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没有阳光。
书斋内显得有点阴森,连万里半卧在榻上,整张脸都在阴影中,而显得有点阴沉。
他手里抓着一卷书,眼睑却垂下,形容略带憔悴。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连万里突然似有所觉,双目暴睁,一个黑衣蒙面人这时从窗口跃人室内,手中一支长剑,目光与剑光同样锐利。
连万里探手抓住了榻前的矮几。
几上放置的杂物散落一地,发出“哗啦”的响声。
那张矮几才举起一半,牵动内腑的伤势,连万里一皱眉,动作亦同时迟缓。
黑衣蒙面人的利剑刹那间刺到。
连万里偏身急问,黑衣人右手一剑刺空,左手手掌倏伸,拍在连万里的后背上。
一拍一蹬,连万里等于雪上加霜,立时喷出一口鲜血,他手中矮几待扫过去,已被黑衣蒙面人的剑压在手腕上。
黑衣人左手再动,往连万里的背上连拍三下。
连万里脸色惨变。
黑衣蒙面人从他头上翻过,右掌疾速在他前胸再补上一掌,连万里的一张睑变得金箔似的,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适才承受了林佛剑的剑气,震伤了内腑,回来后,虽然调息了一次,但未能恢复,因为这种伤势,必须连续运行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
黑衣蒙面人那几掌拍下,所蕴的内力又远比林佛剑的剑气重很多。
新创旧患同时发作,连万里如何承受得起,那一口鲜血喷出,真气已尽散。
但,虎死不倒威,他右手那卷书却排在黑衣蒙面人睑上,拂去了黑衣蒙面人脸上的黑巾。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张戴了人皮面具的面孔,他当然认不出言语浩,更想不出有什么过节。
“你到底……”他说出一个字,就喷出一口血,语声已很孱弱。
言语浩狞笑着,俊美的一张脸,露出险恶的表情。
右掌一推,将连万里压在榻上,又是一股内力透入进去,连万里闷哼一声,身子一倒,双眼暴张,一口鲜血喷出。
身子突然又挺直,肌肉随即完全松弛,也咽下最后的一口气。
言语浩往后倒翻了出去,正好落在剑架的旁边,但他连看都未看一眼,对“七星宝剑”
竟不屑一顾。
在动手之前,他其实已看清楚了书斋内的环境,每一个细节都已详加考虑过,所以一气呵成。
他甚至考虑到连万里还有再战之力,自己可能敌不住连万里。
所以,连如何逃走,都已纳入考虑之内。
直到看见连万里竟然连一张矮几也无力扬起时,才完全放下心,剑掌并用,以剑压住连万里的挣扎,以掌力击杀连万里于榻上。
刹那间,他已经萌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连万里若是被内力震伤内腑死亡,以连联珠的鲁莽,以及江湖经验的缺乏,一定不会想得太远,一定会将这笔账算在林佛剑头上。
所以,他虽然可以用剑迅速刺杀连万里,但还是弃剑用掌,制造这种林佛剑杀死连万里的假象。
其实,虽然过程较复杂,亦未花费他太多的时间。
他瞥了连万里尸体一眼,终于发出得意的笑声,道:“连万里,你可曾想到,因为自做主张让明月脱离神秘门,你就罪有应得。”死人当然不会回答。
言语浩杀死连万里难道是为了神秘门执行家法,而嫁祸林佛剑,行一石二鸟之计。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说话声,目光一闪,身形便往后倒退,翻了翻身,穿窗掠出,人已到了滴水飞檐。
这是他早就已经拟好的出路。
窗外是院子,一个人也没有,几株芭蕉摇曳在风中,一片清幽。
言语浩一登上瓦面,身形随即往下一伏,接着又贴着瓦面射出数丈之外。
书斋的后面是一片竹林。
言语浩在竹林中一闪,便自消失不见。
书斋的门同时推开,连联珠嚷着走了进来:“哥,明月看你来了。”
连万里一些反应也没有。
连联珠立即看到了那些血,一声惊呼,立刻抢前。
连万里瞪着眼,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连联珠伸手在连万里眼前摇了几下,转摇连万里的鼻子,然后,她就像是被毒蛇在手背上咬了一下。
那只手突然往后缩回来,惊叫道:“哥……”
明月随后走了进来,她看见连联珠那样,亦知道出了意外,急步走上前,伸手按在连万里的额头上。
她亦似吃惊的猛一缩手,喊道:“连爷……”
连联珠这时突然伏倒在连万里的尸体上,嘶声大叫起来。
她一面叫一面摇晃着连万里的尸体,道:“哥,你怎能就这样抛下我……”
她的眼泪珠串般落下,举止已接近疯狂。
明月反而一言不发,怔在那里,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泪珠才掉落下来,同时跪了下去。
连联珠痛哭着,“霍”地回头,盯着明月。
明月泪珠披面,嘴唇颤动,欲言又止,连联珠突然痛骂道:“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
她只当是连万里是伤势恶化,吐血身亡,书斋之内,事实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矮几上的东西翻倒地上,看来也只像是连万里拿东西的时候弄倒的。
明月也看不出来。
她虽然比连联珠年纪大了一些,对武功完全是门外汉,虽然连万里也教过她,那只是健壮身体的一种吐纳术。
经连联珠这样一骂,更就只有流泪了。
连联珠的责骂,她不能不同意,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不是她与林佛剑这一层关系,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他们兄妹就很快乐。
明月不知道,连联珠此刻就更不会考虑到其他因素,从架上把“七星宝剑”拔了出来,指着明月道:“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再不走,我……我就杀了你。”
明月跪在那里没有动,泪流得更多。
连联珠顿着脚道:“叫你走为什么不走?”
明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啜泣呜咽着摇头。
连联珠道:“不要装模作样了,你现在真的自由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联珠……你听我说……”明月的语声颤抖。
“不听!”连联珠那样子,就仿佛随时都会一剑刺下来。
明月仍然泣声道:“我真的不知……”
“我哥量珠把你救出火坑,照顾你衣食不缺,你认识林佛剑才不过两个多月,我问你,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哥哥……”
连联珠冷冷一笑又道:“一声不知道,你以为就可以推卸责任,我哥哥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那是因为你而死。”
话声一落,连联珠一剑又待刺去。
明月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挺身向剑尖迎去。
连联珠一怔!
倏地将剑收回,恨声道:“我这样杀了你,只是便宜你,现在你后悔了?伤心了?”
明月只是流泪。
连联珠“叮”的一声,将剑归鞘,摇着头道:“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这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
明月痛哭失声,冲前要去抱连万里的尸体,却被连联珠拦了下来,推开道:“别碰我哥,走,快走!”
连联珠硬将明月推出书斋门外。
明月知道无望说服联珠,痛哭失声,掩面狂奔。
夜深沉。
酒已阑。
人未散。
林佛剑与明月对坐楼中,各怀心事。
明月并不知道林佛剑的到来,可是,也没有将连万里伤重致死的事说出来。
压住了心中的悲痛,还是像这之前一样,吩咐人准备些小菜和酒。
林佛剑不停地灌酒。
明月则强颜欢笑,尽量装作没事一样。
他竟然瞧不出来,话也并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
明月一杯接一杯,话就更少了。
但是,她却忍不住问林佛剑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林佛剑点点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对,抑是错误?”
“说说看!”
“我想不到连万里有这样的胸襟气度,竟然为了你的幸福,竟能大舍大弃,太了不起了。”
明月凄然一笑,道:“你不是做得很成功吗?”
林佛剑叹了口气,道:“我出道以来,迄今未开过杀戒,就是遇到十恶不赦的人,也只予以薄惩,想不到……想不到这次竟然让连大侠受了伤,唉!一时的冲动,竟然将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明月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说这些干什么?”她徐徐站起身来,道:“我有些事要进房间去一会儿。”
接着,转呼道:“小云、小诗,你们来侍候林公子。”
小诗、小云忙从隔室走过来,明月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吩咐,移步往内走。
林佛剑欲言又止,仿佛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房内一色素白,梳妆台上供奉着连万里的灵位,烧着几炷香。
明月掩面奔入,眼泪终于流下,跪倒在连万里灵前。
好一会。
她才抬起头来,神色更坚定,双手捧着剑猛刺向自己的心胸上,她想结束自己生命来陪葬。
就在此刻,一缕劲风在她身前飘过,长剑疾然坠落,她的手在颤抖,回首望去,林佛剑就站在门口。
林佛剑等了很久,仍然没有看见明月出来,逐渐已有些不耐,不时向那边望去。
小诗、小云亦显得无精打采,却是没有说什么。
林佛剑看看她们,一皱眉,不觉站起身来。
他绕桌转了一圈,终于忍不住朝那房间走去,小诗、小云看来想拦阻,结果还是没有,任由他离开。
才走到房门口,就看见明月用剑朝心胸上刺,来不及阻止,只好发出一指劲风,击落明月手上的剑。
“明月!”
他急将明月扶起,道:“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轻生。”
明月没有说话,林佛剑一抬头,目光落在连万里的灵位上,猛吃一惊,道:“连万里死了?”
连府的大堂,已变成灵堂,空无一人。
林佛剑夺门而人,目光及处,怔住在那里,一会儿才再起身走到连万里灵前,然后,他整个身子却颤抖起来。
连万里江湖上虽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但他对连万里很敬重,这次连万里的果决,更加深了对他的认知,在决斗时就没有想过要杀连万里。
半晌。
他取过香烛,燃着拜了拜,才插上,突有所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女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姑娘可是连大侠的妹妹——连联珠?”林佛剑举步走了过去。
连联珠盯视着林佛剑,神情由静而动、激动,手一翻,拔剑、刺出。
林佛剑偏身闪躲,连联珠剑出不停,激动之下,已没有剑法招式,杂乱无章,但若是刺中,一样要命。
林佛剑一面闪躲,一面道:“连姑娘,请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连联珠的剑虽未停,但不觉缓了下来。
“连大侠……”林佛剑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哥哥败在你剑下,因伤致命,你现在高兴了吧?”
连联珠仗剑大骂道:“你这阴险的小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骗明月把你带到这里来。”
语毕,霍的一剑又刺了过去。
林佛剑闪身,连联珠一剑快似一剑,完全不给他分辩的机会。
连联珠剑刺了好一会,声嘶道:“还手,为什么不还手?你这孬种!”
林佛剑苦笑,退出大堂,退出院于外,连联珠长剑脱手,凌空一剑飞刺。
一丛花木在剑光中飞起,林佛剑一声叹息,身形往上拔升起来,掠上了高墙,飞掠出去。
连联珠追上墙头,道:“林佛剑,最好你将我也杀掉,否则,这个仇我一定跟你没完没了。”
林佛剑没有回答,只是往前掠,消失在墙外竹林中。
连联珠恨恨地跺着脚,泪珠簌簌流下。
这情景全都看在林佛剑眼内,他在竹林中停下,回头望着这边,不禁叹息。
他知道这时候,连联珠绝对不会听他的解释,事实上连万里的确是败在他剑下受伤的。
连联珠的性格,他从明月口中多少知道一些,说过了要找自己报仇,一定要做到,而且会不惜任何手段,是一个不达目的,不会终止的人。
到时候,自己应该怎样?林佛剑不知道。
剑映灯光。
碧光更盛。
言语浩整张脸却被剑光映得碧绿,他右手仗剑,左手握杯,就以剑为肴,看一眼剑,喝一口酒。
对于桌上的那几样佳肴,他反而完全不感兴趣。
铁飞、仇征就坐在言语浩的对面。
但他们对于酒菜的兴趣却大于那柄剑。
铁飞,就是上次追踪,跟监连万里的人,也是言语浩身边四大贴身护卫之一。
神秘门的堂主都有四名护卫,男称四虎,女号四燕,是神秘门的护院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
言语浩看着喝着,忽然道:“林佛剑这小子自命清高,说什么,‘剑道、天道、天心’,不开杀戒,我用这利剑削断他钝剑,看他还敢用钝剑不?”
仇征笑应道:“堂主好像很欣赏这个人,三番两次要延揽他,可惜这小子不知好歹,居然……”
铁飞冷冷地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这小子不肯归顺,就只有将他除去。”
言语浩放下酒杯,道:“仇征,那一次你与林佛剑交手,我隐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的功力似乎只施展了不到一半,而且用的只是一柄钝剑。”
他再举杯,痛尽一杯,将杯掷碎地上,道:“林佛剑现在哪里去了?”
“最后的消息,他到达连万里隐居的地方祭吊连万里,被连联珠赶了出去。”仇征的消息也很灵通。
言语浩连连点头,道:“很好!”
仇征站了起来,道:“我们立刻去找他。”
言语浩一摆手,道:“让我想想,有没有办法把连联珠骗上勾。”
一顿,高呼:“酒!”
旁边侍候的一名丫头忙将酒送上,言语浩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剑,与方才似乎并无分别,思维却在动个不休。
但有谁看得透他的思维呢?
鸿升客栈,在成都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招商客栈了。
客栈建筑两层,楼上是客房,楼下卖座,大宴小酌,筵席包办。
后面是雅房,生意兴隆鼎盛。
它的主持人是青城派的弟子,一叫骆江,另一位叫骆湖,二人原是同胞兄弟。
这二人自出道以来,倒是怀着极大的抱负,想好好创一番事业,但自从获得宝匕“紫光魔影”,以及一件南海万年神蛇皮所制的皮甲后,在太湖被丁氏三凶、“黑白无常”一众拦截下来,若不是巧遇林佛剑解围,这几根骨头早就被野狗叼走了。
二人自知艺业有限,不足以保护这两件宝物,寒若水一逼,便借机把宝刃送给了寒若水,宝甲呈给了青城山山主祁逸夫。
他们原本就是成都人,由于离开青城山返乡探亲,刚好鸿升客栈原来的老板驾鹤归西,客栈家人想求售,骆氏兄弟便顶了下来,想过一过平民生活轻松一下。
时近中午。
林佛剑坐在靠近窗口的一个雅座,叫了一壶酒,四碟小菜,自斟自饮。
为了要侦查连万里致死的真情,凶手是谁,于是他化了装,装成一个普通商人。
这时,已上了八成座了,客人们相争传播一件震撼武林的大事。
——有号称“佛剑手”的林佛剑,不但勾引了连万里的女人,而且还杀死了连万里,简直是侮辱“佛剑”二字。
这消息经过传播者大力渲染,林佛剑简直成了万恶淫魔,众所不齿。
林佛剑只顾自斟自饮,可是,他心中正想着,这是谁造的谣,使他名誉扫地,欲置他于死地。
就在这时。
店小二走过来,躬身道:“公子,有朋友来找您。”
林佛剑一颔首,道:“在哪儿?”
店小二哈着腰道:“楼上有位朋友想见公子,吩咐小人传话。”
林佛剑随小二来至楼台,只见骆江、骆湖两兄弟位候在那里,一见林佛剑走来,忙趋前迎了上来,叫了一声:“恩公!”
林佛剑忙摇手阻止,道:“二位请勿如此,在下只是路过,做了一件武林中人该做的事。”
不过他怀疑自己化了装骆氏兄弟怎么会认出来的。
殊不知骆家兄弟是个有心人,最近江湖上盛传林佛剑的许多是是非非,只是多加注意,也就在身材、口音上认出来了。
骆江道:“公子施恩不望报,但骆某兄弟却不敢或忘,公子,这些流言你大概也听到了,对公子十分不利。”
林佛剑淡然道:“谣言止于智者,林某虽有过失,但并非如流言如此龌龊、卑鄙、下流。”
骆江忙道:“骆某兄弟绝对相信。”
“你们为什么如此相信林某?”
“一个施恩不望报,见宝物无觊觎之心的人,绝不是坏人,纵有过失,也许是一种误会造成。”
“二位如此信任林某,先行在此谢过,不过在称呼上大家兄弟相称好了。”
“林少侠请勿如此,鸿升这爿小店,现已由在下顶下经营,公子如有所需,切勿忘了我弟兄二人。”
“好,一言为定,如有什么问题,林某首先将贤昆仲纳入。”
说毕,返回座位。
只见邻座一个少年,正对自己微笑招呼。
少年年纪比自己要小三四岁,生得玉面朱唇,眉清目秀,顾盼之间,甚是豪放不羁。因有心结识,便也报以微微一笑。
美少年含笑攀谈,道:“大热天能凭窗把酒,倒也不失人生一乐,兄台以为如何?”
“兄台雅人妙论。”林佛剑说罢大笑不已。
“彼此彼此!”
美少年豪放地笑道:“对酒当歌召妓,方不负‘是真名土自风流’,小弟一向疏狂,兄台幸勿见笑。”
林佛剑心想:“此君果然疏狂得很。”看来还在我林佛剑之上。
还没答话,美少年又接口笑道:“人各有好,怎能一概而论?召妓不妨作罢,酒却不能缺少,来!小弟这里奉敬一杯,怀记萍水相逢之盛!”
没等林佛剑答话,隔席信手一扬,一杯注满了酒的酒杯,不轻不重,不偏不斜,滴溜溜一阵乱转,堪堪落在林佛剑面前桌上,滴酒不溢。
林佛剑暗暗心许,脸浮笑意,信手便去拿桌上酒杯。
刚一触手,面上不觉微微一热,立即暗中力运二指,举杯就唇,从容饮罢,笑道:“兄台允文允武,小弟十分敬佩,能不能见告尊姓大名?”
“林佛剑!”美少年低低笑说。
声音虽低,林佛剑却入耳心惊!
“哟”了一声,道:“原来是最近名震江湖,剑胆佛心,讲究天道、仁心的林佛剑大侠,小弟能有缘拜见,幸何如之!”
他嘴里说着,心中却在暗笑道:“好啊!卖水卖到龙王庙来了,你当着我林佛剑面前冒充,我倒要看看你弄什么玄虚。”
假冒林佛剑的美少年逊谢道:“兄台这么一让,倒显得生疏了!
小弟不过浪得虚名,哪里比得上刚才兄台那手取杯饮酒的‘借力传功’绝学!”
林佛剑暗笑道:“我自己只是一时临机应变,使上这一手,你倒替我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他口里却笑道:“林兄谬奖了,礼尚往来,小弟回敬一杯。”
语毕,一照杯,一饮而尽。
冒牌林佛剑干了杯,隔席笑问道:“听兄台口音,不像本地人,此行川中,是访友,还是邀游?”
“小弟久仪川地乃鱼米之乡,一年收,三年足,昔汉刘皇叔建都于此,北拒曹操,南联东吴,德智都令在下心仪,特来增长一些见闻,林兄呢?”
“不谋而合,跟兄台一般。”
林佛剑一心想探出对方为何要冒充自己,于是再又含笑,探问道:“林兄今宵下榻……”
“小弟借居和尚庙中。”
林佛剑豪迈地大声一笑,道:“和尚庙?哈哈……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辈岂与之为奴为隶,林兄……”
他没说完,冒牌林佛剑已接口大笑道:“兄台也太小看小弟了,那寺庙洁净幽雅,风景绝佳。
小弟所付香油费,数倍于客栈所费,兄台若不嫌弃,如果更还有兴趣的话,咱们今宵联床夜话如何?”
林佛剑正要借机和他接近,听后大喜道:“小弟素喜雅洁,如此打扰了!”
结了酒账二人相偕上路。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阵阵晚风吹来,林佛剑似乎嗅到淡淡幽香。
暗道:“这是什么花香啊?”
稍一留意,便觉出这淡淡幽香,竟是发自冒牌林佛剑身上。
不觉横眉扫了对方一眼,这时忽然觉出冒牌林佛剑的身材、体态,以及脸型,都略略带有女人的气味。
尤其是,他胸前的挺突。
林佛剑对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他见过尤氏姐妹的胴体,明月的胴体,现在发现冒牌林佛剑的身形极为类似,不禁心生疑窦。
这是谁呢?为什么要如此做?
付念之间,忽又暗自好笑。
暗忖:“装束变得了,声音岂是变得了的,何况他还约我联床夜话,是真是假到时不就分晓了,何苦现在为此庸人自扰。”
言笑指顾间,不觉来到一座巍峨壮丽的古刹前面。
两扇朱漆大门紧掩着,顶端一块黑色横匾,砌有“乾宝古刹”四个泥金楷书大字,寺面横敞,楼角四耸。
看那气势,寺中该有不少僧侣。
冒牌林佛剑道:“和尚们佛事已毕,咱们不必惊醒他们,越墙进去吧!”
林佛剑一颔首,紧随冒牌林佛剑身后跃入寺中。
两人一前一后,经偏殿,绕回廊,越花圃,过小桥,冒牌林佛剑指着间精舍道:“小弟就借住此间,兄台先请,小弟张罗点茶水即来。”
说完,转入客院北边尽头,逐渐消失。
林佛剑略打量,这排客房一连五间,对面有宽大的庭院,冒牌林佛剑就借住在最南边的一间。
这里正如冒牌林佛剑所说,确实称得上整洁。
不但廊间一尘不染,即使那庭院中如茵的细草,也修剪得平铺如毡,其余一花一草,更是配置得适当得宜。
“兄台认为怎样?小弟称赞这里的优雅,并没有过分吧!”冒牌林佛剑提了一壶热水走来,边走边说。
林佛剑一脚跨入房间,道;“果然雅洁……”
说到这里,他忽然目注窗外,顿住不语,因为他看到了什么。
“还有什么不好?”冒牌林佛剑随后进屋笑问着。
“哪里,雅洁不凡!”
林佛剑嘴里这么说,心中可在怀疑。
暗忖:“和尚庙里,时近初更,怎么会有女人窗口探头?莫非是此君情妇前来的会……”
冒牌林佛剑点燃红烛,林佛剑抬眼望时,不由大大地一怔!
原来这间房子很大,估计是以三间辟成,刚才入门处,不过是个边门。
房中布置富丽堂皇,非但珠玉古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连唐伯虎的画,郑板桥的字,也难为他不知从何处搜集而来。
林佛剑允文允武,一时只顾尽情测览,竟忘了与主人周旋。
冒牌林佛剑微微一笑,道:“见台有此雅兴,小弟客中还携有珍品,明天拣几件奉赠,以酬客旅知音如何?”
林佛剑连忙扭身揖谢,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小弟怎敢……”
冒牌林佛剑大声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要不要明天再说,莫教我这主人也站着陪客。”
他指着林佛剑身边一张宽大粗藤制成的椅子,笑着道:“你不累我还有点累!”
林佛剑含笑落座,问道:“寺中僧侣不少吧?”
“不多。”冒牌林佛剑道:“就差你一个。”
“林兄说笑了,请问林兄贵处是……”林佛剑岔开话题,开始试探地问。
“你问我是那儿人?”冒牌林佛剑说了一句,然后垂下头来,低低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林兄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冒牌林佛剑似乎甚是不安,两眼眨眨四处转动,心不在焉地道:“小弟父母双亡,现在只剩孑然一身了。”
林佛剑虽然不是老江湖,但他脑筋灵活,凡事观察入微,立刻瞧出了破绽。
试想,一个孑然一身的人,何来这些奇珍,其来路大有问题,内心立生警惕!
但是,这一切已经迟了。
突然,“喳喳”一声轻响,林佛剑陡党四肢急剧的一痛。
忙张眼望时,但见五道藤箍,把自己四脚、腰部,连同椅子一齐扣住犹如五道铁箍似的,箍得丝毫都不能动弹。
目光急转,只见冒牌林佛剑只是望着自己连连冷笑。
林佛剑心知着了道儿。
但不知对方是那一方面的人。
他不声不响,暗中运集功力,向四肢冲去,以他的功力来说,莫说五道藤箍,就算是五道钢环,也禁受不住他这一冲之力。
但是,只觉四肢又是一阵剧痛,非但藤箍丝毫未动,反而连人带椅,如同高楼坠足般地往下急坠。
幸好,下坠不深,瞬息间,身形一下剧震,便自稳住不动。
放眼一望,视线甚为模糊,仿佛坠落在一间室内。
运足目力看时,这儿是一间四面整齐的石室,方圆不过一丈左右,四周密不通风,单只剩下面许多大小不等的圆孔。
大孔约有饭碗大小,小孔只有拇指那样粗细,但却只一寸来深,不过,从小孔望去,隐隐可以看到一点光线。
他此刻已经无暇理会这些,一心只盘算如何离开此凶险之地。
“哼!林佛剑,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我连联珠血债虽不能血还,能以火还也差不到那里去!”一声娇脆也带着狠毒的声音,不知从那里飘进石室。
林佛剑听得出来,这声音正是那冒牌林佛剑,计诱自己,眼下却雌雄难辨,冒牌林佛剑改为连联珠了。可是连联珠他以前已曾见过,而且想要自己的命,怎会如此大意呢?
他此刻心中反而十分平静,朗声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你哥哥连万里,我们虽然比武,但他并没有受伤,更不可能是我出手丧了他的性命……”
这时,石室中忽然冒起缕缕青烟,把他熏得没有办法继续分说。
“你到阎王老子那里去讲理吧!”仍是那个娇脆狠毒,自称连联珠的声音。
就这么一两句话的时间,林佛剑只觉得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石室中已是浓烟迷漫,令人口眼难开。
触眼处,地上的小孔已全部封闭,大孔则齐开。
而室中的浓烟便是从这些大孔里面冒出来的,此外,还可以透过浓烟,看到大孔下面的火焰。
浓烟愈来愈浓,而且久久不散。
林佛剑这时只好屏住呼吸,能支持多久算多久,挨一刻是一刻。
但是击杀连万里的凶手,将永远逍遥法外,而林佛剑,却背黑锅做了替死鬼,岂不是太冤枉了!
在“乾宝古刹”的一个地下密室里,僧俗男女不下十人,坐在密室中高谈阔论,状极愉快。
密室相当宽敞,坐了十来个人,也只不过占去密室中四分之一的地方。
正当众人谈笑风生,欢欣鼓舞的时候——蓦地,密室外面忽然一声尖细而清澈的声音传来,道:“各位久等了,请恕言某来迟!”
室中群雄入耳心惊,不约而同,一齐站起,人人垂手侍立。
嚣杂的声音顿时停止,偌大一间密室,了无声息,落针可闻。
这时,就是一老一少相继人室,那年轻的正是堂主言语浩。
只见他进入室内,居中坐定,随一摆手,朝在座的一扫瞄,淡然笑道:“各位请坐,请恕言某来迟。”
群雄异口同声应道:“大堂主功参造化,想来已经结果了啦?”
言语浩面露欢容,道:“各位坐下好说话。”
四顾一下随来的冒牌林佛剑,道:“联珠,你搬张椅子过来,坐在我身边好了。”
各位都自坐定。
言语浩得意地笑道:“言某听信各位和连姑娘的话,已把‘蚀骨毁脉’的妙药放在火里熏入,最大一个时辰,只等人一昏迷,那小子就算再历害,此生便休想再练武功了……不过……”
他望了那与他一同进入,脸上无肉,长着几根山羊胡须的人和旁边冒牌的林佛剑一眼。
尖声笑道:“言某既能毁掉他,但也可以使那小子复原!嘿嘿……”
那脸上无肉,长有山羊胡的人,正是江湖有名的“阴司秀才”罗定远。
他这人老奸巨猾,凡是对他有利的事,便平白牺牲别人,也不会皱一下眉,何况此事还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事先协议好的。
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
连联珠因哥哥之遇害,几乎痛不欲生,但自忖若凭自己之力去找林佛剑报仇,看来此生已是无望。
凑巧,她碰到了“阴司秀才”罗定远,询问联珠,才知道连万里已遭杀害,于是,拍着胸脯道:“贤侄女,这小子功力高得出奇,就连四海镖局都对他忌惮三分。
“愚叔自承亦非他的对手,不过,我倒想到了一个适合人选,一定可以报杀死之仇,不过,代价可能很高。”
“我不惜任何代价。”连联珠道:“只要能替哥哥报仇,我不惜任何代价,就算是倾家荡产,包括我自己在内,也在所不惜。”
罗定远大拇指一竖,道:“贤侄女孝感动天,愚叔就算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也要替你办成这件事。”
其实,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根本不安好心”,这本来就是言语浩放下了饵,就等她这条美人鱼上钩。
经过一番做作,他们来到了“乾宝古刹”,找到了言语浩,请他助一臂之力。
言语浩说得好,对方实力太强,难免会有重大的牺牲,必须向门主禀告,方可进行,不过,在某一种环境下,他就可以独断专行。
连联珠急急问道:“是哪一种环境?”
言语浩道:“如果连联珠肯牺牲一些色相,与他共赴巫山,就可免去上报这道手续。”
连联珠深切兄仇,就一口答应了。
于是才有冒牌林佛剑计谋真林佛剑的一幕。
事情因果已作交待,现在就等连联珠的回话了。
言语浩面带邪笑。
罗定远已望着连联珠神秘地微笑道:“连姑娘帼国英雄,不让须眉,说话从未失信,自然不会自毁诺言了。”
连联珠脸上一阵飞红。
但仍沉着有力地道:“连联珠虽是女流之辈,说话一定算数,但得先拿林佛剑尸首来验明正身。”
言语浩朝大家一拱手,道:“各位,现在是我跟连姑娘两人之间的私事,各位见证人的责任已了,请别院休息,在下必须急作了断,这是怎样的一个了断,在座的人都心照不宣。”
群雄相视而笑,知趣的起身离室。
连联珠却面现红晕,欲语还羞。
但等群雄刚要站起,连联珠惊慌叫住“阴司秀才”罗定远,道:“罗前辈暂请留步。”
“阴司秀才”罗定远惊愕地停了下来,瞬即面现奸笑,道:“连姑娘如果想毁约食言?
没关系,还来得及。”
连联珠眼望众人已离室,忽然面色庄重,对罗定远沉声道:“多谢你居中关说,劳驾留在这里一个时辰,只等林佛剑的尸体一到,连联珠决不食言,立刻奉献……”
“阴司秀才”罗定远刚一踌躇。
言语浩已冷冷接口道:“言某只想图个两厢情愿,你以为本少主就奈何不了你,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阴司秀才”罗定远在一旁接口道:“姑娘聪明一世,可不要糊涂一时,以言堂主功臻化境,慢说用了这种奇药,便以言堂主的武功,区区一个林佛剑,岂在他眼下……
“再说,神秘门声势浩大,高手如云,姑娘你有了这么一个靠山,以后真是无往不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言语浩冷冷一笑,道:“你早也是从,晚也是从,何必争在一时,自讨没趣,你还是乖乖听话,侍候本堂主就好了!”
连联珠斩钉截铁地道:“不见林佛剑的尸体,不要想碰我一下。”
“罗定远,你出去。”言语浩狞笑道:“是本堂主看中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过我掌心,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就朝连联珠脑袋上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