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是一片湖塘。三国时,东吴孙权假此训练水军,因而渐渐闻名,年深日久,往昔陈迹已湮没,经过后人的经营,栽柳植桑,种荷养菱,渐成为游赏胜地。
陆地分成五个小洲,一水为隔,长桥相通,其中以鹦鹉洲最大,有人在上面开设了酒肆茶馆,也有人在湖畔设置了船肪,以供游湖之用,泛舟玩月,听鸡鸣寺中的晓钟经唱。别饶风趣,而湖中的鲜藕红菱和鱼虾,尤为肥腴可口,虽近中秋,玄武湖中还是红白相间,景色宜人。
他们在各处转了一圈,始终没有见到日间那个女子,大家都有点意兴索然,齐碧霞撇着嘴道:“一定是那个女子见到人多,不肯露面,害我们白跑了一趟。”
阮雄却笑道:“爽约的是她,可怪不得我们,她不来,我们可以好好玩一下,散散心也未尝不佳。”
展毓民也道:“这倒说得是,金陵为六朝故都,景色闻名天下,我从没有好好玩赏一下,来到金陵将近三四个月,整天忙这忙那,今天趁机会游湖也好。”
初更已过,二更将届,他们算那女子不会来了,干脆丢开心事,雇了几条大船,叫酒肆备了几昧时鲜酒菜,泛舟湖上。
忽而、水面上传来一缕箫音,其声婉约,伴着夜风凄清,入耳酸楚,也系住了每一个人的心。
倾听片刻后,阮雄道:“这洞箫吹奏得很好,不知哪一个,居然会有如此雅兴?”
何月儿却一顿酒杯道:“是她,白天的那个女子。”
方超人笑道:“月娘,你怎么知道的?”
何月儿道:“这箫音幽咽,充满伤春离情,又隐含着人事依旧,知音何在的相思之愁,一定是她!”
方超人不信道:“不对,刚才吹的是水调歌头,应该是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诗人豪情。”
何月儿一叹道:“我是个女人,经历过多少欲将心事付瑶琴的寂寞岁月,所以我能够体会出那曲外之音!”
阮雄一笑道:“月姨不愧为知音,但说是那个女子,小侄难以相信,曲中寄情,固非知音不能解,但那女子的年岁太轻,不可能有月姨的感慨心情。”
何月儿幽怨地道:“我相信是她,白天我见她人虽美,眉宇间始终有一股幽怨之态,跟我早年的心情是相同的,那是一种孤标傲世,却又不甘寂寞的心情,这种心情与年龄无关,知者始能体会。”
齐碧霞道:“是不是前去一探就知道了。”
说着,连连催舟,叫人向萧音起处转去,渐渐逼近了。
在残荷深处,荡着一叶小舟,果然是那女郎,穿了一身缟白的衣衫,伫立船头,手托竹箫,轻轻吹奏。
小青与小白两个侍女,则并坐在船尾,手握木桨,出神地聆听着,两张圆脸上沾满了泪痕。
大船拢近,船身擦着枯荷的声响惊动了她们,那女郎回过脸来看看他们。
展毓民笑笑道:“原来姑娘躲在这儿品箫,倒叫我们好找,抱歉得很,打扰姑娘雅兴了。”
女郎冷冷地道:“既知打扰,为什么不走开点呢?”
齐碧霞见她态度如此傲慢,不禁又气起来了,叫道:“是你约我们来的,自己躲起来不见面,你是什么意思?”
女郎冷哼一声道:“我叫你们少几个人来,你们偏把一批俗物都招了来,我自然懒得见你们。”
齐碧霞更怒道:“别人是俗物,你自己有多雅?”
女郎白了她一眼,冷笑道:“你这样一个大蠢物,我真想不透人家怎么会看上你的。”
齐碧霞在船上跳了起来,厉声叫道:“你说什么?”
女郎悠悠一叹道:“没什么,我跟你说不清,还是叫你的长辈出头吧,希望他不像你这么庸俗。”
展毓民用手按住了齐碧霞,然后道;“姑娘有何指教?”
女郎道:“我约你来是论剑的还是拼命的?”
展毓民道:“我们素无仇隙,何必要拼命呢?”
女郎笑道:“这还像话,似此清风明月,湖光水色,与高手论剑,是何等有情趣?我以为你懂得这些才约你上此地来,谁知你竟找了那么多人来捧场,将好好一件雅事,变成市井无赖的打斗逞狠,岂非太煞风景?”
展毓民笑道:“城门口那伙人并非展某所约。”
女郎道:“他们明明拿着你们四海镖局的请帖!”
展毓民道:“不错,柬帖是敝局署名,但敝局上下没有一个人发过帖子,不知是谁恶作剧冒名而为。”
女郎想想:“我相信你不会诓人,既然你也没有惊动别人的意思,我们改期别约吧!”
齐碧霞道:“不行,师父跟你定的论剑之约,不妨改期,我却是找你拼命,因为你白天辱我太甚了!”
女郎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白天受了一场教训,难道还不够吗?算了吧,我不想再跟你动手。”
齐碧霞叫道:“你不想我想,我不能白受侮辱。”
女郎脸色一沉道:“你别不识好歹!”
齐碧霞拔出剑来,厉声道:“我们到岸上去!”
女郎淡淡地道:“你自己请便,我不想去。”
齐碧霞叫道:“你不去,我就拖你过去。”
那女郎笑道:“你不妨拖拖看,只要你能上我这条船,我就算你能干,不过话先说在前面,你掉下水去可别怨我。”
齐碧霞怒叱一声,飞身往小船上纵去,那女郎根本不理她,船尾侍女小青将桨一摇,小船便荡出五六尺。
齐碧霞身子脱了空,脚尖一点水面,居然又拔了起来,仍向小船扑去,小青横桨拦击,齐碧霞早有准备,举剑凌空横扫,擦的一声,木桨断为两截,身子飘落向船缘,冷不防小白斜桨一敲,正好敲在她的膝盖上。
只差那么一点,她的脚就踩上了船,扑通一声,跌进水里,水花四溅,女郎哈哈大笑起来。
齐碧霞坠水即沉,阮雄忙道:“不好,二师姐不会水,我得赶快下去把她救上来。”
齐苍霖奇道:“你们这个夏天不是天天都在跟何女侠学习水性,准备将来走水路的镖吗,怎么她还没学成?”
阮雄道:“水上功夫哪有这么快就学成?何况江边的杂人又多,她不好意思练习,根本就没学几天。”
那女郎道:“那你就快去救她上去吧,早知道她不会水,我就不跟她开这个玩笑了。”
阮雄怒道:“你这叫开玩笑?她是你们打下去的,照理应请你们下去救她上来才对。”
女郎道:“我们都不会水。”
展毓民正觉得阮雄太啰嗦,不急着下去救人,却在说废话,而且更没道理叫人家下去救。
何月儿已叫道:“小霞,她们都不会水,你等着,阮雄来救你了。”
女郎奇道:“她在水底下,听得见你的话吗?”
话才说完,小船忽地一翻,半侧进入水中,两个小女孩翻落水,女郎却身形微动,站在翘起的船边上。
齐碧霞探出头来冷笑道:“你也该尝尝落水的滋味。”
那女郎脸色一变,撤出腰间的剑道:“快把我那两个侍女救起来,淹死了她们,我可要你们好看。”
齐碧霞道:“淹死是不会的,但她们太可恶了,我非要她们喝个饱再说,而且你也该下来尝尝。”
女郎沉下脸色道:“我在岸上等你们,记住,我那两个侍女一个也不能死,否则我就杀死你抵命!”
语毕将身一飘,轻落湖面居然踏波而行,有时借用水面的荷叶着力,飘飘然向岸边而去。
众人俱为她的绝顶轻功震住了,登萍渡水并非不可能,却要数十年的苦练,才能身轻如叶,提着一口气急行。
她却将浩瀚湖水,当作阳关大道,轻飘飘地不着力,步伐从容地走了过去,这份功力,真不知是怎样练的。
齐碧霞还在发呆,展毓民道:“碧霞,快把人救起来。”
两个小婢在水中手舞足蹈,看情形已喝了不少水。
齐碧霞赌气道:“我偏不救,淹死她们,瞧她敢拿我抵命!”
何月儿笑道:“别胡闹了,你的气也出了,那两个小鬼的苦也吃够了,把她们捞上来,再去找那女子比剑吧!”
齐碧霞这才恨恨地抓着她们的后领,抛上大船,两个小婢已不能动了,翻着白眼直吐气。
齐碧霞不上船,将她们的小船翻了过来,湿淋淋的坐在船尾,捞住一根单桨,向岸上拢去。
大船也向岸上靠去,齐苍霖道:“碧霞你还不上来?”
齐碧霞道;“上船也没有衣服换,我就这样算了,那女子欺负我,说我上不了她的船,我占了她的船给她看看!”
齐苍霖知道她生性刚烈,吃了那样大的亏,自然不肯罢休,想想也就算了。
何月儿则替两个小婢施行急救手法,使她们吐出腹中的残水,一面笑道:“那个女子轻功剑法都很精,想不到也有不能的地方。”
展毓民轻叹道:“人岂有全能的?可是这一池水也没有难住她,回头动起手来,我可实在没有把握胜得了她。”
阮雄不禁有点诧然道:“师父,您的大罗剑已臻化境,再加上几十年的修为,难道会不如她?”
展毓民笑道:“我也没有说这种话呀!”
阮雄怔然道:“您刚才不是说没有把握胜过她吗?”
方超人微笑道:“雄侄,你们年轻人心中只有胜负两种结果,剑道却不会如此简单,你师父只说不一定能胜她,可没有说会败给她。剑术的境界有二:一是稳,稳当如山岳不动,像你师父那种修为,凭一稳字可立于不败之境;另一种境界是灵,灵当如流云过峡,轻不着迹,就像那女子差不多,也可以立于不败之境,到了高手过招,只有个高低之分,却说不上什么胜败。”
阮雄道:“这我就不懂了,没有胜负,何见高低呢?”
方超人道:“高下只在本身方寸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稳者如石,灵者如风,风与石如何论高低呢?”
展毓民笑道:“这样说他更不懂了,我打个浅近点的比喻吧,稳者如山,灵者如水,波涛汹涌,一山可阻,此静制动也;溪流潺潺,穿山越谷而泻,此动胜于静也,可是江流千里,青山依旧,谁也没有征服谁。”
阮雄想了一下道:“我懂是懂了,但今日之战,总不能来个不了了之,必须得分个高低强弱呀!”
方超人笑道:“移石填海,是以静制动,激流穿石,是以动制静,这胜负之分,要看匠心之运用了。”
阮雄道:“师父,回头让弟子跟她斗一阵好吗?”
展毓民道:“当然可以,事实上我今天也不想出手,因为年龄修为相差悬殊,我并不把她当作对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用本门的大罗剑法,你可立于不败之境,要想胜过对方,还是你方二叔教给你的快剑较为可靠。”
方超人笑道:“展兄又在说笑话了,兄弟的剑法也是走轻灵的路子,运用得好,固然可以胜敌,运用失当,就得落败,展兄怎么不告诉他第二个可能呢?”
阮雄笑笑道:“弟子已经有数了,先稳求不败,再灵以求胜,师父是否对弟子作这种指示呢?”
展毓展道:“我只告诉你要求胜就该作落败的打算。”
阮雄又沉思片刻道:“弟子完全明白了,此战不能把胜负看得太重,胜固可喜,只要能保住性命,今日之败,未尝不是明日之胜的基础。”
展毓民大笑道:“小子一点就透,总算不辜负我一番教导了。”
阮雄怀了满腔的雄心,不等船靠岸,就点身飞向岸上,那女子怀中抱剑,选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婷婷俏立,根本无视于阮雄的到来。
阮雄一亮剑道:“姑娘请了。”
那女于淡淡地道:“你要干什么?”
阮雄道:“阮某想请教一下妙技!”
女于哂然一笑道:“我等的是你的师父。
阮雄毫不动声色地道:“姑娘是否认为阮某不堪言战?”
女子傲然道:“我认为你应该有自知之明。”
阮雄哈哈一笑道:“姑娘的技艺固足佩服,但是眼光未免浅近了一点,安知阮某一定不如姑娘呢?”
女子笑笑道:“齐碧霞还是你的师姐,瞧她那副狼狈的样子就够了,你还是让老一辈的来出头吧!”
阮雄笑道:“敝师姐不算狼狈,狼狈的该是姑娘,两位贵下躺在大船上一动都不动,姑娘原说不让敝师姐登船的,可是姑娘的船已经在敝师姐的掌握中了。”
女子怒道:“谁想到她会用这种手段呢?”
阮雄笑笑道:“姑娘在说大话的时候,应该知道阴沟里翻船的可能,何况这玄武湖还不能算阴沟。”
齐碧霞恰在此时将小船拢岸,带着一身水跳上了岸,傲然笑道:“对呀,你连一条船都保不住,凭什么向我师父挑战呢?至少刚才就丢了一次人。”
女子将剑一抡道:“现在到了岸上我可不怕你再弄手段了。你上来,打了小的,再找老的算账。”
阮雄道:“敝师姐胜了你一场,该轮到我了,乾坤门下精通百艺,陆上论剑,也不见得会输给你。”
女子沉声道:“你真不怕丢人,我自然奉陪,你把那些捧场的人都叫来,要丢人就丢个大的。”
阮雄笑道:“这可是姑娘自己说的,可不能怪我们虚张声势,仗着人多欺负你。”
女子冷冷笑道:“人多又怎么样?哪怕你们金陵的武林道一起上,我也能以这支剑接下来。”
阮雄笑道:“乾坤门下绝不做那种丢人的事,那些朋友只做见证,我们仍是一对一,在公平中求胜利。”
女于冷笑道:“你别胜了一场就昏了头,我本来想给你们留点余地,才想了教训你们一番算了,可是齐碧霞利用一点水性,对我耍出这一手,我就不讲客气了,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将你们乾坤剑派跟四海镖局击个一败涂地。”
阮雄哈哈大笑道:“原来姑娘也是假冒风雅,说什么论剑不与俗子同流,倒教我们自己惭愧了半天,伪君子不如真小人,现在我们倒觉得我们比你品流高尚一点。”
女子气得满脸煞白,这时展毓民等人已舍舟登岸,金陵城中各处武林人物也都闻声而来,围成一圈。
小青与小白可怜兮兮地走了过去,她们喝下去的水吐了出去,身体可受不了,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十分软弱。
那女子安慰她们道:“小青、小白,别难过,回头我替你们出气,把这些家伙一个个全丢到水里去浸一浸。”
阮雄笑道:“姑娘别想得太美了,我们下水无所谓,你若是下了水,还得要我们拉你上来呢!”
那女子柳眉倒坚,厉声道:“姓阮的,我现在向你们乾坤剑派的每一个人挑战,凡是败在我手里的,我要你们自己跳下玄武湖去打个滚。”
阮雄道:“假如你输了呢?”
那女子道;“我自己跳下去,玄武湖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阮雄笑道:“那又何苦呢?我并不想逼你去死。”
那女子劈面一剑刺来,阮雄动也不动。
那女子抽回剑道:“你为什么不应战?”
阮雄道:“我们既然互有现矩,就不是普通的打斗,按照规矩,你必须留下个姓名。”
那女子道:“我不想留名,更不管什么规矩。”
阮雄道:“那可不行,我们都是乾坤门下,本门虽属初创,却不是无名之辈,如果你不道上姓名,我们宁可认输,也不接受你的挑战,除非你的名字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一旁的小青立刻叫道:“胡说!我们小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她要出头,江湖上轮不到你们乾坤剑派称尊。”
阮雄笑笑道:“乾坤剑派并没有敢妄自尊大,以江湖无敌自居,但是也不屑与那些藏头缩尾的无名鼠辈一争。”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好,你听着,我姓柳,名如昔,杨柳之柳,青青如昔的如昔二字,你记着。”
阮雄道:“这是你的真名吗?”
柳如昔怒道:“你管我是不是真名呢,反正从今以后,我就是用这个姓名,绝不会再更改了。”
阮雄道:“好吧,反正你这名字也用不长久,因为今天你就要跳进玄武湖里去了,将来我会在湖畔替你立一块石碑,叫找你的人,知道在那儿打捞你的尸骨。”
柳如昔愤然出剑,阮雄挥剑架开,抱元守一,施展大罗剑式中的守势,坚闭门户,始终不让对方的剑攻进来。
柳如昔的剑势十分轻妙,攻的部位既绝,招式尤奇,而且她身轻如叶,飘荡不定,使人无从捉摸。
齐碧霞在旁观战,脸上渐渐流露出笑容,她发现自己所以一出手就吃亏,并非造诣不如人太远,只是自己轻躁求进,才吃了大亏,展毓民与阮雄在船上对答论剑,她都听见了,同时也作了一番检讨。
柳如昔的剑式是很精奇,可是她得力于一个快字,快得能后发而先至,所以自己一出手就被人占了先机。
阮雄采取守势,稳住阵脚,不就使得对方毫无办法了吗?她斟酌着自己的能力,要想胜过对方,恐怕能力不足,但稳住阵势,至少能不为人所乘,大概还没问题。
柳如昔连攻了十几招,见对方始终不还手,不禁着急道:“你还是个男子汉,光守不攻是什么意思?”
话才说完,阮雄一剑突发,柳如昔跟着飘起,贴着他的剑叶抢攻进去,反应之快,简直出人想象。
可是阮雄成竹在胸,那一剑等于是试探,发到一半,立刻又收回,从容将她的攻式化解开去,又恢复原状了。
柳如昔咬咬牙,沉声道:“你以为这一套就可以保住自己了?我看你能支持到多久?”
阮雄笑笑道:“你能支持多久,我就能支持多久,以守拒攻,以逸待劳,我总比你省力得多。”
柳如昔冷笑一声,剑势忽然转急,不再走轻灵的路子,着着狠逼,敞开自己的空门,一心要突破他的守势。
对于这种舍命的战法,阮雄渐渐也沉不住气了,因为每次要封住对方的进攻,显得很吃力,而对方空门大开,破绽毕露,出手制敌,似乎只是举手之势。
混过了将近四十招,阮雄守来更加吃力,这好比一头猛犬与一头绵羊在决斗,猛犬的爪牙俱利,却受了限制而不得使用,对绵羊撞上来,只能硬顶回去,即使双方体力强弱悬殊,也是件苦事,而要解决对方只须一伸手,一张口,就可以击中对方的要害,何必又舍逸而务劳呢!
所以阮雄看准了机会,利用她逞险进扑的刹那,长剑突推出去,袭向柳如昔的咽喉,这是攻敌所必救,而对方急退时,他的下一式变化也可以接着用上了。
可是柳如昔的反应大出他意料,对于他穿喉一剑居然毫不理会,身形依然前扑,剑尖指向他的肩头。
放开自己的咽喉,置性命不顾,只想刺伤对方的肩膀,这种战法可以说是亘古所未见,阮雄饶是一肚子妙计急智,也不禁怔住了。
一个剑手最基本的功夫就是反应,刹那之间,方寸千转,阮雄在这方面天赋很高,可是遇到这种情形,也难免踌躇难决了。
眼看着剑尖快要刺中她的喉部,正在考虑要不要偏过剑锋放过她的性命之际,突党肩头一凉一热,柳如昔已转身退开了。
凉的是剑刃破衣,热的是剑刃裂肤,阮雄低头一看,肩上已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冒了出来,湿透衣衫。
齐碧霞已叫道:“阮大哥,你跟她客气什么?她就是利用这种不顾命的打法,才占了你的上风。”
柳如昔冷冷地道:“姓阮的,你给我跳下湖去。”
阮雄收剑一笑道:“剑技不如,阮某自然不会食言,但阮某想请问一句,如果阮某放开手进攻,姑娘又待如何?”
柳如昔哼了一声,道:“到那个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你没胆子放开手就不必多问,下水去!”
阮雄笑了一笑果然排开众人,扑通一声跳下了湖中,然后再爬了上来,抱剑道:“阮某想再请教。”
柳如昔道:“败军之将,不堪言战,你歇到一边去。”
齐碧霞一挺剑道:“我来行不行?”
柳如昔笑道:“谁来都行,我今天打算接受你们的车轮战,从老到少每个人都有次机会。”
阮雄因为落败在先,只得站过一边,齐碧霞抽剑上前,仍然采取阮雄的作风,小攻即退以守势居多。
柳如昔却懒得多费力气,三四手后,又开始力拼的战法,齐碧霞体力不如阮雄充沛,所以到了第六手时,立即出手回攻,所取的部位仍是咽喉。
柳如昔仍然不改姿势,却把攻向下盘的一剑,提高到刺肩,完全是跟对阮雄一样,齐碧霞却因阮雄吃亏在前,手下不再容情,放开手刺进去,只是她侠义心胸,到底不忍心要人的命,出手很有分寸,最多想刺伤她一下而已。
柳如昔直到剑尖离喉寸许之处,才猛然低头,一张口咬住了她的剑尖,手上的长剑一飞,齐碧霞的肩头也是一凉一热,血水外冒,不禁骇然退后。
柳如昔朝阮雄得意地一笑道:“你这下可以死心了吧,刚才如果你想杀死我,也不见得能逃过一败。”
阮雄低头无言。
齐碧霞道:“你这种解法不是太冒险了吗?万一你差了一步,还有命在吗?”
柳如昔微微一笑道;“一个高明的剑手,不容许有些微的差失,生死胜负,就决定在这毫发之间。”
齐碧霞没话说了回头要走,柳如昔笑道:“你已经下过水了,我可以准你不再下去。”
齐碧霞冷冷地道:“我不领情,刚才下水是求胜,现在下水是践约,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她还是到水里滚了一滚才上来,柳如昔笑道:“很好,这一点你倒是比我强,我很钦佩你的烈性。”
齐碧霞道:“我不领你的情,只是为了下次再找你决斗时,好全无顾忌的对付你,刚寸我虽然落败,心里并不服气,因为我不存心伤你,下手略存余地,如果我全力推出那一剑,我不相信你的牙齿能够咬得住?”
柳如昔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长剑,轻轻用手指一弹,剑尖应指锋然而折,然后她举剑由下往上一撩,将那截断下的剑尖又劈成两片,傲然道:“正因为你手下没伤人之意,我也只轻轻伤你一手了事,否则,我这一剑上撩,至少可以将你扫成两段,我弹指有断剑之能,总不至于挡不住你奋力的一戳吧!”
两排牙齿的劲道,自然强于一指轻弹,看她所表现的功力,齐碧霞再也没话可说了。
柳如昔朗笑向展毓民道:“你门下两个最高明的弟子都领教过了,现在该你下场赐教了吧?”
展毓民沉思片刻,正待举剑下场。
方超人已抢着道:“展兄,让小弟下去试试如何?”
柳如昔道:“你又不是乾坤派的人,何必多事?”
方超人笑道:“我虽不是乾坤剑派的人,可是乾坤剑派开张之日,我也挂了个客席长老的名,多少有些渊源,何况阮雄在未人乾坤门派之前,剑术武功都是我给他打的底,他输了,我脸上也不光彩,想替他扳回一点面子。”
柳如昔笑笑道:“你喜欢凑热闹也未始不可。”
方超人大笑道:“我因为阮雄败落,脸上臊得发热,很想找个借口,到湖水里去凉凉,请柳姑娘帮帮忙。”
柳如昔沉声道:“少废话,要斗就下来。”
方超人慢步出场,笑笑道:“你的剑短了一截,是否需要换一支?有的时候,这分寸之差关系很大。”
柳如昔傲然道:“不必,再短上三四寸我也不在乎!”
方超人笑笑道:“要短到什么程度你才在乎?”
柳如昔沉声道:“废话,我就是一双空手也能胜过你。”
方超人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回头吃了亏,可别喊冤,我的外号叫剑怪,剑法怪,剑也怪,人也怪!”
柳如昔怒声道:“你最好到湖里去当水怪。”
一剑急砍,方超人架开后,一轮急攻,柳如昔从容招架住后,突然发出精招,直点他的门面,方超人空手忽扬,袖中探出一支匕首,锵锒一响,削断了她的长剑,柳如昔背上着了他一剑叶,打得身子一冲。
等她站定身子,才怒声道:“你怎么使出这种手段?”
方超人笑道:“我可打招呼在前面,原叫你注意的,我既号剑怪,自然有些怪招,比如我手中这支短剑,即怪招之一,可是你说空手也不在乎了,我只削断你半支剑,应该更不在乎了,哪知道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柳如昔怒道:“我虚张声势?如果你敢让我换支剑再斗?我才不在乎你那套鬼把戏!”
方超人笑笑道:“当然可以,只要你有兴趣,换多少次都可以,我的年纪比你大一倍,说什么也不能欺侮你。”
柳如昔瞪起眼睛道:“你还能欺侮到我?”
方超人淡淡地道:“如果我刚才用剑锋攻你,至少会削掉你一条胳臂,可是我没有存心欺侮你,才用剑身平拍了一下,给你一点教训,教训你以后可别目中无人.你年纪太轻,以为得了一点高明的家学传授,就可以天下无敌?要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老一辈的即使剑术造诣不如你,凭经验也能够胜过你,剑术得自传授,不足以骄人,只有经验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小姐,你还差得远呢!”
这番话老气横秋,将她狠狠地教训了一下。
柳如昔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
小青连忙抽出自己的剑递给她道:“小姐拿我的剑,把这老家伙好好地教训一下。”
柳如昔推开她的手,轻叹了一声道;“小青,人家刚才是击败了我,输就输了,说什么我也不能赖皮,你们回去吧,有机会见到那个人,告诉他在哪儿找我好了。”
小青一怔道:“小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
柳如昔傲然道:“自然不回去,我这次出来,就没有打算再回去,现在更不能回去了。”
小青又是一怔道:“可是小姐也没有说哪儿可以找到你呀,万一碰上那人,叫我们怎么告诉他呢?”
柳如昔惨然一笑道:“这片湖水就是我的埋骨之所。”
小青与小白都急了,同声叫道:“小姐,那可使不得。”
方超人也颇感愕然忙道:“那不过是一句戏言,柳小姐何必太认真呢?你不会水,下去可不是玩的。”
柳如昔昂然道:“我已经逼得你们两个人下水了,何况我输给你也不是我的剑技不如,我心里并不认输。”
方超人道:“不错,所以你更不必认真。”
柳如昔冷笑道:“可是我的口头上已经认了输,我虽然不是成名人物,也不屑做那种无赖的行径。”
说完移步朝湖畔行去,方超人追上拦阻。
柳如昔回头道:“你不必跟来,你放心,我身后没有人了,不会来找你们麻烦的,何况小青与小白也可以证明,我的死出乎自愿,并不是被你们所逼,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们报仇了。”
她又飘身踏波而行,走得极快,这些人的轻功不如她,无法凌波追随。
方超人抢起那条小船,运桨如飞,何月儿则飞身人水,拍波急追,速度虽快,却仍比她慢多了。
其他人也忙上了大船,着令舟子快赶上去,眼望着柳如昔在月光之下,冲出相当距离后,猛地一拔冲天,然后像一头激降的夜鹤,只激起一点轻微的水花,没人湖心不见踪影,何月儿泅水到那儿,只剩下圈圈涟漪了。
方超人是第二个追到的,立刻也下水追寻,大船上的人也陆续赶到,能下水的全都下水了。
可是大家摸索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一个个冒出了水面,齐苍霖叹了一口气道:
“不必找了,这么久的时间,即使找到也救不活她的生命了。”
何月儿奇道:“我比她只慢了一脚,说什么也不该找不到她的,就是死了,也该有个尸体呀?”
方超人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人水太急,插进了湖底的淤泥中,所以才失去了踪迹。”
何月儿道:“绝不可能,这水深一丈多,浮力很大,一个人总不会连脚都栽了进去,我想她是会水性的,而且相当高明,利用这个机会,悄悄地溜了。”
小青与小白都跟在大船上,两人都是泪流满面,听见何月儿的话后,小白立刻怒叫道:
“胡说,小姐如果会水,刚才我们坠水时,她绝不会要你们施救,你们逼死了小姐,还要说这种话来侮辱她?”
展毓民目视湖面.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说话可要讲理,我们绝没有逼过她,否则何必要来救她呢?”
小白指着阮雄道:“是他逼的,他还逼问小姐的姓名,说要替小姐在湖畔留碑,分明是早有逼死小姐的心。”
阮雄看着远处的水面,然后笑道:“这话我承认,不过投水的话,是她自己说的,胜负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输了就心生自裁,只能怪她自己气量太窄,何况她也没有死,如果真死了,我可以替她偿命。”
小青厉声道:“你想不偿命也不行,姑爷知道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展毓民忙道:“原来柳小姐已经嫁人,姑爷是谁?”
小白却踢了小青一下,阻止她说下去,然后问阮雄道:“你说小姐没有死?你怎么知道的?”
阮雄笑道:“你们小姐既不会水,在水中不会无缘无故不见了,可是我们找遍了都没有踪迹,自然是没死。”
小白大为失望道;“原来你是根据这个而作判断,那可不见得正确,小姐的武功卓绝,她决心求死,一冲之力何等劲急,一定是插进湖底的淤泥中去了,你们还是快点下去,把小姐的尸体捞上来,我就替你们隐瞒一下。”
阮雄笑道:“今天的事目睹之人众多,隐瞒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也不在乎,问心无愧,不怕别人来报仇,可是我有确证她不会死。”
小白忙道:“你还有什么确证?”
阮雄笑道:“你把她的真姓名说出来,我就告诉你。”
小白想了一下道:“小姐姓柳是不会假的,名宇绝不能说,她说叫如昔,就是如昔。”
阮雄道:“那么,她夫家是什么人呢?”
小白道:“姑爷姓祁,叫祁百合,武功剑法很高,比小姐还高,我只能说这么多,还有我们小姐还没有成婚,只是订了亲而已,小姐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小青道:“好了,说得够多了,现在该你说了。”
阮雄一笑道:“你们小姐被人救起来了。”
小青与小白都睁大了眼睛,齐声问道:“是真的?”
阮雄道:“绝对是真的,我可以拿人头保证。”
小青道:“我们怎么没瞧见呢?”
阮雄道:“这个人早就藏在水底下了,此人武功极佳,你们小姐一落水,就被那个人带走了,恐怕是你们的姑爷,那个叫做什么祁百合的。”
小白立刻道:“不,不可能,第一,姑爷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他有事到塞外去了;第二,姑爷也不懂水性。”
阮雄道:‘那就是另有其人了,此人水性极佳,预伏水中救了你们小姐,那一定是你们的熟人了?”
小青与小白脸色都一喜,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阮雄道:“我乘船过来时,看见有一道水纹,一直向西而去,像是大鱼在水底游行一般,玄武湖中不会有大鱼,因此我断定是人,那个人救走了你们小姐,会是谁呢?”
小青与小白同时抢着跳下方超人划来的小船,荡桨往西而行,在船上小白回头道:“小姐不死是你们的运气,其他的事你们不用管了,希望你们也别追过来,否则被我们发现了,我们绝不放过的。”
何月儿已在另一边悄悄地下了水,阮雄知道她的水里功夫绝佳,一定能不知不觉地跟了去,所以装做不知地道:“我们还要游湖呢,谁高兴去管你们的闲事。”
说着,吩咐大船拢向东岸,由于好几个人一身是水,自然不再有游湖的兴趣,向凑热闹的武林同道打了个招呼,大家就乘马回到镖局,换好了衣服,刚开始聚谈,何月儿也回来了。
方超人忙问道:“月娘,你的结果如何?”
阮雄也问道:“那救人的是不是林佛剑?”
何月儿笑道:“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阮雄笑笑道:“这个柳如昔剑路与林佛剑相似,而且只有林佛剑才能具有这么好的水底功夫。”
何月儿笑笑道:“你可以说猜对了,也可以说不对。”
阮雄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何月儿道:“我跟踪到了西岸,见她们在鸡鸣寺落脚,那个柳如昔在寺后的树林子里吐水喘气,尤美娘湿淋淋的站在旁边给她施救,尤丽娘也在一边,救人的是她们姐妹俩,林佛剑却不见影子,这两姐妹与林佛剑是一路的,所以你只猜对了一半。”
阮雄笑道:“有这一手也就差不多了,我猜定林佛剑与这柳如昔有关总是不错的;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何月儿道:“那倒不清楚,不过柳如昔像是为找林佛剑而来,林佛剑却躲避不跟她见面,借尤氏姐妹之口,劝柳如昔快点回去,不要在外面多事了。”
展毓民道:“何女侠,你听见她们的谈话内容吗?”
何月儿道:“我不敢太逼近,大致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