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依然在。
明月却已忽然被一层云雾遮盖,就像老曾的眼睛一样,忽然变得黯淡,缺乏光彩。
胡巨鹏冷冷道:“你既然缺乏信心,为什么还要冒险与我一战?”
老曾淡淡的道:“你怎么知道我缺乏信心?”
胡巨鹏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老曾道:“你看错了。”
胡巨鹏道:“你双目无神,精锐豪芒尽失,就像你手中的枪,徒具空壳,只有外表。”
老曾道:“可是,你仍然不敢动手杀我。”
胡巨鹏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是个人?是个神?还是个鬼?”
老曾道:“也许我是个鬼,专门捏断别人咽喉的恶鬼。”
胡巨鹏倏地巨喝,整个人凌空跃起,向老曾扑去。
“无论你现在是人是鬼,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如假包换的真鬼!”
胡巨鹏是飞斧党里的第一号杀手。
但他从来都不用斧头。
但老斧头并不介意这一点,只要能够把敌人击败,不管他的手下们用什么作为武器,他都绝不在乎。
老斧头,就是飞斧党的首领。
他曾评论过胡巨鹏这个人:“小胡虽然从不用斧头,但他这个人的本身,就是一柄巨大的斧头。”
樵夫的斧头只会砍树。
但这些人的斧头,却只会用来杀人。
胡巨鹏在飞斧党里享有的绰号,就是巨斧。
专门杀人的巨斧!
老曾的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柄意大利制造的手枪。
但胡巨鹏已没有再把这柄手枪放在眼内。
当他向老曾凌空飞扑的时候,他已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掌之中。
他的两只手掌,就是他的斧头。
他深信老曾绝对捱不起自己的斧头,也绝对闪避不开。
他认为自己的身手很敏捷。
事实上,无论和任何人相比,他这一扑之势都绝不能算慢,而且扑得狠,扑得准,双掌已完全封死了老曾的退路。
可是,老曾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躺下来。
然后,朝天就是一脚,踢向胡巨鹏的肾囊。
这一脚的速度,比胡巨鹏的双掌更快、更狠。
胡巨鹏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江湖,胜在临敌经验丰富,老曾这一着虽然狠辣,但他仍然能够在最后紧急关头之际,身子一侧,以腿挡脚,避过一招。
老曾忽然一个鲤鱼挺身,再度闪电般三脚向胡巨鹏踢去。
胡巨鹏以手迎脚,连挡三招。
但老曾第四招却不用脚,而是用枪。
别人放飞箭,老曾却是放飞枪。
他看准了敌人的位置,也看准了敌人的咽喉已露出了一个空档。
一声冷喝,老曾手里那柄沉甸甸的意大利手枪已如冷箭般,向胡巨鹏的咽喉****而去。
胡巨鹏事前已完全不把这一柄手枪放在眼内,所以老曾这一着,可算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忽然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
“咯”一声响,枪管不偏不倚,对准了胡巨鹏喉核之上插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蓦然发现一个秘密。
枪管里竟然藏着一支小小的短剑!
可是,当他发现到这个秘密的时候,短剑已****了他的咽喉里。
他立刻将枪拔出。
枪中有剑。
剑中有血。
他想狂吼,但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
老曾冷静地走过去,从他的手里,把手枪取回。
“我早已说过,我这柄空壳枪的枪管,就像是一把剑,”老曾发出一阵冷酷的笑声,缓缓地说下去:“枪管虽然并不锋利,但仍然能够杀人!”
胡巨鹏无言,黯然紧握着满是鲜血的咽喉,终于“噗”地一声倒下。
老曾把那柄手枪把玩了一阵,忽然喃喃笑道:“想不到这种小玩意也能杀人,有趣!有趣!”
这时候,夜已更深。
阿泰轻搂着温柔,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不怕血腥,但这里已不再值得逗留。”阿泰对温柔说。
老曾忽然道:“你现在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小心,别忘记老斧头还有三个日本空手道武士在找你。”
阿泰大笑。
他不怕老斧头,也不怕日本武士。
也许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寂寞。
一种深入骨髓,永远无法遣散的寂寞,就像木梁里的白蚁,已将他的心蛀蚀一空。
温柔虽然在他身边,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女人是谁。
老曾盯着他高大而强壮的背影,脸上倏地掠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了解阿泰。
二十年前便已了解阿泰。
他知道阿泰心里最喜欢的女人是谁。
她叫美花,整个人就像一朵美丽而可爱的花朵。
美花姓曾。
老曾就是她的亲哥哥。
如果美花就在老曾面前的话,他说不定马上就会伸出双手,把她的脖子捏碎!
晨风轻拂,旭日躲在云堆里。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有雨。
老斧头的脸色也不好,每一个人都看得出他的眼睛好像快要冒出火来。
在客厅里,除了老斧头之外,还有二十六个人。
这二十六个人都是追随老斧头多年的手下,每一个人都曾替老斧头流过血汗,立下不少功劳。
他们是飞斧党里最精锐的战士、最忠心的党员。
可是,现在这二十六个人之中,其中有六个是躺着,被放在客厅中央一张巨桌上的。
老斧头最喜欢这一张巨桌。
它可以摆下二十七个人都吃不完的佳肴美酒,也可以让他的手下跳上去,在桌上打擂台般的练习武艺。
但现在巨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六具死尸。
没有人敢把死尸放在这张桌上。
但老斧头却下令把死尸扛到桌上,他要让每一个手下知道,他是如何重视党员的性命
秋雨绵绵,越下越大。
老斧头在等。
每一个人都在等。
他们在等三个日本人。
这三个人,是日本空手道的高手,他们说今天一早就会来到老斧头的公馆。
时间已是十点零五分。
现在已不算早。
老斧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不喜欢别人迟到,无论他是日本人也好,俄罗斯人也好,他都希望别人能够和他自己一样守时。
他的目光,又停在桌上六具死尸上。
这六个人,以前也岂非曾为老斧头杀过不少敌人?
但现在,他们已和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敌人毫无分别,虽然老斧头会把他们安葬在最好的墓穴,但事实上他们又能够得到什么真正的补偿?
可是在今天以前,谁都不会想到,胡巨鹏和五条飞豹这六个百战百胜的打手,竟然会死在别人的手上。
忽然间,客厅门外一个仆人匆匆走进来。
他叫胆小鬼,由五岁到五十五岁,这个浑号都没有改变过。
他现在的脸,就像个被吓破了胆的死老鼠。
老斧头冷冷道:“什么事?干么大惊小怪?”
胆小鬼喘着气,指着门外:“那三个日本人来了。”
老斧头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还不请他们马上进来?”
胆小鬼的脸色更青:“他们自己不能够进来。”
老斧头面色一变:“为什么他们不能进来?难道他们喜欢在外面淋雨?”
胆小鬼频频摇头:“他……他们就和胡爷和五条飞豹一样,都已经死了!”
老斧头盯着他,显然有点不相信:“你喝醉了?他们怎会死的?”
客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淡淡的笑声。
“他没有喝醉,仓岛谦一、◆正乡和小池森美都已死了,你不相信,可以到外面看看。
老斧头立即沉着脸,他的二十个手下已最少拔出了十五柄斧头,包围着一个身穿黄纺绸大褂的年轻人。
老斧头皱起了眉,突然向他的手下大喝:“撤斧,统统给我滚出去!”
老斧头的命令,敢不服从的人只有一个。
他就是老斧头的独生子。
但他在十八岁那年,便已死去。
他并不是病死,而是被老斧头用斧头亲手劈死的。
因为他不服从老斧头的命令,冒险带着十二个飞斧党的党员,去跟另一个恶霸展开火并
当他回来的时候,十二个飞斧党的党员只剩下了一个。
老斧头立刻重重打赏那个唯一苦战受伤,幸而不死的老党员。
然后,他就用一柄七斤重的利斧,把儿子劈死。
自此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人敢违背他的命令。
他吩咐手下统统滚出去。
果然,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除了那六个躺在巨桌上的死尸之外,所有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黄褂青年悠然一笑,对老斧头道:“你把手下都遣开,难道你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老斧头笑了笑,目光柔和如春天里的阳光:“难得你愿意来到这里,老夫为什么要怕你?”
黄褂青年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缓缓地燃点着一根洋纸烟,道:“一别五年了,你还是对我如此信任,难怪有这许多人,都愿意跟着你卖命。”
老斧头叹了一口气,彷佛心中有无限感慨:“老夫并不希望任何人为了飞斧党而丧失性命,但世事凶险变幻无常,今天谁也不能够保证能否活得过明天,就算活得过明天,后天如何?再后一天又怎样?唉……”
黄褂青年走到巨桌边,盯着六具尸体。
“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手下,可是他们绝不是老曾的对手。”
老斧头黯然道:“不错。”
黄褂青年喷出口浓浓的烟雾,突然笑一笑:“你为什么对于那三个日本武士的死亡,连一句话都不问我?”
老斧头皱着眉:“他们三个既然已成为死人,老夫为什么还要为他们紧张?”
黄褂青年微微一笑,又重重的吸着手中的洋纸烟。
老斧头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可是,我知道这三个日本人的空手道很厉害,你只有一个人,居然能够把他们三个都摆平,显见你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
黄褂青年摇摇头:“我的武功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半点进步,我已没有再杀过人。”
老斧头一愕,道:“你居然会五年都没有杀人?”
他错愕地一笑,又道:“这种事如果不是你亲口说出来,老夫一定不肯相信。”
黄褂青年道:“我杀人最多的一年,是在五年前,那时候我二十三岁。”
老斧头道:“飞斧党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正式加盟?”
黄褂青年叹口气,踱着方步:“我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你就算要我去做九五之尊的大皇帝,只怕亦非我之所愿。”
老斧头点点头:“这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黄褂青年又叹着气,道:“可是有时候就算自己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动上门,就好像今天早上,我在路上碰见了这三个日本人……”
老斧头道:“他们怎样?他们对你无礼?开罪了你?”
黄褂青年冷冷一笑:“他们不认识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开罪于我,只不过我一向讨厌日本人的脾气,你总该知道的。”
老斧头干笑两声,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黄褂青年为什么讨厌日本人。
那不仅是讨厌,简直就是仇视。
因为他的父亲,就是死在一个日本人的东洋刀下的。
黄褂青年冷冷地说下去:“其实我也不想生事,只想在每个人的屁股上随便踢一脚便算数,我的腿法如何,你也总该知道的。”
老斧头又干笑几下。
他当然也知道黄褂青年的腿法,就算不是天下第一,最少也在前五名之列。
因为这个黄褂青年,就是江湖上名噪南北的夺命双绝大杀手林闪飞!
夺命双绝大杀手的“双绝”,第一绝就是闪电腿。
他的两条腿,比钢枪还霸道,他曾有过连发十四腿,便将十一位武林高手的腰脊骨全部踢断的惊人纪录。
七年前,号称五省腿王的铁脚司空涛,在河北摆下擂台,连败来自九省的各路英雄好汉十九人,正想再进一步,自封为九省腿王的时候,林闪飞突然悄悄的跳上擂台,向司空涛挑战。
那时候,林闪飞二十一岁。
司空涛听过林闪飞自报年岁之后,狂笑怒骂:“你就算从娘胎便练武功,也是只有二十一年的火候,岂配与老子交手?”
林闪飞一声不响,突然闪电般连环踢出二十一腿。
二十一腿之后,司空涛全身上下,最少断了三十五根骨头,直到他临咽气的一剎那,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林闪飞的另一绝技,就是夺命金斧。
一般的斧头,都差不多有两尺长,但林闪飞的一双金斧,却只有一尺一寸。
这一双金斧,虽然好看,但在杀人的时候,保证你什么都不会看得见,只能看见金光灿烂辉煌地在闪动,别人的咽喉已被金斧劈断。
老斧头一向都很赏识林闪飞。
林闪飞曾替老斧头办过几件事。
当然,老斧头在事后给予他的报酬,也绝不会少。
可是,最遗憾的,就是林闪飞一直都不愿意正式加盟飞斧党。
老斧头一直在等待着的日本武士果然已全部完蛋。
林闪飞说,他并不想搅事,只想在每个日本武士的屁股上踢一脚便算数,结果,他真的凭着两条快腿,便把那三个日本武士每人的屁股都踢了一脚,而且还在他们的衣服留下了清晰的鞋印。
老斧头苦笑一下。
好一个“并不想搅事”。
林闪飞又道:“谁知道他们竟因这种小事便大动肝火,一定要缠着我,要跟我拚命。”
老斧头淡笑着,道:“他们的修养,的确未免差了一点。”
林闪飞叹道:“想不到他们的空手道,果然真的很厉害,我们动手的地方不远,有一个卖豆腐的小贩,他的豆腐都给他们砸烂了。”
老斧头看着他,“嗯”了一声,道:“连豆腐都给砸烂了?这种空手道的确厉害得令人不可思议了。”
林闪飞道:“幸好他们的脖子并不太硬,每人捱了我七八斧便都倒了下去。”
“好!砍得真好!”老斧头鼓掌赞道:“那正好显显咱们中国人的威风。”
他笑了一笑,接着却皱眉叹息起来:“不过,这三个日本人死了,又还有谁能对付老曾,和那个铁一般的阿泰呢?”
林闪飞没有说话。
老斧头忽然道:“听说,你已经结婚了?”
林闪飞道:“不错。”
老斧头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尊夫人听说姓曾?”
林闪飞道:“不错,内子姓曾。”
“世界上姓曾的人很多,”老斧头脸色突趋严肃:“但有人说尊夫人就是老曾的妹子。”
林闪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回答:“她的确是老曾的妹子。”
老斧头冷笑一声,道:“你为什么要娶她?”
林闪飞淡淡的回道:“你为什么要吃饭?”
老斧头道:“我吃饭是因为肚子需要,不吃饭就会饿死。”
林闪飞道:“我娶她的道理,就和你为什么需要吃饭的道理差不多,这一点,与老曾绝对没有任何关连。”
老斧头瞪着眼,望着他:“我想要老曾的命,可是那三个日本武士却给你弄死,这件事你说应该怎么办?”
林闪飞淡笑着:“你能付给我多少杀人酬金?”
老斧头道:“照五年前的数字再加一倍。”
林闪飞摇头:“老曾并不是普通人,还有那个阿泰,更不容易对付。”
老斧头道:“再加两倍如何?”
林闪飞又摇头:“老曾到底还算是我的大舅子,我忽然又不想杀他了。”
老斧头咬着牙,一拳重重击在桌子上:“再加四倍,你干不干?”
林闪飞冷冷一笑:“杀老曾和阿泰的价钱,最少比五年前所杀的人价钱加上十倍!”
“十倍?”老斧头又再一拳击在桌子上。
“不错,十倍。”
老斧头突然原形毕露,把粗鲁的脾气表露无遗:“你祖奶奶生你这个灰孙子,你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四倍!你不干就拉倒!”
林闪飞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再见了。”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老斧头突然大笑:“老弟,回来回来,年轻人何必火气这样大,万事总可商量商量。”
林闪飞背对老斧头:“十倍价钱,少一块大洋都休想我动手杀老曾和阿泰。”
老斧头沉吟半晌,终于对林闪飞道:“好!十倍就十倍,照老办法,先付一半,事成后再付另一半,绝不少你半块大洋。”
林闪飞转过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这时候,外面的雨更大。
老曾和阿泰现在是否还在梦乡中睡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