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的十一月,江北已是风利如刀。午后,又下起一场大雪。
雪花似棉絮般在空中飘荡,北风吹来,雪花不断飞卷,大地一片白皑皑。
院子里也是一片白皑皑,只有那株老梅树不畏风雪昂然挺立着。
沈鹰坐在小厅上,悠闲地抽着旱烟,他似乎对漫天风雪十分欣赏,脸上竟泛上欢愉之色。
躺椅之旁有一只火炉,一个瘦削的青年正往炉中添炭,炭火不断“毕毕剥剥”地爆着火星子。
沈鹰忽然敲掉烟锅上的烟灰,问道:“烟儿,你跟小顾的感情似乎没什么进展,是否你认为他的人不好?”
旁边那青年正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手下的四大悍将之——女扮男装的“云上飞”云飞烟。
她仍低着头,炭火把她一张粉脸映得通红。
“不是,他虽有点死心眼,不过待侄女还算不错。”她声音虽低,但沈鹰仍只字不漏地听得一清二楚,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对他若即若离?”
云飞烟粉脸更红。沈鹰看了她一眼,又道:“这次老夫可要帮小顾了!”
云飞烟娇羞地道:“叔叔,人家不想嫁嘛!”
“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岂有不嫁的?当初你爹爹把你交给老夫时,便曾经提及此事…”
云飞烟含羞地截口问道:“爹爹如何说?”
“他要老夫代他物色一位乘龙快婿!”沈鹰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云飞烟连忙笑着说道:“侄女想多陪叔叔几年,以报答您这几年的养育及教导之恩!”
沈鹰心头一阵温暖,更是乐得大笑,云飞烟忙替他装了一锅烟,又替他敲动刀石。沈鹰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把浓烟吐出:“你这般精乖,老夫可就更加焦急了!”
云飞烟撤娇地挨着他,沈鹰笑得喘不过气,不断地咳嗽起来,云飞烟捏拳替他擂背。沈鹰虽年近五十,但毕生不曾娶妻,自亦无儿女,大半生都在凶险紧张的生活中度过,感情几乎麻木,只有云飞烟跟他在一起时,才得到一丝温暖。
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管一见来,心中不由忖道:“管一见与老夫争强斗胜数十年,可是这一点他却是不如老夫幸运了!”
正在暗暗得意,外面却响起一阵沉重的拍门声,沈鹰眉头不由一皱,他一听便知道来的绝不是他的手下,忙喝道:“彭七,快去看看是否有生意上门!”
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自内堂出来,快步走去开门。过了一阵,只见他带着一个身穿白裘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
这汉子年纪虽已不小,但面目看来仍十分俊朗,身材适中不肥不瘦,一双手掌又尖又长,看来平素十分注重保养,眼角连条鱼尾纹也不见,举止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强大的男性魅力,连云飞烟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沈鹰觉得来人十分陌生,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那汉子不疾不徐地跟着彭七穿过院子,踏上石阶,一边挥手轻轻弹掉肩上的雪花,一边道:“这位大概便是名震朝野武林的江北总捕头沈鹰沈神捕?”
沈鹰略欠一欠身,道:“不敢,老夫正是沈鹰!”
“在下廖铁山,不辞山高水远特来拜见神捕!”
沈鹰“哦”了一声,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呼道“阁下可是江南神剑山庄的庄主?”
“不敢,神剑两字得江南道上的朋友厚爱胡乱加上去的!”廖铁山微微一笑:“在下这神剑两字,万万比不上神捕这两个金漆牌匾!”
沈鹰连忙说道:“廖庄主之言可使沈某汗颜!神捕两字又何尝不是朋友们错爱胡乱叫的!请坐吧!烟儿,你快去温一壶酒来!”
廖铁山望了云飞烟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却顾左右而言他:“神捕好生风雅,品烟赏雪,吾等俗人可万万比不上。”
沈鹰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廖庄主到蜗居是路过还是专程而来?”
廖铁山轻叹一声:“廖某虽忝为武林一份子,但相信神捕对廖某的为人也曾有过耳闻。廖某一向爱静,若非有事甚少下山,这次……咳咳,实不相瞒,在下是专程而来的!”
沈鹰忍不住装了一锅烟,漫不经心地问道:“莫非廖庄主近来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要沈某代劳吗?”
廖铁山长叹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廖某正是有件事要请神捕为在下解决的!”
沈鹰徐徐喷了一口烟,问道:“不知廖庄主要沈某效劳的是什么事?”
“在下是想请神捕跟在下前去寒舍捉鬼!”
沈鹰一听,几乎被烟呛着,失声叫道:“你要沈某替你捉鬼?”脸上满是难信之色。
不料廖铁山正容地道:“不错,因为寒舍最近不断闹鬼!”
沈鹰见他一本正经不似说笑,不由也正容道:“可惜沈某此生虽捉过不少凶手,却未曾捉过鬼,庄主找错人了!”
廖铁山道:“但廖某最近却听人说过,神捕在天心堡内曾经捉过一只吸血吃人的活骷髅!言者凿凿,料非谣传,神捕为何厚此薄彼?”
沈鹰苦笑一声:“所谓活骷髅者,其实乃生人所扮,沈某侥幸识破内情,把真相揭开而已!沈某若是有捉鬼之能,早已改行当道士了!”
廖铁山一怔,不由低头沉吟起来,半晌又抬头问道:“不知神捕是否有兴趣去试试看?”
“庄主说的仍是捉鬼的事,咳咳,庄主何不到茅山请能手?”
“唉,一者,廖某以为神捕真的有捉鬼之能,二者,以廖某如今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岂能去茅山?须知茅山道士虽有奇能,但世人却视之如三教九流!”
沈鹰不由点头,须知神剑山庄在江南与霍家齐名,其人数虽不及霍家,但论武功及声望却绝不比之稍逊。
廖铁山见沈鹰不语,又道:“不知神捕有兴趣听一听寒舍闹鬼的事吗?”
就在此时,云飞烟已捧着一壶酒及三碟送酒的小菜出来,廖铁山赞道:“姑娘的手脚真快,料必手艺也不会差!”
云飞烟心头一跳,忖道:“这人一对眼睛好生厉害!本姑娘的易容术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了,料不到仍然瞒不过他!”当下颇觉没趣,把酒菜放在几上,便缓缓退下。
沈鹰斟了两杯酒,举盏道:“庄主请先喝一盏,有话慢慢再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廖铁山爽快地跟沈鹰敬了一杯,挟着一块鸡丁放入口中细嚼,赞道:“令爱果然好手艺!”
“沈某毕生未娶,何来女儿?她只是沈某一个好友的女儿而已!”
“原来如此,恕廖某刚才失言!”
沈鹰又敬了他一杯,随即道:“庄主的府上是如何闹鬼的?”
廖铁山一仰头,把杯中余酒尽皆喝掉,抛杯道:“此事说来话长……大概是三个月前吧,那时虽只是秋天,但寒舍因在山腰,是故晚上却颇有点冷意……”廖铁山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眉宇间露出几分惊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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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日,月本已该将圆,可是今夜云朵又厚又浓,把星月紧紧裹了起来。
九华山上,树木在夜风中婆娑,风吹叶动声如波似涛,沙沙的声音,加上天地一片漆黑,有点阴森的感觉。
廖铁山武功绝高,又饱读圣贤书,他自然不会惊怕,夜虽已深,他仍在书房内秉烛夜读。
一阵清劲的夜风吹来,桌上的蜡烛倏地熄灭。廖铁山嘘了一口气,摸出刀石敲打起来,重新把蜡烛点亮。
就在这刹那,廖铁山无意中抬头一望,只见院子内一道白影一晃即没,他心头一跳,脱口喝问道:“谁?”
天地寂寂,没人应声。廖铁山有点奇怪,在神剑山庄,他的话便是圣旨,没人敢不听,更没人听而不应。
蓦地他心头一动,忖道:“莫非来了什么夜行人?”心念未了,已抽下墙上的宝剑,推开前面的窗子跃了出去。
廖铁山借着烛光透出窗子的微弱光线,举目四处一望,哪里有什么人影?他心头不由得犹疑起来:“莫非是我眼花看错?”可是自忖武功盖世,眼利如电,虽只是匆匆一瞥,也断不会眼花。
想到此,他一提真气,身子蹿上屋顶,踏瓦在庄上走了一遍。
神剑山庄本来人手便不多,加上历来绝少有外人来挑衅,所以值夜的武士并不多。廖铁山越过几重楼阁才看到一个巡视的汉子,便问道:“老刘,你可曾发现一个白衣人自外潜了进来?”
那汉子答道:“启禀庄主,小的刚在附近巡了一匝,不曾见过!”
“哦?”廖铁山一怔,随口道:“没事了,也许是我看错!”说罢重新返回书房,目光一落,只见桌上白纸写着几个字,竟然都是个鬼字!
廖铁山心头一跳,随即哑然失笑:“是谁跟廖某开玩笑?”把纸抛掉,仍旧看起书来。
看了一忽,蜡烛爆花,廖铁山抬头一望,只见窗外赫然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他一惊非同小可,不知对方站在外面已有多久,自己竟然毫无所觉,一愕之下,立即重新抄起剑来,推开窗子,跃将出去!
奇怪,那影子忽然不见,廖铁山跃出院子,只见一道白影在离地六丈之处快逾闪电地一闪即没!
这刹那,廖铁山只觉一股寒气自脚踵直升至背脊。须知轻功最高者,能跃者三丈五六已是个极限,虽说武当派有“天梯纵”之轻功,要是能跃上六丈虽不无可能,可是要横空一掠十余丈却绝无可能!
若说有可能的,只有一种东西:鬼!
一阵夜风吹来,廖铁山打了个寒噤。他怕惊动众人,不敢把所见告诉别人。可是那东西却有意给神剑山庄的人知道,次夜又现身了,这次看到的,却是丫头们以及一个巡夜的武士,那武士刚叫了一声,便倒地气绝,全身青紫,说不出的恐怖。
那白色的幽灵一连数夜现身,便把神剑山庄搅得人心惶惶,见者绘声绘影把白幽灵描述了一番,使得未见到的人也如背负芒,坐立不安。
只十天的功夫,神剑山庄的人竟偷偷走掉了一大半,于是廖铁山不得不来找沈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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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鹰放下旱烟,沉吟了一下,问道:“庄主刚才说一个庄丁大叫一声便倒地身亡,不知是否中了毒针?”
廖铁山摇头道:“廖某已仔细看过,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倒奇了!”
廖铁山苦笑道:“若非如此,在下又怎会不远千里而来?”
“那白影纵然是鬼,也有男女之分,庄主可曾……”
“是女鬼!”廖铁山截口道:“在下虽然不曾见过她的正面,但庄内见过的却不下二三十个,他们异口同声说那是个女鬼!”
“女鬼?”沈鹰又问道:“可看出其相貌及年龄吗!”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传说中的鬼怪都是青面獠牙的,但是这个女鬼不但十分年轻,而且异常美丽!”
沈鹰又一阵沉默,半晌才问道:“庄主是否曾与某个年轻女子结下仇怨?”
“在下又怎会跟一个年轻的女子结怨?”廖铁山反问一句。
“好,沈某暂且当她真的是只鬼吧,但她除了能凌空横掠之外,尚有什么凡俗人难以办到的举动吗?”
“她手指一指,被其点中者便倒地气绝!”廖铁山想了一下,续道:“还有,她会突然消失,就像是烟雾一般!再有一点,她又会突然变成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孔!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以那张美丽的脸庞出现!”
“这可能是人扮的!”
廖铁山诧异地道:“神捕据何下此断论?”
沈鹰笑着道:“这只是沈某的直觉而已!”
“若是人变的,则廖某又何必巴巴赶来求神捕助在下一臂之力?”
沈鹰忽然道:“庄主何不就近去找管一见?”
“这有何分别?”
“沈某管的是江北,江南一带归他管辖!”
“但廖某曾经听人说过,神捕曾经渡江南下缉凶,何况管神捕却未曾听说他会捉鬼!”
“沈某南下缉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是管一见邀沈某南下的,总之,沈某不能无端端到江南查案,相反,管一见也如此,他若要到江北,也必须先征得沈某的同意才行!”
廖铁山脸有不悦之色,道:“江北江南之分,只是朝廷对两位的分工,咱武林中人却甚少理会朝廷!神捕不能为廖某破例一次?”
“这不是朝廷的问题,也非沈某看不起庄主您,而是沈某跟管神捕有一定的默契,数十年来,莫不如是!”
廖铁山沉吟了一下,抬头问道:“假如廖某既请您,又再去请管神捕一起调查缉捉又如何?”
沈鹰考虑了一下,道:“假如如此的话,沈某便不好意思推却了!”
廖铁山大喜,忙道:“如此便一言为定了!”忽然自身上抽出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来,双手奉上,道:“这是订金,事成之后,再计酬劳!”
“不!沈某一向是在事后才收取酬金的!”
“这次一定要神捕先收下来,否则廖某不能放心!”
“假如沈某查不出结果那又如何?”
廖铁山大笑,反问:“神捕可曾失过手?廖某尚且相信您,神捕为何反而没有信心?”
沈鹰听了他的笑声,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沉,呆呆地陪他笑了一阵,只好把订金接了过来。
廖铁山忽地长身而起:“神捕,咱们一言为定!今日就此别过了,廖某尚要赶回江南去找管神捕,异日廖某在寒舍恭迎大驾!”
沈鹰说道:“庄主何不在此过一夜再走?”
“所谓救兵如救火,如今廖某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情歇停?这一件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只怕神剑山庄之名将被解除了!”
“如此沈某也不敢强留,待沈某把江北的事处理一下,便下江南到贵庄!”沈鹰亲自送廖铁山出门,又目送他上马挥鞭,只一忽,廖铁山的人与马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中。
再一阵北风吹来,地上的雪花被卷起半空,不停地打着漩涡,又似是一团团白皑皑的谜团!
沈鹰望着风雪,心头说不出的异样,他低头看一看那张银票,的确是一万两白银,银票虽轻,但他却觉得手上所抓的似是一块烫热了的石头。
良久,他才回身入门,喝道:“小萧!小萧!”
沈鹰走进小厅时,云飞烟自内堂走了出来,道:“叔叔,萧大哥去衙门还未回来!叔叔找他有事吗?”
“是的,老夫已接受廖铁山的聘请,不日便将下江南,老夫要他先替我查一查有关神剑山庄的情况!”
“叔叔,侄女跟你去吧!”
“不!”沈鹰道:“小顾去鲁西尚未回来,你仍留守大营,这次老夫要带小萧去!”
云飞烟噘着小嘴,一脸不高兴。半晌才道:“那么侄女去找萧大哥吧!”
“三妹找我有何要事?”门外忽然传来萧穆的声音。大门一推即开,走进一个青年汉子,唇上蓄着短髭,神情沉着肃穆,走动间,双肩不动,来势却极快。
云飞烟叫道:“大哥,叔叔叫我去找你!”
“哦?”萧穆目注沈鹰:“头儿找我有事?”
“小萧,限你三日之内,尽量弄一份有关神剑山庄的资料给我!”沈鹰随即简略地把廖铁山来访的事说了一下。
萧穆问道:“头儿对他有疑心?”
“不是,廖铁山的妻儿失踪多年,而且他多年来仍未再娶,老夫想了解一下内情而已!”
萧穆想了一下,道:“属下明早便去问‘小神仙’!”沈鹰眉头一掀:“他去哪里?”
“昨天刚回来洛阳!”
沈鹰道:“如此甚佳!不过,叫他嘴紧一点,不要把咱们调查廖铁山的话泄露出去!”
“这个属下自然知道!‘小神仙’吃的又是这口饭,料他也不敢得罪咱们!”
“难说!这种人有钱给他,他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神仙是什么人?他只是个靠出卖消息为生的人。当然,他在武林中的名头绝对比不上“包知天”以及“包知天”的儿子“通天神”的响亮。
不过这几年:“小神仙”崛起极快,据说,他养了一批线人收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的消息,也不时出钱向人收买消息及内情,所以他收取的费用比“包知天”更高。只是沈鹰这个人他绝对不能得罪,是故,沈鹰若有事求他,他倒不敢狮子开大口,狠咬一口。
天色渐暗了,云飞烟摆上饭菜,商卫、彭七等人也都出来吃饭,沈鹰在席间交代了他们一些事务,便不再吭一声,他手下都知道他的脾性,心知他此时必在思索,也不敢打扰他。
沈鹰吃了饭便把自己关在房内了,萧穆等人也各自回房。
风越来越大,雪也下得更大了,院子内的积雪高逾尺半。
三更的梆子声自街口远远传来,沈鹰书房的灯火仍然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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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萧穆便回来了,沈鹰问道:“可有消息?”萧穆道:“小神仙在这件事上所知亦不多,他只简略地告诉了属下一些。”
“你且说来听听。”
“廖铁山的妻儿是在七年前失踪的,听说死在某处山崖下,至于内情如何,小神仙也不知道。不过他却告诉了属下另外两件事,第一件是廖铁山颇好女色;第二件是廖铁山本来还有个儿子的,但他儿子在十年前便已不见!”
“哦?廖铁山有个儿子,武林中怎地没人知道?”
“据说廖铁山对其儿子十分厌恶,整天把他关在家内不让他在人前出现!”
沈鹰又是一怔,脱口道:“他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萧穆道:“这个他也不知道!不过他还告诉属下一件事,廖铁山今年四十六岁,他是在十七岁那年娶妻的,次年便生一个儿子,过三年,又生下一个女儿。她女儿芳名玉仙,他夫人芳名智珠!”
沈鹰眉头一皱道:“除此之外,尚有其他否?”
萧穆摇头,沈鹰负手走了几匝,喃喃地道:“廖铁山为何会厌恶他的儿子?”一吸气,又道:“你去准备一下,明日你跟老夫去江南九华山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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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交加,两匹长程健马逆风而驰,朔风怒号,卷起千堆雪,马上的人衣衫单薄,全然不畏严寒,这两人便是沈鹰、萧穆。
对于沈鹰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胜利。他的经验表明离开案发时间越长,破案的困难便越多,是以每次赶赴现场,无论时间是否充裕,他都是催马兼程赶路。
神剑山庄在九华山山腰,九华山坐落在皖南,属江南地段。
九华山又名九子山,只因全山有九峰之故,主峰天台峰,有名刹古寺,与峨嵋、五台、普陀等山合称佛家四大名山。
神剑山庄坐落于天台峰峰侧,此处山势十分险峻,平日上山进香的善男信女都不走此路,是以十分幽静。
沈鹰、萧穆赶至山下,抬头一望,见神剑山庄建于山岩之上,十分雄伟,不由暗赞一番。
山庄之下有一座草棚,看样子那是神剑山庄饲马及停马之处,两人把马系在柱上,便拾步登山。走了一阵,便已到了庄前。
庄前松柏密布,其中有几株竟高逾七八丈,枝叶茂盛,把神剑山庄笼住,使雄伟的山庄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
山风清劲,松柏枝叶在风中婆娑,发出一阵阵如波似涛的叶动声,使人顿觉渺小,又有一点荒芜的感觉。
山庄大门紧闭,也听不到庄内有什么声音,沈鹰示意萧穆上前敲门。
萧穆擂了一阵门,仍不见有人来开门。沈鹰气纳丹田,运上“千里传音”之技,发声道:“江北沈鹰、萧穆应聘而来,请廖庄主开门!”
声音绵实响亮,冲破风声叶声,远远传将出去,隐隐听到阵阵的回音。沈鹰连呼三遍,仍不见有人来开门,不禁忖道:“莫非廖铁山还未回庄?”
萧穆却道:“头儿,神剑山庄怎么会连一个人也没有?莫非廖铁山一离开后,他们便都乘机逃掉了?”
沈鹰沉吟了一下,道:“这可难说了,家丁丫头都是些没见识的人,听说有鬼在作祟,谁人不怕?”一顿又道:“咱们逾墙进去吧!”
话音未落,大门忽地“呀”的一声打开,走出一个佝偻的老苍头来,沈鹰忙道:“老夫乃江北总捕头沈鹰,本次登门乃应贵上之聘,前来调查鬼怪作祟之事,请问廖庄主在内吗?”
那老苍头摇摇头,弯腰肃手摆出一副请进的模样,沈鹰跟萧穆互望一眼,便抬步走了进去。
那老苍头默默把门关起,在前引路,沈鹰见他蹒跚而行,心头疑云顿起,忖道:“刚才老夫听不到他来开门的脚步声,那是因为他轻功绝高,还是因为松柏叶动声影响了老夫的听觉?”
想到此,他再抬头一望,那老苍头走得极慢,身子也似不大好,看不出有身怀武功的迹象,于是走前几步问道:“这位管家,请问贵上回来了吗?”
那老苍又摇摇头不语,仍然慢吞吞地走着。沈鹰心头不由有气,沉声道:“你到底是听不懂老夫的话,还是廖庄主尚未回家?”
那老苍头呀呀地叫着,张开嘴巴,用手指指口腔,又用手指指耳朵。萧穆问道:“你是一个聋哑人?”
老苍头又呀呀地叫了起来,拼命摇头。沈鹰怒道:“东又不是,西又不是,到底是什么事?”
老苍头停了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打了一番手势,萧穆总算明白:“你耳朵不曾失聪,只是不能说话?”
这次老苍头频频点头。
一忽,便穿过偌大的院子,走上大厅的石阶,只见大厅上静幽幽的,光线暗淡,有点恐怖,厅上门口一块漆金牌匾,上面刻着几个字:江南第一庄。
厅上的桌椅全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萧穆问道:“庄内已没别人?”
老苍头打了个手势,表示只剩下他一个,他胡乱地拿了块布把椅子揩拭一下,请沈鹰、萧穆坐下,随即走入内堂。
沈鹰坐在高背椅上,装了一锅烟,慢慢地吸起来,一对鹰眼四处张望。
这座大厅建得十分有气派,但可惜如今没人打理,显得有点破旧,院子中满地落叶,北风不时把叶子卷起。
过了好一阵,老苍头才拿着茶水过来,又打了一阵手势,沈鹰、萧穆连忙把他叫住。
“老丈,你为何还留下来?难道你不怕?”
老苍头不断地打着手势,萧穆问道:“你没有家?”
老苍头点点头便走了出去,这一次去了极久,还未回来。沈鹰道:“小萧,咱们到四处去走动一下!”
两人先沿着院子旁的甬道走向内堂,大厅之后有一个中院,中院两旁都是些厢房,灶房亦设在此处。
过了内院便是内宅,内宅有四座独立小院,看来廖铁山的居所也在里面。小院之后乃是一座花园,此际花草因乏人打理,都已凋萎。花园之后又有一排厢房,沈鹰看了其中一个房,估计是庄内的武士居住之所。
围墙之外,隔四五丈便是一排陡直的石崖,崖上一片光秃秃,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整座神剑山庄房舍栉比鳞次,庭院重重,若非庄内之人,极易走错路。
回程时,沈鹰决定穿宅过户,当他走至中院时,忽见一座房子的烟囱冒出浓烟,萧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个老苍头在做晚饭。
老苍头跟他点点头,便又专心烧起火来。萧穆跟沈鹰又到各处走动,只见厢房内家具物品十分凌乱,大概是那些家丁、丫环离开时,无暇细心收拾。看到这种狼藉的情景,沈鹰不由地想起天心堡的往事来。
神剑山庄似乎比天心堡更加慌乱,难道那白色幽灵比活骷髅还凶猛还恐怖?
只走了一半,天色便逐渐晚了,北风却更大了,沈鹰正想再到其他地方勘查一下,那老苍头已来叫吃饭了。
吃饭的地方便在中院的一座小厅中,这座小厅收拾得比较干净,料是老苍头平日起居之地。
吃过晚饭,天上忽然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山上风大,气温又冷,利刃般的北风自窗缝天井吹进来,刮得人皮肤欲裂。
老苍头收拾好碗筷,便提着一盏油灯,带他们到客房内休息。房子不大不小,床铺却不大,他们遂一人睡一间。
老苍头放下油灯便离开了,这之后,不再出现。
沈鹰推开一扇窗子,只见外面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漆黑,若非有盏油灯,恐怕伸手也不能见到五指。
沈鹰出房走到萧穆门外伏耳一听,房内只有萧穆轻微的鼾声,原来萧穆连日赶路疲劳,已经睡着了。
沈鹰紧一紧衣襟,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重新返回房内,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这件鬼案,他到此只知道极少的经过,至于那白影到底是人还是鬼,既没见过,也不敢乱下结论,如今正是最烦恼苦闷的时刻。
沈鹰沉思良久,也不知抽了多少锅烟,四处仍然静悄悄,只有那风吹叶动声不断传进来。
他心中自问一句:“不知今夜那白幽灵来是不来?”这念头一起,他不由哑然失笑:“她若是鬼,老夫跟她没冤没仇,她来何为?她若非鬼,大概是因为与廖铁山有仇,如今他不在庄内,她也不可能会来!唔,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夫何必守株待兔?”
想到此,他伸了一下懒腰,走下床要去吹熄桌上的油灯。
不料,他一口气尚未吹出,那盏油灯忽然自动熄灭,寝室立即陷于一片黑暗之中。
沈鹰心头一跳,一掌拍开窗子,窗外虽然漆黑,但他仍似见到一个白影一晃即没。刹那间,他不及细想,立即跃出外面,追了出去。驰了一阵,便到了大厅外的那个大院子,猛一抬头,便看见半空一团白影一掠而过,只见衣袂飘飘,似仙非仙,似人非人,一眨眼便不见了。
这情景跟廖铁山所说一模一样,可是听人说跟亲眼所见,感觉自然不大相同。这刹那,沈鹰只觉得背脊一阵冷气直蹿上来,可是他仍没有退却,跟着白影追了下去。
沈鹰一掠三丈,再掠又是三丈,几个起落已至围墙边,他索性越墙而出,外面是一片占地虽小但却异常茂密的松林。
沈鹰双耳听到的尽是松涛之声,他艺高胆大,抽出旱烟,提了一口真气,缓步走入松林。
他走得很慢,过了好一忽,那片小小的松林仍未能走过一半。
忽然,树丛中飞起一蓬奇异的绿光,绿光一起,沈鹰便见到一个白衣人,他看到的只有白衣人的后身,只见那白衣人秀发披肩,全身沐浴在绿光之中,说不出的诡秘、恐怖。绿光之中似乎有几缕淡淡的白烟,使白衣人看来更加神秘,更加飘渺。
沈鹰再吸一口气,喝问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白衣人忽然响起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接着便转过身来。沈鹰抬头一望,只见那白衣女子脸如芙蓉,柳眉星目,樱桃小口,竟然出奇的美丽,可是脸上的肌肤却白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数十年来未曾见过阳光似的。
沈鹰冷笑一声:“装神扮鬼吓得旁人,怎骗得过老夫双眼?”
“咯咯咯……”那白衣女子又是一阵大笑,可是她的一张樱桃小口却不曾张开过,沈鹰不由一怔,喝道:“有何好笑!”
白衣女子忽然向一棵大树之后飘飞过去,沈鹰喝道:“站住!”
那女子似耳聋般,依然飘飞不停,沈鹰双脚一顿,身子蹿起,向她射去!
白衣女子身子半转,右手衣袖向后一拂,一股冰寒阴凉的冷风向沈鹰吹去!
沈鹰闪开一步,冷冷地道:“凭这两下也敢扮鬼!”话音未落,目光瞥及她的脸上时,不由一怔,原来那白衣女子一张脸已变得难看异常,肌肤又青又蓝,一根舌头长长地吐了出来。
沈鹰暗呼一声:“假如她是易容,手脚怎会这般快?”
白衣女子轻叹一声,转身逸去,沈鹰追前一步,喝道:“别跑,老夫有话要问你!”
白衣女子脚步微微一住,转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追我做什么?”
沈鹰忽又发现她脸上已恢复了先前的美丽,只是脸上的皮肉如死了十多天的鱼肉般。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白衣女子道:“人与鬼有何分别,有的人蛇蝎心肠,岂非比鬼还猛厉?你放心,你跟我没仇,我不会为难你!”
“如此说来,你竟自认是鬼?”
“你不信吗?可惜你阳寿未尽,我又不能杀死你,让你到阴间去看看!”
沈鹰眉头一皱,道:“你不必跟老夫说此颠三倒四的话,老夫不信这些!快说,你刚才到神剑山庄所为何事?”
白衣女子长叹一声:“去看看廖铁山回来了没有!唉,我看你虽然在人间争名爱财,但心肠还不坏,便好心劝你一句吧,你还是赶快离开神剑山庄,否则便有大祸了!”
沈鹰朗声笑道:“神剑山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老夫有何畏惧?”
白衣女子又是一叹,说道:“看来你真的是顽灵不化的人,好吧,我带你回家作客。”
沈鹰忙道:“且慢,你跟廖铁山到底有什么仇恨?”
白衣女子仍然是嘴唇不动地道:“刻骨深仇,恨比天高!”
“这也该有个道理吧!”
白衣女子忽然不再答话,转身向前掠去,这次去势极快,沈鹰只见一团白影向岩石飞过去!
白衣女子身上的那团异光忽然消失不见,松林中一片漆黑,沈鹰脚步一停,急忙自身上摸出火折子来,敲动火石,欲把它燃亮,可是夜风极大,费了好一阵才终于把火点燃。
火光在风中不断摇晃,但沈鹰一双眼睛锐利无比,只需微弱的火光便可看清周围的一切。
松林中寂静如死,空没一人,那个白衣女子似空气般消失了。
沈鹰冷笑一声,道:“算你逃得快,下次再撞在老夫手中,可没这般容易!”他料对方早已去远,于是转身往来路走回去。
就在他刚抬步之时,那串银铃似的笑声又再响起,沈鹰一个后翻飞过去,他听得出声音发自岩石中,于是两三个起落已奔至岩石前,举目细细察看。
天台峰大都是岩石,侧峰尤其多,沈鹰看了一会,便看出一片石壁中有一块石头曾被人移动过,他把火折子插在石缝中,运劲于臂,把岩石拉了出来。
那块石头离开石壁之后,便露出一个洞穴来,沈鹰重新取起火折子往内一照,心头一跳,原来石洞之中竟然藏了一副棺材。
他心中忖道:“这棺材睡的是何人?又是谁把它藏在石洞中?”心念一转,不由得想起瘳铁山来:“莫非藏的正是廖家的人?”
沈鹰犹疑了一下,决定不论如何也要把棺材拉出来看个究竟,他再把火折子插在石缝中,猛吸一口真气,把内力布满全身,然后把双臂伸入石穴中,十只手指如同钢钩般搭住棺材的两侧,猛喝一声,把棺材拖出三尺,火光下,沈鹰一眼便看出这副棺材已颇残旧,相信藏在石穴中的日子已经不浅。
他再用力一拉,那副棺材便整副离开石穴。石壁洞穴离地四尺,棺材离开石穴之后,便跌落地上。只听“砰”的一声,棺盖倏地弹开一尺,棺内一股绿烟随着地上溅起的雪花飘舞在空中。
沈鹰猛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待那绿烟消失,他才提着火折子走前观望,只见棺内睡着一具死尸,那具死尸皮肤及头发尚未完全化掉,腐肉中不时见到蛆虫在爬动,忽而在齿缝中爬出,忽又由眼眶内爬了进去。那情景说不出的恐怖,饶得沈鹰终年见过不少死尸,此际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半晌他才定下心神,仔细辨认起来,凭尸体未曾完全化掉的身影上以及脸骨鉴定,死者极可能是个女的!
沈鹰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白衣女子,心中不禁想到:“莫非刚才那个女人真的是幽灵?只不知她跟廖铁山到底有何关系?又如何会葬在石穴中?”
发了一会呆,沈鹰重新把棺盖盖好,又再把它搬入石穴中,接着又抱起那块石头封住石壁,最后才弯腰抓起一团雪洗掉手上的污秽!
夜风越来越大了,林中不时传来几声尖锐的夜鸟叫声,沈鹰忽地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一抬起头,只见三丈之外,又立着那个白衣女子,他双脚沉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移动。
“唉,你现在相信了吧?”
沈鹰仍是半信半疑,霍地飙前,向白衣女子射过去!
人在半空,腰际的旱烟已经握在手中,呼地一声,凌空向其扫过去!
白衣女子身上的奇光一黯,身子向一棵树后飘去。
沈鹰喝道:“你若是鬼,为何会怕一根区区的旱烟杆?”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又再蹿前。
那白衣女子走得更快,沈鹰在附近绕了一周,终于发现她倚在一棵树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那笑容说不出的妖异,令人看了全身毛孔直竖。
沈鹰又再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前,那白衣女子仍然不动,沈鹰大喝一声,手中的旱烟杆猛地扫将过去!
“呼!”旱烟杆一扫八尺,那白衣女子仍立在原地!
沈鹰一怔,以为扫不到对方,所以反手倒扫一记,这一次,他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瞪着对方。
只见白衣女子上身跟下身倏地分开,上身向上升高四寸,旱烟杆刚好在其上下身之间的空隙掠过!
这刹那,沈鹰只觉一股寒气由脚底向上直冒,连抓烟杆的手也颤动起来。
与此同时,那白衣女子又再隐去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鹰才在一声夜枭叫声中惊醒,醒来之后,才猛地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良久,他才拖着发颤的双腿往神剑山庄走去。此刻,他一颗心几乎麻木,心中一直叨念着同样的话:“奇怪,真是奇怪!”
再一道夜枭声传来,沈鹰才瞿然一醒,发现了一件怪事:他走了好一阵,竟然仍未走出这片小小的松林。
一惊之下,他急提一口气,向前掠去,可是这松林似乎无穷无尽走不完般,累得他满头大汗,仍然不能踏出松林半步! ’
这刹那,又一个念头自他心中泛起:“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否则怎会如此!”
他心头越急,走势越快,但前面依然是一片浓密的松树,忽地一股阴风迎面吹来,沈鹰打了个冷颤,定睛一望,只见树旁仍然站着那个白衣女子,脸上依然挂着那个怪异的笑容。
沈鹰猛一声大喝,飞扑过去!白衣女子身子忽然凌空飘起,向一旁飞去。
夜风中只见她衣袂飘飘,直似是凌波仙子般,可是在沈鹰的眼中,不但毫无美感,而且说不出的恐怖!
“咯咯咯……”白衣女子不停地笑着,身子忽然缓缓地隐入了岩石内,那地方正是藏放棺材之处,沈鹰看得魂飞天外,这刹那,他对白衣女子的话再也深信不疑了——她是来自阴间的幽灵。
呼呼的夜风吹得树上的叶子不断飘下,落在沈鹰的头上肩上,他都毫无所觉,直至手上的火折子烧尽,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才神魂附体。
忽地,他又听到那白色幽灵幽幽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捉弄了你一下,主要是因为你不相信我是幽灵,如今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希望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声音似乎发自石穴中,随风送到沈鹰的耳中。沈鹰大叫一声,拔脚而逃!这是他数十年来的第一遭,可是沈鹰现在却顾不得什么声名地位了,只望早点离开这座鬼气森严的松林。
幸而白幽灵没有骗他,三个起落他已出了松林,抬头望见那座似伏在山林中的怪兽一般的神剑山庄,一颗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走至围墙外,白幽灵的话声在他心中响起:“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了!”脚步不由一顿,心头震惊,实在委决不下,该进还是该退?
临阵坚定,这是沈鹰常对手下说的话,可是今日他自己也做不到了。
正在犹疑之间,庄内忽然传来一道尖锐而又不似人声的惊叫。沈鹰一怔忖道:“谁在鬼叫?”回头一想,庄内如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哑巴的苍头,另一个是自己的手下萧穆。
哑巴的叫声绝对不会这么响亮尖锐,那么……沈鹰不敢再想下去,这刹那,白幽灵的话似已失效,他霍地提气飞身跃入围墙。
庄内在那道叫声之后,又归于寂静。沈鹰叫道:“小萧,发生了什么事?”他叫声不绝,走势不止,只一忽,便已奔到中院。再一个起落,跳至萧穆寝室外,一脚踢开房门,房内地上横放着一柄金剑,却不见萧穆的踪影。
沈鹰一惊,倏地回头,只见背后站着一个人,手上提着一盏油灯,那人脸色又青又黑,五官几乎扭合在一起。
沈鹰再一望,不由也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原来此人赫然正是他的手下第一条猛将:萧穆!
“小萧,小萧你,你怎样啦?”
叫声未止,萧穆忽然“砰”的一声,跌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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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沈鹰刚离开寝室时,萧穆也醒了,他正想出房查看,忽然觉得房内气氛有异,心头一震,右手在枕头下一抽,只听“呛啷”一声,那柄金剑已经脱匣而出!
“咯咯咯……”房内倏地响起一阵极其难听的声音,那声音虽然不大,却使萧穆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部竖起。
“谁!”
“咯咯咯……”答复他的仍然是那个难听的声音。
萧穆心头又是一震,倏地自床上蹿起,挥剑横扫过去!房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这一剑的威力极大,把方圆一丈之内全部笼住,可是这一剑仍然劈了个空。
那阵怪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萧穆快如闪电地向后一挥!
这一剑他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出乎意料地仍然劈在空处。
这刹那,萧穆只觉后背冒起一阵寒气,连握剑的手指也微觉发麻。
“阁下到底是谁?再不开口,在下可不再客气了!”
黑暗中没人答他,萧穆心头发毛,问道:“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声音发颤,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
半晌仍没有声响,房内死一般寂静。萧穆心头的惊恐越来越甚,他忽地一个风车大转身冲向房门,就在此刻门后突然暴起一团绿光,萧穆猛吃一惊,脚尖在地上一点,飞身后退!
绿光一亮即逝,但萧穆却已看出绿光赫然是发自一个“怪物”的身上,这刹那,他连手脚也冰凉了!怪物头颅尖细,五官都扭成一团,披头散发,但其身躯却有两个人之宽。
绿光消逝,房内重新笼在一片黑暗中,萧穆深深吸了口气,横剑胸前,良久才在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你不是人?”
话音未落,身子再度飙前,金剑“嗤”的一声刺出,这一剑他运上八成真力,当真又急又劲,而且他自忖认位丝毫不差,再者,对方仍似不曾移动过。
可是这雷霆一击的一剑,仍然刺了个空!
萧穆一怔之下,右脚在地上一点,借势冲向房门,左掌蓄势待发,准备击碎门板离开这鬼气阴森的地方。
身子刚蹿前四尺,迎面忽地吹来一股冰寒的冷风,萧穆大喝一声,左掌急忙挟风拍出!那股阴风又倏地消失,萧穆嘶声叫道:“有种的便与在下正面见个真章,鬼鬼祟祟算得什么英雄!”
话音刚落,黑暗中又有一股冷风袭到,萧穆身子一偏,那股冷风随着他的身子而改变方位,仍然袭向他的胁下。
萧穆猛退两步,长剑一沉随之一挥,反刺而出!
冷风突然消失,房内死一般寂静,萧穆猛吸一口气,心神略定,这才猛地醒起,连忙伸手入怀摸出火折子来,只敲了一下火石,便把火折子点燃了。
火光一亮,萧穆目光一掠,忽见墙上现出一团影子,那影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一根舌头伸出嘴外,足有一尺二三。
再一望,那影子突然在墙上消失。萧穆吃了一惊,心念一转,暗呼道:“莫非真的是鬼?”想到那团影子跟传说中的拘魂恶鬼颇为相似,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正想退出房外,手上的火折子忽然熄灭,房中重新陷入黑暗中,他猛喝一声:“谁?”
声音干涩尖锐,连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发自自己的喉管。
话音刚落,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极其难听的笑声,萧穆金剑急忙反手劈出!
“当”地一声金铁交响,黑暗中飞出一蓬火星子来。光线虽然微弱,萧穆一回头仍能看出背后那个人正是刚才自墙壁上消失的那个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东西,此刻他的手上抓着一根铜制的哭丧棒!
萧穆胆子总算不比寻常,急切间,轻吸一口气,身子飙前半丈,然后再一个风车大转身,金剑一挽,在身前虚刺几剑。
这几剑并没有再碰到任何东西,萧穆心念一转,忖道:“前门既没有去路,何不自窗口逃逸?无论如何先离开这房间再说!怎地头儿还未回来?”
心念末已,身子倒飞而起,后背直向窗户撞过去!
眼看后背即将撞上窗子,后颈忽地传来一阵冷风,这风比塞外的寒风更冷,萧穆的身子在这刹那似乎冻僵了般,力量骤然消失,脚尖在炕上一点,斜飞两步,跃回地上。
“阁下缠着萧穆,到底所为何事?”
黑暗中有个飘渺的声音答复他:“这已是鬼域之地,生人勿进!”
萧穆心头一寒,急又问道:“阁下真的是鬼?”
那东西忽然笑了起来:“来自幽冥地府,你说是什么?”
萧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阁下如今意欲何为?”
“请你立即离开此地!”
萧穆见他答话,胆气略壮,接问:“离开此房?”
“离开神剑山庄!”
“但在下是应廖庄主之邀而来的!”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他已自顾不暇,却找你来作替死鬼!”
萧穆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假如在下不离开,又会如何?”
“哈哈哈……”黑暗中突然爆出一阵狂笑。
萧穆又惊又怒,大喝道:“你在笑什么?”
笑声倏然而止,萧穆又觉得颈后又被人喷了一口冷风,他金剑飕的一声向后反刺!
剑至半途,胁下一寒,又有一股冷风袭至,萧穆急忙回剑一挡!那东西能在黑暗中视物,哭丧棒倏地收回!
萧穆急忙后退一步,那怪物忽然叫道:“你再看看!”
话音刚落,房内突然亮起一团绿光,萧穆急忙回头一望,这次总算把那团东西看得比较清楚,那鬼怪打扮虽然跟传说中的拘魂鬼相似,但身材却极臃肿,面目瘦削,皮肤青青惨惨,只有那根舌头是鲜红色的!
庞大的身体,配着一颗细小的头颅,那模样本来十分滑稽好笑,但此刻看在萧穆的眼中,哪里还有好笑的感觉?这一瞥,给他的印象极深。绿光似乎又逐渐暗淡了,说时迟,那时快,萧穆金剑一挥:“飕”的一声挟劲斩出!
“噗!”这一剑急如闪电、快如卷风,那鬼怪竟然闪避不开,萧穆的金剑自他颈侧直劈下去!
萧穆这一剑虽然用上九成真力,可是也没必胜之心,见状不由一怔,只见那怪物体内涌出大量绿色的液体,绿光大盛!
这刹那,萧穆竟不敢再加上一剑!
鬼物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只见他躯体突然分成两爿,每一爿只有一脚一手,一个有头,一个没有头颅,可是那没有头颅的那爿躯体,竟然向侧跳开一步!
萧穆惊呼一声,那爿手持哭丧棒的怪物,跳前一步,哭丧棒兜头向他砸将下去!
萧穆边退守挡架,再退一步,忽觉背后伸出一双手掌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冰凉透骨,萧穆一回头便看见那爿没头的躯体了,只见那东西满身都是绿幽幽的液体,如雨水般,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这刹那,萧穆吓得魂飞天外,脱口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大叫,那声音透出说不出的恐惧。
有头颅的躯体哈哈大笑,倏地抛下哭丧棒,用单臂撕开衣衫,萧穆眼光一掠,似乎看到他躯体上有一夥幽绿色的心脏在跳动!
他再度发出一声惊叫,抛下金剑转身冲出寝室!
他一动,那爿没头颅的躯体单足一跳,拦在他面前,一个虚渺的声音在他体内响起:“你若是不信,再看看这个!”
话音刚落,身上的绿光全部黯然无光,萧穆又一声惊呼,闪身欲避,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一凉,似乎让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此刻他魂魄已散,哪还顾得这许多,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头儿,头儿!”萧穆在黑暗中乱跑,却没有人应他。
他脚步一拐,走向老苍头的寝室,也不拍门,右脚蹬起,把门板踢开。
只见房内有一点绿光,在黑暗中于空中载升载沉,却看不到老苍头。
萧穆惊叫一声,回身便跑。他跑得急,几乎一个踉跄跌倒。
四周只有沙沙的风声以及萧穆粗重的呼吸声,神剑山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穆跌跌撞撞走入沈鹰歇息的客房:“头儿,头儿您去了哪里?”
房内一片静寂,只有萧穆叫声的回音,萧穆走至书桌前,黑暗中伸手一摸,摸着烛台及刀石,心头一动,忙敲动刀石把蜡烛点亮。
光亮一起,使人增添了不少勇气,萧穆心神略定,双手扶桌不断地喘息。半晌,萧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微微一掠,见壁上铜镜中映出一个怪人来,不由心头一揪,便失声尖呼,猛地一个后转望去。
房内空寂,除了他自己之外,尚有何人?萧穆一怔,沉吟了一阵才再度转身,此刻仔细一望,才看出镜中所映现的那个怪人竟是自己,几乎又要失声而呼!
这刹那,萧穆才知道自己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完全失去往日镇定自若的神态!更令他吃惊的却是左颊上赫然印有一团青记。
他举起烛台就镜一照,脸上那团青记登时清晰了不少,依稀能辨出那是一个掌印。
萧穆心头一跳,登时已记起刚才曾经被那半爿没头颅的鬼怪掴过一掌,后背立时又冒起一阵寒风,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正在沉思间,只听“噗”地一声轻响,手上的蜡烛倏地熄灭了!
萧穆清楚地记得那截蜡烛尚有三四寸长,只燃了一刻,绝无可能如此快烧尽的。心中不由暗呼:“莫非又是那东西作的祟?”
想到此,萧穆心中发毛,刚才那种种妖异恐怖的情景,如图片般在脑海中掠过,他尖叫一声,抛下烛台夺门而出。
总算他神智并未全泯,尚依稀记得灶房的方向,几个起落便射入灶房中,找了一盏油灯,把它点亮。
刚舒了一口气,只见眼前飘下一连串腥红恶臭的液体,再一望,却原来是血!
萧穆大叫一声,提灯而奔,这次他决定离开神剑山庄去找沈鹰。
不料走至小厅猛地见到一团高大的影子在刚才自己歇息的客房外,不由吃了一惊,那黑影忽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萧穆更惊,正想后退,那黑影猛地转过身来,萧穆借着微弱的灯光望去,只见那“怪物”脸上一片幽绿,似来自九幽地狱,他心弦倏地绷紧,他连番受惊,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地上,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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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穆悠悠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那个怪人依然站在自己面前,他瞿然一惊,翻身坐了起来,正想发掌,猛听那“怪人”温声道:“小萧,你躺下吧,有话慢慢说。”
萧穆一怔,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怪人原来是沈鹰,他惊问道:“头儿,您……您的脸……”
“哦,”沈鹰也是一怔,道:“老夫的脸怎么啦?”
“您,您……”萧穆仍然心有余悸地说不出话来。
沈鹰提起油灯走至壁上的铜镜前仔细端详,只见自己脸上竟然像涂了一层幽绿色的磷光,心头一跳,伸手在脸上拭抹,却拭之不掉。
萧穆趁这空隙打量了一下环境,发觉自己乃躺在沈鹰那个寝室内:“头儿,您……您碰到了什么事?”
沈鹰见抹不掉脸上的磷光,索性任由它,转身反问道:“你又碰到了什么怪事,竟被吓成这个样子?”
桌上的油灯忽又熄灭,黑暗中只见沈鹰那张幽绿色的脸孔发出一层蒙蒙绿色,好不吓人,萧穆心头又是一寒,刚才的情景倏地又翻上心头。
沈鹰轻叹一声:“不必怕,火光是因油尽才熄灭的!”
萧穆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刚才的遭遇说了一遍,沈鹰听得眉头猛皱,一颗心怦怦乱跳。
“头儿,您……”
“老夫也遇到了一件荒谬不堪的事……”沈鹰叹了一口气:“但却又像是真实的,令人疑不得!”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把经过一一说了出来。
萧穆只见黑暗中一张幽绿色的脸孔不断张着嘴,那情景说不出的妖异,不由毛骨悚然,加上沈鹰的遭遇比之自己更加怪异,只觉得脚趾阵阵发凉。
“头儿,您,您也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
沈鹰抬头望着屋顶,半晌才道:“你刚才到老苍房内可曾看到他?”
“当时属下一人进他的房,只看到两点绿光在半空飘飞,便……”萧穆赧然地道:“我便赶紧离开了!”
沈鹰道:“咱再去看看!”说着拉开房门,萧穆急忙跟着出去,两人摸黑而行,到了老苍头房内,沈鹰叫道:“老丈,老丈……”
房内没人应他,萧穆轻声道:“莫非他离开了?”
沈鹰快步走到灶房,点了一根枯柴,火光下,他看见地上有一团血迹,心头一沉,正想离开,梁上又滴下一点血来,他脚尖一点,飞身上梁,原来梁上躺着一只死猫,血由其腹部流下。
沈鹰跃下梁来,走至老苍头的寝室,但见床上被褥一片凌乱,却不见那个老苍头。
“唔,他去了哪里?”
“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吧?”
“难说!”沈鹰凝神一听,忽觉外头传来一阵难听已极的声音,那声音随风飘送,时续时断。过了一忽,萧穆也听见了:“头儿,这是什么声音?”
“别管它,待天亮后再说!”沈鹰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鸡啼声。
萧穆嘘了一口气,道:“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