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城一连数天都没消息;唐匡只知道他有自知之明,不敢来讨钱,更加不敢来捣乱,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专心准备过年。因为如今他在烟台城,跺跺脚城墙也震动,由初一到初七都有客人上门拜年。
天还未亮,外面鞭炮声已震天价响,洋溢着新春的气氛。
唐匡也大清早便起了床,他穿了一件新做的长衫,外加马褂,上戴卜帽,准备出厅接受家人的拜年。
这已是唐家的规矩了,上午他自己人来拜年,下午才准外人进去。
厅上点着一对儿臂粗的大红烛,桌上摆满了糖果年糕、瓜子、糖莲子等应节品,唐匡在房内吃过早点,便手提水烟筒,带着一妻两妾出厅。厅中摆着一张太师椅,两旁还放着三张高背椅,四个人一坐下,院子里便响起劈劈啪啪的鞭炮声。
鞭炮声一落,唐珍珍头一个出来拜年:“女儿祝爹妈新春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康健。”
“乖,这红包给你。”谭氏首先开口,接着每人都送红包给唐珍珍,“三娘也祝你快乐平安。”
唐匡笑道:“珍儿,爹今年要改变一下,希望你早日找到一头婆家。”
“爹……你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温秀娘白了丈夫一眼,道:“女儿没有说错,咱们女儿三年要四人落空,今年是应该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娘,连你也来笑我,我不跟你说。”唐珍珍含笑闪进内堂,其实她内心愁闷,只因大年初一,不得不强作欢颜。说也奇怪,自从那个“小顺子”出现之后,她更加想念宋建城了。
唐珍珍进去之后,便轮到唐匡的三个养子来拜年,接着便是各店的掌柜,也即是唐匡的伙计,只是今年少了孙翩一个人,唐匡心中有点难过。
当家里的管事带着女佣仆人上来拜年时,一个门公忽然匆匆地跑了进来,人未到便叫了起来:“老爷,他来了……”
唐匡怒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天塌下来了么?”
温秀娘忙道:“大年初一别说这种话!什么事?”
那门公递上一张大红拜帖,道:“老爷请看。”
唐匡接来打开一看,只见拜帖上角夹着一张名片,名片的第一行印着几个字:上海国际私家侦探社。第二行印着名字和衔头:尚英,副社长。最下面印着地址。
唐匡怒道:“他好大的胆子呀!唐福,来了几个人?”
“一共三个。”
唐继问道:“干爹,是谁来?”
“尚英。”
唐继等人都嚷了起来:“干爹,别怪孩儿们大年初一说不吉利的话,让咱们出去干掉他们。”
温秀娘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干娘,大年初一见红大吉大利呀。”
唐匡道:“不,他既然敢来,唐某也敢接待,继儿把他引进来。”
“干爹,他这分明是不把咱们看在眼内。”
“哈哈,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还学不到三成!他递拜帖,我不敢接,传出去还能在江湖上混吗?”
唐继去了之后,温秀娘轻声在唐匡耳边说了几句话,唐匡“哦”了一声:“秀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不早点告诉我?承儿,排阵,别让人家小看了咱们,我也想顺便看看他是否吃了虎胆还是熊心。”一顿又道,“发儿,到我房里把那柄‘大白龙’拿出来,你们三个女人坐后一点,先将他们拦在大厅外面。”
唐匡嘴上说得豪气,心底却不大实在,他布置好了一切,然后传话:“带他们上来。”
一会儿,只见宋建城带着徐南生和彭哥走上来,三人都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礼帽,蹬着皮鞋,态度从容,不慌不忙。他们走在厅里大阶砖上,皮鞋踩地,响着整齐的格格声。厅里排开两行打手,足有二十个,唐匡本想先来个下马威,让对方胆子先寒,但当他听到那阵响亮的皮鞋声,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里的气派反不如对方。
宋建城一直走向唐匡,唐继忍不住拦在唐匡身前,道:“站着。”
宋建城微微一笑:“恭喜唐大老板福星高照,长命百岁。”
唐匡脸色微微一变:“多谢,唐某也恭祝三位万寿无疆。”
“唐老板客气,尚某若有一百岁,已经心满意足。”
唐匡脸色再一变,冷冷道:“咱们山东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前,不能讨债。”
“今天尚某人来见唐老板,可不是来讨债的。”
唐匡提高声音:“那是来干什么?”
宋建城微微一笑:“不管唐老板对我的印象怎样,尚某人总是客人,你总该先请咱们坐下,吃吃糖果,嗑嗑瓜子吧?”
唐匡脸色又是一变,心中暗忖:“真是丢脸,人家大模大样进来,事前咱们竟然听不到一点风声。”
唐继见他不作声,便骂道:“放屁,你不将孙翩交回来,还想坐?”
唐匡冷哼一声:“你给我下去,拿椅过来。”下人搬上三张椅子,宋建城谢了一声才坐下。
“唐老板,孙总管还没回来吗?咱们大前天已经放他离开了。”宋建城敲敲脑袋,道,“啊!对啦!他一定是怕回来要受你处罚。”
唐匡哈哈一笑:“他跟唐某二十年,怎不知道唐某的脾气?俺怎会处罚他!”宋建城微笑道:“唐老板还不知道尚某的职业吗?”
“私家侦探是干什么的?”
“替人调查一些事,这是从外国传来的。”
唐匡道:“你是上海人?”
“在上海长大,唐老板去过上海?”
“去过两趟,好像未听过有这样的侦探社。”
宋建城笑道:“如假包换,本社创办已五年。”
“你的职业跟孙翩又有什么关系?”
“严格来说是跟唐老板有关,咱们只想找他问些话而已,幸而他合作得很。”
唐匡脸色微微一变,哈哈笑道:“唐某虽然去过上海,但自信在上海没有仇家,谁雇你们调查的?”
宋建城道:“这个人相信你还记得,他便是宋建城。”
话音一落,只听背后传来“啊”的一声惊呼,宋建城不由抬头一望,只见唐珍珍站在屏风后面探头探脑,他心头忽然一沉。温秀娘问道:“宋建城是咱们的侄儿,他托你们调查什么?”
宋建城道:“实不相瞒,宋建城怀疑他父亲宋大全是唐老板杀死的。”
此言一出,大厅响起一片“啊啊”之声,唐匡哈哈大笑,唐继怒道:“这岂有此理,今日若不是大年初一便要你好看。”
宋建城微微一笑,道:“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有道理。”
温秀娘道:“外子与宋二叔是结义兄弟,情逾手足,外子怎会杀死他,建城侄儿也真是!”
宋建城道:“宋少爷认为唐老板要独吞成果,所以将宋大全杀死。宋二嫂十分聪明,所以不动声色,带着宋少爷逃走,辗转到上海。”
唐珍珍忽然冲了出来,道:“不会的,这是谣言,我爹怎会杀害二叔?”
唐匡沉声道:“珍儿,你进房去。”
“爹,你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叫他告诉建城哥,这是不可能的。”
宋建城道:“唐姑娘,咱们是讲究证据的,口说无凭。”
唐珍珍不悦地道:“你有何证据?”
“尚某已经查实,宋大全是被人枪杀的,现在就葬在城东北的乱葬岗。当时为宋大全安葬的两个姓李的渔夫,尚某已经跟他们谈过……”
唐珍珍怒道:“你胡说。”
“尚某胡说,难道孙翩也胡说?”
唐珍珍一怔,道:“孙叔叔他……他如何说?”
唐匡道:“珍儿,爹叫你回房去。”
谭氏立即长身将唐珍珍拉进房。宋建城大声道:“孙翩已招供,十五年前的腊月廿四日,你由上海返回烟台。当晚宋大全在满堂春牡丹房内设宴,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事后对宋二嫂说你俩喝醉了,但据牡丹事后对人说,当时你们并没有喝醉,而携手出城北……”
唐匡怒吼一声:“上海人都相信婊子的话?”
宋建城道:“烟台人更相信,否则唐老板怎会将满堂春交给一个婊子管理?”
唐匡脸色大变,他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多少事,也不知有多少个手下“出卖”自己。宋建城已续道:“那一晚宋大全没回家,你拿了二百个大洋去给宋二嫂,说派他去青岛,但宋二嫂不相信,她立即出城北调查,结果让她发现……”
温秀娘忙问:“她发现了什么?”唐匡立即向她瞪了一眼。
“她发现雪地上有一滩血迹,而血迹上面盖着一层积雪……”
唐匡怒哼一声:“简直岂有此理,血迹上面既然盖着积雪,她又怎会发现?”
宋建城双眼紧瞪在他脸上,道:“不错,她本应看不到,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天刮北风,所以盖在血迹上面的积雪被吹掉,但因为血会凝固,所以下面的雪便吹不动,因此才露了出来。”
唐匡哈哈一笑:“这能说明什么?说明雪地上有一滩血,那可能有人在那里宰猪羊,拜祭海神,也有可能是杀人伤人,但不说明与唐某有关,也不能证明那滩血是宋大全的。”
“除此之外,宋二嫂还在雪地上发现两枚子弹壳。”宋建城将子弹壳拿了出来,“十五年来,宋二嫂每个月都抽时间拂拭,她用意明显得很。”
“有子弹壳在雪地上,最多只能说有人在那里开枪,与唐某及宋二弟无关。”
宋建城哈哈一笑:“你倒镇定,但假如与你无关,为何你在腊月廿五日早上派孙翩去城北?”
“他是唐某的雇员,唐某要他做什么都行。”
“也包括毁灭证据?腊月廿六日,两个渔夫在港口外捞到宋大全的尸体,然后在廿七日将之抬进城,准备到宋家领赏,但却被孙翩在城外拦住。孙翩依你的吩咐给了十个大洋给李氏兄弟,叫他们静静将宋大全的尸体葬掉,又不许他俩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这是什么原因?”
唐匡哈哈一笑,道:“这是孙翩说的是不是?他人在哪里?你们该带他来做证才对呀。”
“在法律上,疑凶不承认,并不能为他洗脱罪名。”
唐匡道:“唐某只能告诉你,宋二弟跟唐某开了双喜赌坊,所赚到的钱,唐某一直将那笔钱存在四海钱庄,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调查。”
“大唐赌坊呢?”
“大唐他没份儿,当然没有分红。而双喜歇业,唐某也将钱分开,他那一份还存在四海钱庄里。”
“可惜四海钱庄也是唐老板开的,虽然出面的不是你,但烟台城人人都是知道的。”
唐匡这次再忍耐不住了,怒喝一声:“你既然认定唐某是凶手,大可以去官府告我一状,还来这里噜苏什么?”
宋建城说道:“尚某已经说过,咱们要得到确切的证据,这才可以向事主交代的。”
“现在已得到证据没有?”
“希望唐老板协助调查。”
唐匡大笑:“唐某一向不喜欢自找麻烦,你们回去告诉宋二嫂,叫他们亲自来问我,家里的事,不必假手别人。”
宋建城道:“事主恐怕他回来之后,还未踏进烟台城便要遭殃。”
唐匡沉声道:“这种无稽的话,也能当真?告诉宋二嫂,她回来,唐某不但不会对她不利,而且还会好好待她。”
宋建城道:“尚某一定代转达,不过咱们大概还得留在烟台一个月,希望唐老板也能这样对待咱们!打扰太久,实感难安,告辞了,异日有机会再来拜会唐老板。”说着长身抱拳。
唐继大喝一声:“你们还想走?你道唐家是妓院,随便来去的吗?”他手一挥,那二十个打手,立即抽出枪来,二十柄枪的枪口,全对着宋建城三个人。
宋建城不慌不忙地道:“唐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匡道:“不可怠慢客人。”
一个打手枪口忽然一转,指着唐匡喝道:“唐老板,请你进去,这是咱们跟姓尚的一些江湖过节,与你无关。”
唐匡故意地问道:“你跟他们有什么过节?”
“他杀了咱们孙大哥,咱们要为孙大哥报仇!当日咱们在关帝庙里滴血结义,誓言同生死,共患难的。”
唐匡点点头,拉着妻妾进屏风后。这一招十分高明,令到宋建城一惊,忖道:“好一条老狐狸。”他一惊之下,无计可施,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唐继也大笑起来,宋建城问道:“你笑什么?”
“俺笑你死到临头,还强作欢颜,这还不好笑?你知道俺一声令下,你会变成什么模样吗?”唐继道,“咱们在初一开枪,只当作是小孩子烧鞭炮而已。”
宋建城反问:“你又知道我为何会笑吗?”
唐继冷哼一声:“叫化子打跟斗——穷开心。”
“错了,难道尚某不知道唐府是龙潭虎穴吗?难道我是嫌命长吗?不,我是有备而来的。”
唐继笑着说道:“你外面有援兵是不是?就算有一万个人,也来不及救你。准备!”
“且慢。”宋建城道,“尚某失踪了几天,你以为我窝在妓寨里跟婊子鬼混吗?你以为我一到山东就来烟台吗?我先到济南。”
唐继觉得他话中有话,忙问:“你去济南干什么?”
“去找王森。”宋建城还怕他听不清楚,再说一遍,“山猫王森。”
唐继脸色有点发青。山东省里吃黑饭的人,没一个不知道山猫王森的大名,也没一个不怕他几分的,当下他冷哼一声:“山猫王森又如何?”
“他托尚某在调查宋大全的死因同时,代他调查其他事。”
“什么事?”
宋建城见这一招已经收效,便不慌不忙地道:“告诉你们,孙翩没有死,是王森要了他。”
唐继脸色变了又变,道:“王森也救不了你。”
“不过今日的来访,时间和日期是他提议的。”
唐继急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宋建城道:“这是秘密,诸位仁义的先生们,现在咱们可以离开了吗?”
唐继尚在犹疑,唐匡忽然由屏风后转了出来,道:“孙翩既然未死,你们怎能为难尚先生,还不送他们出去?”原来他一直躲在屏风后偷听,尚英并不害怕,但王森却不能不令他担心。
宋建城心中暗笑,脸上仍十分严肃:“唐先生,多谢你答复了许多问题,希望以后大家还能继续合作。”
唐匡淡淡地道:“能否合作,还得看咱们有没有缘!送客。”
宋建城、彭哥和徐南生出去之后,唐继问道:“干爹,为什么放走他们?孩儿就不相信,那只山猫会在外面。”
“饭桶。”唐匡道,“他不在外面有什么关系?只要姓尚的所说有一半是真的,杀死他,将来麻烦更大,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错。”
唐承道:“王森是侦缉大队长,未必会来管咱们的事。”
唐匡哼了一声:“这些年来,你们有没有犯过杀人伤人的案子?”
厅上众人都不敢反驳。
唐匡道:“他可以借此来挖咱们的根,若不是顾忌他,十个尚英唐某也未看在眼内。”
唐发道:“不错,他本领再大,也翻不出咱们的五指山。”
“你们以后密切注视他们的行动,要干净俐落。”
唐继手掌一切,问道:“爹!杀不杀他?”
唐匡一巴掌掴了过去:“能杀刚才还会放走他?你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孙翩。哼!”他说罢便大步走进内堂,也不到妻妾的房间,直趋书房。
一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送上一盅热茶,还有他的水烟筒,一袋子烟丝,道:“老爷,喝茶。”
“你出去。”唐匡没好气地挥挥手,忽然又道,“告诉他们,说唐某今天身体不舒服,下午不见客。”
丫头退出去之后,唐匡立即揭开茶盅,喝了一口浓茶,茶汁滑下喉咙,他头脑似乎清醒了,思路也灵活了,于是便考虑今日发生的这件事。
唐匡一边想着一边装着烟丝,小丫头竟然忘记送火柴来,正想呼唤她,房门忽被敲响,他忙道:“进来。”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小丫头,而是发妻温秀娘。唐匡烦闷地问:“今日新春你不去忙,进来干什么?”
温秀娘回身将门掩上,她手上还有一盒火柴,唐匡将那黄铜制的水烟筒含在口中,温秀娘为他点火:“老爷,我有一件事很早就想问你……”
唐匡喷了一口烟,遂问道:“多久的事?”
“十五年前……”
唐匡几乎被烟呛着,他又吸了一口烟才问道:“是老二的事?哼,你有什么看法?”
“相信二嫂的怀疑,也相信你这样做一定有原因。”
唐匡道:“你要听原因?”
“这些年来,我看得出你还顾念兄弟情,就拿孙翩他们来说吧,哪一个不混得好好的?”
这几句话听得唐匡心花怒放,大有知遇之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道:“秀娘,这些年来俺一直尊重你,就是因为你能了解俺。”
“不过我还想知道一项实况。”
“不错,老二是我杀的。”唐匡沉吟了好一会才道,“但你相信吗?这是他迫我的。”
“他一向听你的话,怎会迫你?”
“人心难测啊!秀娘,你该听过这句话。”唐匡道,“十五年来,俺从未在你面前说过他一句坏话。但实际上他对不起我,前后四次挪用公款,最后一次我故意去上海,就是要看他能不能悔改,哪知道一回来,又发现少了八百个大洋。”
温秀娘双眉皱起:“他拿这许多钱干什么?”
“哼,他嫖赌饮吹,样样都沾上,就算家财万贯,也有吃空的一天!当时俺已经满肚子气,不料他竟然……”唐匡便将宋大全约他到满堂春吃饭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咱们出城,俺劝他分伙,我宁愿多付他二千个大洋,他不答应反要跟我决斗……”他又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话音一落,房内一阵沉默,却不料唐珍珍跟着母亲来到书房外,把这些话听在耳中,刹那间,她只觉得双耳嗡嗡乱响,房内的话再也听不清楚,心中不断地叫着:“难怪建城哥不回来,难怪他忘记我,原来我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两行珠泪夺眶而出,她只觉得四肢无力,全身都靠在墙上。
房内,唐匡又抽第二筒烟,良久才听他问道:“秀娘,你认为我做得对吗?”
温秀娘双眼湿濡,悲切地道:“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悲剧……”
“什么悲剧?俺不杀死他,他便会杀死俺!你居然不同情我?”
“这是天生的悲剧……做不正当生意的人,大多有这样的下场。”温秀娘抬起头来,用诚恳的语气道,“老爷,你将那些不正当的生意收起来吧。”
“哪些是不正当的?”
“比如赌场,比如妓院,又比如放印子钱……”
“都是两厢情愿的事,怎会不正当?局子里都不管,就证明是正当的!俺每年都交了不少税收,对公对私都有益,不但正当,而且有贡献。”
温秀娘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不过你,不过是不是正当,你心中明白。其实咱们的钱已够多了,就算不做也不怕饿死,何况咱们又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有女儿,俺可当她是件宝贝。”
“既然你当她是宝贝,就该为她着想,她不能担个臭名嫁出去,将来有事,还要连累她。”
“什么臭名?”唐匡怒吼一声,“你们女人懂得什么,你别再说些令我窝火的事,要不俺可要撵你出去。”
唐匡发起脾气来,可没人敢逆他,他声震屋瓦,连外面迷迷糊糊的唐珍珍也被惊醒。
温秀娘轻声:“自古以来,忠言逆耳,苦口良药……老爷,我最后要告诉你一件事……”
“不会令我窝火吧?”
“不管你窝不窝火,我都得说。”温秀娘吸了一口气,“咱们的女儿对宋建城那侄子念念不忘。”
“哼,他是她儿伴,告诉俺这个做什么?”
“不,我看女儿是爱上他的。”
“胡说!那时候他们才多大的岁数?”唐匡难以置信地问,“她告诉你的?”
“不是,是她在睡梦中说的,我前后听过五六次了。起初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样,但现在我证明她是爱他,而且想嫁给他,因为她在梦中在怨他不来娶她。”
唐珍珍在房外听见,只羞得双颊发烧,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下去。她万料不到自己心中的秘密,会在睡梦中暴露,而且让母亲听见。
唐珍珍很想离开,但更想知道父亲的反应,是故竖起双耳偷听。
只听唐匡道:“荒唐!简直荒唐!宋建城长得什么模样,她根本不知道,又怎会爱他?真是气死我也。”
唐珍珍心中暗暗叫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的眼睛跟小顺子一样,也跟尚英相像!尚英,小顺子……”她心中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温秀娘道:“也许是冤孽。”
“你代俺告诉她,叫她死了这条心,这几天,俺就替她安排婚事。”
温秀娘忙道:“老爷,不要太急,怕珍儿受不住刺激,转不过弯来……”
唐匡不等她说毕,便道:“俺主意已决,你给俺出去,俺要安静一下。”
唐珍珍一听到父亲的话后,止不住泪水长流,飞奔返回自己的房间,路上与一个人碰了个满怀,却是三娘谭氏。谭氏讶然问道:“珍儿,你什么事哭鼻子?”
唐珍珍摇摇头,低头疾跑,谭氏走了几步又遇到温秀娘,问道:“大姐,匡哥在书房?啊,对啦,刚才珍儿哭着跑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温秀娘吃了一惊,道:“真的?不好啦,他在书房内,我去看看她。”
谭氏去敲书房的门,唐匡粗暴的声音自内传了出来:“你又回来干什么?”
谭氏吃了一惊,忙应道:“匡哥,是我。”
“老三,你来干吗?”
“来向你报喜。”
“什么喜事?进来。”
谭氏推开房门,立即道:“匡哥,刚才那三个小子不知死活,我料你深谋远虑,不会在家里放倒他们,所以悄悄派了人,由后门出去。嘻嘻嘻,你放心吧,他们都没穿咱们的衣服,现在也许已经成功了。”
唐匡脸色一变,将水烟筒用力一顿,怒喝道:“谁叫你自作主意,快叫他们回来。”
谭氏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只怕来不及了。”冷不防被唐匡掴了一巴掌,不由哭了起来,“今日到底是冲着什么霉星。”
“你就是霉星,给我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