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春天,但春寒料峭,寒风依然凛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幸好树枝上新近吐了一丝新绿,否则只怕人们还不知春天已来了半个多月了。
杜一非伏在马上,策马北上,直趁高风镇。他家本在高风镇附近,因此也没有引起远远跟在他后面的风火轮的怀疑。
天色渐黑,离高风镇还有十来里路,杜一非突然转入一座小丛林中。风火轮弃骑,急奔三十丈,跃身藏在一棵大树中,双眼紧盯树丛。
不久,杜一非从树丛中出来,在茫茫的天色中仍能看得清楚,杜一非换了一套粗布黑衣,更令风火轮诧异的是杜一非刹那之间竟然令人有面目全非之感。这时杜一非把长年留在脸上的胡、须、髭及长须都剃掉,而且双颧亦变得稍高,粗粗的眉毛亦变细长了。
这刹那风火轮一颗心兴奋得怦怦乱跳:“好家伙,不负老风一路追你。”凭他的经验,杜一非这样做必有所为。
杜一非出了丛林四处张望,见没有人才背上背包慢吞吞地向高风镇的方向走去。
再上去一路都没有什么大树,风火轮不怕让他从自己眼皮下逃脱,因此,反而向后面追来的高天翅及皇甫雪迎上去,把所见告诉他们。
高天翅与风火轮随即追上去,皇甫雪带着三匹马慢慢自后上高风镇汇合。
天已全黑,风更紧,吹起地上之尘土,扑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杜一非仍然彳亍而行,比一个毫无武功的普通人还要慢。
这十来里平路,足足走了个半时辰才望见高风镇。
风火轮又饥又寒,肚子里把杜一非祖宗十八代都骂遍。幸好一到高风镇,杜一非便投到一家小客栈,这客栈又破又旧,以杜一非的身份来说,平日请他亦不会来,镇上的如意客栈比这可强多了,他偏不住,风火轮及高天翅疑云更盛。
风火轮在杜一非对面开了一间房,高天翅及皇甫雪则住在近出口处。
这一晚,杜一非只叫小二替他买了碗面吃,一夜都没有出店。
高天翅心中暗自寻思:“原先以为他化了装只是为了去别家赌坊过过手瘾,以为他怕被云天赌坊的人认出来——杜一非还欠姚老板二十万两,如今看来只恐不是。那这又是什么用意?”
蓦地泛起一个念头:“莫非他在此等人?等‘降龙伏虎’的人来联络?”想到此一跃而起,把此想法告诉皇甫雪,皇甫雪亦认为大有可能。
“小弟去接替风兄,说不定天亮后杜一非会有所行动。”皇甫雪说完静悄悄地闪入风火轮房中:“风兄你去小睡片刻,让小弟来监视。”
风火轮一看天色,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便也不客气,一头倒在床上。他倒得急,床板“吱”的一声响,静夜中十分清晰。
风火轮一怔,翻一翻身,床板又“吱吱”地响,他低声自语道:“杜一非怎会投宿在这个地方?他如果是睡着了,怎地听不到有床板声?”
皇甫雪素知他耳目比常人灵敏,脱口问道:“你真的一夜都没有听见他房内有床板声响?”
风火轮道:“没有,一次也没有,那是什么原因?莫非他逃走了?”随即摇首道:“没有可能,只要他一有动静我便能发现。”
皇甫雪目光一凝,道:“难道是咱露出了什么马脚,让他发现了?”抬头望向杜一非房间,“啊”了一声,脱口道:“原来如此!”
风火轮自床上跳起来,把眼睛放在窗缝上张望。
原来此时月亮西坠,照向杜一非后窗,把房内的物件的投影射在前窗纱纸上,清晰能辨。杜一非盘膝坐在梁上,他的影子亦投射在纱窗上,十分诡异。
风火轮与皇甫雪互视一眼,心中对杜一非必有所为之念更坚——否则,何必这般小心?
黎明前之黑暗过去,天际便现出鱼肚白色。今日清晨居然难得的出现阳光,阳光既驱散了黑暗亦驱散了寒冷,暖洋洋的晨曦使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杜一非房门依然紧闭,大概他事前已通知了店小二无事不必拍门,因此也没有人去打扫房间。直至晌午过后他才出房,跟着出店西去。
高天翅一见道:“他没带兵刃及包袱定会回来,风老弟你跟一趟,不要打草惊蛇。”风火轮立即出店。
高天翅立即动手化装。皇甫雪讶道:“老高要跟去?”
高天翅道:“自然,我估计杜一非是去吃饭,大有可能利用吃饭之时暗中与人接头,万一如我所料,风老弟跟踪杜一非,我便要跟踪那个与他接头的人。”
皇甫雪恍然,忖道:“到底姜是老的辣。”随即道:“那么小弟留在此处继续监视杜一非的房间——有可能这就是杜一非设下的妙计:为防万一被人识破,待他离开,接头的人才直接到他房中取去他所要的东西!”
高天翅嘉许的望一望他:“但千万不能入去他房中搜索,不能打草惊蛇,只要杜一非还未知觉,我们就有机会,否则连这条线索也会断掉!”
皇甫雪一凛,答道:“高大哥放心,小弟省得。”
此时高天翅已化好了装,迅速出去。凭他多年的经验,向西很快便找到了杜一非及风火轮。
那是在一间小饭店内,杜一非坐在靠角落的座位上,风火轮坐在门口。风火轮一见高天翅,目光立即投在他身上,可是高天翅并没有跟杜一非接头,他不觉微微失望。
杜一非只叫一个菜两碗饭,不一会便吃饭,跟着结账出店,风火轮看了一眼高天翅,便亦步亦趋跟着杜一非离开。
高天翅见风火轮认不出自己,心中为自己的易容术暗暗高兴。老实说,他的易容术虽然已研究多年,但还是在跟了管一见之后才有长足的进步。
他再坐了一会,见没有人到杜一非的座位上去,便迅速把饭吃完,会账时他故意经过杜一非的座位,没有发觉杜一非留下丝毫东西。
风火轮见杜一非笔直向客栈走去,便放慢脚步。杜一非入了店他又在街上逛了一会才回去。
皇甫雪亦没有发现有人在杜一非离开期间入他的房,正在不耐,风火轮推门而入,他脱口问道:“老高有所发现啦?”
风火轮一呆,怔怔地望着他。皇甫雪一笑,把高天翅化装跟踪的事告诉他。
风火轮刹那又好笑又好气:“哼,我见了那个虬髯客还以为是杜一非的同党呢,原来是老高所扮!”
高天翅刚好推门入来,闻言亦觉得好笑。
今日是元宵十五,高风镇人口虽不多,晚上还是颇热闹,花灯满街,行人如鲫。
这是大日子,一般店铺都提早关门,镇上赖以为生的赌坊亦不例外,酉时刚过,便关了门。
杜一非吃了晚饭便在街上闲逛,状似乡下佬入城看热闹。他一路信步而行,到了云天赌坊附近人更多,花灯更盛,杜一非便在附近徘徊。
云天赌坊姚老板在店内与伙计吃了饭,带着几分酒意出街看热闹,他肚子圆圆的凸出,配着一张圆脸,一对小眼睛,就像招牌那样易认。
今日兴致好,挤在人群中亦不觉辛苦,前面一档花灯档,这是云天赌坊为平息镇上居民对它的不满而设的。
灯上有谜,这叫做射灯谜,又叫射文虎,为了吸引及讨好游人,谜面及谜底都出得很浅,但奖品却异常丰富,几乎人人一份礼物。
姚老板挤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满意的笑脸,他亦露出得意之色,深信这些钱没有白花。
人声嘈杂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喊道:“这曹操闻之喜,刘备闻之哭,区区猜是个翠字。只有关羽卒,曹操才会喜,刘备才会哭!”
旁人都发了声赞叹之声,道:“到底樊夫子肚子里有点墨水,换做咱怎么知道这许多!”
主持人喊了声:“好!”随即抛了一件礼物与他。
与此同时,姚老板却暗叫:“不好!”后腰上一凉一痛,一把尖刀抵在他后腰,一个沙哑而又森寒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姚老板,这种热闹不大好看。”
姚老板环顾四周,没人发觉,大伙儿只一个劲地叫喊,姚老板暗骂一声:“脓包!”心中暗暗后悔,口中却不敢不答,道:“是不大好看!”
夜风一吹,灯光忽明忽暗,姚老板脸上忽青忽白。
“不好看还站着?”手一紧,刀尖入肉二分,幸好姚老板皮厚,点血不流。
姚老板心中一寒,只得缓缓转身。他动背后之人跟着动,始终看不到那人的面孔。
“向北走。”
姚老板不敢不依,五丈之外,灯光稀疏,旁人更加不觉。背后之人适时把左手搭在姚老板肩上,远看如一对多年的老朋友。
“这里已没有人了,去哪里?”
“我叫你停下再停下来!”
“朋友,你要钱但可开口,我绝不会吝啬!”
“闭口!”声音寒冷阴森。
姚老板此时心中才真正惊恐起来,刹那但觉背后那人便是死神。走得急,一身肥肉上下乱颤,呼气粗重。
出北再拐西,前面是一座尖削的山。山下有不少大树,树枝上光秃秃。别的地方在冬天树上多少还有些儿半黄不绿的叶子,只有这里一入冬,北风一刮,迅速连一片也不剩。
夜风呼呼,衣袂猎猎作响。
那人道:“姚老板,你一直在赌台上使诈,能活到今天已是祖上积德。”
“咱以后再不开赌坊就是。”
“太迟了!”手一紧,刀子一送,皮裂血流,姚老板刹那如负伤的豹子,霍地向前一蹿,跟着转身扑去。
可惜他遇到的是一个熟练的猎人,姚老板刚转身尚未扑上,胸口猛地中了一脚。这一脚异常沉重,沉重得令姚老板亦自知必死。
刹那衣袂飘飞,迎风猎猎声响,一个声音喝道:“杜一非,不可行凶!”
杜一非心神大震,总算他饱历风险,一惊之后,立即藏在一棵树干后面。
刚藏好身形,立即出现三个人影。
高天翅一扫现场,道:“风老弟你去看一看姚老板的伤势。”风火轮应声而去了。
由于山上风大,行动之间衣袂有声,因此高天翅三人不敢追得太贴。
风火轮道:“没救了。”
高天翅沉声道:“散开包围,小心他突袭。”
声音刚落,一朵乌云飞来,把本已昏暗的月亮遮住,大地一片黑暗,夜风吹得更急,树枝摇晃,声音奇特。
高天翅道:“小心他身上有十把飞刀。”一阵风吹来,把声音吹散,高天翅立即跃至树后。
“笃笃笃”一连三声,三把飞刀插在树干上。
笃笃之声过后,山头一片死寂,只闻呼呼的风声。
杜一非眉头一皱,突然闪出树干外,喝道:“有胆的出来!”
高天翅心中冷笑一声,飞跃扑出,衣袂被风吹得“啪啪”乱响。
杜一非脱手又是三把飞刀,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这三把刀更是毫无形迹。
高天翅一跃起,迅即沉腰伏下,三把飞刀从头顶上飞过,高天翅随即叫道:“哎呀!”左手解下腰带,凌空飞出缠住树身。
三把飞刀触地有声,杜一非刚泛起的笑容立即僵住,暗骂一声:“好狡猾的家伙,连我也几乎被骗过。”
与此同时,风火轮以为高天翅真的中了飞刀,脱口道:“老高你……”
皇甫雪大惊,一跃而起,扳低他的肩膊在地上滚过。
黑暗之中,杜一非亦自心寒,闻声立即发了二把飞刀。飞刀刚刚出手,高天翅左手使劲,借力腾起。杜一非又是两把飞刀脱手飞了出去。
高天翅凌空一荡,松手,拧腰斜飞三丈,飞刀落空。高天翅一落地,解下披风,叫道:“兄弟们缩小包围,杜一非十把飞刀已全部用罄。”
皇甫雪与风火轮不动。风更紧,月仍黑。
高天翅借着风声爬行。杜一非略有所觉,闪在树后。嘴角含笑:“咱杜一非十二把飞刀不离身,这批人竟然不清楚,那是你死期到了。”左手摸出那最后的二把飞刀,右手紧握刀柄。
声音越来越近,杜一非闪出树干,蓄势以待。
高天翅算算位置已差不多了,左手抡起披风,右手抛出一块石块击在披风上,直向杜一非飞去,喝道:“杜一非!”
杜一非一闻风声,左手飞刀一上一下射出,上的在先下的在后,刀至半途上的转下,下的飞上,后发的先至,果然是有名的飞刀手,飞刀手法神乎其神。
飞刀一发出,杜一非跟着扑出,右手钢刀,闪电般劈出。劈了一半已觉不妙,左胁生风,一吸气,刀回劈,“当”的一声,溅起一团火星。
杜一非所料全落空,心一慌,返身后退,只退两步后背风声急响,一剑剌到,杜一非大吃一惊,心知已陷重围。
不敢抵挡,一伏身一滚近丈。尚未踏稳脚步,劲风又自临身,声音突变,有串铃声响。杜一非刀一挥,“当”的一声细响,刹那刀身上如被毒蛇缠上,杜一非大惊,刀一沉,手腕暴缩,飞身后退。
风虽大,仍不能吹干他后背的冷汗。
乌云吹离月亮,大地刹那如披了银装,灿烂夺目。
杜一非见到高天翅,大吃一惊,但是困兽犹斗,他迅速平静下来,沉着戒备。
杜一非在中间,风火轮、高天翅及皇甫雪分站三处把他围住。
月光圆亮,风吹更紧,四人如石像般矗立,月亮把他们四周的轮廓勾勒出来,仿佛身上四周发出一道银光。
半晌,高天翅道:“要用网,不能用钩!”
杜一非听不懂他话中之义,但却趁他说话分神之际,闪电般发了十七刀,斩、劈、削、刺、击全部用齐。
高天翅的雁翎刀刹那亦自挥出,十七声清脆的刀击声响过后,高天翅退了一步半!
杜一非刚一动,皇甫雪立即飞身扑上,风火轮链子枪后发先至,枪尖如毒蛇吐信,飞到杜一非后背。
十七刀过后,杜一非反手一劈一弹,击飞链子枪,左脚略退半步,钢刀急挡皇甫雪自侧刺来之剑。
杜一非怒道:“江湖上之仇杀,衙门何必多管闲事!”
风火轮冷笑道:“可惜你和……”
高天翅急声截断他的话:“不必多说,要么你就跟我走一趟,否则的话恕咱得罪!”
杜一非冷冷地道:“杜某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未做过束手就缚之事。”
风火轮一声暴喝,软绵绵的链子枪,毒蛇般弹起,势如择人而噬:“那就别再废话!”手腕一抖,枪尖笔直向他咽喉处飞剌去。
皇甫雪剑一到,向杜一非钢刀缠去。高天翅亦即时扑上,雁翎刀刹那之间劈了十七刀。
杜一非刀一抡,脱出剑网,脚踏七星,后退两步,刀一挥,挡了七刀,跃起半空避过另外十刀,腰一曲一弹,向风火轮射去。
风火轮链子枪急飞,仍不能阻止杜一非的来势。
皇甫雪低叫一声,剑急刺,电光石火间剌了二十一剑,招招不离杜一非胸腹要害,他是有名的“快剑”,剑法一展,洒起无数闪亮的银光。
杜一非虎吼一声,回手急劈,一阵金铁声响,跟着气稍竭,身形一沉,大腿近弯处迅即中了一剑,鲜血自高处洒下。
杜一非有心先毙一人,故择弱而噬,强吸一口气,仍向风火轮飞去。
风火轮疾退一丈,链子枪再度飞出,枪尖在空中变幻灵活,诡异绝伦,把链子枪这种软兵器的威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高天翅即时扑上,越过杜一非,凌空扑下。
杜一非只得跃落地上,脚刚沾地,链子枪悄没声息缠上他脚踝,风火轮立即缩臂尽力拉抽。
杜一非目光暴缩,猛地伏地一滚,钢刀飞舞,飞劈风火轮下盘。风火轮连连暴退。
皇甫雪急蹿前,长剑冷地泛起一团团之银光,疾刺杜一非背心大穴。
杜一非身在地上左右飞滚,高天翅与皇甫雪左右进迫,不容他稍喘一口气。
风火轮双臂青筋蚯蚓般凸起,杜一非身形一直受他控制,又不能分手解开缠脚之铁链,形势对他异常不利。
激战中,杜一非已连中三剑一刀,仍然悍不畏死,叱喝连声。
高天翅与皇甫雪本来大有机会痛下重手,却怕出手失了分寸,伤了杜一非的性命,加上杜一非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杀人而创,实用无比,一时之间也难以得手。
高天翅沉声道:“风老弟,加把劲累垮他。”
杜一非这刹那也清楚了高天翅之顾忌,他自地上蹿起,火箭旗花般向风火轮射去,背后空门大露,他全然不顾。
高天翅与皇甫雪反而一怔,都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感。
杜一非一扑向前,手中刀便尽力前劈,风火轮暴退不迭,他手中已没有兵器,除退之外,别无他途。
杜一非猛地沉身,使了千斤坠,风火轮急退之下,链子拉尽扯直,身形一滞跟着向前一倾,杜一非刀一闪当头斩下。
高天翅急声暴喝。
风火轮万般无奈,只得松开兵器,伏地滚开出去。
未待杜一非解开缠脚之铁链,皇甫雪剑已剌至,顷刻之间杜一非全身上下已被剑光所裹。
杜一非冷笑一声,钢刀挥舞,舍生忘死,反守为攻。
皇甫雪轻喝一声,剑光大盛,以快制快,一口气攻了三十八剑。
杜一非冷笑一声,刀光一凝,万道光芒化成一点,直取中宫,对剌来之剑全然不理。
这一招全不合章法,但功效奇大,皇甫雪不欲与他同归于尽,只得闪身后退,那几十剑也不攻自破。
他退杜一非立进,绝不放松,皇甫雪一退再退之下,背已贴在树干上。
杜一非狞笑一声,大步蹿前,刀光大盛。
与此同时,风火轮突从地上蹿起,握住杜一非脚上的链子,用力一拉,跟着再在地上一滚。
杜一非猝不及防,迅即被他拽倒,刚定过神来,只觉后脑一阵剧痛,跟着晕了过去。
原来高天翅用刀背把他击晕。
至此三人才松了一口气,皇甫雪骈起双指,疾点在杜一非身上。
风火轮解开链子,这才把他扛在肩上,趁着月色赶回镇上,到了客栈取回马匹,漏夜南下苏州。
此时已经是亥时,荒野上不见人迹,呼呼的风声倍增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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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中却仍然热闹异常,大街上花灯如天上之星,人如游龙,管一见逛了两个时辰的街,仍然毫无倦容,他难道童心仍未泯,或者另有所为?
管一见此时不像是个捕头,一袭青色长衫,五十多岁的年纪,衬着一张娃娃脸,活像一个大孩子,他有意无意地跟在项五郎身后,穿街过巷。
项五郎也像个大孩子,有热闹地方他都要去看看。直至交了子时,他才和随从尽兴回府。
管一见大失所望,项五郎并没有如自己所料的那样,趁着节日街上人多而与任何人接触,在管一见的脑海中,这些人自然是与“伏虎降龙”有关。
管一见转过一个街角见夏雷迎面而来:“项平北只在街上兜了一圈便走了。”
管一见道:“叫他们等下来见我。”他自个先回去。
一阵,端木盛及一个手下先后回来报告,项平东及项平西亦毫无异动。
管一见吩咐他们下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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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高天翅等已押着杜一非回来,百余里的路程一夜走毕,高天翅立即把经过扼要地向管一见报告。
管一见思索了一会,拍开杜一非被制的哑穴:“你为何要杀姚老板?所谓愿赌服输,这样做不失了赌徒之本色?”
杜一非恨声道:“谁叫他使诈?杜某又怎能服气?”
管一见笑笑:“既然如此,你又怎会还三十万两给他?”
杜一非吃了一惊,想不到管一见如此神通广大,连此事亦调查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杜某还不知他使诈!”
“那你是在何时知道的?”
杜一非想了一想道:“详细日子杜某也不清楚,总之是在项大哥死后,又在他下葬之前这一段日子里。”
“是谁告诉你的?”
“管一见,你若要审问我该把我交给府台大人,在你窝里审,算是什么?”
“算是私审,预审!一见厉声道,“杜一非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杜一非冷笑道:“这也算是敬酒?”
管一见目光射在他脸上:“只要你尽实答我所问,我会网开一面,而且放你回去,也不把这件事张扬。”
杜一非冷哼一声,双眼注视管一见,不发一言。
管一见一字一顿地道“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在赌场的朋友。”
“什么名字?”
“是个无名小卒。”
“项天元死后那段日子,你有否离开过项家?”
“有。不过是为大哥采办一些丧礼用品。不过,每次出去都有人跟随杜某。”
管一见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杜一非,你在老夫面前还敢满口胡言?”双眼厉芒毕射,“那人既是无名小卒,那绝不会到项府吊唁,而你又没有离开项府,他怎样告诉你?”
杜一非大窘,讷讷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是那次在街上碰到的。”
管一见冷笑一声,道:“是真是假,只需问一问那天跟你去买礼丧用品的随从便知道。”
杜一非转窘而怒:“杜某不告诉你,你又能奈我何?”
管一见道:“你不告诉我,管某也知一个大概。”
杜一非一惊,脱口问道:“你胡说什么?”
管一见又一声冷笑:“当然是‘降龙伏虎’那伙人,而且他们还有人潜伏在项府之内。”
杜一非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良久才道:“管神捕之能耐真令杜某笑掉大牙。”
管一见望着他,半晌亦发出一阵大笑。
杜一非反而怔住:“你,你笑什么?”
管一见道:“多谢你告诉管某一件秘密。”
杜一非又是一怔,怒道:“杜某告诉你什么?”
管一见沉声道:“押他下去!”
风火轮抱他下楼。
管一见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把那跟踪齐云高的老张找出来,一定是他把项平南的行动泄露出来,先派人到项府问一问,他有没有回去过。”
高天翅应道:“小弟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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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府的答复是老张自那天离开后,至今不见回来。
管一见眉头一皱:“这倒不易找。”
午饭过后,衙门里派人来找管一见。那人是本地的捕头,一向对管一见十分敬佩。
“苏捕头,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无头的尸体,这尸体被埋在地上,大概埋得浅,被野狗用爪抓开泥土,这才被人发现,小的办不来,所以请神捕指点一下。”
管一见心念一动,脱口道:“快带路。”高天翅跟在他身后。
苏捕头大喜,欢声道:“您老人家出手,指日可破,手到擒来……”他一高兴,有点语无伦次。
无头尸体放在衙门内的殓房,上面覆着一张白布,一推门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扑鼻而来。天下间最难闻之气味莫过于尸臭,幸好一干人对这种气味都已熟悉,饶是如此,仍然感到一阵的恶心。
揭开覆盖尸上的白布,那种臭味更加浓烈,也更加难闻。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身上露肉之处有不少爪痕,大概是狗爪留下的。颈上断口处异常平滑,显示斩头之兵器异常锋利,大概是大砍刀之类的兵器。深褐色的伤口黏黏糊糊,看样子是个身材矮小的人,虽然看不准实际年纪,但肯定是个成年人。
管一见道:“高老弟,去叫项府的人来认尸。”
高天翅脱口道:“头儿认为他是老张?”话未说完已转身出去。
苏捕头说道:“大人请到外面小厅喝茶。”
管一见一颔首,举步出去:“刘大人呢?”
苏捕头恭声道:“府台大人在蔡夫人处午睡。”
管一见笑笑,苏州无人不知这刘大人虽然还算廉洁,政绩也不错,但却娶了三房夫人,这蔡夫人是刘大人新娶不久的。
到了小厅里,管一见在正中坐下,苏捕头忙喝道:“来人,拿壶茶来,嗯,顺便去我房中拿几盒荷花珍果的蜜制果脯来。”荷花是指狮子林荷花厅荼居。
两侧佩刀而立的衙差,立即有人应声而去。
荷花珍果出品的果脯远近知名,管一见每次来苏州都要吃它十盒八盒。
“苏捕头,你倒清楚管某的德性。”说罢哈哈一笑。
苏捕头说道:“大人风范一直为小人所景仰,因此,这几年小的也吃了不少果腩!”
管一见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果脯固然好,茶亦好,而且这烹茶的工夫亦十分到家,水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
管一见呷了一口,立即觉得不虚此行:“这水是观音泉的水?荼叶是杭州龙井荼?”
苏捕头谄谀地道:“大人果然是此道高手,一呷之下,便知得清清楚楚。”
“这观音泉的水用来煮茶,终是稍逊无锡惠山泉半筹。”管一见说话的神态像个老学究。
观音泉又名憨憨泉,就在苏州虎丘之旁,相传是古时一个名憨憨的和尚所凿,故名。唐朝著名的喝茶大家陆羽取各地泉水煮荼品定,称它为天下第三泉,而无锡之惠山寺石泉水则名列第二。
苏捕头诺诺不敢出声。
管一见吃了一块果脯,又再喝一杯茶:“你知否观音泉为何逊惠山泉半筹?”
苏捕头道:“小的无知,不敢置评。”
管一见滔滔不绝,道:“其实观音泉水之清冽比之惠山泉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喝后之甘醇就稍不如了,故此,管某喝观音泉水例必送蜜味果脯以补其不足,堪称最佳配搭。当然其相差亦只无几,故只能说稍逊半筹。”
苏捕头竭力装出聆听仙乐的表情。
“依管某看,杭州虎跑泉其实也不在观音泉之下哩,大概陆羽未曾尝过。”
说话间高天翅已带了几个项府的人前来认尸,除了项平北之外,其余全是些护卫。
管一见叫苏捕头带他们去殓房。
过了一炷香,项平北等才出来。
管一见道:“认出来了没有?”
“认出来了。”项平北道,“他是敝府护卫老张。”
“你凭什么认出他?”
项平北侃侃而谈:“据晚辈从家人口中得知,老张曾受过伤,这伤痕异常奇怪,在小腹肚脐之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另外,据与他同房的金护卫说,他在右腿尽头近弯处有块胎痣,旁人之胎痣是褐色、黑色或红色,而他却是白色,老张曾经告诉金护卫,他这痣以前是褐色的,后来长大后渐渐褪色,终至变成白色。”
“还有一处有什么特征?”
“他左手比右手长,相差几及两节手指。”
“这些特征那尸体都有?”
“晚辈及一干与老张相熟的护卫都已仔细检视过,证实死者必是老张。”
管一见沉声道:“管某告诉你这是一件杀人灭口的勾当。”
项平北一怔,道:“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老张已给‘伏虎降龙’之人收买了,项平南的行动是他泄漏出去。项平南死后,他的身份亦难再掩饰,因此对方惟有杀人灭口,以免把组织泄露出去。”
项平北打了一个冷颤,道:“如此说来,寒家大有可能尚有不少对方之潜伏分子。”
管一见看一看他身后的护卫一眼,转首对苏捕头道:“你房中可方便?”
苏捕头随即会意,忙道:“方便方便,小的带路。”
管一见对项平北低声道:“你这些手下可靠?”
项平北颔首。管一见即对他们道:“麻烦各位在此地喝杯茶,待会儿再跟你家公子回去。”
项平北一怔,默默跟在管一见身后。
苏捕头的房间陈设倒也简单,一张床,两张椅子,一张茶几,捕头的薪饷并不高,此之所以很多有分量的捕头都改投在管一见麾下。
管一见一坐下立即道:“管某看贵府必有高级人员是‘降龙伏虎’的重要成员,包括你们兄弟在内。”
项平北简直难以置信,是以脱口道:“前辈是否有夸大其词?”
管一见冷笑一声:“令尊急召你们兄弟回家,共有多少人知道——在你们兄弟未回家之前?”
项平北一颤,失声惊道:“前辈所疑极有道理!这件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只有先父本人及收到加急快讯之人知道,再下来便是两位总管。”
管一见目光一盛:“护卫队队长及送信之人呢?”
“他们不知内容,只知有这件差事,在晚辈出道之后,先父共只发过十多封这种加急快讯,不过大多数是召集要员回家。因此,护卫队长及送讯之人亦有可能忖测出来,先父是召集咱回家。”
管一见沉思了一会,道:“他们一定是有确实的消息,才会在你回家的途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设伏。”
项平北双眼紧瞪管一见之脸。
“令尊留下那个‘一’字,依管某数十年来的经验,必是临死前留下的,否则大可以用纸笔书写,即使不欲给人发觉亦可把它收藏起来,况且,照你们所说,令尊生前之寝室连你们兄弟亦不能擅自出入。”
管一见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思路,方续道:“令尊留下这‘一’字,有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有可能是凶手的名字的第一笔,容管某大胆点假设,凶手是你们兄弟,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令尊只会写东南西北五这五个字,而不会把那个不关重要的平字写出来。除你因迟到没有嫌疑之外,其他的平东、平西、平南、五郎以及杜一非,他们名字的第一笔都是一横。董中平的中字,第一笔是一竖,因此,管某亦从嫌疑行列中剔除了他。”
管一见说到这里蓦地一顿,目注项平北,沉声道:“照你看这些人中谁的嫌疑最大?”
项平北心乱如麻,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良久才道:“管前辈,那天晚辈没有告诉你一件事,因为,咱兄弟面和心不和,大家觊觎父亲那个位子已久,惟恐引起兄弟的误会,因此,没有说出来。”
于是他把那天夜探父亲寝室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桌上那管毛笔明明有用过之痕迹,次日项平东立即下令封锁,到后来项家兄弟再次入去时却发现毛笔已被人洗干净。
那夜项平北去找金花及银菊,她们说腊月七日清晨入去时清楚记得毛笔是干干净净的,但次日她们一见项天元毙在床上,已经魂飞魄散,急忙退回房外,室内的东西一件不动。惊呼声响后,项平东便赶至,跟着是项平西……
管一见静静地听了他说后,才道:“依你说令尊那夜如果有写字的话,那会写些什么?”
项平北苦笑一声,道:“正想请教前辈。”
管一见不答反问:“令昆仲谁对权力最感兴趣?”
项平北再一次苦笑道:“问题是作为项家一家之主的权力实在太大,各地基业既要听他指挥,甚至可号召江浙一带颇多的武林人士,老实说,天下间无人对它会不感兴趣,问题是他有没有条件而已,
管一见道:“说得有理,不过以谁最激烈?”
项平北想了一会,道:“二哥及三哥互相不服,两人争得比较表面化。”
“依一般的情况来说,父亲死后,自是长子掌权为多,他们不与大哥争反而互争?”
“大哥的武功在我们兄弟中最低,加上父亲生前一则没有指明由大哥继位,二则,只派他管理账目及钱财,因此大家都认为父亲看他不起,故此反而不把他认为是对手。”
“你大哥平日又如何?”
“他安于本分,把咱家的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又长袖善舞,每一年都替咱们赚了不少钱。”
“如今项平南已死,他亦自无嫌疑之处,项五郎又如何?”管一见一看天色,突然又道:“你先回去,免得你兄弟见疑,有机会再来找我,还有,你要告诉你手下,不得把我找你谈话之事泄给任何一人知道!”
项平北依言辞别。
高天翅在门口守卫,见项平北离去,推门入来道:“头儿不把杜一非之事告诉他?”
管一见摇摇头,双手负于后背,踱步沉思,隔了一会,似乎有所决定,毅然道:“高老弟,你回去把杜一非放了!但要找些面生的人暗中跟踪。”
高天翅刹那亦明白:“头儿要放长线钓大鱼!”
管一见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