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江湖二十年。
打遍天下无敌手。
这十四个字,是武天王在江湖楼上说的。
他不但说,而且用一根手指,把这两句说话“写”在江湖楼的一幅石墙上。
形容书法笔划苍劲,谓之入木三分。
但武天王这十四个字,却入墙足足一寸。
江湖楼虽以江、湖为名,但这里没有江,也没有湖。
江湖楼近山。
黄山。
黄山又名黄岳。
黄山有三十六峰,其中最险峻、气势最拔挺的,苜推莲花峰。
江湖楼,就在莲花峰下。
莲花峰下有莲花村,村中特产莲花香露,是莲花村中人一直引以为傲的佳酿。
此酒奇香。
但香而不俗,香得芬芳馥郁。
就算不想喝酒的人,而对着这种人间佳酿,亦会有当浮一大白之想。
江湖楼当然有酒,
但数十年来,这里只卖一种酒。
──莲花香露。
江湖楼最吸引人的,除了莲花香露之外,还有莲花炖香鸭。
鸭不肥大,但肉多而滑溜,端上桌的时候热腾腾的,放进嘴巴里几乎不用咀嚼也会溶烂,甘腴美味之至。
据说,喝莲花香露,品尝莲花炖香鸭,最好就在江湖楼的莲花厅中慢慢享受。
莲花厅是江湖楼最宽敞,修饰最华丽的一座厅院。
但当地的村民,就算在街上捡到一个金元宝,也绝对不敢跑到这座厅院去享受一番。
因为在莲花厅中摆宴,价钱贵得吓死人,不是富贵中人,绝对吃不消。
今天,莲花厅已被人包下。
包下莲花厅的,是个红鼻子、秃顶灰胡,背上捎着一个破布包袱的青衣老头。
酒香浓。
“莲花香露果然是好酒!”青衣老头一面喝酒,一面不停地在赞赏。
他喝了几杯酒之后,莲花炖香鸭捧来了。
酒香,鸭亦香。
可惜这个青衣老头却“本事太大”。
他身上发出来的臭味,竟然把这两种香味也一齐盖过!
捧着炖鸭上桌的店小二,很快就退下去。
掩着鼻子退下。
他吃不消。
这个老臭蛋怎么臭得这般厉害。
“妈的!”店小二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变,但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容。
这个青衣老头虽然又老又臭,但他有的是银子。
他早已付了酒菜的帐。
他对掌匮先生说得很坦率:“倘若老夫不放下一点银两,你们必然会以为老夫是来白吃白喝的。”
掌匮先生虽然极力否认,但心中也确有这种想法。
当青衣老头把五十两银子存在匮头之后,谁都不再认为他是个穷鬼了。
在酒家、妓院、赌场这三种地方,有钱的便是大爷,就算是从粪坑里钻出来的怪物,只要他有银两,就一定会有人乐于招呼。
青衣老头虽臭,但银子却不臭。
所以,他能够在莲花厅中,喝莲花香露,吃莲花炖香鸭。
“唉!”青衣老头斜靠在一张八仙椅上,把一双如假包换的“臭脚”高高跷起,长叹了口气,道:“他奶奶的,真舒服死啦!”
他一面说话,嘴里的十几颗牙齿却没有闲着,一条鸭腿子,很快就只剩下了一条鸭腿骨。
在莲花厅的东面,有一个露台。
露台外有一幅石墙,武天王说的那十四个字,就是“写”在这幅墙上的。
青衣老头突然随手把鸭腿骨丢掉。
看似随手一丢,其实却像一支利箭般,直向那幅石墙上飞射过去。
笃。
这一条鸭腿骨,竟然真的像一支利箭,深深的插进那块石墙上。
店小二站在一旁,看得很清楚。
“妈啊!”他心中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这是甚么功夫,这般厉害?”
青衣老头彷佛完全不知道鸭腿骨已钉在石墙上,他又开始吃鸭膀子。
他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他每吃一块鸭,剩下来的鸭骨却没有放在桌上。
这些祷骨,竟然一根一根地,像妖法般全部钉在那幅石墙之上。
最令人吃惊的,就是连最软的一块鸭骨,也同样可以射进石墙之中。
当青衣老头把整只鸭子吃完之后,那块石墙已被嵌上二十八块鸭骨。
这些鸭骨不偏不倚,恰恰组成一个四方型,把武天王那十四个字完全围着。
店小二看得呆了。
他这副表情,就和当日看见武天王用手指写上那十四个字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江湖楼外,有一条青石板路。
路很宽敞,可以容许四辆马车同时驶过。
但就在这一刻间,这条路忽然变成一片死寂。
别说是马车,就连行人也告绝迹。
这条街平时就算不太热闹,最少也有不少行人和商贩。
但现在没有了。
没有行人。
没有叫卖的小贩。
因为这条街已被两面大旗封死。
天空一片蔚蓝。
但这两面大旗却是黑色的。
旗色漆黑,有如没有星月的夜空。
旗的中央,有一个字──“杀”。
这个字却是鲜红色的。
杀!
好杀气的一个字。
好杀气的一面旗。
在这里,豺狼虎豹并不太可怕。
最可怕的还是这面黑杀旗。
因为黑杀旗一出现,就例必有人死亡,谁敢接近黑杀旗,亦必死无疑。
长街寂静,有如死城。
就在这个时候,青石板路的其中一块青石,突然微微向上凸起。
青石板居然露出了一条小罅隙,罅隙中还出现了一双眼睛。
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圆又大,而且骨骨碌碌地在转动,灵活得很。
这双眼睛巡视了好一会之后,那块青石板又再渐渐的阖下。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件事。
黑旗双使也没有看见。
黑旗双使,是黑杀帮中地位极高的紫带杀手。
近二十年来,黑杀帮已成为江湖黑道上最大的一股势力。
没有人知道黑杀帮的起源。
它就像一条突如其来的巨蟒,而且吃人不吐骨。
据说,黑杀帮的总坛,就在黄山。
自从这一个帮会崛起之后,最遭殃、最首当其冲的,就是黄山派。
在中原武林,黄山八道的名号,是极响亮的。
除了黄山八道之外,黄山派掌门火毓道长的“玄虚九幻剑法”更是武林一绝。
可是,黄山派的基业,差不多就随着黑杀帮的崛起而同时宣告毁灭。
黑杀帮好像与黄山派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个帮会刚成立,立刻把黄山派打得抬不起头来。
黄山派虽然是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但却抵挡不住黑杀帮的无情袭击。
经此一役,黄山派在武林中消沉了百馀年,此乃题外话,暂且不提。
但黑杀帮的气焰,却越来越是增长。
二十年来,黑杀帮已在武林中建立了庞大的势力,提起了这一个帮会,任何人却难免眉头大皱。
黑旗双使,是黑杀帮中的紫带杀手。
黑杀帮中,有黄、青、蓝,紫,黑五种腰带。
腰悬黄带的,是第五级武士。
腰悬青带的,是第四级武士。
腰悬蓝带的,是杀手,可以单独行事。这些人的武功,就算不是第一流的顶尖角色,也是第二流的一时俊彦。
至于腰悬紫带的,整个黑杀帮中,目前仅有五人。
黑旗双使就是其中的两个。
还有腰悬黑带的呢?
目前来说,没有人知道。
连黑旗双使都不知道。
但他们都知道一件事。黄山派就是被帮中的黑带护法打跨的。
提起了黑带护法,人人都会有心寒的感觉。
即使是身为紫带杀手的黑旗双使,亦不例外。
长街西方,突然出现了六匹黑马。
在此同时,长街东方,亦出现了六匹黑马。
十二匹黑马,十二个黑衣金披风,腰悬蓝带的剑士,分从两边向江湖楼徐徐进发。
两股逼人的杀气,逼向江湖楼。
除了这十二匹黑马之外,还有两匹紫毛骢,一东一西的跟随在后。
西方一人,浓眉、厚唇、满脸麻子。
他的手中有枪。
那是一杆铁枪,份量不轻,枪杆乌溜溜的,但枪尖却隐隐透射出一股暗红的血芒。
这人姓徐。
血枪徐钻命。
徐钻命掼用枪,他喜欢在敌人的心脏部位钻上一个透明的窟窿,他认为这是一件很痛快淋漓的事。
事实上,他的确是个很痛快的人,只可惜他的心肠并不怎样好。
他不但喜欢杀人,而且更喜欢杀手无寸铁的人。
每当他看见别人在他抢下挣扎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是人生最痛快的时刻。
不错,他的确很痛快。
但他的痛快,却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种人,在江湖上的声名,当然并不好。
但他不在乎。
他有一招枪法,名为“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七个字,也正好是他平时做人的一贯态度。
在长街东方出现的另一个人,他的年纪比徐钻命最少大三十岁。
骤眼看来,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乡下佬。
无论你怎样看他,他都绝不像个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武林高手。
他的模样有热像莲花厅内的那个青衣老头,但他脸上的神态,却隐隐散发出一种邪毒的气息。
他也是黑杀帮的顶尖高手。
这个乡下佬般的老者,就是三十年前便已在辽宁一带称雄称霸的天狼大盗皇甫姬。
徐钻命是黑杀帮的黑带护法。
皇甫姬也是黑杀帮的黑带护法。
这两个江湖煞星同时出现在这条长街上,难怪街道上连野狗都不敢走过了。
然而,又有谁知道这条街道的下面,竟然会匿藏着两个神秘人。
他们是谁呢?
目前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已察觉得到,血腥气味已在这里的空问弥漫着了。
莲花香露是好酒,青衣老头越喝越是津津有味。
酒是好酒,鸭也是好鸭。但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外面忽然下雨。
雨中看景,更是人生乐事,又有甚么不好?
喔,难怪青衣老头眉头大皱,原来现在所下的是血雨!
一蓬血雨,洒在江湖楼的门外。
有人被杀?
不。
被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狗。
这一只狗,虽然长得难看一点,以狗而论,它并不“英俊”。
但青衣老头对于这一只模样并不怎样好看的狗,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这只狗无缘无故的就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并不怎样快,但对付一只不懂武功的狗,已然绰有馀裕。
狗当然不懂武功。
一刀把狗砍死的,是黑杀帮中的一个蓝带杀手。
青衣老头感到相当遗憾。
这一个蓝带杀手杀人的本领如何,不得而知,但他若用这种刀法来对付武林高手,嘿嘿!
青衣老头没有再想下去。
现在是喝酒的时候,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又何必去理会呢?
但他不理会行吗?
当然不。
因为黑杀帮的杀手,就是冲着他而来的。
首先闯进江湖楼的,就是那个还未进门就已杀狗扬威的蓝带杀手。
他叫盲曹。
盲曹本是一种海鱼的名字,但他被人称为盲曹,是因为他这个人很像个瞎子。
他姓曹,于是别人就叫他盲曹。
盲曹在黑杀帮晋升得很快,由黄带武士一直晋升到蓝带杀手,前后只不过是两年间的事。
他做事永远不计后果,是个典型的先锋之材。
他本是屠户出身,后来不知如何,给他练成了一套很厉害的刀法,而且还改行,不再当屠户,却在兰州一带的官道上行劫商旅。
有一次,他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劫到黑杀帮的头上。
那一次,他几乎就死在黑杀帮的手下了。
但在最后关头,徐钻命救了他一命。
徐钻命喜欢这个人,他认为盲曹若加盟在黑杀帮中,一定会有很不错的表现。
结果,盲曹就真的成为了黑杀帮的份子。
加入了黑杀帮的盲曹,脾气比以前收敛了一点。
但那只是对上级而言。
只要一有机会让他发脾气,他的火气随时都会像一座爆发中的火山。
这一天,他又大发脾气了。
他还未闯进江湖楼,便已把一只无辜的黄狗一刀砍死。
他为甚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原来他的杀父仇人,就是在江湖楼之中。
盲曹的父亲叫曹仕祥。
曹仕祥也是个屠户。
但他除了宰杀猪牛羊之外,还不时杀人。
杀人越货的本领,曹仕祥比盲曹是高强得多了。
然而,每个人都总有倒霉的时候。
有一次,曹仕祥竟行了一个大大的霉连。
他遇上了一个剑法比他的刀法最少高明三倍的老道士。
十招之内,曹仕祥就身受重伤,勉强支持到家中,说出了那个道士的名号,就此一命归西了。
那个老道士叫残北道长,是当年黄山十友之首。
黄山十友那时已所馀无几,后来再经黑杀帮的侵袭,更加几乎全部丧生在黄山之下。
唯一还活着的,就是残北道长。
残北道长所以没有被杀,因为当时他根本就不在黄山。
现在,黄山数百年的基业,已遭遇到严重的摧毁。
而残北道长,他的情况又怎样?
残北道长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虽然他是黄山十友之首,但他的行为一向都荒诞不经,其他九个道士根本就瞧不起他。
虽然他在黄山派的辈份相当高,但门派中的大小事务,都轮不到他来管理。
可以说,他是清闲得很的。
既然被别人所轻视,这个残北道长当然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
幸好他也从不喜欢争权夺利,他被列为黄山十友之首,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年纪比其他九人为大而已。
黄山派有黄山十友,也有黄山八道。
有一点江湖中人是不知道的,八道和十友虽然都属于黄山派,但他们之间却彼此不和。
唯一反对八道与十友相争的,就只有残北道长。
但残北道长的说话,却没有放在他们的心上。
他们仍然互相勾心斗角。
黄山派掌门火毓道长左右做人难,有一次居然因此喝了三斤烈酒来解闷。
三斤烈酒灌了下去,这个老掌门的神智就好像不大清醒了。
他忽然派人找残北道长,并对残北道:“这个掌门的职位,贫道不干了,你来接任好了。”
残北道长的一双眼睛立刻瞪大。
他只说出了三个字,然后就彷佛被老虎咬了一口似的,没命的奔逃到老远。
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对火毓道长说的三个字是:
“别吓我!”
世间上怪事不少。
怪人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掌门之职,何等尊崇,不少同门的师兄弟,连抢都抢不到手,但残北道长却害怕当掌门,而且立刻就离开了黄山,宁愿在江湖上到处流浪。
他这一去,旁人的蠡测就比夏天厕所里的苍蝇还多。
有人说他被掌门逐出黄山派。
有人说他被黄山八道逼走。
也有人说他被黄山十友的其他九人赶走。
更有人说他刺杀火毓道长失手,亡命奔逃。
但其实的情况如何,却是谁也不敢真正的肯定。
但当他离开黄山仅两个多月,黄山派就遭遇到一场空前的大浩劫。
整个黄山派,差不多都已尽毁在黑杀帮的杀手之下。
现在,一个更可怕的传说已在江湖上流传开去。
残北道长是与黑杀帮有所勾结的。
黄山派遭遇到这一场却难,其实就是残北道长在从中搅鬼。
人言可畏!
事实已被传说所蒙蔽。
残北道长听到了这个传说之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但他骂了大半天,还是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骂谁?
痛骂了大半天之后,他忽然连道士都不做了,他索性还俗。
他认为自己根本就不适宜做道士。
他又回复了未出家时的俗家姓名。
他姓沈名千笑,籍贯是江南草川乡。
在他未曾还俗之前,盲曹的父亲已死在他的剑下。
盲曹一直都在找残北道长。
但残北道长已在江湖中消失,他已还俗,变成了一个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沈千笑了。
在江湖楼莲花厅中喝酒吃炖鸭的青衣老头,就是沈千笑。
盲曹到处找寻残北道长不获,直到一年之前,才知道残北道长已还俗。
沈千笑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那时候盲曹已成为了黑杀帮中的一份子。
血枪徐钻命曾经答应遏他,只要找到了沈千笑,他一定会给盲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现在,机会已到。
盲曹热血奔腾。
因为沈千笑就在莲花厅中。
盲曹挥刀冲进江湖楼,见人就砍,见人就劈。
他这种滥杀无辜的举动,是获得徐钻命允许的。
事实上,只要盲曹想杀人的时候,徐钻命都会尽量给他方便,给他机会。
盲曹嗜杀。
徐钻命亦然。
这两个人臭味相投,他们经常都合作愉快。
但沈千笑就很不愉快了。
他喝酒的时候,从不喜欢看见任何人流血。
他喜欢酒香,却不喜欢在酒香之中嗅到有血腥的气味,因为那样会影响他喝酒的胃口的。
但盲曹却像个疯子,他从江湖楼的大门一直冲杀到莲花厅中,最少已有七八个人被他的大刀所伤。
沈千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手,但他已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何况黑杀帮的人,本就是冲着他而来的。
一阵清爽的山风吹过,风中飘着刺鼻的血腥气味。
沈千笑盯着盲曹。
盲曹也目露凶芒,直盯着沈千笑。
沈千笑冷冷一笑:“你是谁?”
“盲曹!”
“盲曹?”沈千笑的脸色缓和下来,半响才道:“这个名字很有趣。”
盲曹冷冷道:“你就是沈千笑?”
沈千笑点头:“你好像是来找老夫算帐的?”
盲曹板着脸:“你是沈千笑,也是黄山十友唯一剩下来的牛鼻子?”
沈千笑淡淡一笑:“是牛鼻子也好,猪鼻子也无妨,看你的样子,似乎与老夫有仇。”
盲曹厉声道:“曹仕祥是俺的父亲,你可记得么?”
“曹仕祥?”沈千笑沉默了好一会,忽道:“莫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
盲曹并不否认自己的父亲是江湖大盗,他只是厉声道:“杀人何必眨眼?”
沈千笑大笑。
“好!杀人何必眨眼!老夫正想看一看,你杀人的时候是否真的不眨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盲曹的刀已几乎砍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