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雍正与年羹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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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了因僧猖狂违戒律 聚英楼龙虎起风云

十年来,了因这家伙可真受够苦了,好不容易才盼得独臂老尼慈慧老佛圆寂,给他去了惟一管主。他可就恶性复发,为所欲为了。他先下了岭,在江湖上找着了那些旧伙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些人都还混得很好。尤其是铁臂嚣,居然成了一个大财主。在金陵城,在苏杭,都开设着很大的店铺,早先替他保存的那些财物,一股脑全拿出来交给了他。并且还想与他再做江湖绿林的买卖。本来他的财产已经比十年前增进了数倍,更想着非再显一显不可。并且还想把他那几个师兄弟,连师妹也拉人了伙。谁管什么师父的训诫和什么大明江山,他要快活活做一个“绿林之尊”,酒肉财色的大王爷。于是他就先胡闹了一大阵。但后来却使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这几年来,比他早下岭的周浔、曹仁虎、路民胆等人全都在江南负有重名。人咸称之为侠义,专门剪除一些强霸,憎恨淫杀之辈。

他可觉出有点不对头,尤其听铁背嚣说,张云如和甘凤池,全都住在金陵,他因此更有些顾忌。近来,又由北方来了他的老朋友江里豹,向他述说了北京的情形。有几多的贝勒正在争位,有为的英豪正都出头。更说这几年来,南北第一的侠士,就是做过湖北巡抚的年遐龄小公子年羹尧,别号“双峰”,天下的英雄。尤其是甘凤池等位侠士,全都听他的指使。所以,了因对于年羹尧,是不但的惊讶,而且加倍地嫉恨。

了因自下岭之后,现在将近两年。他虽然恶性重发,弄得他也知道,他的那些师兄师弟师妹全都晓得了,全要找他,质问他,也许想把他赶回岭上,或许就跟他拼命。但实在他也有点委屈,他也没做太多的恶事。他把他早先积蓄的钱,将柳阴寺重修。可是他为他自己另筑了几间密室。他先由岭上附近连抢带买,弄到几个女人。他可也没敢享受,因为老尼虽死,而余威尤在。他的心被吓怕了,他至今仍然有点不敢,所以他把妇女抢到手,只是看着,或令陪酒,他不敢破淫戒。他也没有再杀伤过人。也因为他两个徒弟龙蚊二僧,蛟僧勇静是早就在柳阴寺的下院法轮寺当住持。远在北方。听说为人颇守清规。

所以了因倒怕跟那个徒弟见面。这龙僧勇能,也是一个古板的人,不过却是对他极为忠心。他吩咐什么,便给他做什么。大概也是因为怕他。他本来,船行在江畔,假作是来购办什物的。外县来的僧船,他在船上终日会着江里豹等盗贼。采听了江湖上的一些事。而有时,他也化妆成为俗人的样子,进城去。有时住在铁背嚣的家中。有时通宵在妓楼之中取乐。年羹尧现今也在此地,以及住所,和每日的行事,都有铁背嚣派人打听告诉他。他在此,准备的就是要与年羹尧一决雌雄。只因

为年羹尧的名声太大,他猜想着武艺也必特别高超,所以不得不稍加考虑。就在这时,他闻听了年羹尧结识了蝴蝶儿,使得蝴蝶儿顿时声价百倍,成为名妓之事。他今天特地去看了看,那时他是俗家的打扮。站在艳春楼的院中,装做嫖客。蝴蝶儿出了屋子向下叫人给她买什么东西,就被了因一眼看见了。了因立时就魂飞九宵云外。他更恨年羹尧,心说好啊!你又有钱,又有名,我的师兄师弟也都钦佩你。如今有这样绝世的美人,竟也被你包下了,我不能由着你享受。依着他,当时就要把蝴蝶儿抢走。可惜那是白天,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得等到今夜,派了比他身躯伶便,行走敏捷的龙僧,利用铁背嚣所制的“冰雪迷魂袋”,这才把蝴蝶儿抢到船上。

现在,蝴蝶儿哭了一会儿,也不哭了。了因虽然跟江里豹、铁背嚣商谈着如何对付年羹尧的事。眼睛可仍然看着蝴蝶儿,越看越欢喜,还不住的笑。蝴蝶儿真觉得他讨厌,可是没有法子。因为要跑也不能够跑,怕把他们招恼了,他们都是强盗,就许把她扔到江里,那不是什么都完了吗?苦也白受了,美丽的梦也做不成了。所以现在蝴蝶儿只是忍着,了因叫喝酒,她也轻轻地向嘴唇沾了一点。并且她也掺在其中说话。她说的话完全是讥讽,极力地夸甘凤池如何如何力气大。那位黄四爷的武艺又是如何如何高。还说:“就是路民胆来了,你们也绝跑不了。”江里豹是不服气,铁背嚣是听着有点发愁。唯独了因,只是笑,毫不在意地说:“甘凤池、路民胆的武艺怎样,我岂能够不知道?至于那姓黄的,大概也不能怎样的高超,他来了倒好,我都得会他们一会。”蝴蝶儿就盼着他去碰钉子,最好能叫甘凤池一掌拍碎了他的脑袋,或是叫允贞一枪扎破了肚子。可是绝没有提年羹尧,因为她虽然相信年羹尧的武艺高超,且有四十健仆保护着,可是看了因也实在不是个好惹的。也许年羹尧真敌他不过,这是使她很提着心的,而感觉着害怕、忧愁。

天色都快要拂晓了。江风愈来愈大,连这只船都有点摇晃。蝴蝶儿困得两眼直往一块儿闭,她的眼边还挂着眼泪呀。

丁固大概也看着她可怜,就将她又挟着送回那后舱里,依然把那舱门紧紧锁上。蝴蝶儿此时是什么也不顾了,躺在舱板上就睡,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

了因在黎明之时,就将铁背嚣送到岸上,他跟江里豹同在前舱睡的觉,那龙僧勇能,还有五个船夫,——这全是铁背嚣手下的伙计,都是大江一带的著名水贼,他们在船上彻夜巡更。

次日,是个阴蠡的天气。似是要下雨,约至中午,了因方才醒来。他什么也不顾得,就先换了一件俗家的衣裳,里衣扎束得很利落,外面却罩一件灰色绸子的大褂,头戴一顶青纱瓜皮小帽。这小帽的四边可有假发,还垂着一条假辫子,扣在他这光光秃头之上,不大能够看得出来。他更不带什么刀剑,只在手指上套着几个“八宝钢环”,他就一跃而离船登岸。他们船泊的地方本来十分僻静,附近没有别的船,也没有人家屋舍。大江上波浪祷涛,烟云迷茫,更看不见一个别的什么东西,天也像在急怒。了因心里萌发着妒火,急火,他决定要在今天去杀死年羹尧——不杀死他,只将他用我的八宝钢环打成重伤,我把他挟到这里来,叫他看看他的蝴蝶儿,业已成了我的蝴蝶儿了。昨夜那么一细看她,实在是天底下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这样的美女,竟到了我的手中,实是侥幸。我就应当乐一乐,来一个蓄发还俗,将来也是跟铁背嚣似地置些房屋田地,作一个大员外。最好是作个官。那蝴蝶儿也就成为我的“夫人”、“太太”了。……他这样一想,真觉得乐不可支。然而突然的又一想,独臂圣尼的那些威严的戒条,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虽然独臂圣尼是早就死了,可是昔日的威严和教诫,至今依然能够慑服着他。他满腔希望,一脑子胡思乱想,至此忽又完全变为冰冷,就像这时天空的乌云,四周围的愁闷雨气,又都把他压住。他想想不行!抢来蝴蝶儿,看着可以,要把她收为老婆,大概是不行。我这辈子恐怕不能再有老婆了,否則,倘若被独臂圣尼知晓了,——她虽然久已死去,可是谁知道她老人家能否还魂?她既有神鬼莫测的高深武艺,恐怕也就有还阳之术。不行!什么都可以做,娶老婆的事是实在不可以做。我要不当和尚,没受了戒,那还不要紧。我要像年羹尧也不要紧——想起年羹尧,他又不禁肝头火起,大骂道:“好啊!年羹尧,你既有名,别人又都佩服你,还可以娶老婆!好啊!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他一生气,脚步就特别快,不多一会,便来到了城门。他可立时又胆小起来了,赶紧把背驼了下去,更将小帽在头上按得坚固了一些。他两只眼贼似的,不住地看这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他是为的人家看不透他。进了城,就一直到了夫子庙。因为这里有一家茶馆,字号叫“聚英楼”,这是金陵城一般有名气的人,惟一的聚会场所。

因为它的地方太大,楼虽仅有两层,而上下可容一百多座位。并且自成部落。高尚的人,都是棋友,象棋围棋这里都有,一个个的长袍折扇的老夫子,小名士,整天在这里摔那棋子。因为一个黑白棋子,能够发愁半天,为几个“车”、“马”、“相”、“士”,有时也可能瞪着眼睛吵起来。更有的人在这里做诗,研究“八股”。靠着楼窗的那几排桌,坐的大半是些保镖的、保院的,他们有时坐在那里讲吃喝,有时在这里谈他们的“买卖”。总之,这里是文武双全,什么人都有。这有种种原因,不独因为地方宽绰,历史悠久,同时还因为,这里的茶香茶好,掌柜的更是一个八面圆通,专能应酬人的人,外号叫“万事和”。

但万事和这家茶楼,今天却因为真的群英相聚,而起了莫大的纠纷。了因知道来到这里,至少能够听见许多人,谈论“蝴蝶儿失踪”的事。那么,就看看情形,如果艳春楼的班主报了官,这里的督抚各衙门,全都追捉得甚紧,那就等到晚上再去找年羹尧。但如果蝴蝶儿的事,没多少人知道,也没大人理,那就立即去找年羹尧。还是白天去找他好。因为他是个过路的学差,是个官,他也得做出文绉绉的架子来,决不敢施展身手。到了晚上可就不然了,他会窜房越脊,他的武艺未必比我低得太多。何况,到夜里我这“八宝钢环”也未能打得十分准确,他走进了茶楼,一看下面是乱哄哄的,还有女人,——大概也是秦淮河的妓女,他不由得也看了看,可是比蝴蝶儿差得太多——堂官招呼着他说:“大爷请到楼上去坐!”他这个“大爷”,赶紧把头低下去一些,背更显得驼了。他的大褂底襟就擦着樓梯。因为他怕被人看见,虽穿的便鞋,可是有一双僧袜。他就上了楼,略略地抬头一看,就见樓上的人不少;蓦又吃了一惊,原来他看见了甘凤池,也在这里。

本来他们虽是师兄弟,但在仙霞岭上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又因寺中的僧人太众,了因掺在里面不大能够显得出来。俗人却只是几个,所以容易认,而能够记住,甘凤池在岭上时原是个白净少年,他自从台湾回来,才留了这满脸的胡须。但是了因还能够认识他。他们连今天,在这金陵城里已经见过三四次面了。甘凤池虽然时时寻找了因僧,可是没看出他就是了因。前两次可也是因为他立即躲避开,今天他已经上了楼,躲避已然来不及。他也是有点害怕,因为他晓得唯有甘凤池,是他的对手,或者比他的武艺还高。现在又是年羹尧的膀臂。他心想:不好!怎么一来到这里就碰上了他,还是不要让他看出来为好。于是他就靠近那些摆棋的女人之处,找了一个座位。

旁边还有两个人,倒还不像是武师。这时,堂馆过来殷勤地问他:“大爷要泡什么茶?龙井还是贡尖?”他只点了点头,表示随便,堂官偏又问他:“大爷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挂上吧?”了因大吃了一惊,并且大怒,以为这堂官已经看出他是个和尚。假如这里没有甘凤池,他就许一掌将这堂官打死。然而,他旋即知道是惜会了意,因为好几个帽架子上挂得满满的各种帽子,都是客人的帽子。众人也没有戴帽子的。不过,虽然这么熟的天,这像茶笼一样的茶馆,唯独他的帽子可是不能摘,他就把头摇了一摇。心里是气,暗道:假著年羹尧在这里,他就一定能够摘帽子,我连这一点竟也不如他,他可是真真的可恨了!

这时突听那边甘凤池在喊道:“金陵城,这样大地方,竟敢有人半夜抢去妇女,还有人疑到是我,这是欺负我甘凤池!”

旁边有人劝他,说:“甘大爷!谁也不能够赖你,你是著名的好汉,疑惑一千个人,也绝疑惑不到你头上。你就不要再说了,还是吃茶吧!”甘凤池却又擂着他的胸膛,——这幸亏是他自己的胸膛,若是别人的,一定给擂碎了——他的蓬蓬如乱箭的连面胡子,气得都要直竖起来。又愤愤地说:“今天我要在这里呆一天,叫人都知道,我甘某,不错!有一次我是想将那蝴蝶儿带到我家……”了因听到这里,不禁扭头去看,他也愤怒起来,也不怎么怕甘凤池了。却又听那边说:“是因为我家中有瘫在床上的着母,我早就想找个人去服侍她老人家,只是我找不到好人。我那天看着蝴蝶儿的心还好。在那地方是屈辱了她,不如叫她到我家里去……”了因一听,更是大怨,心说:你倒想得不错,你莫非想白白弄个老婆?凭你那脸胡子,蝴蝶儿也未必乐意,还许,不如喜欢我这出家人呢!又听甘凤池说:“只要她能在我家服侍我母亲,我就可以放心走了,我甘凤池一生绝不娶妻,我绝无别意。不料,后来的一位朋友劝阻住我……”了因暗自冷笑,心说:“你的那位朋友一定就是年羹尧了。他却把你推开,他去占据了那妇人,这是你的好朋友……”。当下他的心里又笑又恨,正想要走过去,预备着跟他说:“师弟你还认识我吗?年羹尧既是这样的贪色忘友,咱们一同去打他……””他可是还没有站起来,却见有一个人早已走到了甘凤池的近前,向着甘凤池一拱手。这里,了因不由注目去着,就见这个人的身躯颇为雄伟,方面细目,身旁还带着一个瘦小的仆人,主仆所穿的衣履都很讲究,都不像是俗常的人。了因就更加惊疑。这时,那堂倌已然把一壶茶,和一盘佐茶的豆腐干丝,刚给端来。了因就说:“移这边来,这边来!”

他起座,另找了一个坐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离甘凤池近些,他也顾不得倒茶,只把眼睛盯着那两个人,只见甘凤池也是很诧异的样子,问道:“你是谁?”这人却说:“我姓黄名君志,排行第四,现自北京来,跟曹仁虎、路民胆,我们全是好友。”

甘凤池的态度越发惊讶。只听这人又说:“我久仰甘侠士的大名,如今是特来拜访,我来到金陵已经三天了,到处寻访,俱都无人知道甘侠士的住处,幸喜今天在这里相遇!”他又拱了拱手,甘凤池却自然惊异着一语不发。了因此时也是惊讶,暗想:此人莫非就是蝴蝶儿说的,那个很有本領的姓黄的吗?江里豹也向我说起过此人。说在北京颇有威名,现在北方的江湖豪杰,全都时常提他,他已经是年羹尧以外的一个有名的人了。今天遇着也好,在这里遇着他更好。我们倒要会一会,大家都要比较比较武艺!他兴奋得坐也坐不住。就见那两个人也都不坐着。甘凤池说:“我也听到朋友谈你,曹仁虎和路民胆的确都是我的同门兄弟,不过,我却与他们不一样。我这个人的脾气,是除了至交旧交,新的江湖朋友,我是一概的疏远!”

那姓黄的(允贞)听了这话不由得显露出异常失望的样子,怔了怔,又说:“甘侠士!你可以同我到别处去谈一谈吗?因为……”他还没有说出是因为什么,甘凤池却就撂手说:“我不认识你,我跟你去谈什么?我在这里,还要向凡认识我的人,都要表白表白!”允贞却说:“你也不必表白。你甘凤池的侠义之名,远近谁不知晓?昨夜,什么妓院之中,所发生的妓女蝴蝶儿被人抢走之事,那一定是极下流的江湖强盗所为。”这里,了因一听,不由得立时胸头火起,因这简直是当面骂了他。却听允贞又说:“谁也不能疑惑是你甘凤池,我看你用不着表白。我远路来访你,既见了面,你虽不愿与我结交,但我们也应当谈一谈。然后我再走,也算不虚此行。你如叫我帮助你去找那抢妇女的恶贼,我也尽力!”这里,了因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因为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甘凤池却仍然摇头,说:“用不着!”此时,整个酒楼上的人,差不多无不目不转睛地看他们两人。无不对甘凤池表示着钦佩。无不对允贞表示着一种惊奇。甘凤池又说:“那抢去妇女的恶贼,我也晓得,我不但认识他,他还是与我同师学艺……”这里了因更大惊。却听允贞微笑说:“你既说出来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抢走蝴蝶儿的,必定是路民胆!”甘凤池却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

又向允贞瞪眼说:“你可不要污蔑我的师兄弟,我的师兄弟尽是英雄,路民胆他也是个磊落的丈夫。只有一个人,我们早已不认他是同门,今天我来到这茶馆,对大家说:第一,那抢走蝴蝶儿的事,不是我干的。第二,在三天之内,我要找出那个恶贼,别管他是我的什么人。我也要把他绑到这里来,当着大家,我亲手要他的命,以为我门中雪耻!为人间除恶!”他的话才说到此处,了因便不由得发了一声冷笑。他这一笑不要紧,很多人都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这了因就没有法子再隐藏了。同时,跟着允贞的那个人,那瘦子,秦飞,忽然走过来向他说:“你笑什么?莫非你是知道吗?”秦飞这时也是多事,他也是占着他的“爷”和甘凤池的威风。同时他要在这许多人中间显一显,他并不是个跟班的,而且也是一名侠客。却不料了因不容分说,“吧”的就是一掌,打得秦飞“哎哟”了一声,立时就晕倒在楼板上。甘凤池蓦地跳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怒喊道:“你是谁”?了因这时忽然后悔了。他见甘凤池大概不认识他,就故作笑容的说:“我是来这里喝茶的,因我随便的一笑,不想就笑得这个人来问我。我一时失手,误打了他,这可不怪我”,他正说着,忽觉脑后有人把他的帽子一挠,连他的假辫子也掉了。立时显出来他的和尚头。他当时大怒,赶紧回首。就见新上楼来一个人,仿佛是个官员的打扮,有黑胡子,眼睛带棱,鼻如鹰隼。他于前天夜间,曾在街上偷看过此人一次,此人就是那最可恨的年羹尧。他带着四名健仆,帽子和辫子就都在一个健仆手里了,这必是年羹尧叫他挠的。挠了我的帽子显出我的原形,手段好辣!这时满茶楼上的人全都大为惊讶。有的可又笑说:“哎呀,原来是个和尚!”了因不由得羞得气得涨红了他的胖脸,甘凤池的手虽然揪得更紧,脸上却显露出一些惊奇,说:“原来是你——真给咱们门中丢脸,你如何对得起慈慧老佛?”了因却翻了脸大骂说:“什么老佛?我不认得她,我也不认得你,你们都做了年羹尧的奴才……”

甘凤池将他一揪,了因扬手就打,甘凤池以拳相迎,两个拳头碰在一起,虽不似铁锤相击般地进出火星,发出什么巨响。然而这种力量,当然比铁锤碰铁锤,还要沉重而激烈。当时震得楼板樓壁都乱动。桌子椅子,连坐着的人都要震得跳起来。一些人乱纷纷四处逃避,胆小的早跑下了楼,还有摔下樓去的。

允贞上前说:“不要打!……”年羹尧却指挥四名健仆说:“杀!”健仆们立即亮出匕首。甘凤池又问:“你将蝴蝶儿送回那艳春楼,可饶你!”了因却”哈!哈!哈!哈!”不住大笑,说:“那蝴蝶儿,早已做了我的老婆了……”甘凤池大怒,用力的来扯他。这一扯将他的衣领完全撕断,了因趁势将自己的外衣剥去,却回身向年羹尧打来。不料年羹尧早已无踪,不知是什么时候下楼走了。只留下了西名健仆。此时甘凤池依然来抓他,他却翻身又打。甘凤池又与他相扭,他也扭着甘凤池,两人就如两头雄狮,齐扭到那楼窗附近。两人都想把对方推下楼去,这样的一用力,只听“咔嚓、哗啦”,楼窗全断,急得那掌柜的“万事和”直嚷:“这可怎么办呀!我的爷!他被许多人挤在墙根,连出来劝都不可能。这时甘凤池向了因说:“咱们都出去再说!”了因狠狠地冷笑说:“好!”当时两人依旧死死相扭,同时将身齐向上耸去,一齐跃出了楼窗,而跳到了街心,幸亏楼上动武,外面已经知晓,刚才折断的樓窗又都掉在外面。外面的人不敢由楼下走过了,这繁华的大街,看热闹的人都躲在两旁。忽见狮子一般的甘凤池同一个鲁莽凶恶的大和尚,自高处相扭而飞下。外面的人都齐声惊喊:“好啊……”

甘凤池与了因二人相扭相持,各不上下。突然的两人一齐拨开了手,一齐展开了拳法,只见铁拳相击。健脚对蹦,往来四五合。这时年羹尧已命人牵着两匹马来了,向他二人说:“城外去比武!”他二人又都各自收住了拳势,彼此看了看。了因冷笑着先点头说:“好!”那边,年羹尧放过一匹马来,他先骑上。随之,甘凤池,年羹尧,及年羹尧的两名健仆,也齐都上了马,了因在前高声喊道:“随着我走!”年羹尧说:“今天你想逃也不行了!”当时了因骑马在前如飞,年羹尧,甘凤池等人催马紧迫。在许多看热闹的人高声喊嚷之下,他们闯出城来,绕过了奠愁湖岸,直趋夹江江口。这个地方名叫“三汶河”。此时,众人才都勒住了缰绳。然而年羹尧一回首,就见后面也有一匹马紧紧跟来。他就问甘凤池说:“这人是谁?”甘凤池说:“我不认识他,他自称姓黄,他跟路民胆全都认识。”

年羹尧却更为惊讶,了因却在马上捋着袖子,大笑着说:“等他来吧!我听蝴蝶儿说这姓黄的本事颇大,我有自北方来的朋友也说,他很了不得,叫他看着咱们比武也好,他是行家,省得谁欺负谁!”

年羹尧此时先顾不得看了因与甘凤池比武,他却特别注意这追来的允贞。允贞不管他那被击伤晕倒的仆人——秦飞——却急急的回到他的寓所,骑了马赶来。年羹尧也听蝴蝶儿说过此人。此人颇有来头,见他的马越来越近,他那魁伟的相貌也越来越真。年羹尧竟觉得好像在北京见过他似的。然而他是谁呢?却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惊讶,而又不敢轻视。又转首向了因说:“了因,你是慈慧老佛的弟子,与甘凤池,你们全是同门,何必自相拼杀,我劝你即早改行向善,咱们得留心这个人。恐怕这人,才是你我等人的敌手,我们得小心着他,他的来意可疑。了因——我们本来无仇,你把蝴蝶儿安然送回,也就完了。”

了因却看出年羹尧是怕这姓黄的,他就越发骄傲,大笑着,说:“这个人我倒不恐惧他,他决不是为我来的,你们——尤其是你姓年的,你倒真得小心一点。年羹尧,你这几年在江南江北的名气也太大了。为了这,我了因就先不服气,你是一个文官,你可结交侠客。我的师兄尽为你所收罗,叫他们反倒都恨我……”年羹尧立时斥道:“那是因为你行为不正,我却是专奉慈慧老佛,独臂圣尼意旨。”了因狠狠地说:“你几时又见过圣尼?也竟来要他的招牌?告诉你,姓年的。今天我也不跟别人斗,只是咱们两个,得分出生死,见个娘的雌雄……”甘凤池见他这样的凶横无理,便要上前再跟他扭打,而此刻,允贞却已催马来到了。

允贞来到近前,便下了马,拱手说:“你们诸位先不要争持,听我说几句话如何?”甘凤池说:“你说”!年羹尧越发不住地用眼详细地打量着允贞。

允贞也向年羹尧打量了一眼,然而他似是不甚注意,他仍是对了因与甘凤池说:“我此次离京南来,寻访天下豪杰,在大名府我遇见了曹仁虎和蛟僧勇静。在周口镇认识了路民胆。他们都说江南的侠客最著名的便是了因禅师与甘凤池,如今我一见你们之面,果然是名不虚传。语云:二虎相斗,必有一伤,何况你们原是师兄弟,据我看应当就算了。我们还是找一个地方去谈谈吧!因为我有许多的事,俱要向你们请教!”甘凤池说:“你自北京来,谁晓得你是干什么的?你不用来和我们说话,我们这是自己的事,也用不着你来管,你快些闪开!”

允贞又说:“甘侠士,你也不可以绝人太甚!我来江南,便是为寻找你们,因为我是久仰你们的大名,我也晓得你们是何等人物。在北京,我结交了司马申,司马雄父子。在直隶省我并见了周浔父女。我立志交天下英雄。并能为天下英雄指点明路。你们想要飞黄腾达。我可以荐你们到北京去做高官。你们若必继独臂圣尼的遗志,那我也可助你们一臂之力!”他说出了这话使得年羹尧更为惊讶。了因却是非常喜欢。只有甘凤池,无论允贞怎样的说,他也不为所动。他先将马系在道旁的一棵树上,然后径向允贞走来。把允贞打量了一番。便问道:“你有多大的本领,敢到江南,还敢发这样的大话!”此时允贞见甘凤池的来意,似是要向他动武。他就赶紧将身往后退去。

他的马鞍旁本来挂着他的那杆扎枪,此时他就要取下来以防不测。但是,他又斟酌着,因为知道甘凤池实是力大无比。恐怕不是这杆扎枪所能胜得他。若是取下枪来。就必和他动手。倘若胜不了,反倒要为他们所笑。他正在迟疑,面上还带着诚恳笑容,手也准备着招架的形式。而甘凤池,原想要试探允贞的武艺,却忽见年羹尧在马上向他一努嘴。同时,年羹尧脸上浮现出一种凶煞之气,双目露出森厉的光芒,甘凤池便立刻明白了。这必是年羹尧已经看出,此人的来历不但可疑,而且还必是与他们不利,所以才示意给他。叫他趁早结果了此人的性命。于是他——甘凤池,便将全身的力量尽运到右掌之上,想要一掌,即将允贞击死。不过又想着允贞千里前来,慕名访他,总也是个朋友。而且态度又如此谦恭,何忍即便下手?而况,打了人是要打官司的,不然就得逃跑。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人侍候我的老母,我若跑了,岂不是不孝。他心里辗转寻思,双目虽狠瞪着允贞,手却下不去。这时,那边的年羹尧却等不及了,又向随他而来的两名健仆,也一努嘴,两名健仆就同时下了马,各擎匕首齐奔允贞。允贞却蓦然取下了长枪,“呼呼”地一抖,显出他的枪法精绝。二健仆不敢上前,甘凤池却要夺他的枪,不料了因和尚却飞跃下马,横奔了过去。就将身护住了允贞。同时把指上的钢环“哗锒锒”一抖,说:“年羹尧!你不要凌辱外来的朋友。这几年来,你在江湖之间。得下来一点名声,你就骄横自大,欺负他人。今天可到了你栽跟头的时候了。你来看……”说时,就将他手指上套着的“八宝钢环”取下了一只,猛向年羹尧打去。这东西极为厉害,它专打人的眼睛,百发百中。然而钢环才经打去,便被年羹尧伸手接住了,向他冷笑着。此时允贞一听,原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年羹尧,当时就不禁惊讶地注目去看。这时,由身后又来了两个骑马的,却就是年羹尧的另两个健仆,他们是给送家伙来了。

送给了年羹尧一口两锋宝剑,四名健仆每人提一口单刀,甘凤池是一对紫铜锤,他却扔给了因一只说:“来!你来!”这时允贞却将枪一抖,站在桉心,说:“你们诸位暂且住手,我想还是不要你们拼斗,有什么话请到城里,我想请你们饮酒细谈,谈得实在不能相投,再拼我也不管?”甘凤池说:“这件事原不与你相干,了因是我们门中之人。他败坏了门中的戒律,我要替我们师父管教他!”年羹尧却说:“如若不打也可,先叫他把蝴蝶儿送回来!”了因依然狂笑,说:“蝴蝶儿?你还问她哩?我没告诉你么,她早已成了我的老婆了!”年羹尧催马奔过来拧剑向他就刺,了因晃起那只铜锤相迎。甘凤池也抢锤过来,帮助年羹尧与了因厮杀。一剑翻飞,双锤并舞,往来四五合。

允贞闪在一旁细细地观察,他就觉得年羹尧的剑法新奇而高超,真是他生平所仅见,不由得敬佩。而甘凤池与了因二人将一对铜锤分用,往来相击处处可见他们的招数精练,力气浑厚,而且身躯健捷,诚然不是寻常的江湖豪侠,乃是天下之俊杰。尤可异者是甘凤池与了因原是同门,乃竟为年羹尧而效死命。这年羹尧不但是有过人之勇,而必有超人的韬略了。这样的人才,我若看他们互相厮杀,而不将他们收为己用,那我的志向恐怕永不能达成。于是,允贞便紧抖长枪夹在中间,枪花如疾风闪电,拦住了两方,又说:“请你们住手!第一,我劝了因改行与甘侠士恢复旧好。第二,我包管将那蝴蝶儿送出。”

他说的这话,按说了因就得用锤来碰他。因为他和了因不过今日才相见,井无交情,他如何能替这凶恶猛悍,并未服输的莽和尚硬作主张,连年羹尧都觉着他是白说。却不料了因当时就抛锤跳到了一旁,点头说:“好!好!我冲你姓黄的面子,把那蝴蝶儿送回去就是!”

年羹尧在马上依然握剑发怒,说:“我叫你立时就将她送回。”了因却说:“立时可办不到!”用手一指,西边和北边那尽是茫茫的江水,他说:“我告诉你们实话,我把那蝴蝶儿送到江里的一只船上了。那船现在漂到了哪儿?我也不知道。须到夜晚,那船上的人进城里去找我,我才能够告诉他,叫他把你那蝴蝶儿送回……”

允贞又说:“我为他担保,他如若失信,你们可以找我,我辛辛苦苦地来到此地,绝不能立时就走,而且我若走了,你们还可以到北京找我,我在京中是略略有名的。”

甘凤池依然不相信,他还不肯将了因放走。年羹尧却又向允贞打量了一番,就点点头说:“好!那么就由你作保,我倒不怕你逃走,因为已猜出你是谁了。”

允贞听了这话,不禁的神色微变。但也没说什么,只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