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珍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一回丫头送水进来,替她梳洗。齐珍姑吩咐她备热汤洗澡。
待她打扮完毕,李玉珠捧着食盘进来:“珍妹,愚嫂今晚跟你一块儿吃!”
齐珍姑跟大嫂感情素来不恶,没有拒绝,李玉珠替她盛饭,道:“珍妹,咱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愚嫂特别弄了几个你平日喜欢吃的菜。”
“谢谢你。”
李玉珠道:“珍妹你跟我生份了,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嫂嫂身子可好?”
“肚里的孩子没了,爹还发了一场脾气!”
“怎会这般不小心?”
“这是天意,唉,老天爷要怎样,咱们还能不听安排!世间上的一切都好像是注定的!”
这句话正说到齐珍姑的心坎里去,她心头一酸,又滚下两颗眼泪。
李玉珠道:“珍妹,你哭吧,哭了之后,反会较好过。”
齐珍姑含泪扒了一口饭,呜咽地说道:“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还有什么好哭的?”
“谁没有受过委屈?尤其是咱们女人!不过你千万别做傻事,就拿愚嫂来说,你以为我很好受吗?”
齐珍姑有点奇怪,她以前可没发觉大嫂有什么难受的地方,是以睁大眼睛望着她,李玉珠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说我能进你们齐家是我的福气……唉,福气这两字真难说!”
齐珍姑忍不住问道:“大哥待你不好吗?”
“三天两头便嫌我肚皮不争气,老是威胁我,再不替他齐家添丁的话,便要再讨房小的!生孩子的事,可不单是咱们女人的事!你们齐家数代单传,每一代都讨了好几个老婆,又不见得有起色,不怪自己没本事,也许是他齐家风水不好!”
齐珍姑道:“大哥只是说说而已,他不一定会讨房小的!”
“我有时真的想偷汉子,证明一下到底是我肚皮不争气,还是他没本事!”
齐珍姑吃了一惊,她实在料不到大嫂会说这种话。李玉珠道:“这世界好不公平啊!男人可以讨自己中意的女人,有几个女人可以嫁给自己的心中人?”
齐珍姑忍不住问道:“大嫂,你以前有……”
李玉珠黯然一笑:“已是过去的事了,也别提了。阿珍,我跟你说,你以后嫁人也不要挑有钱的人家……”
齐珍姑叹了一口气:“我还能嫁人吗?就算有人要我,也绝对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李玉珠吃惊地问道:“阿珍,你、你……”
“不错,小妹是个苦命人!”
“都怪愚嫂,那天如果不是我……”
“这与你无关,他说得好,如果我不出房,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爹不报官,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齐珍姑忽然痴痴地笑了起来,“你说对,这是命,好像老天爷一早便安排好了的。”
“他是谁?”
“汤三斤的义子田东明,现在是天马的头儿!”
“他怎肯放你回来?”
“是我求他的……”齐珍姑苦笑一声,“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李玉珠一怔,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谈了,吃饭吧!大嫂,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要不,小妹的命可就更苦了。”
“你放心,就算爹问起,我只说你什么也没提过。”
齐天寿对女儿的态度,跟以前截然不同,更严禁她出内堂,而屯里的人也开始有闲话了。齐珍姑虽然听不到,但单从下人的眼光和神态也可看到一点。
过了几天,孙南旺和李玉珍忽然造访,原来新娘子回娘家,听到齐珍姑回了家,两口子便乘轿来“慰问”了。孙南旺自然有齐天寿陪他说话,李玉珍跟姐姐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进房找齐珍姑。
齐珍姑强作欢笑:“新娘子更漂亮了,小妹还怕你忘记我了!”
“什么话?我一听到消息便赶来了。”李玉珍把齐珍姑拉到床上坐下,“听说你身子被田东明那臭强盗污了……”
齐珍姑脸色大变,急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是大姐说的!哎呀,可怜的妹妹,都怪我!”
齐珍姑淡淡地道:“怪你什么?是你叫田东明把我抓去的?”
“这个当然不是!珍妹,你想到哪里去了?”
齐珍姑以前跟她感情颇佳,但现在却觉得她虚情假意,而且还有股因为嫁得个好丈夫的盛气,心中十分反感,忍不住再加一句:“既然是这样,你又怪自己什么呢?”
李玉珍心中想道:“珍姑怎会这般不知好歹!哼,你平日恃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嫌东嫌西的,陪强盗睡觉,活该!”
齐珍姑不为已甚:“这是命,你的命好,小妹的命不好,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怪任何人,珍姐,我还未恭喜你,祝你婚姻幸福,与孙姐夫白首到老。”
“多谢珍妹!妹妹,那狗强盗肯放你回来,已是万幸,你千万要看开一点!有机会我会叫南旺劝王镇长再派人上山围剿,替你报仇!”
“千万不可,万一反让响马伤着谁的,小妹罪过!”
“我有点奇怪,新婚时期,男人都是恨不得一口把女人吞下肚去的,为什么他肯放你回家?哎呀,说不定他还有什么诡计!”
齐珍姑十分不耐:“珍姐,小妹精神不好,想睡一下。”
李玉珍心中暗道:“做了婊子还端什么臭架子!”脸上却笑道:“那姐姐走了,日后有空再来看望你!”
齐珍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她的泪水早已流干,这两天都没淌过一滴。她忽然想起田东明的一句话:你敢回去,我为什么不敢放你?
到现在她才知道“你敢回去”这四个字包含的意思,她心中忍不住骂道:“恶魔,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假如他说清楚,也许我会留在山上!”
一想起田东明,齐珍姑便思潮起伏,心情没法静止:“他真的会来?他不怕死吗?我、我还想这恶魔做什么?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会沦落至如此田地?他有什么好?一个臭……响马!又粗暴,又不好看……”
她迫自己不去想他,但脑海里还是想着他,想起他临别跟自己说的话,多么疼人,教人想起心里便甜丝丝的。他面孔虽然不好看,但高鼻、阔额,厚唇,满腮的胡须茬子,还有那宽阔结实的胸膛,都充满男子气概。
想着想着,她鼻端又好像嗅到他那股浓烈的气息,教人手脚发软,心头怦怦乱跳。
那几天在山上的情景,像梦境,又像图画那般清晰,在她脑海中翻过。风雨中,他抱自己狼狈奔跑,跌倒时宁愿自己受伤以背触地……他强迫自己脱下外衣给他洗,是的,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强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忽然,竹舍里半夜里的那一幕也泛了上来,他火热的嘴唇,印在自己的嘴上、颊上;胡须茬子在自己柔软细薄的胸脯上乱刺……刹那间,齐珍姑一张脸红得像颗西红柿,她暗啐一声:“贱货!我再想他便不是人!”
过了几天,王振忽然来访,齐天寿连忙把他迎进大厅,王振神秘兮兮地道:“屯长,你家有没有静室,老夫有几句话要跟你商量。”
“那就到书房吧!”齐天寿心头忐忑,将他迎进书房里,“镇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王振嘿嘿笑了一番,点了一根烟,问道:“听说令嫒已经安全回来。”
“是的,老汉正想明早上镇通知你,想不到镇长大人反而来了。镇长一心为百姓,真令人钦佩!”
王振道:“老齐,你可有想过,天马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见钱便抢的贼胚,为什么今天大发慈悲乖乖将你女儿送回来?”
“这个……咳咳……”齐天寿也吸着水烟,“老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没问令嫒?”
“别提那丫头了,她什么都不知道,镇长有什么高见?”
“请恕老夫大胆问一句,令媛是不是已经失身给天马的匪首田东明?”
齐天寿脸色一沉,说道:“没听小女提过,大概是外人捕风捉影,镇长不可深信!”
王振冷笑一声:“恐怕不是捕风捉影吧!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原因!何况上次他们要七千大洋,如今一个子也不要反而送了一套衣服给你女儿,又花钱雇马车送她回来,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便是那些狗强盗都变成知书识礼的谦谦君子。”
王振真是一头老狐狸啊!齐天寿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王振察颜辨色,连忙又道:“有些事不用当事人说,也可以推敲出来!”
齐天寿声音仍然十分干涩:“镇长认定必是如此?”
“不错!令媛是出名的美人,可不是母夜叉;那些人是强盗,不是柳下惠!试想想半夜下雨,抱着令嫒逃奔,会没‘火’气?”
“镇长今日来,就是要告诉老汉这件事?”
“老齐呀,你脑袋怎地这般不灵光?老夫已经点了题,你还不明白?”
“最好请镇长大人说清楚!”
王振又点上一根香烟,道:“七月初一他们提出交换人质,七月初六令媛便回来,这之前,我估计令嫒还是清白的,换言之,令嫒失身在山上,最多只有五个晚上,像令媛那鲜花似的美人,莫说五晚,五十天也不会生厌,田东明为什么肯放她回来?他才二十多岁哩!一晚一伐还嫌少呢!你想想你自己就可以知道……”
齐天寿忙道:“镇长,你还是说正事吧!”
“这就是正事啊!在这种情况下放她回来,一定有诡计!”
齐天寿心头有活动,忙问:“镇长认为他有什么诡计?”
“请恕老夫大胆,你女儿年纪也不小了,也懂得男女之爱,说不定她已爱上田东明……”
王振还未说毕,齐天寿便说:“荒谬,这是不可能的,真的这样,她还回来干什么?”
“她来做内应呀!田东明那小子所欠的只是钱而已,如果有钱,他可不比别人差!”王振吐出一阵淫笑,“他身体棒,劲头足,说到干那回事,可比咱们这样‘好人’本钱足。”
齐天寿心里极不舒服,照王振所说,自己的女儿可是个淫妇,但碍着他是镇长,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我女儿自小知书识礼,不会干出毁坏门风的事!”
“她是年轻识浅啊!如果老夫没估计错误的话,姓田的那小子,一定会再来找她!”
齐天寿跳了起来:“他敢踏进我齐家一步,老夫便打断他的狗腿!”
王振冷冷地说道:“哼!只怕没这般容易,人家有枪哩!你有财有势,一家大小的,他只有一条不值钱的命,你能跟他拼?”
齐天寿脸色一变,顿时跌坐回椅上,半晌才说道:“镇长,那你……有什么妙计?”
“首先,你要不动声息,而且表面上要对令嫒关怀备至,消除她的戒心,然后……”王振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齐天寿不断点着头,“我来造访你的事,不可让人知道!老夫先走了!”
“老汉送你出去!”
两人走出走廊,却让李玉珠看见,她想了一阵,便去找齐珍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