射获多的还要给予赏赐,以炫耀武功。
人类对兽类的野蛮,常被视作文明开化,人类的这种文明,是兽类的灾难。其实是兽性的一种再现。
钱巽带领五六人为一路,陈刚带领五六人为另一路。拉开包围圈,然后由外往里哄赶。
朱高煦则稳然守于口袋的口子上,等待轰出的猎物。
不一会儿,草丛中先飞起一只雉鸡,朱高煦弯弓放箭,好箭法,正中雉鸡的胸脯,雉鸡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接着又射获了一只小獐子,朱高煦越加兴致大发。
事出突然,拴在林间的十几匹骏马,不安地骚动起来,百兽警惧地逃窜,鸟儿惶恐地远翔。
朱高煦正自诧异,猛然间灌木丛中窜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
朱高煦饶是勇悍,也不由大吃一惊,竟然呆愣忘了形。
钱巽大喊:“小王爷,快放箭!快放箭!”
朱高煦这才醒悟。
然而已经晚了。那大虫吼声如雷,腥风漫卷,已经扑到了眼前,不待他张弓,前爪一拨就将弓击落在地。
朱高煦慌乱之中侧身避过。
那斑斓猛虎足刚落地,复又弹起,摆腰回扑,一双虎爪像两只铁锤似的扣下来,血盆大口俨然是瞄准了朱高煦的脖子。
哪里是饿虎扑食,简直是疯虎驱狮赶象,其威势十分怕人。
朱高煦毕竟是练过武功的,虽然有过一阵慌乱,倒也能很快镇定下来,在火烧眉睫之时稳住阵脚。
他见猛虎逼近,便抽剑在手,身子一矮,持剑去划猛虎的肚子。
那大虫也十分刁钻,似乎觉察出了这一恶举,居然拧身收起后爪,猛然一荡,推开剑尖,虎尾似大力金棍击中剑身。
朱高煦暗叫一声“孽畜!好身手!”急借势荡剑,哪知虎尾来势十分凶猛,借剑身一荡之机突然加力,击落了朱高煦的佩剑。
朱高煦这一下可就慌了神了,因为那大虫两扑不成,第三扑必将是更加猛烈的进攻。而且手无寸铁,只有靠肉掌抵敌了。
就在这一刻,朱高煦看见了那大虫腿裆间有个小小的东西晃荡了一下。于是不待那大虫回身,脚下一跺,弹身飞起,一招“摘星探月”,探手去摘。
那大虫回身返扑,猛觉后身一紧,惨然一声巨吼,猛烈挣脱如箭一般脱逃而去。
再看朱高煦手中抓了一把花白虎毛,还有血淋淋一件物事。
那是什么?
那是猛虎传种的东西。原来,朱高煦急中生智把那大虫的睾丸扯了下来。虽不致毙命,却也疼得它够呛。
那大虫逃走了,路上、草地上洒下了一条血线。
钱巽等人赶到朱高煦身边,连连慰问:“小王爷,没伤着吧?”
朱高煦笑了笑道:“它能伤着我?”
钱巽恭维地道:“小王爷是武松再世……”
朱高煦道:“好了!那厮已经受伤,顺着血迹把它找到,派个人送回王府,给燕王爷做个新的虎皮椅子。”
“是!”
一行人等牵马拨草,循血迹寻找,寻到天黑也没有追着那大虫。
红日西沉,暮色苍茫。
肚中饥肠如鼓,他们才想起需要寻找客店,寻觅饭食。然而环顾四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老天爷,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会跑到这个山旮旯里来了。只见两山挟持,绝壁千仞,置身之所是一道所不可测、蜿蜒曲折的山谷。
这里古木参天,荒草没径,乱石嵯峨,断崖奇形怪状犹如鬼面。瞻前顾后,哪里还有人家,荒凉阴森,分明是地狱入口。
自然是迷路了。
好在马褡子中有的是干粮,拾来干柴,打击火镰,吹着纸媒,就地燃起熊熊篝火。
野雉被涂上泥巴扔入火堆;
小獐子开了膛穿在树枝上,架在篝火上烘烤,转眼冒出了阵阵香味。
山深崖险,时时传来虎狼怪吼,十几个人把朱高煦和钱巽围在了中间,十几匹骏马则一匹连一匹连系在四周。
或许是为了保险,不致脱逃。因为逃走一匹都会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不便。
夜很阴森,谁也不敢合眼。
一更过去了,二更又敲响。虽然没有什么东西来进犯,但静寂的夜,惨然的怪叫,十分瘆人。惟有两山中间的一线蓝宝石般的天穹中闪烁的星星给他们带来一点温馨,然而阵阵山风带来的寒栗,又立即把这种温馨驱个一干二净。
三更过去了,白日奔波的疲劳已经不可抑制地爬上了每个人的眼皮。渐渐地忘却了周围的危险,阴森的环境,一个个打起鼾来了。
越是接近自然的生物,越容易感知自然的信息。
“咴咴咴!——”马儿惊惶地长嘶起来。由于缰绳结连在一起,又是围着火堆拴的,无论哪一个方向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把所有的马儿惊起。
像是有什么怪物要出现,骏马有的狼奔豕突,有的觳觫不止,蹴蹴不安。还没有等朱高煦爬起身,骏马就乱哄哄地你扯我拉着从火堆中踩过,向另一方,没有危险的地方逃走了。
这一下踩伤了好几个人,朱高煦躲闪得快,这才逢凶化吉。
陈刚带了几个人去追马去了,那马说什么也不肯回到火堆旁。没法只得拴到远处的树干上,派两个人在那里留守。
被这骚动的夜惊起来的朱高煦和钱巽、随从,从火堆里抽出几根燃着的松明子,四下照了又照,什么也没有发现。重又往火堆上扔了些枯枝,警惕地注视着夜色中,防止会有怪兽突然窜出。
什么也没有出现。
疲倦重又涌上来,慢慢地又前仰后合起来。
骏马拴得远了,但过了一会仍有嘶叫之声,不过骚动得轻了,只是打打响鼻,趵趵蹄子,表示出一种危险袭来的不安和恐惧。
朱高煦和钱巽等重又被惊起。仿佛是冥冥中神明在支配着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万籁俱寂。
像是坠入了地狱,阴森森的,没有风声,没有枝摇叶晃的声响。静寂得怕人,静寂得仿佛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停止了呼吸,停止了生命的运作。
当他们几个人发觉的时候;
当他们几个人把手按在刀剑上的时候;
那十盏在夜色里像灯笼一样闪亮的虎目亮铮铮闪现在他们身后。
十只,五双。
清一色是斑斓猛虎的眼睛;
清一色是吊睛白额大虫。
它们虎视眈眈地雄峙在那里,完完全全是一副随时扑击的架式。如同五只花狸猫围在同一只食盆前,盯着那几条小猫鱼。
朱商煦和钱巽他们不过是那么可怜的几条小猫鱼。
刀剑没有能抽得出鞘。
五只斑斓猛虎好像有头领指挥的一般同时扑击,直奔朱高煦。
朱高煦眼看就要五虎分尸……
“欧——吼!”一声吼叫如同炸雷,五张张开的血盆大口竟然一齐僵住了。十只脚爪一齐巴在朱高煦身上,却没有进一步进攻。
夜色中冒出一个人头来。笆斗大的脑袋,半边脸青,半边脸紫。在这僻陋寂然的荒野中,突然冒出个怪模怪样的大脑袋来,筒直像是九天下来的巨灵神。
那吼声是他发出的。不用看别的,单看那张咧开来足以吞下半条猪腿的大嘴巴,就可以知道发出的吼声有多么惊人了。
说也奇,那些大虫听见他的吼声,居然一齐退了回去,退进了黑沉沉的夜色。
朱高煦惊慌地发问:“你你你是谁?”
“哈哈哈哈!”一阵磔磔怪笑,令人毛骨悚然。特别是在黑影之中,只见脑袋不见身子,更像幽灵一般吓人。
“应该我来问你,你是谁?为什么伤害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他在哪儿?”
“听你的口气,好像老子我要讹你!”
“我们没有见过什么人!怎么会伤害你的儿子?”
“欧——吼——”怪脑袋吼了一声,黑影中冲出来了那适才被朱高煦摘去睾丸的斑澜猛虎。
朱高煦不由往后退缩了几步。惊恐地问:“这是你的儿子?”
“怎么不相信?我还有五个孙子孙女呢!”他一挥手,那只受伤的猛虎甩头,喉咙里打个呼噜,只见阴影中奔出一只只水牯牛似的大虫,正是刚才那五位山君。
怪啸声声,惊心奇魄。
朱高煦不由又退缩了几步。
怪脑袋把手一按,那些大虫像懂得人意一般,抬头看了看怪脑袋一眼,随即像猫儿一样乖乖地卧在了地下。五位山君粗长的尾色竖着如同五根庙前的旗杆。
吊睛似铃铛,白额显花“王”。
扑鲁鲁抖弄了一阵虎毛,然后齐齐地排列着,不声不响地瞪着他们,真个是虎视眈眈。
“这是我看家的猫儿,没有我的命令,是不会出来伤害人的。可你们为什要惊吓我的宝贝儿子,而且还伤害了它呢?”
钱巽壮了壮胆说:“这位仙师,我们不知道是阁下的驯虎,只以为是野性不驯的野虎,老虎是要吃人的……所以……”
“失去人性的两脚兽,要比四脚兽坏,两脚兽吃人不吐骨头。”
“是!是!”
“老人家……”朱高煦见这怪脑袋驯虎如猫,知是高人,要是收到帐下,也可多一员怪手勇将。“俗话说,不知者,不为罪。小可愿出黄金千两,为虎儿治伤。”
“黄金千两,好阔绰的出手!”
“不敢言富,是在下不好,理当赔偿。”朱高煦也会做作,故意装得十分虔诚。
怪脑袋说:“看你心地还不算太坏,好罢!我给你们指个地方,前边谷口有个山洞,到那儿去,比在这餐风露宿强。”说罢摆了摆衣袖,不待他们说愿意不愿意,那六只山君前三后三,赶着那十几匹马儿上路了。那些马儿,乖乖地走着,垂头丧气,有的四条腿还打着哆嗦……
朱高熙回身再瞧,那怪脑袋已不见了人影,分明是不愿领他许的情。
既然有六条大虫在前领后逼,不走也得走,朱高煦只得命随从紧随。
穿过岩谷,转眼来到了一个处所,这是一个洞穴。但见洞外藤萝飞挂、崖壁青松斜蟠,再往前已无大山黑影,仿佛是一片开阔地。那儿的一切沉浸在淡淡的夜雾中,活脱脱像山间的一汪湖泊。再找那些山君同刚才怪脑袋一样突然趁人不备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高煦不由得暗暗称奇。
这是一处奇异的岩洞,洞口左右都是突兀的危岩,进得洞来,松明火把照耀之处,但见空若巨厅,上方千笋倒悬,地下万笋林立。秘奥冥诡,似处鬼域。火把稍稍上举,只见上上下下让火光一晃,通体变得雪白晶莹,如同水晶宫一般。再往里走,阴风惨惨,不时传来隆隆雷鸣般的地下暗河的咆哮声,真令人毛骨悚然。
洞穴中有一处别室,这里铺满了柔软的山草。中央有一盘圆圆的石磨盘似的石桌,似乎是从外面移进来的。石凳大小差不多,像是将笔立的石笋折断而成,放在地下竟是十分平整的石凳子。
朱高煦不由称奇。他让钱巽从马褡子里取出随带的肉干和美酒,一一铺放在石桌上。
他自言自语道:“那怪侠会是谁呢?”
钱巽道:“明日再打听吧!”
朝云出岫,当霞光透进这千年古洞时,朱高煦还在梦乡。
这一夜受尽惊恐好不容易才睡着。钱巽、陈刚怕打扰他,所以留下他一人在此打鼾,领着随从,出去溜马、饮水、啃青去了。
洞外的世界别有一番景致。昨日的险崖已在身后,古洞在沟口,两边虽然千年古松龙蟠凤翥、夭矫盘曲地遮挡,然而一箭之遥外便是一片山间谷地,黛色如云的一片林莽。
那儿似乎还有像缕缕炊烟一般的云烟在腾升。使人有世外桃园之感。
钱巽等人正在溜马,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他们慌忙隐蔽了起来。
钱巽觉得奇怪,这荒山野地虎狼出没之所,哪来的娇娘呢?莫非遇到鬼怪了?想起昨日的怪脑袋,心中不由嘀咕起来。然而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他们伸头朝笑声传来的方向偷偷看去。
咦——果然是两个活人,两个活鲜鲜的女子。
一个春风满面,头帜笼罩,蛾眉淡扫,不施脂粉,鸭蛋脸樱唇红润,葱鼻通梁,是个婢子。
一个头蒙半截轻纱,只露出满月似的前额圆润光韵,一头金发,两只碧眼,是钱巽从来没有见过的。
钱巽看得呆了,他想,要是小王爷见了,不知会喜欢成个什么样儿呢。
后面的这一个他断定是主妇。如果给他找这样一个王妃,那不比找十个武林高手还讨人喜欢吗!他想,投朱高煦所好,日后必得厚报,想到此,一边着陈刚远远跟着,看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一边去唤醒朱高煦,要他亲自鉴赏。
朱高煦闻听荒野之中有绝色佳丽,自然不会轻信,他哈哈一笑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闷得无聊,故意逗个乐子?”
钱巽忙解释道:“千真万确,我已派陈刚跟踪前去了,摸清在何处落脚,便会回来报信的。”
钱巽话还未说完,陈刚便回来了。钱巽问道:“怎么样,上哪儿了?”
陈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进了那边的一道岩谷,好像听见石门的隆隆声,但我赶到跟前,什么也没有。”
朱高煦笑笑说:“怕是遇上了狐仙了吧,算了,我们上路。”
钱巽道:“昨夜迷路,究竟怎么走,我已派人去探路了,等回来再定夺,如何?”
“也好!”朱高煦说毕信步朝山下的那片黛色如云的林子走去。
锐巽心急火燎,想拍马屁,火候又不正好,于是只好千方百计搭讪,以拖延时间。“小王爷,我看决不可能是狐仙!”
“那你说是什么?”
“昨天那怪脑袋,不会假吧?”
“唔……”
“那六只老虎都不是画上的吧?”
朱高煦忆起昨天的景象,连声称是。
“所以,在下认为,深山既有奇人,深山也必有佳丽!”
“如此说来,这深山暗香值得寻觅?”
“值得!小王爷你看……”
钱巽话声未落,那边山脚转弯处隐约出现二个人影。钱巽认出是先前看到的那主婢二人。
朱高煦眼都看得发直了。只见那主婢确如钱巽形容的那样,肤如凝脂,发似濯金,额似满月,光韵圆润,眼窝深陷,那里面不是寻常的瞳仁,既非藕灰,也非漆黑,分明是蓝晶晶的琉璃珠儿,俨然是西域人。
他早先听说过大元国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率雄骑征服欧亚,建立了金帐汗国(钦察汗国),第一任汗——拔都就从斡罗斯人中选拔了美女。那便是金发碧眼的姑娘。
如今在荒野之中竟然会出现这等曼妙婵媛,真是天仙下凡。
朱高煦来了兴致。
可是,如何接近这个美人儿呢?
上前拦截?
见了丈母娘喊大嫂,无话找话?
显然不行,那会被对方视作轻薄之人,不会有好感。也就难以成其真正的好事。强行的做法是他所不齿的,捆绑成不了夫妻,最要紧的是要自愿,那样才会鱼水和谐,琴瑟悦心。
钱巽好似朱高煦肚里的虫子,朱高煦想什么,他只需眼睛一眨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他眼睛又眨巴了好几下,挤出了好几滴坏水。他凑到朱高煦耳朵边如此这般小声嘀咕了几句。
朱高煦连连点头称是。
这有潜鱼飞鸟之色的女郎是谁?
朱高煦猜得不错,她是斡罗斯人,是金帐汗国十二代君主——可罗纳的后裔,名叫叶里米丝。
叶里米丝与婢女峨南正说说笑笑返回那片由黛色如云的树林掩映的村舍,突然从路边草丛里传来声响。
有人喊道:“呔!留下买路钱来!”话声甫落,只听衣袂飘风之声刷刷振响,四条黑影疾如飞鸟,从草丛中飞起,落在叶里米丝和婢女峨南面前。这四个蒙面盗贼,人人手持雪亮的钢刀。
为首的这个狎亵地说道:“小娇娘,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你,你们是什么人?”婢女峨南喝问。
“什么人?是你家老爷,是夫人的郎君,来人!”
“有!”
“把这两个小妮子给我捉回去作压寨夫人!”
婢女峨南反应十分敏捷,一声娇叱,骂声恶贼,探手至腰间扯出一根腰带来,只听得皇然一声,那腰带变成了一柄剑,原来这是柄软剑。
然而那四个蒙面人出手也不慢,一阵密如爆豆的金铁暴响,婢女峨南的剑势才发,便被他们震开。
那四名蒙面强徒既不下杀手,也不撤离,一味缠斗。
峨南既要护着叶里米丝,又要应敌,自然左右支绌,她又气又急,一声怒叱,只见一道夭矫耀目的剑光疾发,接着左右连弹,在森寒剑气中,涌出一片飞叶。
那四名蒙面强盗饶是了得,居然用刀把婢女峨南发射的暗器,悉数荡尽。婢女峨南使的虽然是“狂蛇剑法”大开大阖,玄奥多变,但毕竟难以敌过这么多敌手,过了七八十招,便落败势。
再看那叶里米丝,可怜一介弱女子,虽然来自西域,见过不少杀戮,可是毕竟是在平静了许多时日之后,乍遇强徒,也不免胆战心惊……
叶里米丝正想叫喊,一个蒙面强盗,捋了一把树叶塞进了她的嘴中。
强盗仓促捆起她的手脚,然后扛在肩上。
为首的一个说声“走!”便呼啸着潜入了树林。
叶里米丝无力挣脱,只听两耳风声,眼一闭,如同落入虎口的羔羊,只有听天由命了。
叶里米丝正在绝望之际,忽听得疾雷一般怒喝道:“呔!何方强徒,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四个蒙面贼一愣,扔下主仆二人,亮刀迎战。一时间金铁交鸣,呵斥连声。
叶里米丝战兢兢趴在草丛中观战。只见一位劲装青年手挥三尺青锋,正在力战两贼,另一边还有二人在分战其余盗贼。
劲装青年骁勇异常,连挽剑花,洒出一天繁星,星芒刺目,令歹徒胆颤心惊。
叶里米丝正自划十祈祷,愿上帝保佑劲装青年得胜。哪知青年“哎哟”一声,似乎是中了招。果不然,劲装青年臂上渗出了鲜血,星星点点洒在草叶上,有几滴竟然还洒到了叶里米丝跟前。就在此时,劲装青年脚下似乎失衡,一滑跌倒在地,那两个蒙面贼双刀直逼他前胸。
叶里米丝心都揪起来了,她不顾手无寸铁,扑上前去救护。哪知劲装青年是巧使小计,双手一抖,手中飞出两件暗器,原来是龙骨金针。
那两个蒙面人,连哼也没哼,便倒地死了。
另两个蒙面盗见状,不敢再恋战,慌忙跳出战圈,逃之夭夭。
叶里米丝扑到劲装青年跟前,跪下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劲装青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要不是英雄搭救,奴家早就没命了!”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武林中人的共同信条。好了!我告辞了。”劲装青年说完便要走。
婢女峨南道:“夫人!人家……”她指了指劲装青年臂上的伤处。
叶里米丝道:“恩公,你为奴家负了伤,到庄里敷些金疮药还是应该的。”
劲装青年还想推托,一旁管家模样的人过来道:“相公,既然人家真心相请,那就走吧!”
劲装青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夫人,请!”
“请!”
劲装青年彬彬有礼。
叶里米丝心中十分喜欢,因为战乱多灾的人生历程上,她很少遇到身怀绝技却文质彬彬的儒雅之士。就是自己的丈夫对自己虽然百依百顺,却也欠这种风雅。
看着风度翩翩的劲装青年,叶里米丝十分殷勤。
劲装青年顾自走着路,目不斜视,不多言也不多语,倒是管事和婢女峨南喋喋不休地拉着家常。
“你家夫人莫不是胡人?”
“不!她是斡罗斯人,祖上是金帐汗国的汗王!”
“喔!她是斡罗斯人,祖上是谁?”
“金帐汗国汗王可罗纳……”
“噢!你家夫人从万里之外到了这里,可怎么会到中原的呢?”
“金帐汗国内乱,寞斯科大公等起兵反对汗王,可罗纳被推翻,我家小姐被大臣保着,逃离家囹,向东走了许多地方……”
“到东方来找谁呢?”
“可罗纳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知道吗,上去七代,祖爷爷的祖爷爷拔都是铁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的长孙,是正宗。金帐汗国待不下去了,当然只有回到东方蒙古来,这里是故地。她吃尽千辛万苦回到东方,可是,没有想到,瓦刺也是战火连天。我家小姐被乱兵追杀,与一同前来的大臣失散。多亏被我家老爷搭救,打那以后,他们结了连理……”
“峨南……”叶里米丝嗔了一句,眼一瞟,似乎厌她多嘴弄舌。
“你家老爷叫什么?”那管家意犹未尽,还在问。
婢女峨南刚刚受到主妇的警告,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正好快进庄了,便叉开话题道:“诸位相公,我们的三元庄到了。”
劲装青年一直在侧面瞟着叶里米丝。要不是婢女峨南提醒,差点就撞在庄前的栅门上,他掩饰地笑笑道:“好漂亮啊!”
峨南道:“这破木栅门有什么好漂亮的?”她自然不知劲装青年内心所思所想。
其实劲装青年是说给叶里米丝听的,叶里米丝对救命恩人没存什么异想,所以全不在意。进得三元庄来,只见虽是结庐而居,但房子大都是木头造的。一根根圆木拼扎起来筑成墙,建筑构架分明不是中华国土既有。知道了叶里米丝的来历,才猜想到是这位主妇的主意。把斡罗斯农村的建筑风格搬了来,利用当地的木料、石料,叫做就地取材吧。
婢女峨南已让厨间备好了酒菜,一一摆上来,都是农家寻常菜蔬,倒是有几样山珍野味——鹌鹑、鹁鸽、野雉,果狸,是城里人平常吃不到的。
家酿的高梁酒也是香气异常醇烈。
叶里米丝更好衣衫,打扮齐楚出来,冰肌玉骨、风仪秀正,光彩照人。
一时竟把劲装青年看得呆迷了。
叶里米丝娉婷婀娜,走上前斟过第一巡酒道:“列位恩公先慢慢饮,我已差人去请我家老爷去了。”
劲装青年道:“还没有动问你家老爷尊姓大名?”
“他嘛!他叫龙沧海!”
“龙沧海?莫非就是江湖人称三元太乙手的龙沧海?”
“恩公何以得知?”叶里米丝惊讶地问。
劲装青年道:“江湖上常走动的人对各门各派是十分熟悉的,久闻三元太乙手的名号,真是如雷贯耳,我等焉有不知之理。”
叶里米丝听他这么说深信不疑。
龙沧海没有回来。他听了家人的口信,颇有疑虑,这世外桃园,哪来的歹徒劫持?昨夜,是有人进了岩谷,是那一帮子人中间的歹徒?他有疑虑,却没有离开练功的山洞,因为三元太乙功即将大功告成,此时如果分心,必然走火入魔,导致前功尽弃。而且还有可能发生意外,危及生命。所以,他只叫家人回去好好招待,当然也说了些多作戒备的话。庄里来了生人,既要保证客人的安全,又要保家人平安。
家人回来传了话,叶里米丝只能向劲装青年连连表示歉意。
星汉西流夜未央,世界冥冥蒙蒙,轻雾漫漶,遥远的夜空中明星皓皓。
一条黑影穿墙越脊过了小花园,蹑足潜向后面的寝院。
那里是叶里米丝的香闺,一盏六角纱灯,悠悠地亮着。
叶里米丝已经进入了梦乡,她不知道黑暗之中会有凶险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