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边那犯人一定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久坐监狱,可也时时的想遛,如今有人来私探彭二,并且还是一个女的,黑话都会,他就知道这一定是彭二爷的好朋友,来历不小,彭二马上就要出去了,他也想乘空儿往外去,所以他也更谨慎,在监里摸着黑儿,就去通知了彭二,同时他又跟着“擦楞擦楞”地走过来,这时巡更的梆子却越敲越近,狱旁不远,那窗上糊着白纸,纸上浮着灯光的小屋,那是监里官人值班住的屋子,这时正有人在里边说话,还唱着:“一马离了西凉界……”刘得飞都不住地心慌,这时忽然卢宝娥又拉他,悄悄地说:“你师父来了!你快问他,问完了我们赶快走!……”刘得飞手揪住铁窗的“格洞”,里边却换了一种声音,沉重地问说:“是谁?卢姑娘么?……啊!还有得飞,你们干吗来啦!”从里边看外边大概看得见,因为天际有微微的月光,卢宝娥又推着他,说:‘你倒是决问呀’刘得飞却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他是见着了师父就发怯,这时他心里更悲痛得很,就凄惨的叫着:“师父!”热泪滴了下来,里边却说:“我不是你的师父,你快滚!”他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卢宝娥更着急,就向里边悄声的说:“彭二叔!彭二叔!我是卢天侠的女儿,卢天雄的侄女卢宝娥……”
彭二在里边回答说:“我认得你,你是本事不小,可是你不该带着得飞来,我是他的师父,我替他打官司是光明正大的,我要想出这个小房子,易如反掌,我就是不这么干,你的意思我谢谢,请你替我谢谢卢天雄吧!”卢宝娥说:“不是,我带着得飞来找你,只是为叫你说出一句话’彭二在里边问:“什么话?还非得叫我说?”卢宝娥就使劲的揪刘得飞,还拿脚暗暗地踢他,催着他快些说。
刘得飞向里嚅嚅了半天,才说出来,又叫一声:“师父!”然后问说:“你是叫我娶小芳呢?还是娶卢宝娥?”彭二在里边却坚决的说:“娶小芳!小芳要死了,不许你再娶!以后你好好的去找个行当作个人,少跟什么卢天雄卢宝娥接近.学那些个坏!……我把话说完了!你快走!”这时卢宝娥已经气忿忿一跺脚就上房走了。刘得飞又揪住铁窗向里面沉痛忏悔地说:“我可是已经答应她们了!”里边的彭二却不答话了,只有那个犯人,还悄悄地说“喂!快想法子!叫我出去呀!喂!交个朋友吧!你要是帮忙救我,我出去能替你偷一只鹅,好叫你给女家放订礼,喂!我帮了你们半天忙,你们还是不帮我吗?喂!怎么你也走啦?”
这时巡更之声“梆!梆!梆!梆!”已敲了四下,四更天了,微微的月影,更向西斜,刘得飞窜上狱房,再过了高墙,裤管都已被荆棘划碎,他又跳下,到了小胡同,悄悄地走出,扭头去看,连那衙门口的两只大灯都发昏了,他又疾向南走去,进了一条僻巷,只听得“汪汪”的犬吠,并听见“喔喔”的鸡鸣,却已不见卢宝娥的踪影。想起刚才师父说的话真是痛快,可又对卢宝娥似乎有点抱歉。
可是,还得上敬武镖店找她去,我的宝剑还扔在他们那儿,再说他们还得叫我见着小芳,才算是没事。于是,刘得飞又于残月晓风,这将要天明尚未天明的时候,重回到敬武镖店,他依旧是先窜到房上啦,直奔后院。
他一来是不愿叫前院那些在院睡觉的镖头知道,二来是想着:反正他们这房子,大概平日就跟大门一样,随便叫人走来走去,卢宝娥自从张家口来,这些日子,恐怕她就没规规矩矩由大门走过一回,那丫头黑话等等都会说,还是我师父有眼力,不叫我娶她,真对,当下刘得飞又站在那西房上向下一看,见院中还放着那把布椅子,他的那口宝剑也依然在地下扔着,可是一个人也不见了,卢天雄一定是进屋睡了,卢宝娥还不知回来没回来,此时刘得飞愿想跳下房去,拾起那宝剑,就坐在那椅子上等着,等到天明,卢天雄起来,自己再跟他要小芳。却不料,由前院“咕隆隆”地跑来了五六个人。这大概都是本镖店的镖头,有人就嚷说:“喂!朋友你下来吧!我们早看见你在房上!”有人又说:“是刘姑爷吧!请下来吧!我们掌柜的等了您半天,您也没回来,他实在疲倦得支持不住了。才进屋去睡的,姑爷请下来吧!我们这就要升火做早饭了,因为今天七点钟,我们这儿就有一枝镖,往张家口去走……”刘得飞站在房上,倒觉着不好意思,他只得下来,这几个人要请他到前院去坐,并说:“刚才我们掌柜的才把我们叫醒了的,对我们说:‘您是我们这儿的姑爷啦,说是您出去办事儿啦,待会儿准由房上回来,叫我们别再睡,等着您……”刘得飞从地下拾起宝剑,皱着眉又问说:“你们姑娘回来了没有?”这几个人却都摇头,有的说是:“不知道。”有的说是:“我们这儿的姑娘卢宝娥她是昨天快黑的时候由外边回来的,就没再出去呀!现在大概是在屋里睡觉还没醒,刘姑爷:您将来娶了我们这儿的姑娘,您是一准能发财,我们这镖店也就快兴隆了!”刘得飞说:“把你们掌柜的请出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一个镖头就回答说:“我们掌柜的刚才睡,谁敢又去惊动他?他本来精神不大像早先了。去年就差点得了半身不遂,柜上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再操心,我们这几个,不怕您笑话,武艺又都不济,遇着熟路敢走,生路儿纵使给很多钱,也是不敢应,因为这才想请您!我们掌柜的早就跟我们说过,说是有您来帮忙,这镖店一定能在北几省数第一,现在成了亲戚啦,这就是您的镖店啦,以后您就也是我们的掌柜的了……”刘得飞听了这些话,弄得他既不能急,又不能怒,这几个人还都很恭维他,就把他请到前院的柜房里。这里点着灯,旁边还有人睡觉,可是外面已经有车来了,直敲大门,这里确实是今天有买卖,负责押镖的两个人,刘得飞也看见了,都是精神不济,武艺大概也都好不了,他们都收拾随身的东西,还特别拿着一个大信封,大家争着看,原来就是卢天雄的家信,叫他们给捎到张家口,交给卢天侠的,他们彼此互相笑着,说:“这是喜信!”说话时又偷眼瞧着刘得飞,看他们这几个镖头,连伙计都是很高兴,刘得飞却等得着急,就说:“劳你们的驾!到里院去问问你们的掌柜,或是姑娘,旁的也全不用说,只叫他们把那小芳的下落告诉我,就完了,要不然我可是没完!”他一提出来“小芳”,不想这里有一个镖头,好像是认识小芳,就惊讶着说:“那是韩金刚的小老婆呀?”另一个镖头却用腿拐了这人一下,并向刘得飞努努嘴,仿佛是知道刘得飞从韩家救走了小芳的事,随着,这屋里的几个镖头,就在刘得飞的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谈起来了,又像是故意说给刘得飞听,刘得飞就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拄着宝剑,低着头,十分地烦恼,他也不是故意留心的去听,但那些人的话,自然就灌入了他的耳里。
先是一个镖头说:“小芳!那小娘们我可见过,真漂亮,嫦娥也比不过她,可就是白虎里的命,谁跟她近,她妨谁,妨得老常九那么老还卖老豆腐,结果就算是叫人活活打死啦,妨得韩金刚,偌大一位御前侍卫,就被人杀死在酒楼!”
又一个镖头说:“她妨死人不要紧,她妨得咱们镖行的朋友,都倒霉,丧命的丧命,归根还不都是由她而起?彭二杀了人,他得去偿命,韩金刚的家是一败涂地了,剩下的那些个小老婆,有的没等到他的棺材抬出去,就卷了包儿跑了。他那妹妹,听说要嫁追魂枪吴宝,本来吴宝的买卖,他开的那家天泰镖店,已经算是完啦,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跟他特请来的佟老太岁,老罗龙,全都受了伤,大罗岱并且丧了性命,是镖打的,他虽报了官,可不催着当官的给他捉凶手,因为第一是他心里也有愧,第二还想着是个江湖上的仇,在江湖上去报,用不着告府求官,还得挺起腰来抡膀子,招请朋友捞面子,韩金刚这一死,他倒阔了,他天天在韩家主办丧事,他本有老婆,可又订下了韩金刚的妹妹,不是图色,却专为财,谁爱走谁走,谁爱跑谁跑。反正韩金刚的房子地都到了他的手里了,他以妹夫老爷的身份,在韩家任所欲为,并对外人拍胸脯说,他要重整天泰镖店,买卖还要往大了发展.他已经派人往南直隶去请大刀王……”
对面的一个镖头一撇嘴,说:“人家大刀王未必能来!人家跟他没交情,人家大刀王是北五省著名的侠客,平日仗义疏财,做的都是好事,人家保镖,以北至保定为限,连京城这些镖行中人.人家都不来往,一来是怕伤和气,二来是人家向来就没瞧起咱们这样的镖头,所以我说:他一定不来,那都是吴宝吹牛皮!”
另一个待会儿就要动身的镖头却说:“这是真的!不是吴宝吹,吴宝现在跟外城御史衙门也走的很勤,那里边的头儿们跟他全有交情,他并不是不告府求官,还是暂时不敢得罪咱们掌柜的,其实他的心毒极啦,他现在天天住在韩家,不大见人,其实若等着大刀王来到北京,连咱们掌柜的,宝娥姑娘,带刘得飞刘姑爷,都跑不了,因为这时,衙门派来成千的官人,也决拿不住我们姑娘跟我们这位新姑爷,他还能够不明白吗?大刀王来了,可就另说了,帮助官人,说拿谁,谁大概就跑不了,插翅也难飞,因为大刀王是什么样儿的,我虽没见过,可是我知道他比我们宝娥姑娘——我再说一句怔话,大概我们姑娘这样英雄的人,十个也斗不了他一个。所以我们掌柜的现在愁得了不得,这话又不能对别人去说,大刀王又一准能来,他虽是一位侠义英雄,不能为吴宝所用,可是禁不住吴宝去挑唆,只要是大刀王一听说,是为刘得飞抢去了韩金刚老婆,彭二,刘得飞师徒才把韩金刚杀死,我们这里的姑娘才在芦沟桥伤了那些有名的镖头,和像佟老太岁那样的老师傅,我们掌柜的又加以袒护……这就行啦,那大刀王就得气炸了肺,他就得提着大刀来北京,再加上罗家父子,连周大财,薛五,他们一些朋友,出了头一助威,那声势可也够瞧的,反正还有一场热闹在后头呢!……我,我真得赶快走这一趟张家口,不但是送喜信,还是去勾救兵,赶快叫我们掌柜的那位大哥想主意吧!顶好是率领着塞外的英雄,来到这儿帮助兄弟,女儿和姑爷……”早饭做好了,端上来了,他们匆匆地吃毕,天光大亮,该押镖的人跟着镖车走了,不该跟镖的人,却还在这里七拉八扯的闲谈。他们让刘得飞也在一起吃,刘得飞却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在这里等着卢天雄或是卢宝娥起来,或是出来。
他都有点困了,一直等到九点多钟,大概又快用午饭了,他叫人到里院去问了好几次,都说是卢天雄睡得正香,连他的太太也不敢叫他醒,最末一次是带出来卢宝娥的话.连这传话的人都显出不好意思,说是:“姑爷!您先请回去吧!我们那位姑娘又犯了脾气啦,她不但不见您,也不让她叔父见您,还……”笑着说:“叫我们打你出去呢!……我劝您还是先回去歇一歇吧!反正已经订了亲啦?到您办喜事的那一天,花轿一来,冬冬冬地一打鼓,笛呐哇哇的一吹,我们姑娘也就乐了,脾气也就好了!”
刘得飞一听此话,想了想,确实也无可奈何,他只好抑郁地提宝剑走出这敬武镖店。他无聊之极,心绪紊乱,精神疲惫,头昏眼花,街上还这么乱嘈嘈,他却四顾茫茫,只好暂时到他师父那朋友“赛洞宾”的命馆里,去歇一歇。
他这个神气,——辫子蓬松,脸有三天没洗,衣裤上沾的都是浮土跟泥,晃晃摇摇地手持宝剑,进了这光线低暗的神秘的命馆,那白发白髯的假老道,赛洞宾就指着他说:“啊!你有丧门照命,白虎临头,眼前有一步奇灾大难,外带还犯桃花煞,快来,抽一支签,我指你渡过这条迷津吧!”刘得飞却一直就进了里边的那间小屋,坐在椅子上向着墙壁一靠,他就好像昏迷了过去。
赛洞宾随进来,悄悄和他说——原来韩金刚被杀死在酒楼,彭二被捉往官里,他全都知道,他劝刘得飞说:“顶好你快走,不要管你师父,你师父原是个老打官司的,他把监狱当旅店,你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真要被抓在监里,你可受不住,那卢宝娥在芦沟桥打死打伤的那些人,虽然暂时有她叔父拿钱挡着,可是她早晚也得犯案,真要是进了监,那可就像苏三起解了,你又不是王公子,也救不了他,我算出你们的禄马已动,应当都得快走,我给你们每人画三道护命符,——可是一道符是三两银子,不给钱我不画,拿着我的符你们到处都能遇着贵人,方可趋吉避凶,毫无危险!”
刘得飞点头说:“好,好,等一会,我现在先要歇一歇!”他遂就靠在这里,闭着双目歇息。
其实他的心中却仍然跟油煎着似的,是又急,又难过。他先想:在这儿歇歇,或者在这儿暂住着也好,我等着大刀王来.叫他看看我是怎样一个英雄,我非得还在北京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不可,我更得救我师父,偏得找着小芳才行!赛洞宾这命铺的生意也不佳,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半屋,也没个伙计,每逢要出去,就得倒锁门,可是又怕锁上门的时候又有人来找他算命,如今刘得飞一来到,他就托付刘得飞来替他看屋子,并说:“要是有人找我算命,你就请人家坐着等一会,可别把主顾放走了。”他走后刘得飞等了半天,他也没回来,刘得飞实在困乏得坐不住,就把门从里边关上,在那里屋倒头睡下,睡了一个大觉,醒来又觉着饿了,赛洞宾不知上哪儿去了,依然没回来,刘得飞就将门倒锁上,自己出去买了吃食,才回来再开锁进屋。因此,这里的一条很短而很粗的铁链和一个形式特别的铁锁,只有一把钥匙,就时常拿在刘得飞的手里,好在这屋里只是一些算命用的器具,而且都破旧了,贼要是偷了去也没有用,因此大概也招不来贼,赛洞宾每天里没有什么命可算,他的外务又很多,据他回来跟刘得飞闲谈时吐露出来,原来北京城,各衙门,各镖店,他差不多全都有熟人,刘得飞的事情他也都知道,他并且说:“南直隶最有名的英雄大刀王,大概一两天可就要来了,来了是专为找你比武,你可要小心一点!还有,别在我这门口儿打,别耽误了我的生意!”刘得飞在这儿住着,心里十分的烦恼,他有许多的急事都要办,而现在头一件事就是等着大刀王来,来了,先杀砍一阵,痛快痛快。第二天赛洞宾一早就出去了,过午才回来,就问“没有人来找我算命吗?’刘得飞简直不理他,他却摸着长长的白须笑着说:“你们年青的小伙儿真不行呀!让一点事,折得就连半分豪侠气概也没有啦,真不中用,你看我,一清早就出去,连借钱,带给朋友说合事,还给你打听来不少的消息。”刘得飞赶紧十分注意地问说:“什么消息?”赛洞宾大笑着说:“现在可还是不能够告诉你呀!有好些个好事儿啦,现在先闷你一会儿吧!我的小伙子你先别着急,你快娶媳妇儿啦!”刘得飞有心奔过去打他一拳,可又怕把他打死,赛洞宾哪里像是个老道,他多半连道士庙还许没进去过呢,分明是一个江湖人。
不知是什么,他竟高兴起来了,大唱起“西皮二簧”——“离了扬州江都县,那有绿林乐安然。”正在唱着,忽然外面有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他就扒着门向外一看,立时说:“来了生意啦!”赶紧又拿纽子上挂着的一只牛角梳子,梳了梳他的白胡子,向破大椅子上正襟危坐,做出“老神仙”的样子。
门一开外面来了找他占卦的,是一位女客,刘得飞赶紧躲避到那屋里,只觉得这女客穿的是银红的绣花衫子绣花裤,模样儿怎么样,他可一点也没去看,只听赛洞宾耍起江湖口来了,把签筒“喳喳”地颠动,金钱“哗楞哗楞”地摇,棋子“吧吧”的摔得像唱戏道白似的高声说着:“乾,坎,震,巽,离,坤,兑,你这是水火既济”之课呀!在卦里边看你是心绪不安,求谋未遂,卦中还犯着阴人,更犯着口舌!你要问的倒是什么事呀?”来占卦的女客人却轻发娇声说:“我问是一个人,他能够来不来?”刘得飞一听,这语声很熟,他赶紧探着头,向外望了一望,才看出这来占卦的“女客”,敢则正是卢宝娥,但,要不是细看,简直就不能认识她啦,她的脸儿上擦着宫粉,描眉,画鬓,特点着红嘴唇,娇艳得有若桃花,一点也不像早先那个黑丫头了,她本来模样儿长得不难看,这么一“刀尺”,倒有七八分赛得过小芳,穿的这身银红色绸子的裤,下面是绣着蝴蝶的小红鞋,更学会了小芳有时露出来的那种羞答答的可怜可爱的娇态,她连眼皮儿也不抬,简直跟马脖岭那回遇见的,和前天夜里一同探监去的,那全不是她,她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大姑娘,又像是小媳妇,她是占卦来了,问的是个“能够来不来”的人,问了半天,赛洞宾也胡扯了半天,结果她留下了“卦礼”,眼睛连向别处看也没看,转身连头也不回,她就走了,外面的车轮声又响,越响越远。刘得飞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心里很乱,站着不住的发呆,赛洞宾把那卦礼一叠子小制钱,一五一十的手里数着,离了座位,又来向刘得飞笑着说“你不认得刚才来的那个小堂客吗?我听说你们两人很熟,怎么见了面不说话呀!这个小堂客,可真是一把手,你的武艺,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比人家差的多,连你师父都佩服人家,她来占的是问一个人,能来不能来?你猜问的是谁?我想一定问的就是大刀王……”刘得飞一听脸上不由得一阵变色,赛洞宾又笑着说:“你可别吃醋,我猜的大刀王若是来了,那是直隶最有名的好汉,虽然轻易也不到北京来,可是名头早已压过了北京的所有镖头,这一次他是应吴宝之邀,名目上说是要斗斗你,其实你还禁得住他一斗?他是要打服了北京所有的英雄,他好在这儿坐头把交椅,这件事,街上的人全都晓得啦,没有一个敢不服气的.都知道大刀王若是提着大刀来啦,决没有人敢挡,天泰镶店还得数京城头一家,敬武镖店不但得压倒,他们还得找卢天雄算账,街上现在都说卢天雄袒护着彭二师徒,违背江湖道义,大刀王来了,决饶不了他,因此我又听说刚才来的那位小堂客卢宝娥,已经在铁器铺里定打了十几只三棱,加重,镀银的特别又厉害又好看的飞镖,等到大刀王来了,她要在北京城里再显露一手,她要以雌争雄,那时候,可就省了老伙计你的事啦,我劝你最好在我这里忍一忍,给他个别出头,看卢宝娥跟大刀王拚成什么样,假定要大刀王得了胜,我去拉着你向他认罪,顺势磕头,就拜他为师,反过来要是卢宝娥占了上风呢?那更好哩?我再去求人把她说给你当媳妇儿。”
刘得飞听了这些话,气真忍不住,暂时不忍又当如何?好在大刀王也快来了,卢宝娥如果真是为他来算卦,那可见卢宝娥也是手觉着痒痒、急盼着那个有名的豪侠来到,拚一拚,要争一口气。可是,这是我惹出来的事,我能让她帮忙?我到时还决定不许她拿着镖又在中间闹搅!刘得以任凭赛洞宾怎样话中含着讥讽,他也决不还言,他沉着脸,紧皱着两道眉,当日就出去买来一块很大的“磨刀石”就在这命馆里整天磨那一口宝剑,“哧!哧!”地溅了一身铁锈和泥浆,磨得剑口越来越发光,他用手弹了弹,“当当”地响,他决定了的是:先凭此剑折服了大刀王,振起了英名,洗清了侮辱,然后再设法将小芳的下落找着,救出,将她安置于妥善之处,最后自己就要去救师父,如果救不出,或师父不许救,那时就在自己师父的面前,或是他所囚禁的那监门口,用此剑自刎,那就完了。
所以他盼着大刀王来的心更急,他托赛洞宾去给打听,他并且自己提剑到街上去走,可是,只见人都躲着他。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那赛洞宾也没给他打听出来“大刀王”的消息。刘得飞又忧虑着小芳,这两天她究竟在那里!生活的怎么样?是不是还在那里哭?是不是已被卢宝娥她们锁起,或是绑起?大刀王要是再不来,他就想不等了,还是先去向卢家叔父侄女逼问小芳的下落,不然就把预备对付大刀王的这份力气,去跟他们拚,可是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洗去污名,叫大刀王看看我是一条好汉,没有什么不光明磊落。所以,还是得先向江湖拚斗,然后才能去找小芳。到了第三天,赛洞宾又是一清早出去的,约摸八点多钟,就从外面急急慌慌地走回来,说:“得飞!得飞!你还不快去看看!你师父起解啦,外城御史的门口,有不少你师父的朋友,都在那儿拿着酒要给你师父饯行啦,你还不快些去!”刘得飞一听,当时什么也顾不得啦,立时向外就跑,一口气儿就跑到御史大门,只见这里的人很多,卢天雄,卢宝娥,还有许多不大相识的人全都在这儿了,拿着酒,并预备着菜,彭二是今天才由这里提解,送刑部去审讯,已经从那小胡同里的牢门提出,并且已经被卢天雄这些人给灌过许多的酒了,一辆大敞车已经向北走去,车上有官人押着,车前车后也都有钢刀出鞘,戒备森严的官人。刘得飞这时候已经满面流泪,往那边的囚车就奔,卢天雄却令人将他拦住,刘得飞不禁忿怒抡拳地说:“你们为什么拦阻我?”卢天雄赶紧过来,摆着手说:“得飞,你先别哭!你师父今天起解,这是一件喜欢事,解到刑部,那里的正堂大人明镜高悬,问明了你师父杀韩金刚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也许就把他放了,刚才我们预备着酒送他,也是给他贺贺喜,今天来的全是老朋友,他也很痛快,喝的酒不算少,我还特意问他,你跟宝娥的亲事,他是一口答应了。”刘得飞却摇头说:“我就不信。”卢天雄说:“你要是不信,就赶紧追上他,问明白了,亲事也不是强求的,要不冲着你师父是我的老朋友,我也不能答应把侄女给你,你也亲口答应过,失信由你失信,现在大家都知道,别多说啦,你就追你师父问问去吧!”刘得飞撒开腿向着囚车去追,囚车走得很慢,他追了不远,就追上了,别的官人都举起刀来驱逐他,那外城御史里的张头儿坐在车后边,却拦住了众官人,说:“不要赶他,他是彭二的傻徒弟叫他们师徒再说几句话吧!”当时,别的官人一听说他就是刘得飞,仿佛现在他是更有名了,就都现出一种好奇,又像是拿他打要的样子,来看着他,囚车可仍然迟缓的向前滚动,刘得飞仰着脸,流着泪追着:“师父……”只见他师父戴着手镣、脚镣,须发乱蓬蓬,好像是个鬼,也削瘦得多了,并且垂着头,不但是喝醉了,还像染了沉重的病,他就又大声哭叫着:“师父!师父……”
彭二抬起头来,瞪大了眼,一看是他,便暴怒起来,厉声的问说:“你来干吗?”刘得飞哭着说:“我想替师父打官司!”彭二还没听明白,张头儿等几个官人却都又“哈哈”大笑起来,刘得飞追着车又问:“师父!是你老人家叫我娶卢宝娥吗?”彭二还没答言,张头儿先又笑了,说:“对啦!你师父刚才答应给卢天雄啦,给你做了媒啦,你看!你的媳妇不是在那边了吗?长得多俏,又黑又俏好像一朵黑牡丹,你这家伙几时修来的呀?”旁的官人也齐声大笑,刘得飞依然紧紧追着车,依然哭着问:“师父师父你倒快说一句话,叫我娶小芳,还是娶卢宝娥?”彭二却也哈哈笑了起来,紧接着却把脸一沉,说:“你也这么大了,闯过江湖了,这么一点事情,还非得来问我?刚才我已听说了,你已经应允卢家了,我彭二不要言而无信的徒弟,你的事你自己去办理,我管不着,我也顾不了,咱们师徒一场,我也没对你有过多大的好处,今天咱们是见末一次面,以后你只要别败坏了我的名声,就完了!”刘得飞听了心都痛,再也走不动,彭二把头一扭,再也不说话了,囚车就“咕噜噜”的走去,刘得飞就呆呆地站在道中心,来了车马全都不知道躲避,他好像是呆了,呆了半天,忽见卢宝娥跑过去拉他,说:“你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刘得飞也不理,依然泪眼望着越去越远的囚车,卢宝娥又使劲地拉了他一下,说:“师父已经走了,过两天我们再到刑部看他去吧!现在还不快回去,刚才听人说大刀王已经在今天早晨就到了北京了!”刘得飞听了这话,当时就回头瞪眼,问说:“什么?大刀王来了?”卢宝娥嫣然一笑,说:“我还能够骗你?他就住在天泰镖店!”刘得飞说:“好啦!不用他去找我,现在我就去找他,可是不准别人帮助我!”卢宝娥婉转温柔地说:“有你这句话我想帮你也不肯帮啦,可是说不定我得去看看,要不然我不放心!”刘得飞也不说话,回身就急忙就走,那边卢天雄等一些人,又都把他拦住,卢天雄说:“得飞!你问明白你师父了吧,我家里这两天可把一些事全都预备好了,房子都裱糊新了,嫁妆都买齐,在你们那新房里摆了,今天又是好日子,我待会就吩咐赶做酒席,因为朋友们早就都知道了,喜敬我都收了,大丈夫说话要如白染皂,言而有信,何况已向你的师父问明,这件事可不能再反悔了,就是今天,我愿你先去会会大刀王,那也是一位英雄好汉,话应说开了,不必真较量,最好还是跟他交朋友,今天就请他到我那儿去吃喜酒。还有,我说什么就得办什么,今天叫你跟卢宝娥成亲,今天也准叫你跟小芳见面!”这话,却又使刘得飞特别兴奋,但是刘得飞一心要去会大刀王,对卢天雄说的这事,他就没有工夫细加考虑,就把头点了点说:“待会再说!”他却很快就走,也不知身后有人跟着了没有,他一口气儿就又走回了赛洞宾的那命馆。
赛洞宾此时正在急急慌慌,见了他,先问说:“见着你师父了没有?见着卢天雄跟卢姑娘没有?”刘得飞顾不得答话,就去取了他的那口光芒雪亮的宝剑,赛洞宾又说:“你要是走,你可锁上门,我现在有要紧的事。”他把钥匙,铁链,都交在刘得飞的手里,他却急忙忙地就走了,刘得飞手里拿着这些东西,发着怔,出了命馆向南就走,走出一截路,他才蓦然觉悟,锁头铁链等全都在手里拿着,那命馆的门去忘了关,本想回去,却实在是要跟大刀王会面,胸中这把急火是再也忍不住,片刻也不能待,好在知道那命馆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关门不关门也不要紧,随就将锁头,钥匙,粗短的铁链,全都揣在怀里,又把腰间系的“板儿带子”往紧收了收,这就是小芳给他绣的那条带子呀!今天就能够跟小芳见面了,战完了大刀王,就可以见着小芳了,但与卢宝娥今天成亲的事,那想起来可真令人头痛,索性现在不必想了,打起来十足的精神,先去会会大刀王是怎样一条英雄?跟他干一干,看到底是谁高谁底?于是刘得飞手提宝剑紧紧向南走,不一回到了大街,又往西,就望见了天泰镖店,并且看见对门的烧饼铺,原来又开张了,陈麻子站在那门前,直向他招手,他点了点头,一直闯进了天泰镖店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