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郊野一片青葱。如茵的绿草,透出几枝淡黄的小野花,好一片怡人的景象。
踏青的日子虽已过去,但蝉声未鸣,天气到底还不太热。草丛中有几个村童,止在玩耍。午时前,远处忽然驰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那些村童都知道这是知县大人的爱妾如花的香车。如花最爱带个丫头到郊野踏青,是以村童也没在意。
华丽的马车越来越近,一个村童偶然抬头,忽然发觉车上那个常见的车把式竟然不在,车前亦没有其他人,马缰垂在地上。那匹白马虽没人驾驭,仍然笔直地不快不慢向前驰着。
眨眼,那辆马车便已驶入一座树林。村童们都以为马车会在树林中稍停,但那马不但不停,而且驰到村童的面前。
村童们虽都听大人们说过,这匹白马十分通灵,但白马这个举动到底十分突然,是以都吃了一惊,一哄而散。
村童走开,白马随即不离不即地跟在后面。
一个村童道:“小城子,这马车跟着咱们做什么?”
那个小城子年纪比同侪稍大,胆子也较大,他回头一望,那匹白马忽然对他轻嘶了一声,停下步来。
小城子道:“看来它真的是要追咱们,快跑吧!”
这一跑,白马去势顿时加快,那些村童跑得气喘吁吁,最后都跑不动了,纷纷跌坐地上,而马车也戛然而止。
小城子见白马并无恶意,便喃喃地说道:“喂,咱们不用怕!咱们只要不跑,它便不会追着咱们了!”
一个扎了冲天髻的村童道:“城子哥,咱们终要回家的啊!”
另一个道:“咱们不如叫夫人把马拉住,不让它追咱们不就行了?”
小城子觉得有理,便大着胆子叫道:“夫人,请把马拉住!”他连叫三遍,马车内都没有人应他,不由喃喃地道:“莫非夫人睡着了?”
小城子道:“胡说!哪有人在这个时候睡觉的!”
“那么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小城子恍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这匹马自己跑出来的,夫人并没有在车上,这马儿认不得路回去,所以才要跟着咱们!”其他人也都同意。
另一个村童问道:“那么咱们回不回家?”
小城子问道:“喂,你们坐过这样漂亮的马车没有?”
“这是大老爷的马车,谁坐过?”
“既然车上没人,不如咱们上去玩一下!”小城子边说边转头四处张望,“反正现在又没别人看见!”
一个胆子小的村童道:“不可,要是让人知道,可要吃板子坐大牢的!”
小城子大眼睛在同伴脸上一扫,大声道:“怕什么?咱们都不说出去,怎会有人知道?来,大家都发个誓,要是有人传出去的,便是乌龟王八蛋!”
众村童真有其事般的跪在地上,仿效大人对天发了誓,但一走到马车前,群童又犹疑了。
“城子哥,你提议的事,当然由你先上去!”
小城子没奈何,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在同伴的搀扶下爬上车辕。他转头看了同伴一眼,终于大着胆子拨开车前的布帘。
不料布帘只掀开了一半,小城子便忙缩手不迭,同时,如葫芦般自车上滚了下来。
众村童都吃了一惊,齐声问道:“城子哥,里面是不是有人?”
小城子脸色雪白,惊恐地摇摇头:“夫人,在……”群童一听到“夫人”这两个字,都发一声喊,拔脚便跑。
小城子胆子虽大,这时候也着了慌,要想自地上爬起来,却连番都站不起来。他心头越惊,越是不济事,一急之下,不由哭了起来。这时候,他的同伴早已跑得没影没踪了。
小城子哭了一阵,心神渐定,不由有点奇怪:“夫人大概不会怪我,要不然她为什么不出来骂我?”想到这里心里又安定了几分,回心再一想,又奇怪起来了:“她为什么不赶车?对啦,她好像睡着了……但,刚才我哭得这么大声,她就算睡着了,也会酲来的!”
小城子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站了起来,回头看一看白马,那白马又对他轻嘶了一声。小城子拔腿跑,它又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始终不即不离。小城子大声叫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为什么不跟别人?”
可惜白马虽然通灵,却不会答他。小城子一气之下,拾起小石块,向白马抛去。白马“希聿聿”一阵乱叫,却只在附近兜圈,就是不肯离开小城子。
白马叫了一阵,远处忽然跑来两个人。小城子见有大人跑来,忙又回身向家里的方向跑去。
这次白马却不追他,而是向那两个大人迎了上去。那两人一身公差的衣饰,腰上都悬着钢刀,忽然其中一个向小城子追去。
小城子惊得哭了起来:“不要追我,不要追我!”更加亡命而逃,但他如何跑得过身怀武功的捕快?那捕快几个箭步,已抓住了小城子。
小城子脸色铁青:“我什么也没做过,公差大哥,你为什么要捉我?”
那公差笑道:“你既然什么事都没做过,又怕什么?”小城子一抹鼻涕,挺胸道:“我怕什么?你几时见过英雄会害怕的?”
公差笑道:“我也未见过英雄会哭鼻子的!”抓着他走回马车旁。另一个公差立即说道:“老罗,你看这辆马车是不是大人爱妾的香车?”
老罗道:“看样子有九分相像!”
小城子道:“罗大哥,这辆马车是夫人的,而且她也在车上!不过,不过……”
老罗忙道:“不过什么?”
“她倒在车上好像睡着了!”
这两个公差已经吃了不少年公饭,听后都觉得有点奇怪。老罗温声问道:“小英雄,你怎会知道的?”
小城子听到“小英雄”三个字,不觉有点飘飘然,于是一五一十把刚才自己爬上车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他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老罗倒也听个明明白白。他即沉声叫道:“属下罗成、蔡忠拜见夫人!”
他连叫三遍,车内都没人应声。老罗向同伴打了个眼色,便跃上车去,一手把布帘拨开,目光一落,只见车厢内蜷缩着一个女人。他心知不妙,又叫了几声,大着胆子走进车厢。
走近一看,果然认得是芜湖县知县张大人的爱妾如花!
如花脸上神情十分安详,就似在午睡。老罗目光再一落,这才发现如花粉颈上有一点纹银般大小的血溃!
血渍形状如花——梅花!在粉颈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鲜艳悦目!
罗成定一定神才回头叫道:“老蔡,快上来看看!”
结果,马车在罗成的驾驭下返回芜湖县城,当然小城子也得去见知县张大人。
仵作检验之后,认为杀人凶器是一柄罕见的又薄又窄的利剑,而凶手武功极高,分寸拿捏得极准,只恰好割断喉管,当真是多一分嫌深,少一分嫌浅!
张知县失了这个心爱的妾侍,三天三夜都吃不下饭,一边把手下的公差捕快全部派出去调查,一边又悬红捉拿凶手,可惜连一分一毫的进展都没有。
虽然如此,捕快们都把如花的贴身丫头护花及车把式老许列为调查及侦查的对象,因那天如花是带着他们两个出城的。
最后车上只剩下如花的一具尸体,而护花及老许却不知去向。
张知县给捕快的限期是七日,眨眼间,七日已届,捕快公差都怀着战战兢兢时心情,这一夜没一个人睡得着觉。
天刚亮,衙门外的大鼓忽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
张知县在梦中惊醒,连忙呼人上堂。却原来是城内高升客栈发生了命案,其中一个客人让人杀死了!
张知县忙叫他内弟、捕头唐吉带人到客栈查看。
唐吉今年才二十八岁,但在芜湖县已做了三年的捕头,职位虽稳,仗的却是裙带的关系,县境之内发生什么案子,都没人敢指望他能破案。
不过唐吉也有个好处,他虽然平庸,但却似颇有自知之明,对下属及百姓倒也不敢摆架子。
高升客栈掌柜也没指望他能破案,只是循例通知官府而已。
唐吉一边走一边问掌柜:“天还未亮,你怎知道客人已死在屋内?”
“是这样的。那客人在昨日黄昏前后进店的,吃了晚饭便交代咱们五更须去拍门叫醒他。老朽便把这差事交给小楞子。这小子倒也没有偷懒,准五更去拍门,不料那房门竟然没有上闩,一拍便开了!”
掌柜年纪大加上走得急,喘了几口气才续道:“起先小愣子还以为客人已下床去茅厕了,也没在意,他自己也去了一趟茅厕,却不曾见到他,后来点了灯进房一看,才发现那个客人已死在床上了!”
老蔡问道:“他是怎样死的?勒死的还是被利器杀死的?”
掌柜气喘吁吁地道:“床上有血,大概是被人用利器刺死的!”顿了一顿又道:“小愣子来通知老朽后,老朽去看了一下,便连忙跑来报知了!”
说着已到客栈,此刻其他房客也都因闹了人命而被吵醒了,都集在大堂议论。大堂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惊诧的面孔。
众人见官府派人来调查,都忙让出一条路来。掌柜忙叫小愣子提灯带路。
死者是睡在后进的最后一间房子,唐吉带着蔡忠及罗成走了进去,三人目光一落,都同时“呀”的一声叫出了口!
原来那人的死状跟如花竟然一模一样,也是喉管上多了一朵血花!
唐吉吸了一口气,忙道:“罗成、蔡忠,你们立即在房内搜查一下!”回头问掌柜:“这人叫什么名字?”
“他报称袁初三,不过客人记在账簿上面的名字不一定是真的!”
“他是不是一个人投店?”唐吉板着脸问,“客栈内的客人可有没有暗中离开?”
小愣子接道:“请捕头跟小的出去查核一下!”
唐吉跟掌柜及小愣子回到前堂,查核过后,发现没有任何人离开,唐吉立即问:“你们昨夜有没有人听见异响?”
众人一齐摇头。唐吉又道:“请你们现在都回到房内,等候搜查!”
霎时间,大堂上的房客走得一个不见,蔡忠及罗成拿着一个白布袋子及一个小布袋子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罗成道:“小的装着银子,大概还有八九两;大的装着的却是茶叶及茶饼!奇怪的是茶叶的品种看来极多,料是一个茶商!”
唐吉随即又回头问掌柜:“死者袁初三是何方人氏,可否自口音上听出来?”
掌柜道:“听口音便知不是附近人氏,却听不出来自何方!他是一个人来的,也没雇马车,自个背着那布袋进店的!”
唐吉立即带着罗成及蔡忠到各房间搜查,搜了个多时辰,看遍每个房间每个住客,都没发现有人携带利器,唐吉只得再详细记录下每个住客的姓名地址,然后放他们离开。
闹了半天,回到衙门已近午时。如花的案子尚未有寸进,不料如今又多了一件同类的案子,唐吉三人的心头都十分沉重。他们吩咐去找仵作,把尸体暂存放在义庄之内,等候张大人处理。
唐吉净了手之后,问一个衙差:“大人呢?”
衙差道:“捕头带人去后,大人便入内堂休息了!”张知县是唐吉的姐夫,出入内堂素没避忌,闻言立即快步走向内宅。他先到书房内看了一下,书房内的书桌上放着一盅荼,却不见人。
唐吉转身出去,碰到一个丫头,丫头道:“老爷在房内休息,待婢子叫他。”
“夫人呢?”
“也在房内休息!”
唐吉忙道:“不必了,待大人醒来之后,我再来,他下床后你来叫我!”
“是,唐爷!”丫头向他裣衽一礼。
唐吉回到自己的房内,闭目养了一阵神,衙差已来通知吃饭了。没料到一顿饭才吃了一半,那丫头便慌慌张张跑来了。唐吉放下饭碗道:“大人醒来了?”
“大人不会醒了……他,他死了!”
“什么?”唐吉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可是真的?”
丫头哭道:“奴婢哪敢胡说!”
话音未落,唐吉及众衙差捕快都一窝蜂冲入内宅。到了张知县房外,唐吉向后挥一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进去,自己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果见张知县仰天睡在床上,颈上多了一团血花,唐吉一见几乎一跤栽倒!
过了半晌,他才大声叫道:“夫人呢?”又一阵风般冲了出来:“姐姐,姐姐;呆鸟,你们在看什么?还不快去找寻夫人!”
众衙差找遍府宅,都不见唐夫人的踪影,唐吉似发疯的老虎般,要手下四处找寻。
闹了半天,众衙差都累得不成人样才回来,齐声报称没唐夫人的踪影及信息。
眨眼黄昏已至,唐吉只得跟丁主簿商量,一边派人向上禀告,一边把守城的六十个官兵调来调查此事,把一座安宁的芜湖城闹了个鸡犬不宁。
丁主簿仔细问了丫头,没能拿到一丝线索,而丫头也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一切只好听从上面知府的安排了。
这一夜,衙门上下人人均了无睡意,全集中在饭堂,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府邸之内,静得如一潭死水。
不料,三更的梆子声刚传来,大门又“砰砰”地被人拍响,刹那间众人都是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有点不妙。
唐吉忙叫道:“罗成,你去开门看看是谁!”
罗成去了之后,又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回来,叫道:“不好啦,高升客栈又发生了命案了!”
唐吉如脚底踩着一块烙铁般跳了起来:“什么?高升客栈又发生了命案?”
“是的,掌柜说死的人是昨夜投宿的,而且死状跟夫人及大人一模一样!”
霎时间,众人只觉一股寒气直从心头冒起,唐吉似斗败了的公鸡,挥手道:“罗成、蔡忠,你俩带几个人去查一查,若有特别的发现才通知我!”
罗成及蔡忠职位虽不如唐吉,但武功及责任心比他俩的上司还要强,接令之后,忙带了几个衙差,火速赶向高升客栈。
客栈内的住客,神色比今早更加难看,大半的人都在发抖,掌柜更是愁苦,心想这样下去,以后只怕免费也没人敢来住宿了。
心念未了,忽见人影一闪,走入一个神色凛然的汉子来,那汉子身上散发着一股剽悍之气,使人无端端地心头一寒。
罗成也若有所觉地回头,目光与陌生汉子一接触,眼皮随即一垂,问道:“你来投宿的?”
“是的,在下因为心急赶路,错过了宿头,所以现在才来投店。”
蔡忠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城门早已关闭,你是如何入城的?”
那汉子微微一笑:“不瞒两位,在下是越墙进来的!”
城墙高及二丈四,他能越得进来,武功自然吓人,蔡忠及罗成心头更是一凛,却又碍于脸子,不得不色厉内荏地喝道:“半夜入城非奸即盗,你若不说个清楚,休怪咱们要动王法了!”
那汉子仍是不愠不火地道:“对不起,在下确有重要的事要赶着去办,而这件事却不能告诉你们!嗯,看样子这里好像发生了什么麻烦,就算有房,今夜也别想能睡得下了,对不起,在下到别家拍门试试吧!”说罢转身欲行。
罗成忙喝道:“弟兄们,快把他拦住,说不定这四起案子都是他干的!”
那汉子忽然一个风车大转身,反向罗成迫去:“你说什么?”
罗成大吃一惊,急忙抽刀劈去:“我说什么你没听见么?”
这一刀,他虽然出手很快,但那人也不抽刀抵挡,只一个错步,便闪在罗成的身旁了。
“这四起是什么案子,死的是什么人?快说!”
蔡忠也抽出钢刀,招呼手下围了过去。众客见状,忙不迭缩在一旁。
蔡忠道:“不必跟他多说,弟兄们不必怕,一起上!”
那汉子忽然舌绽春雷般大喝道:“且慢,假如我亮了名号,你们说是不说!”他一发威,一张圆脸看来更加威风凛凛。
罗成气势已全被对方压倒,颤着声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御前六品带刀龙尉夏雷!”
知县才是七品官,连张大人的品衔都不如这汉子,何况是罗成及蔡忠?两人同时一怔,半晌才大着胆子问道:“可有腰牌或腰带?恕小的职位卑微,不知……”
夏雷脸色一霁,道:“两位曾否听过管神捕的大名?”管一见是江南总捕头,罗成哪能不知?忽然一个衙差叫道:“小的记起啦,管大人手下是有一个外号叫‘彩云追月’的大将,好像就是叫……叫夏雷的!”
那汉子微笑道:“正是在下!”
罗成心头狂喜,忙拉着蔡忠跪了下来,那些衙差见状也不甘失去一个拍马的机会,“咚”的一声,一齐跪在地上。
夏雷忙道:“诸位这是做什么?”
“请夏龙尉救咱们一救!”
“诸位有话快请起来再说!”
罗成忙把连日发生的事述了一遍,夏雷沉吟了一下道:“奈何在下身上另有案件要办!唔……好吧,在下先陪你把这案子了解一下!”
当下众人到死者的房间内调查。死者是个青年,看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是经营布匹生意的。夏雷问了邻房的住客,他们都称因为听到死者的叫声,所以才去通知掌柜的,后来掌柜着人撞开大门,才证实死者已死,但凶手却已鸿飞冥冥。
夏雷仔细观察一下死者的致命伤,觉得杀人凶器十分奇特,很可能不是薄剑!因为无论利剑如何薄,总有剑脊,刺入之后,伤口的中间总会比较宽!
再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发现一个疑点,伤口极浅,只刚好割破喉管,换而言之,利剑入肉不超过一寸,这个深度下,伤口的中间便可能不会比较宽(因为剑尖是没有脊梁的)。但死者伤口的中间却呈拱形,有点像眉月的形状。
夏雷看了一遍,便在房内仔细搜查起来,被褥有点凌乱,料死者临死前已有所警觉,所以才会发出声音。窗台上有一个淡淡的鞋印,凶手杀人之后,可能是由后窗逃逸的。
夏雷跃窗而出,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长而窄,宽只二丈余。尽头之处是一堵围墙,围墙只丈余高,夏雷在地上找不到鞋印,心知凶手极可能是由窗台跃向围墙逃逸。
夏雷心念一动,也跳上围墙,墙顶果然有一个履印,但比窗台上那个又淡了许多。
夏雷跃回房间内,随即叫人点灯,在地上找寻脚印,结果发现凶手是撬开走向通廊的窗子进来的!这些线索对破案都毫无用处,夏雷忙去搜查死者的财物,其财物及身上所带的包袱一应俱在。那么凶手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夏雷再一想,第一个死于同样手法的是如花夫人,第二个是袁初三,第三个是知县张大人,第四个便是如今这个青年布匹商了。
这些人虽然死在同一种杀人手法(凶器)下,也极有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之手,但四人之间除了如花与张知县之外,都没有什么关连。夏雷想至此,眉头不由深深锁起。
正在沉吟间,只见一个衙差带着一个身材瘦削、唇上留着一绺短髭的中年汉子快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壮实的汉子。原来蔡忠暗中派人去通知丁主簿及唐吉,当下丁主簿及唐吉立即向夏雷跪下,请求留下协助破案。
夏雷心知这件案子既然牵涉到知县的性命,自己又恰好碰上,到头来必推辞不掉,可是自己却要赶往应天府处理另外一件案子,当真是分身乏术,而且管一见及端木盛目前正带了一批弟兄去江北调查案件,留下来的皇甫雪又远赴岭南办案,只剩高天翅一人留守大本营。
夏雷沉吟了一阵,便道:“两位请起,并非在下不肯为贵县出力,而是实在分身乏术,无暇兼顾。嗯,这样吧,待在下跟你们先回衙门,看看张大人的情况,把经过写一信,然后请派人送与敝上!”
丁主簿听说可以请到管一见,自然更加高兴。于是夏雷吩咐捕头等人留下来继续调查,自己跟丁主簿返回衙门。
路上夏雷又向丁主簿了解一些情况:附近地面是否有什么武艺高强之人?张知县是否与人结下深仇?
对于第一个问题,丁主簿一介文士也不清楚,第二个问题他却认为张知县不会有什么仇人,因为他虽然才能一般,但还算廉洁,而且手段圆滑,对上对下都能够谨慎应付。
夏雷想来想去,只得把张知县的结发妻子唐夫人列为嫌疑主谋人。
夏雷在张知县尸体上找不到重要的线索,便把经过写下一封密信,然后叫丁主簿派个亲信把信送至池州,他自己也来不及吃午饭便匆匆上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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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一见刚在江北岳西城破了案子,便带着手下殷公志、风火轮等人渡江返回江南。
刚入池州便见城门外一个守城的兵卒上前行礼:“请问来的是否管大人?”
管一见微微一怔,道:“老夫正是管一见,你是谁?”
那守城官兵立即跪在地上,道:“敝县卓大人有急事要找大人您,嘱小的一定要请大人到衙门内一行。”那人怕管一见不肯去,忙又道:“听说是与芜湖知县张大人被杀有关!”
管一见没可奈何地道:“好吧,老夫现在便去见他!”
到了衙门,卓知县不敢怠慢,忙把夏雷的信拿出来交与管一见拆阅。管一见阅后便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去芜湖走一趟!
卓知县忙道:“日已近午,请大人在寒舍午膳,然后再上道未迟,下官早已着人准备了!”
管一见最怕这种官场的酬酢,忙道:“如今老夫心急如焚,下次如经过再打扰一顿吧!”
出了衙门,管一见把其他手下遣回杭州,只带风火轮一人上道。到了芜湖城县,两人策马直入衙门。
丁主簿闻讯连忙带着唐吉出门迎接,管一见只略事跟他们寒暄一下,便叫丁主簿带他到张知县的寝室查看。
按照当时的情况,除了张知县死于床上之外,便是后窗半掩,别无其他异处。
管一见心念一转,暗忖道:“莫非凶手本是衙门内的人,否则怎能在大白天下进出而不惊动别人?”
想到此,管一见立即吩咐丁主簿,把那个发现张知县死亡的丫头叫来。
那个丫头听见来了个大官,心头发慌,低着头不敢仰视。管一见仔细看了她几眼,觉得这个丫头虽小,但身材颇为丰满,似是妇人之相,心中暗暗动了怀疑,轻咳一声问道:“张知县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预兆?”
“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怎会推门进去看他?难道不知尊卑有别?”
丫头声音更小:“老爷在临进房时,曾经交代奴婢,叫奴婢吃午饭时候去叫醒他……”
“夫人在何处?”
“夫人在她房内”
“他们不睡在一起?”
“老爷很少到大夫人处,都是在二夫人房内歇息……”
“你是二夫人买进来的?”
丫头道:“不是,护花妹才是二夫人买进来的,奴婢是大夫人买的。”
“张大人入寝时大夫人也在房内?”
“是的……”
管一见脸色一沉,喝道:“既然在房中,为何事后会不见了?”
丫头惊恐地道:“奴婢不知道,当时奴婢在灶房内帮张婆煮饭。”
管一见脸色微微一缓:“那天上午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丫头摇摇头。管一见又问:“二夫人那天离开家门时,可是三个人?她要去哪里?”
“二夫人经常在早上叫护花妹陪她去城郊踏青,那天还有个车把式同行!”
“事前有没有什么预兆或异常的举止?有话便说无妨,老夫不怪你!”
丫头想了一阵,又摇了几下头。管一见续问:“大夫人跟二夫人的感情平日表现如何?”
“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一般而已。”
“案子发生之前,大夫人跟二夫人是否有吵过架?”
“启禀大人,大夫人与二夫人感情虽不大融洽,但表面上还是有说有笑的,极少吵架,那几天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管一见眉头一皱,禁不住负手踱起步来,良久又问:“唐吉是大夫人的弟弟还是二夫人的?”
“是大夫人的!”丫头忽又低下头。
“他成亲了没有?”
丫头声如蚊蚋地道:“还未曾。”
管一见察言辨色,暗暗点头,忖道:“这丫头必是跟唐吉有染。”又问:“唐吉对二夫人态度又如何?”
“也没什么。”
管一见见她一问三不知,便挥手叫她退下,独个坐在椅上冥思。
不久,丁主簿便送上一席酒菜来,一张桌子只坐着四个人,管一见、风火轮、丁主簿及唐吉。
这一顿饭,四人都闷声不响,气氛十分沉闷。下人撤去酒席之后,管一见才道:“唐吉,这几天你查办得如何?”
唐吉低头道:“属下无能,至今犹未有寸进。”
“近日有否新案子发生?”
丁主簿截口道:“这几天倒是十分平静。”
管一见道:“老夫有个直觉,认为那凶手必仍匿在城中,所以你们要小心防范,最好派几个精灵的人,扮作客旅住进高升客栈。”
“是,属下立即去办。”唐吉说道,“不过大人是否认为家姐跟护花等尚在人间?”
管一见沉吟了一下,道:“这个老夫倒不敢断定。此案十分复杂,有异寻常,凶手不但没有留下线索,而且连杀人的目的也不易忖测,看来老夫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们行动一切照旧,有关老夫来此的消息,不可泄漏出去。如今你们出去吧,让老夫好好地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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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虽已深,管一见犹没睡意,风火轮因连日疲劳,早已作元龙高卧。管一见望了他一眼,推门出去。
夜凉如水,四处寂静,管一见越墙而出。长街黑暗死寂,管一见信步而行。
以前同样的案子总有几个共同之处可供参考,但这一起怪案,不但令人找寻不到其相互之间的关连,而且连杀人的目的都不能忖测,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死者被杀的原因不明,又如何在人海茫茫中找寻凶手?管一见边走边想,不觉已穿过几条街道。近来他已开始厌倦这种毫无休止的工作,反正自己养老金已赚够,手下也都有了足够的安家费,他已有意在短期内退隐江湖,找个清静的地方,享享晚福。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在最后阶段打破自己的金漆招牌。”
正在沉思之际,忽闻前头传来一道尖叫声。管一见霍然而醒,抬头望去,忽见远处屋顶冲出一道娇小的身形,快疾如风,他轻啸一声,猛吸一口气,展尽身形向前追去。
管一见连换几口气,已追近了几丈,就在这刹那,脚下屋内有人大叫:“救命呀,大盗要杀人啊!”
管一见一怔,忖道:“莫非对方尚有同党?”心念一动,立时跃落一座院子里,向声音的来源蹿去!
屋内的灯火忽然熄去,管一见一掌击飞窗子,身子投射进去,同时问道:“人在哪里?”
屋内只有他的回音,却没有人应他,管一见鼻端嗅到一丝血腥味,心知不妙,连忙摸出火折子把其点燃。
火光一起,目光一掠,随即发现床上蜷缩着一个人,他走前一望,那人年纪已颇大,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喉间染着一抹血花。他心头立即狂跳起来,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费工夫了,只是那凶手可能已经逃逸!
正想转身再追出去,蓦地门声一响,拥进七八个大汉来,手上都提着火把长棒,也不打话,举棒望管一见便打。管一见惊怒地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大汉喝道:“杀人偿命,弟兄们不必多说,把他打死了才报官。”
另一个道:“不错,他已杀了不少人,打死他也不怕吃官司!”也举棒扫去。
管一见急忙举手格开,喝道:“你们怎地如此鲁莽,老夫是衙门内的人,听见他的叫声,所以才追来这里调查的,快放老夫出去,老夫要去追贼。”
那个大汉喝道:“不要听他胡说!”长棒横扫过去。
管一见不觉有气,但又怕伤了无辜,出手不敢太重,饶得如此,三五个回合,便把那几个大汉打得东歪西倒。
那些大汉都张口大叫起来:“来人啊,血花贼在这里啊!”
管一见怕再耽下去可能更加脱不了身,稍一用力,把一个大汉推开,脚跟一顿,身子倒飞,自窗子射了出去,双脚落地,轻吸一口气,重行跃上屋顶,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人影?但他仍不死心,在城内走了一遍,却找不到那道身材娇小的黑影。
走了一阵,忽见一队官兵提着火把快步向一栋屋子走去。管一见略一辨认,便认出那是刚才自己因进去一探究竟而与人冲突的地方,他不由也怀着几分好奇心走了过去。
屋子内那具尸体仍在,那些大汉却已不知去向。一个官兵道:“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吆喝,怎地现在不见一人?”
管一见心头一跳,暗中想了一下,觉得此事大有蹊跷:“莫非那些大汉是血花贼的同党?咦,那个身材娇小的黑影出现之后,屋内才有人叫救命,他跟这案子是否有关?”再一想,又发觉其中又有个疑点:“死者是个老人,但刚才叫救命的声音,听来却不像是发自一个老人的口中。”
想到这里,他疑云更盛,走前向官兵表露身份,随即带人在屋内搜查起来。
屋内不但空无一人,而且也没线索留下来,管一见大为沮丧,迈着沉重的双腿,走了出去,脑子中不断地盘算着凶手杀人的目的。
这一夜便这样过去了,次日一早管一见便叫唐吉去调查死者的身世。
午时刚过,唐吉便回来了。“启禀大人,死者叫何柏,今年已七十岁,两年前他老伴过世,便一直独居在上址,根据邻居说,他有个儿子在外地谋生,经常托人带钱回来,所以何柏的生活还过得去。”
管一见心头一跳,忙截口问道:“他的孙儿是否跟他同住?”
唐吉道:“没有!听说何柏为人十分和蔼,从不与人吵架,虽然生活无忧,但身边也没什么余钱,而且家内的财物家私都没有失去,邻居听到死讯,都感到十分诧异!”
“他的死状跟以前那四起的案子是否一样?”
“根据仵作的检验,认为一样!”
管一见忖道:“何柏既然是独居,那么昨夜那些大汉又是来自何方?”心念一动,忙道:“快带老夫去看看!”
唐吉应了一声,连忙在前引路,风火轮也跟了出去。
三人在何柏屋舍附近走了一圈,然后逐间拍门查询,却查不出什么线索,而且那些大汉也不复见。管一见心头更是奇怪,估计那几个人必与杀人凶手有关。他忽然有个预感,认为凶手今夜还会再出现,便与唐吉作了一个安排。
晚饭之后,芜湖县城内表面上跟昨夜一样,其实那些衙差捕快早已换了便服,匿伏在四处,等待凶手出现,管一见和风火轮自然也不会闲着。
又是三更,夜内有云,星月暗淡,管一见和风火轮不停地在城中巡视。
刚走近东门附近,忽然远处又传来一道惊叫,管一见一转头,便见到一道娇小的黑影在墙上一闪即没,他心头狂跳,喝道:“你去发出叫声的地方看看,老夫去追那黑影!”话音未落,人已蹿起,几个起落,己跃上墙头,四处眺望都不见人影,管一见心有不甘,跃落城墙,向东追去。驰了十余丈,忽闻东北角有道马嘶声传来,听声音似在二里之外,管一见当下猛吸一口气,走势更疾!
城郊树木成丛,加上天黑,视野模糊,三四丈之外的景物已难以分清,但这些都无碍于管一见的前进,眨眼之间,已驰出了五六里,奇怪的是不但不见前头有人,而且再也听不到声音!
管一见心念一动:“莫非老夫追错了方向?”脚步一慢,正想改个方向,就在此刻,那道马嘶声又再传来,仍似在二里之外,管一见怒忖道:“老夫便不信追不上你!”提起真气,循着声响之处,急驰过去。
他一口气驰了十余里,月亮才自云层中露出一角来,大地景物立时一亮。管一见低头一望,见附近泥地上有一道车辙一路向东北而去,心知自己没有走错,便再度追前。
四更已过,五更又将届,管一见一路急驰之下,仍不见前头有任何马匹或马车,不由又有点气馁:“莫非这车辙是一早留下来的?”便放缓脚步,略喘一口气。
再走一阵,耳边忽闻一阵波涛拍岸之声,原来竟已驰至石臼湖畔,饶得管一见内力深厚,此刻也已是汗流浃背,疲不能兴。
湖风一吹,令人精神一振,管一见找了块大石坐在其上,调息起来。转了三个周天,体力已恢复大半,天色亦逐渐明亮,忽见远处有座茅屋,茅屋木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个鬓发半白的老头来。
管一见心头一动,便信步走了过去。那老头见来了个陌生人,神情微微一怔,问道:“老乡,你要来找人么?可惜这里只住着三四户渔民!”
管一见温声问道:“老兄一向住在这里?”
“是的,老朽住在石臼湖畔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
“不知老兄昨夜是否有听见马匹或马车在这附近经过的声音?”
老头想了一下,道:“好像听见有马车自附近经过。”
“此地平时多不多途人经过?”
老头说道:“甚少有人自老朽门前经过,因为前头有一条官道,来此的多数是问路及讨水喝的路人。”
管一见心头又是一动,再问道:“假如马车自官道经过,你平日是否能听到声音?”
老头摇摇头,脸上忽然也现出诧异之色,道:“咦,那么,昨夜那辆马车岂不是不走官道而走小路?”
管一见吸一口气,道:“你可曾听出马车是沿何方前进的?”
老头指向东北方,道:“好像是经那边去的。”
管一见心知昨夜自己见到的车辙必是与此有关,谢了一声,走去找寻车辙,果然在离此不远处发现,便依着车辙再度追下去。
车辙沿着茅山山脉延伸,管一见由晨追到午时,仍未见到马车,此地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泥土松软,是以车辙一直十分清晰,但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只见车辙,不见有马蹄印。
他估计自己的速度绝对不比马车慢,因此又忖道:“这马儿一定是匹神骏的健马。”
过了午,已到苏西,但车辙仍未断,管一见虽然又渴又饥,仍不甘放弃。
黄昏,满天彩霞映得树木一片红光,管一见也在这个时候到了溧水。
溧水县城虽小,但街道上都铺着青石板,车辙至此便不见了。
管一见跑进一家饭馆,叫了酒菜,又把店小二拉到一旁轻声问话:“请问你是否有见过一辆马车从此处经过?”
小二一愣,反问道:“小店地处街口,每日有各式各样的马车经过,不知你指的是哪一种?”
“载人的马车,马儿十分神骏。”管一见忽然想起,车辙之间的距离十分宽阔,是以又道,“是辆双套的大马车,也许是由三匹马拉动的。”
小二道:“三匹马拉的车,确有一辆从小店面前经过。那马车十分华丽,咱活了二十五岁都未见过这般华丽的马车!”说至此,小二目光登时露出一片神往的光彩来。
管一见也是目闪异彩地问:“什么时候经过的?”
店小二抓抓头皮,道:“大概在两盏热茶前经过的!”
管一见精神一振,忙催小二快把酒菜送上来。他预料对方也需停下来吃喝,是以估计今夜便可追上对方。
他狼吞虎咽把酒菜吃了个碗底朝天,又叫小二包了点干粮,然后结账出店。
出了饭铺,管一见便沿着大街向东门走去。走了一阵,耳畔忽听到马匹的轻嘶声,那马嘶声入耳有点熟悉,他一颗心立时怦怦狂跳起来,连忙拐向另一条较小的街道,果见前面停着一辆华丽无比的马车。
马匹虽已卸下辕,但仍站在马车旁边,再一看,车旁有一家饭馆,布置颇为清雅,料马车的主人正在里面吃晚饭。
管一见快步走前,但只走了几步便止脚了,忖道:“老夫就算进去也不知道马车主人是谁。”想至此,四顾没人,便跃上一座平房屋顶,伏在上面暗中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