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一场将起的恶斗便已停止,风息云散。但这几只虎豹似的英雄,依然都瞪着大眼睛。了因毫无惧色,把手中的锤又扔还给了甘凤池,说:“给你!师弟,你拿什么来,我也不怕,师父死了,我就谁也不怕了,哈哈哈!”他不住地狂笑。甘凤池接过来那只锤,怒犹未息。因为了因提起了他们的师父独臂老尼,这却使他的心中更为难受,他难受的是师父圆寂之后,留下了这个祸害。了因的恶性复发,无人能治,想老尼生前一定没有料到。而且,她死也是不能瞑目的。
此时,允贞已将长枪收回挂在鞍旁,他的神态从容,气魄宏大,更使年羹尧惊讶。了因又说:“姓年的,今晚我把蝴蝶儿给你送回,可是明天晚上我就一定去要你的命,这江湖,决不能让给你!”
年羹尧冷笑着,一句话也不发,却仍然眼望着允贞。允贞走上前来说:“年兄!你的英名,确已震于遐迩。我想你们都是天下的豪杰,我是专为寻访豪杰来的。我们理应成为一家人,今天的事,不必再提了。了因禅师为人这样的豪爽,他也必不能失信,必能将蝴蝶儿送还原处。说到蝴蝶儿,我在路上就认识她,她不过是一个极寻常的女子,若为她,而使你们尽皆失了和气,实在是不值。我现在住在城内鸿兴客店。那里的房屋很是宽敞,今晚我在那里备酒,请诸位一同赏光前去,我们痛饮畅谈一番如何?”了因先说:“我就同你去,晚间喝完了酒,我也就将蝴蝶儿送回去了,我的心里是什么也没有,我说得开,可是我也不怕硬的。”允贞又问年羹尧,年羹尧却说:“不一定,反正我在今天或明天,必然去拜访你,因为……”微微的笑了笑,说:“你自北京前来,想必有事,那事情,我们确实可以谈一谈。”说着。他向甘凤池招招手,甘凤池就将一对紫铜锤插在腰带上,就也上了马。他与年羹尧且行且谈。后面跟着那四名健仆,往莫愁湖那边去了。而这里的了因却对允贞十分的恭维,并为打伤了秦飞的事情道歉。允贞是喜爱他的武艺,并劝他千万要守信用,无论如何,要在今晚把蝴蝶儿送回去。了因是没有不答应的,他并且直笑,说:“我也晓得你是京中的一位贵人,可是你若是交了了因僧我这个朋友,包管你贵上加贵,贵比皇侯。”允贞没有言语,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应当将自己的来历都跟这些人说明。不说明是不行,而说明之后,恐怕他们就全要翻脸。相打起来,自己倒是不怕,可是又为什么来这一趟江南呢?北京,此时我们府中不知要有多么冷落,而允异的家中不知又招聘了多少豪杰,这实在是令人作难的!他心中思虑多端,策马走去,也不觉来到了莫愁湖畔。只见沿湖杨柳成行,远近重楼叠翠,多半是富贵人家的别墅。而
湖波荡漾,虽比不得瓦堡湖那样浩大,却是十分澄清。湖上的画舫往来,有如仙境。跟着他的,也骑着一匹马的了因僧。却又笑指着那些画舫说:“你看,那船上也有不少的美貌的妓女,咱们叫一只船来玩玩好不好?”允贞正色的摇头。他就又说:“那么就改日吧!改日再玩也好,反正秦淮河上有的是美貌的娘们儿,真的,很多很多。比蝴蝶儿长得美貌的更多呢,我要那么一个蝴蝶儿,她又不是个真蝴蝶儿,可干什么,反倒招年羹尧恨我,招甘凤池也恨我?合不着!我一定把她送回去,然后再跟姓年的算账。”允贞听了他这话,也很相信。同时,允贞的心,这时还是想着年羹尧。他想于这湖边再将年羹尧寻着,那么就索性告诉他,我是谁,他是个朝廷任命的官员,虽然他也是一位侠客,可是绝不能像甘凤池那样的不通情理。所以,允贞就在这湖畔又走了半天,但是却没有看见年羹尧的影子。倒是听见随着湖上的清风,传来了一缕笛声。其声袅袅,令人闻之,心回肠断,他就不禁想起了十个口郑仙。更想起了北京,而恨不得即时就将这些豪杰尽收入网罗,带回北京,以图大业。——不过,他现在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得到的事情。
他回到城里,了因跟着他直回到店房。他先命店里的人将了因骑来的这匹马,给送还到年羹尧住的那“江安店”里去。并且吩咐店里的厨房备酒席。然后,他才去看由那酒楼被人抬回来的“九条腿”秦飞。秦飞倒是很早就苏醒过来了,可是连现在的两条腿也不能够走路了,躺在一间屋里的板床上,忍不住地直。哎哟哎哟“叫,而恨那个大和尚。忽然看见他的爷来看他,还把那个大和尚也带来了,他就更气更惊,说:“大和尚,你不该猛古丁地拿手打人。不错,你有力气,可是我秦飞也不是无名的小辈,你打听打听去吧!白龙余九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就闯过江湖,走遍天下!”了因却说:“不打不相识,今晚我先把蝴蝶儿送回来……”秦飞说:“啊哟!你还提蝴蝶儿啦!什么事情还不是为她。我多愿意你打我的这一掌,打在她头上,叫她再贴膏药,那就许什么事也没有。”了因哪里知道他说的这些是什么,只点头笑着说:“你要贴膏药,我给你买去,你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咱们到秦淮河,花船上,叫十个妓女陪着你。钱我有的是,这样吧!待一会我命人给你送一百两银子来,作为我打你一掌的钱!”秦飞听说了钱,这才有点欢喜。看这大和尚,真许是个财主,反正打已经是挨了,得点饯,还不算冤。跟爷出来这些日子,也一个钱没有呀,挨一掌,有一百两银子,还不算少。他就说:“吓!你这大和尚,可别拿我作秦淮河的妓女,有钱就行。我九条腿可见过钱,我更花过大把大把的钱。不过,你要赔我银子,别净空口说,送来我还得看看成色,称称份量够不够,还得问问你是怎么来的……”允贞觉得秦飞说得太不像话了,他就让了因又到他住的屋里。了因又对他麦现出英雄的样子,说:“黄四兄!我已听蝴蝶儿说你自北京来的,你的武艺颇强,我的武艺今天你也看见了。这不是吹,也瞒不得行家。我并听我的好友江里豹,新自北方来,他知道现在京中的许多位贝勒,全都在招请英雄。不用说,你就是他们派来的,我已看出来了。大概年羹尧,甘凤池,他们也看出来了。现在不妨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了因本来不是和尚。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细话不提,简直我告诉你,我想还俗,我想做高官,博前程,将来还封妻荫子。这里还有我的江湖好友江里豹,铁背嚣,和龙蚊二僧。你若把我们荐到北京,那保准是你的一番功劳。年羹尧不行,他是徒有其名。甘凤池更不行,他是一个假孝子。他现在有一个妈,是一个瘫婆,在西城根的小巷里受着穷,吃不饱饭。他却不知拿本事多得些饯,供他的母亲享福,却要以打拳卖艺吃饭。上次,要想白抢去那个蝴蝶儿去服侍他的妈,这个人有多么呆,多么笨,多么无用,……”了因如此的讥笑甘凤池。然而允贞听了,却不由得对于甘凤池益为敬重。想着“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甘凤池是这样侠义仁孝之人,倘若收到手下,何患他不能尽忠?又听了因说:“更可笑的是他甘心做年羹尧的奴仆,其实年羹尧不但不给他钱。反把他要收作义妹的蝴蝶儿给夺了去。他竟不生气,还那样听年羹尧的话,不知姓年的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却不平,我将蝴蝶儿抢去,也是为出这口气,这件事,你頂好不用管,也不用再想结交他们。他们不行,有我,真的,姓黄的,你想要坐江山,都不难!”允贞一听,不由得又一阵惊异,觉得这个了因,虽然品行不端,可是心机太大,也不可轻视!更不晓得他那几个朋友都是如何人物,就微笑说:“你既已看出,我也不能够瞒你。那么今晚,你把你的朋友江里豹、铁背嚣,也都给请来吧!连同年羹尧,甘凤池,咱们一同聚会详叙一番。你以为怎么样?”了因连把头摇摇,说:“不行,不行!他们跟甘凤池、年羹尧,全都是冤家对头,如何能在一起饮酒,干脆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如若要跟我交朋友,就不要再理他们那些人,若是理他们,咱们便断绝往来,将来你可别后悔!”说话时他嘿嘿冷笑,两眼露出凶恶的光芒。允贞就觉出这大和尚实在不大好斗,遂也笑一笑,说,”你也太量狭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们应当结交天下的英俊,哪可以便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还与他们为仇?”
了因忿忿跺脚说:“我的仇人就是一个年羹尧,今天我用八宝钢环,没有将他打着。可是不要忙,早晚我要把他打死,他只仗着甘凤池帮助他,若没有甘凤池,我更不怕他!”允贞说:“那么,今晚你若是能够将那蝴蝶儿送回?”了因又不住的冷笑,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遣,我说是将她送回,哪能又失信?何况有你作保。我也不能够累你。不过,你跟他们若再交结,我可不但不能帮你,也怕将来为了江湖的意气,说不定还要得罪你。你自己斟酌着吧!”允贞说:“我已命人预备菜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得请他们来,我不管你们有何嫌隙,我得品评品评他们,才能够决定主意,你怎样?你一定要在这里喝酒!”了因摇头说:“我不怕他们,今晚我自然要搅你的,我的酒,还比他们喝得多,凭什么,那一只胳臂的老尼姑,就叫他们酒色都任意而为,叫我却什么也不能够干?我与他们誓不两立,今晚你要请客,我一定来。可是说不定我们就得打起来。因为我不怕他们。”他的胖脸都气紫了,下巴上有许多胡子茬儿,都根根颤动,眼睛更似冒火星。但,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店伙,走进来,向允贞问道:“您是姓黄吗?外边来了一位客人找黄四爷!允贞推开了屋门一看,见院中站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白髥老人,原来正是曹仁虎。他就赶紧含笑迎了出去。了因却立刻变色,转身就遛进了里屋。曹仁虎必是因为年迈,所以没看见他,只向允贞拱手。允贞说:“那日我在瓦堡河畔,白龙余九的家中,没有向你辞别我就走了,实是抱歉!”
曹仁虎摆手说:“不要提了!”二人遂就进了屋里。允贞见了因没了踪影,便晓得他是躲藏起来了,便也没将曹仁虎向里间去让。曹仁虎也不落座,只说:“你猜我们为什么今天才到金陵?”允贞说:“我也来到的日子不久。”曹仁虎说:“我们因在路上遇见周浔——你还认得他们吗?”他们就是在大名府山镇上拉呼呼儿的那父女。他的女儿周小绯曾用竹镖救了你……”
允贞一听,心里甚是欢喜,想不到,又遇着那父女两位奇侠。然而曹仁虎所说的这个“救”字。却使他不大高兴。又听曹仁虎说:“你的那个小常随,现在已成了他的招赘女婿了。”允贞微笑着说:“我早知道,我那小常随是随他们去了,但他能将女儿配他,我也十分欢喜。”曹仁虎说:“我们是一同前来的,还有路民胆,他的脾气向来是那样,你不要对他计较。更有白龙余九也来了,因为他的长子是死在你手里,他自然很难过,你须要向他赔个罪才好。”允贞当时面现愤然之色。但旋即又心平气和地将头点了点,淡淡地说:“那也没有什么!”曹仁虎说:“我们今天来到,尚没有找着店房,就听说甘凤池与了因在“聚英楼”大闹,还有你在内。后来你们闹出城去了,“允贞微笑着,曹仁虎又说:“了因早已不是我们的师兄弟了,因他不守清规、不遵师训!”允贞这时倒很替他担心,恐怕了因立时出来与他相打。但,里屋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又听曹仁虎说:“我打听出你的住所才特来访你。他们还都不知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吧?”允贞问道:“你们现在什么地方歇脚?”曹仁虎说:“在东边,乌衣巷口,陈举人家中。因为陈举人是我的同年,在那里住,我的女儿比较方便些。我并叫她从此就住在那里,我与路民胆、周浔,再会上甘凤池,就要往北京去了“。允贞吓了一大跳,面上却依然镇定,说:“既然全部来了,那正好,正好!请你带我去拜会周浔,我再见见路民胆和白龙余九。无论他们对我如何。我也要对他们客气。这里我已命人今晚预备酒席,正好将你们全部请上,我这次能够交结了许多豪杰,总算不虚此行!他这样的态度慷慨,曹仁虎也说对他愈为钦佩。于是,允贞也不管了因在这里怎样,就立时与曹仁虎出了这店,步行着,到了乌衣巷口。一看这陈举人家,很是豪富。大门前悬挂着康熙御赐的匾额。允贞赶紧就肃然起敬。随着曹仁虎进门,到了一所偏院内北房里,就见路民胆在这里了。见了他依旧傲然不理,周浔也正在屋里。曹仁虎给介绍,允贞一看,这正是昔日在那小镇上小饭铺门前拉“呼呼”的那个痨病鬼似的穷汉。但现在的衣着还整齐,这个人的性情并不古怪,还相当和蔼。当时亲自叫来了他的女儿周小绯。就是那个唱梆子腔也会打竹镖的小姑娘,这时也穿了一身花袄花裤。见了允贞直笑,跟着又进来了她的未婚女婿,就是允贞的那个小常随。当时跪倒叩头,允贞却将他拉起,笑着说:“你不要这样了。如今你已是周侠士的快婿,这我知道了,很是喜欢。你在京中的家里,还有人吗!小常随说:“我只还有哥哥嫂嫂。”允贞说:“不要紧,以后我能够照顾他们。”小常随又嚅嚅的说:“爷的包袱,跟里面的东西和钱,全都一点没动,我全带来了!”允贞说:“我早就知道那全都丢不了,可是,难道你还想给我吗?哈哈!你全都不要再提了,就算是给你跟周小姑娘的喜事的贺礼——不管它多少,全送给你们小夫妇了!”
小常随一听,惊喜万分,又要叩头道谢,却被他的未婚的小媳妇周小绯一斜眼,把他给拦住了。周浔说:“黄四兄!我把我的女儿给了你的常随,可不是图那些财物,却是因为我听说他跟着你已有数载,既不学徒,又不作手艺,只在你的柜上吃闲饭,这样岂不把一个聪明的孩子耽误了。因此我才把他带走,想安置他们一个地方,叫他们完婚,过日子。如今有了你这些钱财,可以叫他做买卖了,倒是你们的本行。”允贞一听,心中十分惊讶,而且喜欢这小常随的嘴严,他跟着我好几年了,是在府里随身侍候我的,尤其是这次会百只手胡奇,假充做我,在府里充疯魔,我却微服出来寻访侠士,他是尽皆知晓的。他至今还不同周浔父女透露一个字,真是可爱。当下他不由得又向他的小常随看了一眼,心中有些惋惜,然而见小常随跟那长得并不好看的周小绯,两人倒是很亲爱的。周浔又说:“我的事情,想仁虎兄必定告诉你了。我破家浪迹江湖上,只为结交天下豪杰,恢复大明的山河……”允贞一惊,几乎变色。此时又见路民胆忽地站了起来,神色严肃。那曹仁虎也低下了头,显出来感慨、悲泣。周浔又说:“我们父女,流浪秦中,也没寻着什么仗义的朋友。倒学会了梆子腔乞食。回往江南,在路上就遇见了你,我们还没有想到你是北京有名的侠客,我只觉着这小常随很好,我把女儿给了他,就完成了我的心事了。因为她虽也会武艺,擅打镖,但究竟是个女孩子,不可常年跟我在外飘流。我与仁虎原也有些误会,现在也全已说开了。路民胆也是我们自己的兄弟,如今,我与你也是一见如故,不久我想我们应当齐往京中,趁着允异、允唐、允题、允贞等诸王正在争位,咱们给他搅一搅!”允贞一听,身上的汗都吓得流出。但是面上仍然一点不露。路民胆也走过来说:“姓黄的,本来我是至今仍不服气,不知为什么,我就看你的来历可疑……”允贞听了,更为吃惊,听路民胆又说:“可是现在我晓得你也是一条好汉,我也不再跟你说什么了。到北京后我看你能帮我们什么忙,帮的好了,我再跟你倾心结交。”
允贞笑着,点点头。而这时忽然白龙余九走进来了。允贞想着他必定要为他的儿子报仇,不料他见了允贞,并未显出什么恨怒,只是哈哈大笑。说:“黄四爷!我原猜着你是京中的财主。还许是什么官,我想叫我儿子们将来到了北京,还得求你多多照拂,给他们大小找个事儿,也省得永远在湖边打渔。不想,好一位黄英雄!你竟把我那连妇媳还没娶的大儿子,一枪扎死在湖里!”说到这里,他不禁老泪纵横,允贞赶紧向他解释,道歉。他却连摆双手,说:“你不用介意,我不是找你给我儿子报仇来了,我的儿子还多,死上一个不要紧。再说既在江湖厮混,早晚命归阴曹。我不心疼他,我是来见你谢谢,我还要跟着他们和你,都到京城玩玩。崇桢爷是煤山吊死的,咱们最不济也得去向他老人家吊祭一番。”允贞心中局促不安,表面却十分坦然。他把这些话抛开,并不答复,只说:“年羹尧也在此处,你们晓得吗?”他是随便说出这句话,不想曹仁虎、周浔、白龙余九,尤其是素来最骄傲的路民胆,一闻年羹尧之名,他们就像听了一声雷响似的,齐都吃惊。又如欣见甘霖下降,一齐的不胜喜悦。路民胆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周小绯也说:“我得见见年二爷去,我还没见过他!哎呀,这可算是能够见着他了!”喜欢得直拍手。当时都问年羹尧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允贞说:“我听说他住在什么江安店。”周浔赶紧说;“走!拉着他的女儿,路民胆在匆匆洗脸,换鞋。曹仁虎也梳他的白髯,整衣戴帽,并赶紧叫人到院里去叫他的女儿曹锦茹。少时就匆匆地走了,只把允贞扔在这里。
允贞不由得面色惨白,惨白了半天,也发了半天怔。他那小常随倒是赶过来跟他谈话,要细叙别后之事,他也无心去听,就微微的叹气,独自毫无精神的离开这里,又回到店房。
他的店里冷冷清清,秦飞在那里哼哼哎哎痛得好像要死。了因却早已走了,留下一张字柬,歪七扭八的写着核桃大的字,是:“某已去,曹老头既来,恐无好意,但某不怕他,今晚我虽将蝴蝶儿送回,却仍不叫年羹尧得意,必定大斗一场,以决雌雄。某是侠客第一名,你若帮他们,惹恼我,恐无好结果。某剑下不留情,望你三思之!”允贞看了,不禁一笑,但赶紧拿起字柬,走到院中,本想出门找了因去,却又听见厨房里刀勺直响。蓦忆起,对了!今晚我还要请客,请年羹尧,甘凤池,如今了因虽已去了,曹仁虎等人却又都来了,更得多预备些酒菜。
他今天连午饭也没有吃。因为这些事使他太费心思了,他忘了渴与饿。这时不过下午四时。天阴,云黑,却有如薄暮,他赶紧命人预备座位。命店中的伙计持帖迅速分途去请曹仁虎、周浔、路民胆、白龙余九、甘凤池与年羹尧。
店里两个伙计分途去后,他一个人在屋中,“咄咄书空”“年羹尧!年羹尧!”他自言自语地嘴里不禁念叨着这三个字,年羹尧是本朝进士、学差,然而江湖上这般义士豪杰,除了一个坏人了因,无不向他拜倒。他究竟有什么雄奇的能力,竟收拢了这无数的兄弟。”哈、哈、哈、哈!”他又不禁大笑,心喜,暗道:我若把他一人得到手内,何愁帝位不归我允贞所有?——当下,允贞喜欢了。
窗外,雷起云腾,好像神龙将要飞起,风雨欲来,佐命的贤臣,齐在手下。虽然他们还都怀念着“先明”,什么“崇桢皇帝”,然而我自有办法。我允贞就是皇帝,他傲然的扬起了他的方脸,直睁着两只细眼睛。至于了因,虽不愿与他结为仇敌,并且还想使他改进恶行,也与甘凤池一样的留为己用。可是那个人还不要紧,那和尚虽凶猛,却还不难对付,蝴蝶儿回来,他更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嫉妒而且有些畏惧年羹尧。
天简直要下雨,但却又不沛然下,只是闷热,雷空响,云还在积。他这神龙似是尚难腾空而起,使他真急躁。厨房已将酒席备好,将他这屋子的隔壁也打开了,将里外两间,通成了一大间,摆上两桌酒席。每桌上四个“冷荤”,也都摆好了,就是客人还一个也没有来到。
又待了些时,前往江安店送帖的那个伙计回来了,说:“那里的二老爷还没在家,说是往莫愁湖吃饭去了。”允贞就说:“难道他那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吗?”伙计就摇头,说:“倒还是留着三个人,一个是个老管家,问他什么,他也是说不知。再有两个也是听差的,好横!青坎肩下的腰带上,都别着小刀子!”允贞不由有点气,心里更恨年羹尧的骄恣自大、目中无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可是当时他的脸上依然一点声色也不露,就把头点了点,什么话也没有说。而这时去那陈举人家给曹仁虎等人送请帖的店伙也回来了。这个人倒能办事,他手里的帖子也役送到,因为没有人收。他并给带来了一个人就是“小常随”。这小常随见了允贞的面,依然是“奴才”见了“王爷”的样子,唯恭唯谨。允贞叫店伙全都走开,独自与他谈话,小常随就悄声说:“爷!我劝你还是走吧!别跟他们来往了,他们因为不知道爷是怎样一个人,还算好。背地里说话,除了路民胆,倒还佩服您,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呀!若是您带着他们到了北京,他们知道了您的来历,立时就都得翻脸无情。他们还说了,将来要叫我跟着小绯一块儿上什么石门去。那里住着个姓吕的侠女,叫小绯跟她再学武艺,叫我作买卖,我是实在没有法子,一来我是怕他们,二来小绯对我不错……”允贞就不叫他往下再说了,只说:“你跟他们在一块儿也好,因为我无暇顾你。那姓吕的侠女名叫吕四娘,总不致于是个女强盗,我也不想去见她。我只问问莫非曹仁虎他们去找年羹尧,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回去吗?”小常随说:“我现在就为这件事情来的,他们一个也没回去,都跟年羹尧赴宴去了。在莫愁湖边,陈举人在那里有一所楼,那里也有厨子……”允贞赶紧问道:“莫不是那陈举人请客?陈举人跟他们那些人也都很好?”小常随摇摇头。这时外面的雷声更沉,哗哗的已经落下雨来了,屋中更觉昏暗,苍蝇都从帘缝里飞进来,去吃那为客所设的各样菜。小常随把话又往下说,因为他的声不大,而窗外的雨声却十分嘈杂,雷声也屡响不止。因此允贞须要侧耳细细地听,他微微地听说,大概是年羹尧在莫憋湖边,不知是干什么了,根本就没进城。只叫两个健仆先回到江安店,曹仁虎等人到江安店去找,是那两个健仆说是年羹尧和甘凤池,全都在莫愁湖边上。曹仁虎等人又立即出城去找,他们就在那湖边见了面,因就想要宴会。陈举人湖边的别墅地点甚为清幽,就好像是半个主人。所以现在能够把年羹尧等人全部都让到陈家的那别墅里去临湖开筵。刚才叫曹锦茹回到陈家,原以为是允贞还在那里,大概是要请允贞也去。可是看了看允贞已经走了,他才把话向小常随说明,小常随可又不知允贞住在哪家店里,直到这里的伙计去送请帖,小常随这才跟了来。
允贞听了这些话,立时就要走,小常随却说:“外边的雨太大呀!街上大概都成了河啦,您走怎么走呀?再说曹锦茹进到城里是还有别的事。她说她还到年羹尧的店里等着什么和尚送回蝴蝶儿。人家并不是诚心敬意地来请爷,爷去不去不要紧。”又说:“爷这儿预备的菜饭是要请他们吗?我看不必了,他们现在一定都喝上吃上了。他们跟年羹尧都是自己人,把咱们看作外人。”允贞也不听他的,心里十分的急,先叫来店里的厨于,吩咐其余的菜都不必预备了,这些就先摆在这里。他又叫店伙给他借来了一份蓑衣、草帽披戴好了,自己就去备马。小常随却还在这屋里,听厨子说是还有一个被和尚打伤的是在另一间屋子里躲着了。他就猜出来是秦飞,遂往那屋里看去了。
在这沉雷剑雨之下,城内郊外,到处都是雨水急流,却无行人踪迹。可是允贞骑着他的马,他没带着兵刃,只是一蓑一帽,冲破烟雾,又出了城,重来到了莫愁湖畔。此时这里杨柳全都垂着头,顺着枝条向下流水,湖面上雾气腾腾,再也看不见一只游船。楼阁房舍更都如被厚纱遮住,他哪里认得何处是那陈举人的别墅。他就在雨中挥鞭,鞭都挥不开,马也向前走不动,顺着湖岸走去。正在走着,忽听见“吧”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竟打在他的草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