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着灯,很低暗的,还有气味,燃烧的大概是野兽油。周浔给这里的主人向年羹尧介绍,可并没理允贞。然而允贞已听明白了,这里的主人姓许,他们叫他许阿叔。他有一个雄纠纠的儿子,名叫许大立。这父子全都是岭上的猎户。岭上柳阴寺的情景,以及了因僧的事情,他们全都知道。许阿叔还有老妻,又有个儿媳,现在正为他们这些人烧饭。吕四娘是昨天就来到了。她也挽袖操做,跟那婆媳像一家人似的。
许阿叔非常恨了因。他说:“要不是独臂老师太,活着的时候就常照应我,没有这一点老面子,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我初见了因的时候,他还很规矩。后来了因简直成了魔王,就我亲眼见的他已抢到岭上三个女子了……”周浔问说:“他回到岭上来了吗?”许阿叔说:“前天他就回来了,带着二十多个都是凶眉恶眼的人。拿着棍,来到我这里借去了一张竹床,倒放着,当做小轿用。我出去一看,原来他们是抬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年羹尧此刻非常注意的去听,面上渐渐出现怒容。许阿叔又说:“那妇人妖妖挠挠的,大概不是好东西,一点也不哭,不害怕……”秦飞听了,不禁心说:蝴蝶儿行呀!沉得住气,可是她许是早就变了心,她跟着和尚上了山,她倒受用了。这时见年羹尧的面色已气得发紫。许阿叔又说:“昨天四娘还没有来的时候,就已经又有十多个人。拿着刀枪,还带着弩笛,又都上岭去了,那大概都是了因给勾来的……”又说:“岭上寺里的这些和尚,本来都是苦极了,了因走了这些日,他们才好了点,才安下一点儿心,不想了因又回来啦,还带了那些恶人来!”年羹尧听到这里,忽然怒冲冲地说:“大家快些吃饭。吃完了,今夜就上岭,谁若愿意去,就去,不愿意的。就留在这里!他说出了这话,没有一个不愿意的。只有秦飞,连连向他的爷又使眼色又摇头。允贞却不理他。少时,那婆媳和吕四娘已将饭做好。
大家在一起用饭,饭是精米饭,菜是兔肉脯,并且是凉的,带着土腥味,没有酒,真是一点也不好吃。另外还有一锅煮肉,一大块一大块的,倒真肥,不知道是老虎肉,还是豹子肉。秦飞简直不敢下筷子。再说这里用的筷子,就是新截竹棍。很笨而不好使。允贞倒是随着人大口的吃。还像是吃得很香。秦飞觉出他的爷是变了,在外面闯荡了这些日子,变得一点也不像贝勒了。此时吕四娘早己把饭用完,秦飞没看见她吃肉,到底是一位小姐,真端秀而又安娴。那模样简直跟月里嫦娥一样,只见她到里间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就已经更换了装束。长袖的罗衣已经脱去,而现在穿的是一身青。窄身瘦袖,刚健绝伦,胸前后围绕着一条青绸子,背插着冷森森的一口宝剑。她头上仍是雪髯戴着金钗,下面,——秦飞简直不敢看人家的脚。这时连允贞也不禁惊愕。
甘凤池连嘴也不擦一擦,就又提起他那对铜锤。路民胆抄剑,曹仁虎也是剑。周浔是拿着他那十三节连环稍子棍。年羹尧不独自己拿着剑,还叫年豪,年杰替他拿着箭和弓。允贞也将剑锵然一声出了鞘。秦飞赶过去,问说:“咱们也去吗?”允贞说:“若是不去,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秦飞说:“我可不去!这黑天半夜的,上那么高的岭上去?咱们在这地方又不熟!”
也没人理他,当下除了秦飞跟许阿叔在这里,连那许大立都拿上了一杆钢叉,跟着出去了。依旧在甘凤池在前,吕四娘在第二,年羹尧、曹仁虎,允贞跟在后边。这时虽有月光,然而被山峰遮住,月光露出来的很少。往上走,云越多,风越冷,真如秋天一样。岭势倾斜,山路萦回,处处是怪模样的岩石。地下尤其坎坷不平,荆棘绊脚。甘凤池仍如猛虎一样的勇猛,吕四娘却像仙鹤一样的飘逸,越走越向上,就到了山顶。在这里可看见月光了,是从云雾里滤下来的,迷迷茫茫。就看见一片平谷,果然有一座寺院。甘凤池喊着说:“了因是在这里吗?我们进去不进去?”吕四娘说:“我进去问问!”她的声音十分柔润而清亮,真如鹤鸣一般。只见她飞身就跳进那庙墙去了。
允贞又一惊讶,旁边的曹仁虎说:“这就是柳阴寺,虽不如它下庙法轮寺那样的宏敞,可是这是一座古寺了。在这里修行的全是义士、高僧,无端地受了因的欺侮,让一个凶僧扰乱了这片净土。所以咱们不能够坐视。”允贞也点了点头。而此时就忽见那吕四娘已从庙中跃身而出,她高声说:“了因没有在这里,他在思明崖上了!”当时,她率先而走,飞一般直奔更高之处。只有甘凤池还能够跟得上她。这时月色越发低暗,云也越浓厚了,连许大立当猎户爬惯了岭的人,现在都不敢往上去,他愿留在这里等候。周浔等人却高声喊着说:“走!”曹仁虎和允贞也只得跟随,往上走去。这“思明崖”的峰势最为斜陡,只有一条是人工凿成的小路,一磴一磴的。每一个磴都距离的很高,非得迈着大步,攀着旁边的岩石,才可以走上去,简直就像上梯。向上走了约有十数丈,忽见自上面,“忽隆”的一声。一块大石头滚将下来。幸亏吕四娘急速地躲开了,又被甘凤池用两支锤把这块石头架住了。他大声说:“躲开一点!众人都急忙向旁身靠岩石躲开。甘凤池就提开了一支锤,把这块足有水桶大的石头放下,“咕碌碌”一声跟雷一般,就滚下了山岩。吕四娘尖声喊说:“了因一定在上面了,他已知道我们来了!”正在说着,上面“咕隆”一声,又放下来一块大石头,比刚才那一块更大,幸亏没有打着人。曹仁虎先有些胆怯了,他喊叫说:“大家可都要小心!”他这声喊,苍老而显得发抖。允贞也觉得危险。这峰上不定有了因手下多少人,如若再用石头往下来砸,恐怕就得有人受伤。这时就见年羹尧在石磴上站稳,从他的仆人手中取过弓箭,仰面弯弓,——也不知他看准了岩上的人了没有,他就一箭射去,箭穿云中,立时就堕下来一个东西,分明是一个人,堕下了山峰,当然是死了,却连一声呼喊也没听见。周浔喊说:“死的决不是了因,咱们还得往上去!”当时众人又一个跟一个的跟着往上爬去。
而峰上,“忽隆!忽隆”又连滚下两块大石头,虽都是没砸着人。可是众人都停止住了,不敢向上再迈步了。接着又轰隆一声,落下来第五块。甘凤池却抢锤迎着去砸。当时声音响亮,火光四迸,石屑纷飞。曹仁虎喊叫说:“这不行,停一停再往上走吧!”到底他是老了,这震音他也受不住了,允贞赶紧用手揪住他,他才站稳,年羹尧却又“嗖嗖”的向上连射了两箭,并没有再射下人来。却引起了上面的弩箭,听“嗖嗖”如雨点一般的射下,并夹着石块,“咕隆咕隆”不断地向下砸来。
众人赶紧又将身贴在岩石上,躲避着。此时在最前面的吕四娘。竟然不避飞弩和飞石,就腾身一跃,谁也没有看清楚,她是怎样一来,就跃上了山峰。她一到了上面,立时就和上面的人打了起来,所以飞箭飞石也全都停止。甘凤池抡舞着双锤,紧跟着上去,下面的众人一起振奋起来,也都向上窜去,及至允贞随着曹仁虎走到峰顶。就见迷茫之中,众人已经撕杀起来。那边了因,铁背嚣、江里豹等不下三十多人,个个兵刃齐全,武艺也都精熟。吕四娘、路民胆同时挥剑去戮,甘凤池的双锤乱砸。周浔的十三节梢子棍“哗啦哗啦”地飞抖,打得那些贼人全都“嗳呀嗳呀”地喊叫。可看不清都是谁跟谁,只听了因的声音暴躁的说:“好!你们全都来了?年羹尧!别人我都能叫活,只叫你死!”吕四娘尖锐的喊声说:“了因!你快些听话,我们便饶你,因为咱们是同门中的人……”了因却狂笑着说:“好啊!吕四娘,你竟也来帮助年羹尧?以为我真是怕你吗?早先我不过是看那一只胳臂的老尼姑的面子,其实——妈的到今天我才说真话,我早想收你做我的老婆……”此时吕四娘大怒,顺着声音寻着了他,拧剑向他就刺。了因的八宝钢环连着向她打来,却都被吕四娘“当当当”用宝剑磕落。了因只好抢剑相迎,吕四娘展剑又戳。在云雾里,双剑翻飞,这莽和尚与婀娜多姿的侠女,越杀越近,相拼起来。了因一边小心的敌住了他的师妹,一边还狞笑着,说:“呛呛呛,师妹呀!你比蝴蝶儿长得还俊,我要了她再要你,一个做我的东宫,一个做我的西宫……”吕四娘跳跃起来,用剑向他连刺。他一边躲闪,一边招架,三五合之后,甘凤池抡双锤也奔过来了。了因更是大怒,说:“老子今天不但要开色戒,还得开杀戒……”
他的单剑飞舞起来了。寒气一股护住了他的身子。虽武艺绝伦的吕四娘,和臂力惊人的甘凤池,竟也不能立时取胜。那边周浔、年豪、年杰、尤其勇悍的路民胆,已将江里豹手下的贼人杀死了不少。曹仁虎却没上手,年羹尧依旧在弯弓挽箭。此时允贞却心情甚急,他急急地高呼着说“全不要打了!了因师傅你先住手,凤池也听我一句话,我来是给你们解和的,你们都是同门中的人,千万不可如此,都住手!我指你们一条明路,随我到北京去,那里有富贵荣华!”他说到这里年羹尧不住的嘿嘿冷笑,那边了因在一边奋力拼斗,一面大笑着说:“这倒好,有人把娇滴滴的美人吕四娘给我送来,有人还请我去做官,好朋友!姓黄的,你等一等,我杀完了他们,制服了吕四娘,随后就同你到北京去帮助贝勒作皇帝。”原来他也知道这件事,他若能够辅佐了谁,可真能使群雄慑服,因为他太猛勇了。单剑翻飞,不但使得甘凤池的勇力难施。路民胆、周浔更都不能得胜。只有吕四娘的剑就堪堪与他匹敌,所以他只对付吕四娘一人就觉吃力了,尤其这时,江里豹已率众逃跑,只他一个被困核心。他就大怒。将手中的十几个八宝铜环尽皆打出。这样才使得周浔等人退后了一些。然而吕四娘的剑掠风带雾,扎、戳、劈、刺,一着紧似一着。甘凤池的双锤也越抡越猛,周浔、路民胆、连年豪、年杰也齐都奔扑而来,了因却大喊着说:“嗳哟……”将身向下一伏,众人认为他已受伤跌倒了,当时不由得就全都收住了兵器,不料了因忽又挺身而起,步如飞,趁空回身便逃,且逃且哈哈大笑。吕四娘等人又往前追,但云雾太重,已看不见了因是逃往哪里。同时那边又“嗖嗖嗖”的有无数的弩箭飞来。吕四娘在前急急的用剑拔着飞来的弩箭,众人就随着她前进,顺着云雾又向上走。待了会,飞箭也都没有了,却又望见眼前是一座乱石垒成的高墙,里面还有隐隐的火光。年羹尧说:“了因一定住在这里,我们进去!”
云雾迷茫之中,一时找不着门户。甘凤池便抡起来两双锤向这墙上一擂,顿时“轰隆!哗啦!”墙就倒了一截,真像山崩地裂一般。吕四娘早就跳进墙里去了,甘凤池等人就都由这豁口跳了进去。里面又有十多名强盗,各抡兵刃前来厮杀,但那里禁得住甘凤池的双锤疾舞,周浔的梢子棍狂抡,路民胆的宝剑连砍。结果又有五六个人倒地死伤。另有几人是被曹仁虎放跑了。年豪跟年杰拴住了一个盗首。周浔就要叫路民胆立时将盗首处死,却被曹仁虎跟允贞一齐上前给拦住了。年羹尧就近一看,被捉的这人并不是了因,他就冷笑了笑,说:“既不是了因,杀他不杀他。倒都不要紧,只是得问问他。了因抢的那些妇人都在那里了?”于是路民胆将这人绑上。问他。这人的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非常凶悍,他说:“我就是江里豹,你们不知道我,南北的江湖朋友,可都知道我,你们要是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将来你们走到江湖上可要小心。我在江南有二十八个盟兄弟,在北京有十二个师兄弟,还有蛟僧勇能,飞锤庞五,也都是我的朋友,他们都能替我报仇!”周浔说:“留着他干什么?”路民胆当时抡刀向他就砍,却被允贞举剑“当”的一声给挡住了。路民胆当时大惊大怒,仿佛就要跟允贞拼命。
允贞赶紧带笑说:“我跟他并不相识。我也不是护着他,只是这地方原是佛门净地,独臂圣尼和许多高僧全都在此修行,我们在拼杀时伤几人性命是不得已。但如今把他捉住,岂可又故意将他杀死。我想他不过是一个小贼,得放他就放了他吧!”
曹仁虎的心也很慈善的,当时直劝路民胆。这时,忽听吕四娘在那边高叫说:“朋友,快到这里来。这里有几个女的,都是被了因抢来的。”当时年羹尧先急急往那边去了,其余的人也都不顾这江里豹了,就齐都往那边走去。允贞却趁此时将江里豹的绑绳割断,江里豹滚身而起,惊讶地问:“朋友,你为什么要救我?莫非你就是那姓黄的吗?”允贞悄声对他说:“你不要再帮助了因了,他绝斗不过这些人。我是京都贞贝勒府中的人。你赶快下峰去找到蛟僧勇静,再多找些有本领的人更好,一向到京都去找我,我不久便回去。”说这话时,他急急地挥手令江里豹快些走,江里豹是既惊讶,又欢喜,遂抱拳说:“那么,后会有期了。”说着他就走了。这里允贞又提宝剑赶紧去寻年羹尧等人。
原来这座思明崖,就是昔年独臂圣尼结庐修行,并练习武艺之处。近来了因命人在这里建盖了几间石头房子,为他在这里享福。这里有粮有米,还有衣裳绸缎,竟如大户人家。他先后抢来的六名妇女,就全住在这里,但是没有蝴蝶儿在内。这里点着蜡烛,木窗隔断了外面的烟雾,所以人还都能看得清楚。六名妇女最大的不过三十岁,据说都是山下的良家妇女。被了因抢来之后,也就没有再见他的面。因为他抢到一个,便立时就觉着不满意,立时就又下岭,另去抢别的妇女。她们以为了因是个疯子,人倒还不太坏,因他从来没有玷污了谁。这里倒吃穿俱全。只是这地方荒得叫人害怕。她们又想家,说话的时候,这六个妇人都不住地啼哭。曹仁虎劝她们都不要再哭,等得天明时就把她们都送到岭下,叫她们各自回家去。路民胆问:“还有一个是他新抢来的女人,名叫蝴蝶儿,现在哪里了?”当时就有两名妇女同时的回答,一个点头说:“他们昨天忽然来了很多的人,并带来了一个女的,那女的比我们都有胆子,对他们又笑又骂,逼着叫他们给送下岭去。直嚷嚷你们不怕年什么尧?”另一名妇女说:“刚才了因又把她挟走了,她还直挣扎,嚷嚷,你们就来了!”年羹尧此时,气得面如紫肝,当时说:“再追他去!”甘凤池说:“在这上面还有一座揽月峰,那里有两座山洞,了因必定逃往那里去了。”年羹尧又振臂大喊说:“走!我们都再往那里去,非把了因捉住,救回蝴蝶儿,不能甘休!甘凤池就要立时地去,周浔和路民胆却都显出犹豫的样子,曹仁虎也摇头,说:“我们在这里谁都知道,揽月峰是一座绝峰,轻易上不去的,何况这时夜又深了,云雾又重了!”年羹尧说:“为什么了因能够上去,我们就不能?”周浔说:“他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们长,他的路径又熟。”
路民胆也说:“明天再说吧!反正他也不能把蝴蝶儿怎样,他不跑到那峰上去便罢,跑上去,恐怕连他也下不来。”年羹尧凝目发呆,心中犹然急躁,不过他看见了吕四娘,现在和那六名妇女都很亲热地谈起话来了,一点也没有即刻再去追找了因僧的样子。吕四娘如此,他便也无法再逼着别人。这时允贞却找了个木凳儿坐下,手拄着宝剑,看着年羹尧。见年羹尧对于吕四娘仿佛也有一点敬畏,吕四娘不帮他,仿佛只有甘凤池也不够用,旁的人更都不是重要的,年羹尧迟疑了半天,又命年豪年杰去把那被捉住的江里豹给揪来,问他们在这里还有别的藏躲的地方设有。但是两个健仆出去之后。寻找了半天,方才回来报说:“那江里豹不知怎样逃走了!”周浔和路民胆都又抱怨曹仁虎。年羹尧倒是没有怎么介意。此时,夜愈深,外面的云雾更大,山风也极为寒冷。这里有干柴,他们便拿到屋里来燃烧取暖。一夜,有的睡觉,有的还小心的守院。就这样过去了。次日,天虽发晓,但云雾犹然浓厚,天地上下,完全迷迷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吕四娘当时就要带着这六名妇女下岭,允贞惊讶着说:“她们怎样走呀”?曹仁虎悄声地告诉他说:“四娘有特殊的武艺,这山岭虽然难行,云雾虽然浓密,但在她并不算什么,她必是一个一个的将六名妇女全都背下去。办完事她还回来。”吕四娘带着六名妇女走了之后。允贞依然惊异不止。年羹尧却更是发愁,十分急躁。他出了屋。引箭拉弓向高处连射三箭,却都没有什么反映,他不禁长叹了起来。等到过午,室外的云雾才稍稍的散了,大家就盼着吕四娘回来,可是直到年豪、年杰在这里烧好了饭,大家都吃过了,吕四娘依然未归。年羹尧,急得直顿脚,又待了一些时候。忽有三个人上了这“思明崖”找他们来了。这三个人,一个就是猎户许大立,一个是金陵分别,奉年羹尧之命,前往北京招请白泰官的“野鹤道人”张云如。允贞非常诧异,不知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而他带来的人,——即现在来到的这第三个人,更使允贞惊讶得立时变色。只见这是一位极其熱识的少年英雄,脸很长,原来就是在北京贝勒府中,深夜两次相见,第二次还谈了半天的那个司马雄。这时候允贞方才顿然大悟。原来司马雄便是有名的侠客白泰官。他的父亲就是现在大概还住在自己府中的那个老头子司马申,当然也就是曹仁虎、周浔他们的同门白梦申而无疑了。现在允贞所惊诧的不是知道了这白泰官的来历,而是,白泰官认识他是四皇子贞贝勒,并不是什么“黄四爷”。他知道现在是完了,或者说服这众人,或者就与这众人决一生死,却不料白泰官见了他。竟没说一句话。
白泰官先同曹仁虎等叙些别后之事,与年羹尧谈得尤为亲切。他说他的父亲因避仇北往,他在报完了仇之后,也往北京寻父。他的报仇之事,并没有详说,仿佛倒是私人的事情,与明朝和清朝都无关系。这,允贞听了,才略略放下心去。白泰官跟那些人说完了话,才过来与允贞笑着说话:“我早就知道你是用脱身之计,走了出来。所以我也就离开了北京,现在你的府上都甚好,你不必挂念。我是想寻你却寻不着,我走到江北,便遇着了张云如正要到北京去找我,我们遇着了。井知道你们都是往这里来了,所以我们才连夜的赶来,幸亏来到这里还不算迟。”这时年羹尧在那边不住向他二人来望。曹仁虎惊诧着问说:“怎么?你们二人早就认识吗?”白泰官微笑着不语,允贞是极力的保持着镇静。好在这时年羹尧也不容大家多谈闲话,他就急急地说:“泰官来了,正好助我一臂之力。我料到剪除了因,非用你不可,才在那时派云如去找你。现在你既来到,咱们不必再等四姨。现在就上揽月峰,把了因就地杀死。好去再办别的事。”甘凤池先去抄他的双锤。这时,允贞就将白泰官一拉。悄悄地说:“我们是故旧了,我的事瞒不了你,我出来便是为邀请天下的英雄。这件事望你跟他们说一说。并对了因手下留情。像他那样有本领的人,也跟着我们回北京做些大事,谋个前程。”自泰宮很露出作难的样子,说:“我们都听年羹尧的,因为我们都佩服他。可是为什么这样佩服他就因他为人正直,与我们虽非同门,却是同道。你的来历,我自然得告诉他们,可是还不能急,否则你当时就下不了这座岭,而我也没法子护你。至于了因,那恐怕没办法,他太作恶多端了。违背了师训。同门中的人,都不能饶他。”允贞听了,默默无语。此时,甘凤池、周浔、路民胆、年羹尧、曹仁虎等人都已走出去了。张云如、白泰官全都提宝剑,也出屋去。允贞只好也跟着他们,只见在迷离的云雾之中,眼前又是一座高峰,简直如一座頂天立地的大屏风似的,看不见峰头,更没有草木,没有山道。向东走了不远,便到了山峰的根低下。仰面去看,更是愁人,连甘凤池也都把浓重的眉毛紧拢了起来。他说:“我还没拿这样沉重的东西上过这座峰。”说时,把他手中的沉重的双锤放在地下,向曹仁虎的手中讨过来宝剑。曹仁虎跟周浔不能上去,只有路民胆、白泰官、张云如、甘凤池。这四个人现在全都手提宝剑,往上走去。年羹尧手提着弓箭,站着向上去瞧。允贞是在犹豫。倏时间,就见那四个人全都像猿猴似地爬上去了。渐渐都钻入云雾里,不再能够看见。年羹尧很是着急,他大概是担心他的蝴蝶儿能否救得下来。曹仁虎也忧心,叹气说:“他还许没在上面呢,这东边另有一股山路,也许他早已逃走了!周浔狠狠地摇头说:“不能!他决没地方逃!”正说话间,忽见由上面落下一个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众人赶紧上前低头去看,就见摔下来死了的人,身上都有剑伤。是经过厮杀而被砍下来的。周浔认得其中的一个有黑胡子的,说:“这就是铁背嚣,他是了因的臂膀,也是个巨盗,并且很有钱。其余的两个定是他们的伙计。他们这样的人全都在上面了,咱们怎就上不去?说时,他提着十三节梢子棍,也要向上走去,而这时忽见由峰上云中,又落下来一个人。但这个人是活的,正是了因。他落在地下,不但没摔伤,反倒蓦然跃起,手枪宝剑直扑年羹尧,说:“好个仇人,你把白泰官也找来要杀我!”年羹尧向他的咽喉就一箭射击,但这支箭正射入他的口中,而被他用牙咬住了箭头。箭杆落地,箭头被他用力的喷出,幸亏年羹尧急忙地躲开了。此时周浔的十三节梢棍向他的腿部扫去,他一脚就将棍踏住。在石头上一磨,梢棍的前几节就完全粉碎,不能够用了。他挺剑又奔年羹尧、年豪、年杰上前以刀同时迎杀,但才两二合,两个健仆敌挡不住,幸仗年羹尧已扔了弓矢,拔出来宝剑。上前厮杀。允贞提剑闪在一边,他倒要看看这名震江湖,威服众侠的英雄,到底剑法如何?当只时见了因凶狠的一剑刺来,年羹尧巧妙地闪开。他转守为攻,将宝剑挽半花向了因的手腕去斩。
了因撤剑避开。年羹尧拗步转身,剑随身进,挽背花一下砍去,疾如闪电一般。了因忙以剑相迎,两剑几乎相撞在一起。
年羹尧前后顾盼,身剑合一。了因却也挺剑向前进逼。突然间,年羹尧向右一纵身,势如飞鸟,了因也疾向右旋。年羹尧从上一剑砍下,了因应势去迎。年羹尧却早将剑抽回,又伏身,斜式进攻,剑截咽喉。了因赶紧退避,剑峰上挑,“当”的一声,相震了一下。年羹尧再腾步前进。剑似疾风,真可称精熟、毒辣。了因却很少躲闪,只管迎来,他气力浑厚,似为年羹尧所不如,而年羹尧的剑法巧妙,又令他难防。两人一来一往,相杀六七回合,允贞就不禁的惊叹,赶紧又叫着说:“停住吧!停住吧!此时年豪、年杰都在傍缓了半天腕力,又要奔过去帮助他们的主人。了因却毫不畏惧,剑法更紧,同时上面的山峰上”嗖嗖“跳下来四个人,原来是白泰官、路民胆、张云如、甘凤池全都下来了。他们四个人本是到那峰上先与铁背嚣及两三个小贼相斗,都被他们用剑给砍下来了。他们搜索了一遍,却一无所获,这才一齐下来。当时就都圈住了因,周浔从年豪的手里要过刀来,也奋勇扑过去。当时刀剑闪闪,虎跃猿蹲,步步紧迫,齐逼了因。曹仁虎也就要去年杰的刀上前助战,这老英雄的身手敏捷不在路甘等人之下。年羹尧却跳出围外,叫两健仆拿过他的弓,又引箭而拉满了弓,乘隙去射了因。可是这时了因在急密的刀光剑影之中,他一身往来跳跃,孤剑上下飞腾,将全身的力气和本事完全展开了。好像那些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允贞刚要喊叫,劝他们住手,突然年羹尧一箭发去,正中了因的右肩。然而了因带着箭,杀得更猛。此时曹仁虎很是危殆,张云如也有点不敌。周浔更显出来力尽。突见白泰官凌空而起,他这一跳跃,就如猛禽飞上了天空,约有三丈多高。其势极快极速,倏的展剑落下,一剑正劈在了因的头顶,血花飞溅,了因身尤未倒,剑尤狂抡。甘凤池、路民胆双剑齐战,白豪官又补一剑。了因的巨大的尸身。
这才咕隆一声。有如山峰塌倒。他这才一命呜呼,剑也扔在一旁。白泰官、曹仁虎、连甘凤池全都忽又面现悲哀之色,肃然了良久。而这时上面山峰忽然直跌下来一个人。青衣娇躯,身背宝剑,臂挟着一个娇啼宛转的女人。这正是吕四娘。她原来将刚才那六名妇人送到山下,安置完毕,立又回来,并且上了揽月峰。而于这峰顶的石洞深处,将别人都没有寻到的蝴蝶儿给寻到了。她就用臂夹着,跃下了绝顶,一看,了因已经身死。她略微皱一皱眉,同时将蝴蝶儿放下。蝴蝶儿一眼看见了年羹尧,她就说:“嗳哟……”又看见了允贞也在这里,她就吃凉的说:“嗳呀……”她的衣服都撕破了,身上还有划碰的伤在微淌着鲜血。鞋也丢了一只,头发十分蓬乱,脸上还沾着泥。但她依然美丽,含着眼泪嫣然一笑,投在年羹尧的怀里。
这时,甘凤池将了因的尸身抛在深涧底,他与吕四娘、张云如、曹仁虎、周浔、路民胆,连白泰官也叫上,他们一同向南。那边茫茫的云海里,就有独臂圣尼慈慧老佛之墓。他们望着那方向一齐跪倒叩首。由甘凤池说:“现在因为了因僧违背了师训,任意横行,我们才承秉师父的遗训,合力将他剪除。以雪门中之耻。以后我们七人之中,无论是哪一个,若有违背师训。在外胡为,欺寡凌弱,非义苟得,如斩了因一样!”叩头完毕,一同站起。忽然吕四娘又向年羹尧说:“年叔父,我们都已向师父盟完誓了,你可还得向我们几个人发一个誓,与我们一同收回大明的江山!”允贞见此时的空气是太为紧张了。他自己实在不能在这里呆着了,他就转身走开,手携宝剑,下了这座思明崖,独自踽踽地走去。
允贞现在不但是极度地失望,而且颇为忧惧。因为看甘凤池等人是抱着对明室的忠心,思怀故国。年羹尧所以得他们的崇拜,也就是因为他也是存着那种志向。这些人在明为遗民,在清却为叛逆。我是清朝的贝勒,他们是死也不能拥护我的。并且有这些豪杰在效忠明室,年羹尧又是一个枭雄,将来大清的江山,真要恐怕摇动,实是可虑。他随走随越发长叹。
但雄心却又一阵阵的劲发,暗想:因为这些与大清作对的豪杰,我才更应当设法利用他们,并得消灭了他们。因为清朝的社稷正在可忧,我更得作太子,将来更得作皇帝,他思来想去,便挥剑向路旁的山石乱砍。这并不是籍以出气,却是坚定雄心,振作他的勇气。少时。他走回猎户许阿叔的家。那许阿叔就惊讶的问说:“怎么他们都没回来呀?我的儿子也没回来呀?莫非出了什么差错?”允贞却摇头说:“没有差错。他们在后边了,我先回来等他们。”许阿叔听了,这才放下心去,便叫他的老婆儿给烧茶。秦飞因为昨夜睡褥很好,现在倒是精神百倍,他的那份行李卷儿,早就收拾了,走过来拉了他的“爷”的胳臂一下,悄声的说:“咱们还不快走?刚才我又见那什么吕四娘上山去了。她身手的矫健,我实在头一回见到。据我瞧,这些人都是狮子、豹子、母大虫,而且他们的性情别扭,跟咱们说不来,咱们若不趁着这个时候快遛,将来他们若一翻脸,那可就,——我倒不要紧,爷你是金枝玉叶之身呀?爷,你千万快听我的话,咱们是三十六着,第一着,遛之大吉就完了!”允贞这时又微笑,不言语,而这时,忽然外面人声喧嚷,大喊着说:“捉住他!他是允贞,他是清朝皇帝的四儿子!杀了他“秦飞吓得脸都白了,浑身乱哆嗦。许阿叔瞪大了眼睛好像也要翻脸。允贞赶紧手提宝剑走出去。就见甘凤池手举双锤,周浔怒目横刀,张云如直挺宝剑,吕四娘娥眉直竖,似乎一跃身就要来结果他的性命。曹仁虎大笑着,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允贞,你可谓大胆!”路民胆是抡刀头一个上来,狞笑着说:“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好人,原来你是我们的仇人。”此时幸亏白泰宫将众人拦住,他连连地说:“不要发急!他总算有胆略的,我们要叫他死,也得叫他死个明白!”
而竹墙外,又有许多老和尚,都奋臂扬拳的大嚷,说:“我们几十年来在那庙里受苦,现在才算把仇人捉住,捆起他来,抬到岭上去给独臂圣尼祭灵!”当时,群侠众僧,都要一齐上前,声势汹涌,相距允贞不过十步。允贞手横宝剑依然微笑。可是话却说不出一句。正在此时,便听‘嗖嗖’的两箭发来,全都钉在窗棂之上,又是年羹尧带着两名健仆赶到。他用臂分开众人,急急地赶在前面,抡着弓大声地喊说; “你们都听我说!你们都听我说……”当时大家的声音立刻屏息,无数双愤恨的眼睛还都看着允贞。年羹尧就指着允贞,高声的说:“他!他是清朝当今的皇帝的四儿子贝勒允贞,为要跟他的那些兄弟们夺取太子之位,并要将来作皇帝,他才出来寻访豪杰,想叫我们去帮助他。”
那众人更生气了,齐说:“我们保的是大明,恨的就是他们。如何能够帮助他?现在杀了他就算了!”年羹尧撂手说:“不行!不行!你们还得听我说,如今的清朝江山已经根基稳定。
明朝想恢复实已很难,凭我们几个人纵然有本领,有忠心,也恐难施展。再说把他杀死无用,像他这样的贝勒,在北京还有很多。我们杀他,不但不能恢复明室的江山,反倒能招来他们的官兵,灭掉了咱们这仙霞岭柳阴寺!”周浔说:“他跟随咱们这许多日子,将咱们的底细尽皆晓得了。如何还能放他走呀?”
年羹尧说:“这我有办法!”回首又向允贞说:“你的胆量,我们也很是佩服,你的才智、武艺,也并不在我们之下,你若肯诚心跟我们结交。我们便能去帮助你,得到帝位,保管是易如反掌!”允贞态度从容,向众人拱手说:“我私自出京,千辛万苦,所为的就是与你们结交。你们这些人倘能随我到北京,得到了帝位,便是你们的!”年羹尧说:“这事得预先言明,第一,我们助你作了皇帝,你必須立时就令天下的臣民,恢复汉家的衣冠!”允贞说:“这很容易,但是须待我登基三年以后,必定改换汉家的衣冠,因事急恐怕生变!”年羹尧点头说:“三年也行,我们也能等得。第二是皇帝只许你作十年,十年以后你须将帝位让出。”允贞思量了一下,便也点头说:“这我也答应。”年羹尧又说:“第三,你必须护住这仙霞岭,柳阴寺。”
允贞说:“我非匹夫,岂能背信?我若不是个慷慨丈夫,也不能单身来到这里,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一,三年恢复汉家衣冠,第二,十年以后让位,第三,我不但保护柳阴寺,还要修建柳阴寺,供奉独臂圣尼!拿箭来,我折箭为誓!”当时他从年羹尧手中要过一枝箭来,立时折断,年羹尧大喜,赶紧挽住了他的蝴蝶儿。周浔也向允贞拱手,曹仁虎是捋着胡髯不住的笑,路民胆也高兴了,白泰官又拉住了允贞叙旧。那些老僧也都放了心,回柳阴寺去了。惟有甘凤池、张云如、吕四娘三人,却都立时就不辞而别,年羹尧命人去追他们。想把他们劝回,但也没有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