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杀气有如一层浓雾,笼罩着白袈裟和尚与方凤豪。
白袈裟和尚冷冷道:“方檀越,贫僧可不是善男信女,再不知趣退下,恐怕你会大大的吃亏。”
方凤豪沉声道:“方某虽然没有甚么真实本领,但也不能任由大师在此地恣意杀人,然后又从容离去。”
白袈裟和尚瞧着他半晌,才道:“你是打算为梅庭之报仇?”
方凤豪道:“最小要向你讨还一个公道。”
白袈裟和尚道:“世间的事,本来就很不公道,你要讨公道,除非你的拳头比石头还硬。”
方凤豪道:“既然大师这样说,咱们不妨比划比划。”
白袈裟和尚大声道:“自当奉陪。”
方凤豪道:“但在比划之前,咱们必须先弄清楚梅庭之的事。”
白袈裟和尚道:“他劫走了乐重阳年轻貌美的妻子,更辣手毒杀乐重阳唯一的儿子以灭口,这种人难道还不该杀?”
方凤豪冷冷道:“我不相信梅庭之是这种人。”
白袈裟和尚道:“但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不,他不是人,而是一只比畜牲还更不如的东西。”
方凤豪沉声道:“无凭无据,单凭大师一面之辞,恐怕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你的说话。”
白袈裟和尚哈哈一笑,道:贫僧也不在乎你是否相信,总之,贫僧既已把梅庭之击杀,别人怎样看法,那是别人的事,大不了你向贫僧报复,若杀得了贫僧,贫僧也是死而无怨。”
方凤豪凛然道:“好!方某就领教领教大师的惊人绝艺。”
说着,单拳击出。
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力道也不见得很威猛,但白袈裟和尚却居然不敢硬接,身子一侧闪了开去。
方凤豪冷冷道:“大师是感到害怕了?”
“不怕、不怕,怕的不是好汉,怕的不是铁面神僧!”
“果然是铁面神僧!”
“贫僧之名,居然也会传到方檀樾耳中?”
方凤豪冷冷道:“人说铁面神僧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和尚,今日看来果然一点不假。”
铁面神僧嘿嘿一笑:“贫僧就算再分不青红皂白,这件事情,也绝不会糊里糊涂。”
方凤豪喝道:“接方某一掌!”
这一次,铁面神僧不再闪避。
“叭”的一声,两掌相交,发出一阵震人心弦的声音。
方凤豪身子突然向前再进三尺。
铁面神僧的身子则不断后退。
倏地,铁面神僧口中咯出一口鲜血。
方凤豪冷笑,掌上劲力再增。
铁面神僧突然像鸢子一般向后倒飞开去。
方凤豪又是一声大喝,身如巨鸟,再度扑前,又再发出凌厉无比的一掌。
铁面神僧面色惨然,终於惨呼倒下。
方凤豪神情冷漠。
他瞧着铁面神僧,铁面神僧的眼睛也直盯着他。
铁面神僧忽然又再跃起。
但他刚跃起了的身子又再仆倒,而且永远也没有再爬起来!
铁面神僧死了。
梅庭之也活不下去。
方凤豪很悲伤,整整三天粒米不进,只是闷闷不乐的在喝酒。
他与梅庭之是多年朋友,一旦诀别,自然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决定要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二)
晚霞一片殷红,微风吹在方凤豪的脸上。
他仍然是一身白衣,骑着一匹快马,来到了一座地处偏僻的寺院。
这寺院的规模并不大,香火也不见得怎么旺盛。
方凤豪来到了寺门之前,就看见了两个小和尚在下棋。
方凤豪深好此道,虽然下棋的只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和尚,但这居然也吸引着他。
方凤豪初时只是随便的瞧瞧。
但他不看犹是可,一看之下,不禁为之看得出神。
这两个小和尚虽然年纪甚轻,两人加起来还没有三十岁,但棋艺之老练,下子之快捷,简直是连方凤豪也自愧不如。
下棋快捷,并非难事,但既要快捷,又要妙着层出不穷,那可就是极之为难的事。
连方凤豪都认为这两个小和尚棋艺惊人,那么世间上还有几人可以和他们相比,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
寺院虽小,却有这种天资聪颖的小和尚,看来这里并不寻常。
方凤豪越看越是惊奇,终於忍不住道:“两位小师父……”
他只是说到这里,立刻就给东方的小和尚喝止:“别吵!”
他的说话居然很不客气。
方凤豪眉头一皱,果然不出声!
哪知西方的小和尚却瞪着他,冷冷道:“离开这里十丈。”
方凤豪是江湖上一个大有名望的武林大豪,几时给人这样呼喝过?
但说也奇怪,他却很听话,只是犹豫了片刻,就退开十丈之外。
两个小和尚继续下棋。
方凤豪也不着急,静静的在那里等。
不久,这一局完了。
但两个小和尚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在继续下棋。
他们下子仍然是那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但这一次,方凤豪已无法可以看见他们的棋下得怎样,因为他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
两个小和尚很快又已下了第二局棋。
但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又再继续。
方凤豪很耐心,仍然站着。
直到这两个小和尚连奕八局之后,坐在西方的小和尚才挥了挥手,对方凤豪说:“你过来。”
方凤豪立刻走了过去,简直比学生碰见了老学究还更听话。
坐在西方的小和尚手里拈着一只棋子,不停的在打量着方凤豪。
他忽然说:“贫僧法号入骨。”
坐在东方的小和尚接道:“他是入骨,贫僧是无肉。”
方凤豪心中一阵奇怪。
入骨和尚问道:“施主来自何方?”
方凤豪道:“南方。”
入骨和尚道:“南方何处?”
“杭州凤威苑。”
入骨和尚手搓棋子,沉吟着,忽然对无肉和尚道:“凤威苑是甚么地方?是不是妓寨?”
方凤豪不由苦笑。
凤威苑在江湖上名气响当当,现在居然有人以为那是妓寨。
而且还是出自一个小和尚之口,这真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
(三)
天色渐渐黯淡了。
无肉和尚忽然点着了一个很大的灯笼。在灯火下,方凤豪好像已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脾气的人。
无肉和尚咬着指头,对入骨和尚道:“凤威苑并不是妓寨。”
入骨和尚道:“你怎知道?”
无肉和尚道:“因为我看来看去,都看不出这位施主会和妓寨之类的地方有甚么关系。”
方凤豪又是暗暗苦笑。
这位无肉和尚,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入骨和尚点了点头,问方凤豪:“施主姓甚名谁?”
好一句“姓甚名谁”,当真是不客气之至。
方凤豪却毫不介意,立刻回答:“姓方,方凤豪。”
“方凤豪?”两个小和尚同时脱口说道。
“不错,正是方凤豪。”
两个小和尚互望一眼,似是感到有点意外。
无肉和尚道:“你若是方凤豪,怎会对我们两个如此客气?”
方凤豪对他们不但是很客气,简是忍让到了极点。
若是换上别人,说不定早已翻脸动手了。
无肉和尚这句说话,方凤豪并没有回答。
但却有另一把苍老的嗓子响起,呵呵笑道:“徒儿休得无礼,方施主若非看在老衲面上,又岂会让你们一味胡来?”
两个小和尚的师父来了。
不问而知,那必然是个老和尚。
(四)
这是个很高大的老和尚。
也许是由於他太高,也许由於他太老,所以他的背脊已曲起,看来很像个驼子。
但他站着的时候仍然很高,最少比方凤豪还要高上一尺。
两个小和尚和这个老和尚相比,更是矮了一大截。
虽然是佛门中人,虽然是师徒身份,但入骨、无肉两和尚看见了师父之后,他们的态度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
无肉和尚向师父笑了一笑,忽然道:“狗肉熟了没有?”
老和尚瞧着方凤豪,讪讪一笑,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的样子。
方凤豪不由微微一笑,道:“大师这种嗜好,二十年来还是没有改变过。”
老和尚哈哈一笑:“酒肉穿腿过,佛在心头坐,这是佛门中人不可忘记的,老衲可没有忘记,一直都没有忘记。”
入骨和尚笑道:“师父就是最喜欢吃狗肉,而且兴之所至,不问地方,不问气候,就算是六月大暑天时,刀山油锅之上,他妈的也照吃不虞!”
老和尚一翻白眼。
“甚么‘他妈的也照吃不虞’?出家人岂可胡言乱语?混帐!荒谬!他奶奶个熊!”
入骨和尚舌头一伸,忙道:“他妈的下次不敢说了!”
老和尚道:“如此最好!”
接着向方凤豪道:“二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子,现在却已是个老小子啦!”
方凤豪苦笑。
老和尚又道:“你不远千里来找老朽,必然心中有点疑难问题要向老衲请教,但老衲现在饿得发慌,非填饱肚子不可,你来陪老衲喝点酒,如何?”
方凤豪道:“恭敬不如从命!”
老和尚怪笑一声,道:“爽快,爽快!五十年前那婆娘若有你这股爽快,老衲也不必去当和尚了。”
说着,一手拖着方凤豪,一手拖着无肉和尚,向寺内大步迈进。
这间寺院,原来就只有这三个怪和尚而已!
酒香醇。
但更令人垂涎三尺的,却还是瓦罐里又肥又嫩的狗肉。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吃狗肉的。
对于不喜欢吃狗肉的人来说,这些狗肉,可能会令人连肠胃里的饭菜都呕吐出来。
幸好方凤豪并不是这种人。
虽然他平时很少吃狗肉,但对於这种具有特殊香味的“香肉”,倒也很有兴趣的。
老和尚不断的吃,一块又一块的往嘴巴里塞。
“不错,不错!老衲对狗肉泡制的手法,是越来越精进了。”
他虽然是在自己称赞自己,但方凤豪却不能否认,老和尚泡制狗肉的功夫,确是一绝。
老和尚又吃又喝,忽然问无肉和尚:“这条黑狗你是买的?”
无肉点头。
老和尚道:“花了多少两银子?”
无肉道:“十两。”
老和尚道:“是向谁买的?”
无肉道:“洗家镇的冼长龄。”
老和尚道:“为师今早给了你多少两银子?”
无肉道:“是八两。”
老和尚道:“如此说来,为师还欠你二两银子?”
无肉道:“区区二两银子,何必挂在心上?”
老和尚笑了笑:“不错,的确不必挂在心上。”
说着,挟着一块狗腿肉,递到无肉和尚前:“这一块给你吃!”
无肉和尚只好张开嘴巴。
忽然间,狗腿肉不见了。
狗腿肉怎会不见了?
原因很简单,是老和尚自己吃了。
无肉和尚一怔,方知不妙,正待闪身退开,老和尚的筷子已挟着了他的鼻子。
“别动,”老和尚忽然沉着脸,沉声冷喝道:“你若敢溜,为师就挟断你的鼻子。”
无肉和尚不敢动,只好乖乖的站着。
老和尚冷冷一笑。
“冼长龄虽然是个屠户,虽然他的家里最少有二十只狗,但为师却知道,他养的没有一只是黑狗!”
无肉和尚吃了一惊。
老和尚冷冷道:“快说老实话,这只黑狗你是从哪里偷回来的?”
无肉和尚犹疑着。
“你不说也罢了……”
老和尚突然松开筷子,无肉也松了口气。
但接着,老和尚却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记耳光极其沉重,无肉和尚差点给打得站立不稳。
“你可以不说,为师也可以不问,但为师现在却喜欢打你耳光!”
啪!
又是一记极沉重的耳光打在无肉和尚的脸上。
“我说,我说!”
“快说!”
“是在五灵观偷的……”
“甚么?”老和尚脸色骤变:“畜生,你竟然偷到五灵观那伙牛鼻子身上?”
无肉和尚吸了口气,道:“这些牛鼻子——”
说到这里,又再吃了两记耳光。
“为师叫他们牛鼻子是为师的事,你算是甚么人物,也叫他们牛鼻子?他妈的,你有几条性命?”
入骨和尚忽然大声道:“师父,你何必为了这种小事生气?这些年来,你从来都没有打过咱们两人,难道这条黑狗是疯的,师父吃了这条疯狗也变疯了?”
他这几句说话,可说是又快又响亮,一气呵成,老和尚闻言,不禁脸色一阵煞白。